2023-06-17《达洛卫夫人》:大地仍然像个岛屿
她感到自己非常年轻,却又难以形容地老迈。她像一把刀子,插入每件事物之中,同时又置身局外,袖手旁观。
年轻是直面今天的状态,老迈是回顾过去带来的遗憾,在年轻和老迈之间,一把刀子插下去,而且插进去,切过岁月的内核,切断时光的截面,但是对于达洛卫夫人来说,在插下去且插进去、切过和切断之后,却还能抽出来,抽出来就是回到现在,抽出来就是忘掉过去——抽出来之后最重要的是“置身局外”,仿佛年轻和老迈的矛盾都化解了,仿佛今天和过去的纠葛都消失了,但是已经插下去且插进去了,真的能对一切发生的事“袖手旁观”?
“用一天写尽一个女人的一生”,弗吉尼亚·沃尔夫建立了一天的封闭结构,从开始到结束,是时间的区间,这是“今天”指向的现在时,第一句:“达洛卫夫人说自己去买花”,为了今天晚上的宴会,她亲自去买花亲自布置,便是把“自己”完全置于“今天”之中,自己在今天,沃尔夫完成了“一天”的时间和人物的设置,但是当一天变成女人的一生,这种封闭结构其实意味着完全被打破:它从现在打开了过去的口子,它从今天连接起回忆;它也将从今天走向可能的明天,它以现在构建起不一样的未来——过去、现在和未来才是“一生”的时间结构,那么,在被打破的封闭结构中,在由自己引出的其他人物中,一个女人的一生中是不是有着遗憾,有着无奈,有着沉默?一个女生是不是真的可以“置身局外,袖手旁观”?
在达洛卫夫人决定自己去买花而走进今天的时候,她的确是走向今天的现在时:这里是伦敦,这里是闹哄哄的阿灵顿街和皮卡迪利大街,这里是摄政公园,是海查德书店和马尔伯里花店,甚至是白金汉宫;这里的人们迈着轻松的步履或沉重的脚步,这里有川流不息的马车、汽车、公共汽车和运货车,这里有铜管乐队、手摇风琴的乐声、叮当的铃声、头顶飞机发出奇异的尖啸声……这一切对于达洛卫夫人来说,便是“每件事物”,她真的置身局外袖手旁观,“这一切便是她热爱的:生活、伦敦、此时此刻的六月。”六月是战胜结束的六月,是花枝茂盛的六月,是灼热而闪烁的六月,“跳舞呀,骑马呀,她全都热爱。”
但是她“像一把刀子”,却不自觉地插入到这些展现在她面前的事物之中,在达洛卫夫人的世界里,这个“今天”被打开是通过一系列的疑问开始的:她伫立在窗口凝视外面的时候,听到了彼得·沃尔什的声音:“在菜地里沉思吗?”彼得·沃尔什的声音是一个疑问,对彼得·沃尔什的声音不确定成为了另一个疑问:“说的是这句话吗?”又是隐约的声音,“我喜欢人,不太喜欢花椰菜。”又是一句疑问:“还说了这句吗?”疑问的疑问,导向了一个不敢肯定的状态,是这句话没有说?还是彼得是自己幻想中的人?但是一定想起了彼得,这个“好像已离别了几百年”的人,这个来信枯索乏味的人,这个达洛卫夫人从来不给他写信的人,怎么就突然出现在隐约的世界了?“但是,她会忽然想到,倘若他此刻在她身旁,他会说些什么呢?”
或者会想起曾经住过的威斯敏斯特,即使置身于车水马龙的大街,或者深夜梦回时,都会感到一种肃穆的气氛,一种不可名状的停滞,但是真的在威斯敏斯特住过?“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吧——”又是疑问,关于时间的疑问,关于过去的疑问,或者关于肃穆和不可名状的停滞的疑问;遇到了休·惠特布雷德,可爱可敬的休,作为老朋友甚至那时对她五体投地还喜欢过的休,达洛卫夫人想起的是曾经到私人疗养所里探望休的妻子伊芙琳,但是,“敢情伊芙琳又病了?”又是疑问,关于伊芙琳生病的疑问,关于自己曾经去疗养所的疑问,或者是对于老朋友休的疑问;当她向海查得书店里张望的时候,疑问是:“心里憧憬什么?试图追忆什么?”那书店,那书店里的书,那书店里碰到的人,是一种不确定的存在,或者是自己到底有没有来过的疑问;街上那辆出租马车上坐着胖女人,她看见了,她经过了,却在邦德街上扪心自问:“她必然会永远离开人世,是否会觉得遗憾?没有了她,人间一切必将继续下去,是否会感到怨恨?还是欣慰,想到一死便可了结?”这是对自己的疑问,关于死亡,关于自己在他人面前的消失,关于自己存在的意义……
关于对彼得的疑问,关于对休的疑问,关于对书店的疑问,关于对死亡的疑问,达洛卫夫人的种种疑问涌现出来,都是为了对过去进行印证,那把刀就这样插了进去,显然在插入每件事物之中的时候,无法置身局外无法袖手旁观。一种矛盾是一天的矛盾:在今天,在现在,却闯入了过去,一点一滴都是过去的影子;一种矛盾也是女人一生的矛盾:爱情和生命,婚姻和家庭,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当一天以及一生以疑问而矛盾的方式开场,对于达洛卫夫人来说,产生的是一种“极为荒诞的感觉”,“感到自己能隐身,不被人看见,不为人所知,现在再也没有婚姻,也不再生儿育女,剩下的只是与人群一起,令人惊异而相当庄严地向邦德街行进。”消除荒诞的出口是遗忘,甚至是躲避,让自己一个人隐身,让自己不再疑问,让自己不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但是这像是徒劳,正确的选择也许就是正视荒诞和矛盾,“如今她是达洛卫夫人,甚至不再是克拉丽莎,而是理查德·达洛卫夫人。”这是一种再命名的过程,不是过去的克拉丽莎,而是现在的达洛卫夫人,而且是“理查德·达洛卫夫人”。
编号:C38·2230425·1949 |
必须回到现在,必须回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必须回到自己现在的生活,这就是达洛卫夫人对于“一生”的态度,因为这里是伦敦,因为这是生活,因为这是“此时此刻的六月”:对于丈夫,她认为自从自己在圣·詹姆士公园那次和彼得争吵之后,认为没有嫁给彼得是对的,“因为一旦结了婚,在同一所屋子里朝夕相处,夫妻之间必须有点儿自由,有一点自主权。”所以她嫁给了理查德,理查德给了她想要的,她也满足了理查德;对于女儿伊丽莎白,她和基尔曼小姐坠入了情网,偏爱基尔曼只是因为伊丽莎白对她的偏爱,一个贫苦、怨愤、不幸的女人,一个在大战期间被学校开除的女人,即使达洛卫夫人极为不理解,没有信过上帝的达洛卫夫人甚至认为她是宗教狂,但是她也让伊丽莎白自己去做决定;还有自己爱过的女人萨莉·赛顿,和对男人完全不同的爱在她身上体现,她们曾经一起好几个小时絮絮而谈,谈论生活,谈论理想,谈论要建立废除私有财产的社会,也一起读柏拉图的哲学著作,读莫里斯的文章,读雪莱的诗歌,这份不同于男人的感情在达洛卫夫人看来是“又纯洁又忠诚”,那时甚至在萨莉的一朵花里“别人都消失了”,世界只有她与萨莉……
正因为有过过去,正因为面对现在,一切都是真实的,所以当那把刀插进每件事物,她见了年轻的自己也看见了老迈的自己,但是依然能从容地抽身出来,让自己置身局外,“她尚未衰老,五十二岁刚开头嘛,还有好多个月份要过哩:六月、七月、八月!每个月几乎都完整无缺。”所以对于达洛维夫人来说,她的一天成为一生,就是将过去变成了现在的一部分,就是沿着现在可以从容走向明天,这不是对过去的束缚,而是一种解放,这不是对昨天的遗憾,而是一种自由,或者对于每一个人,对于每一个经历过的人,都需要在今天的完整一天里看见过去、现在和未来,并从容于置身局外的无为状态。
这是一扇窗户,而和达洛卫夫人相遇在今天的每一个人呢?街上传来一下枪声是似的响声,是一辆车爆胎了,这是对今天的某种终止。而这一天也属于赛普蒂默斯,属于赛普蒂默斯的意大利妻子卢克丽西娅,他们将要去见医生威廉·布雷德肖爵士,“淡褐色的眼睛里闪现畏惧的神色,连陌生人见了这种眼光也会感到畏惧呢。世界已经高举鞭子,它将抽向何方?”也是关于今天的疑问,这个疑问来自于赛普蒂默斯无法走出过去的困惑。赛普蒂默斯曾经加入了第一批自愿入伍者的行列,为了拯救英国,他到法国作战,战争教育了他,他经历了友情,经历了大战,经历了晋升,“最后一批炮弹也没有击中他。他冷漠地眼看它们爆炸。”之后去了米兰,和旅店老板的女儿卢克丽西娅订婚。战争发生在过去,有人死了,而且死亡的恐惧一直萦绕着他;爱情发生在过去,他甚至在感觉麻木的时候结了婚。而现在,到了“今天”他却无法从那个过去走出来,无法忘掉一切的罪恶:埃文斯阵亡时,他满不在乎,这是他的罪过;他和并不爱的卢克丽西娅结婚,却使伊莎贝尔·波尔小姐怒不可遏,这是堕落;他认为真正的死亡是人性的死亡,当他以病人的身份去布雷德肖医生那里,“哪陷你逃入沙漠,他们也会去搜索,哪怕你遁入荒野,他们也会尖叫着冲过来,还用拉肢刑具和拇指夹折磨你。”这就是残酷的人性。
和这种残酷人性相关的是卢克丽西娅,是布雷德肖:威廉爵士将“平稳”看成是社会秩序的必然,“隔离疯子,禁止生育,惩罚绝望情绪,使不稳健的人不能传播他们的观点,直到他们也接受他的平稳感”;除了平稳,就是感化,她是平稳女神的姐妹,“她的大名叫感化,她尽情地蹂躏弱者的意志,热衷于引人注目,发号施令,强加于人,把自己的容貌刻在民众脸上而得意扬扬。”而被威廉爵士看透了的卢克丽西娅,则变成了披着伪装外衣的女人,她的身上写着平稳和感化,还有爱情、职责、自我牺牲,“在大多数场合,她不露真面目。”于是在这个汽车爆胎巨大的声响引出的故事里,绝没有达洛卫夫人对于过去的释然,而是那一声更为可怕、传递在今天的声音:“我要自杀。”而和这个声音呼应的,是在卢克丽西娅内心发出的声音:“我不幸福呢”“救人啊!救人啊!”以及“这不公平,为什么我该受苦呢?”
大本钟的声音总是让达洛卫夫人进入到置身事外的“今天”中,赛普蒂默斯的“我要自杀”和卢克丽西娅的“为什么我该受苦”总是拉进那个丧失了人性的过去和现在;而另一种强烈的声音出来,是彼得的声音“灵魂死啦”。彼得的确出现在达洛卫夫人面前,这是他离开英国五年之后重返英伦,从英国到印度,从印度到英国,连接起的事彼得的过去和现在,在他问候达洛卫夫人“你好吗”,当他握住她的双手并吻着,彼得想到的是:“我当然想娶你。”即使对达洛卫夫人说自己已经爱上了一位印度的姑娘,彼得也必须回到和达洛卫夫人的回忆中:想起那次的聚会,克拉丽莎第一次大洛卫,却称呼他“威克姆”,一切由此开端,“我叫达洛卫”便成为了一个回忆之点,从此在克拉丽莎心里取代了自己;那个夏天的最后一次争吵,是萨莉谈到了达洛卫,克拉丽莎骤然生气,彼得的感觉是克拉丽莎仿佛在说:“我只不过把你们当作娱乐的对象,我跟理查德·达洛卫才是知己哩。”克拉丽莎走了,彼得喊她的名字却再也没有回头;回忆那个被萨莉骂成是“代表英国中产阶级的一切最卑鄙的东西”的休,回忆不再见了的克拉丽莎是世故的女人,是热衷社交、地位和成功的女人……这一切都构成了彼得之过去,即使他五年之后回来,即使他见到了克拉丽莎,即使克拉丽莎邀请他晚上参加宴会,彼得也感觉克拉丽莎在拒绝自己,介绍女儿时“这是我的伊丽莎白”也被彼得认为是一以贯之的“自负”。
所以彼得在内心喊出了“灵魂死了”,“灵魂死了”不是对自己绝望的注解,而是拿这句话定义了克拉丽莎,是“她的灵魂死了”,“从而给那时刻一个特定的意义,这是他惯常的行为。”这是彼得对过去的彻底告别?它其中从不连接现在,更不指向未来,于是就如彼得所想,重新回到伦敦,这已经不是从前自己生活过的伦敦,已经没有自己爱着或曾经爱过的克拉丽莎,在身体被掏空的时候,彼得感觉“大地仍像个岛屿”,空悬着的今天,是被所有的昨天包围的孤岛,“他无法忍受那陌生之感——他孑然一身,生气勃勃而又默默无闻,独自于十一点半站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上。”
“我要自杀”是对于现在的恐惧,“灵魂死了”是对今天的隔离,而一切都指向了过去,在过去的声音不断响起的时候,大本钟的声音又让一切回到了现在:因为今天还有最重要的一次宴会,“已经三点啦!大本钟敲了三下,极其干脆,庄严得很,有一种威慑的力量”在钟声中,达洛卫夫人也有过焦躁,也心烦意乱;在钟声中,理查德进来想要告诉她“我爱你”,但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心里想:幸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遵循“要控制肉体”的基尔曼看不起这次聚会也看不起达洛卫夫人,连伊丽莎白最后也离开了家;宴会开始了,达洛卫夫人对每个宾客都说:“见到您真高兴!”——貌似热情洋溢,其实矫揉造作,而当听到有青年自杀时,达洛卫夫人第一次感觉自己身临其境,第二次认为“如果现在就死去,正是最幸福的时刻”,但是最后她逃遁了,因为对于只有“今天”的达洛卫夫人来说,过去隐约成为了一个寓言,一个已经进去的存在,一个自己在那里的地方,仿佛那把插进去的刀,但是还是要抽身出来,因为此时此刻的六月是生之六月,有恐惧有毁灭的感觉,但是,“幸亏理查德不时待在家里,看《泰晤士报》,她可以蜷缩着,像一只鸟儿,渐渐恢复元气,内心涌起无穷的欣悦的浪潮,欢腾着,与万物为一。”
“我要自杀”者自杀了,“灵魂死了”的人真的死了,这是一个女人经历一生的故事,这是一个女人活着的一天的故事,大本钟的时间只提醒此时此刻,而那个感觉“大地仍像个岛屿”的彼得,从过去走来,从他乡走来,在无法真正走进今天的困惑中,终于在一场本不该参加的宴会中感受到了恐惧、狂喜和激动,这是怎样的恐惧,怎样的狂喜,怎样让人感到激动?“乃是克拉丽莎,他自言自语。她就在眼前。”一个象征符号就在眼前,那是该对他说话的克拉丽莎,那是该听她讲述的克拉丽莎,那是一起把刀插进每一件事却又能抽身而出的克拉丽莎,就在眼前,是此时此刻的眼前,而且是克拉丽莎,不是达洛卫夫人,门打开,人活着,也许,大地仍像个岛屿之后是:今天,岛屿就是整片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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