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29《贩卖过去的人》:上帝给我们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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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是虚构的。母鸡在红土上啄食,又在绿油油的草丛里拉扯着身后的一窝小鸡。
   ——《第六个梦》

这是安哥拉南部威拉省的希比亚,1884年马德拉的殖民者建立了圣佩德罗镇,而在建立之前,是布尔人家族的故乡,他们在这里养牛、开垦耕地、赞颂上帝的热恩典,若泽·布赫曼就出生在这里,他的祖父是科尔内利奥·布赫曼,他是指挥官雅各布斯·博塔的代理人,他的父亲是马特乌斯·布赫曼,为那些来安哥拉寻求刺激的南非人活英国人的队伍当向导,娶了美国艺术家埃娃·米勒为妻,生下了若泽·布赫曼。当若泽露出胜利微笑对我说:“欢迎来到我这不值一提的酋长领地。”一切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和土地、祖先有关的过去,就像母鸡身后拉扯出的一窝小鸡。

但是这是一个梦,我的“第六个梦”,当希比亚、酋长领地、若泽都成为了第六个梦中的存在,它“纯粹是虚构”,虚构是不是意味着连同带着一窝小鸡的母鸡都被取消了“家族”历史?但是当若泽以及和他有关的土地、祖先都在梦中成为了现实,虚构其实也是一种创造,“感谢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们亲爱的费利什,感谢他创造了这片土地。”创造而进入,即使是一个虚构的梦,也是抵达了一个过去,而费利什作为“贩卖过去的人”,也给了若泽回到过去梦想实现的可能——但是它如此纯粹,又如此脆弱,而且是一种贩卖和购得之间的交易关系,这个梦是不是更是一种易碎的虚无?而且,若泽和土地有关的家族史也一样掺杂着太多不堪回首的征服和殖民味道,甚至若泽本身也是一个在贩卖中而得到的名字,这个“纯粹是虚构”的梦到底有何意义?

《贩卖过去的人》,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的这篇小说和《遗忘通论》有着故事主题的相似性,“过去”和“遗忘”之间也具有一种同一性,在阿瓜卢萨那里,“过去”指向了和自己的“若泽”有关的家族历史,或者说若泽·布赫曼就是某种自我的投射,他所寻找的就是自我的历史,但是过去并不是意味着被遗忘,当过去在费利什那里可以通过出钱而购买得到,通过购买而进入和若泽有关的过去,它的意义是不遗忘,而不被遗忘就是唤醒。阿瓜卢萨在小说一开始就指明了这种唤醒的意义,引用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话,“如果我必须重活一次,我要选择完全不同的事物。我想当挪威人。也许当波斯人。不当乌拉圭人,因为这就像是搬了个街区。”重活一次就是回到过去,虽然是“如果”,却是“必须”,必须回到过去,就要选择完全不同的事物,这种完全不同的选择就意味着一种新的过去;小说的第一节《小夜神》中“白化病人”费利什在屋子里听的唱片是一首古老的歌,巴西女歌手多拉1970年代享誉世界的《给一条河流的摇篮曲》,歌中唱道:“过去就是一条睡着的河”,看上去像已经死去,但是它却气若游丝,所以需要“唤醒它”,唤醒意味着“它将跳跃在一片呼声中”。

博尔赫斯选择以完全不同事物的方式重活一次,多拉唱出了如何唤醒一条已经睡起的河,这都是阿瓜卢萨对于过去的态度:它不该被遗忘,它需要被唤醒,它需要在重新选择一次中进入真正的过去。过去已经渐渐被遗忘,过去慢慢被覆盖了岁月的灰尘,过去在历史的书写中已经失去了真实的模样,所以过去需要重新唤醒,需要以另一种方式进入,那么很明显,阿瓜卢萨对过去的强烈渴望所表达的正是对现实的讽刺,而现实的“现在”指向的是什么?“就在昨天,我还看见电视上播出了一次扫雷行动进程的报道。”为什么要扫雷?因为没有人确切知道安哥拉的土地上埋着多少地雷,“一千万到两千万。地雷有可能比安哥拉人还多。”比安哥拉人口还要多的地雷在“现在”的意义上深埋在这片土地上,那么这个不知道数字的危险既指向了现在,也指向了过去——不正是过去的冲突和战争埋下的地雷,变成了“现在”的灾祸?而从现在揭露真实的过去,除了电视里正在发生的新闻,还有证人:来埃斯佩兰萨在这座房子里干活,她“现在”的生活就是清扫地板、掸去书本上的灰尘、打扫厨房、洗衣服,或者背着小婴儿让他回到母亲子宫一般睡去,看起来这是是安逸的“现在”,但是她是1992年那场大屠杀的幸存者,只因为去了反对派领导人那里取一封小儿子的信,剧烈的枪声中她的身体没有被子弹穿过,许多年过去了,幸存的她“就是一根立柱,支撑着这栋房子”。

编号:C79·2250922·2360
作者: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3年08月第一版
定价:59.00元当当29.50元
ISBN:9787208184077
页数:252页

现在是扫雷行动,现在是安逸生活,现在的一切都和过去建立着联系,现在是过去被延伸的现在,过去是现在难以轻松翻向现在的过去,当现在是深埋着的地雷,是幸存者的晚年,它所揭示的就是过去无法被遗忘的屠杀和战争,所以阿瓜卢萨将过去变成需要被唤醒的过去,在另一个意义上就是打通现在和过去的那条通道,让过去不被遗忘,不被覆盖,不被谎言所遮蔽,让过去成为真实的过去,活着的过去,并还以历史真相,“这座房屋是活的,是有呼吸的。一整晚,我都能听见它的叹息。”而且不仅仅是还原历史真相,更重要的是如博尔赫斯所说,在从过去抵达现在并趋向去未来之路上,“选择完全不同的事物”,这一种选择权属于每一个人,它的意义就是使得过去的悲剧不再重蹈,而这也意味着不仅过去是活着的,现在和未来也都以活着的姿态发生着。

“贩卖过去的人”无疑是阿瓜卢萨构造的一个寓言,这个寓言和贩卖者有关。费利什是“白化病人”,他所做的事就是买卖记忆,只要有人出钱,他就会秘密地贩卖过去,但是这和走私可卡因不同,贩卖过去是为了找到曾经的自己,而费利什就是一个从贩卖的过去中活着的人,他是被一个旧书商捡回来的人,旧书商福斯托·本迪托·文图拉就成为了他的父亲,而那些像摇篮一样的书就成为了他的航行的船,“我这艘船上,满载着声音。”之后他跟着加斯帕尔学习,老师就成为了他的另一个父亲,他们共同构成了费利什的过去,也从此让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而以这个“过去”的复活为基础,他还拥有了自己的祖先,“我的曾祖父弗雷德里克,我祖父的父亲。”当费利什开始了“贩卖过去”的经营,他遇到的那些客户自然成为了从现在寻找过去自己的人,自己的祖先、祖先的土地,以及那段被湮没、被遗忘甚至被篡改的历史。

一个没有名字的“外国人”找到费利什,拿出五千美金,从费利什那里买来了进入过去的通道,除了得到了护照、身份证和驾照之外,这笔交易最大的意义是让一个叫若泽·布赫曼的人得以“诞生”:他来自希比亚布尔人家族,他的祖父和父亲和西方人建立了联系,甚至他还有一个美国籍的母亲,“他是土生土长的希比亚人,五十二岁,一名职业摄影师。”费利什给了他名字和属于这个名字的历史,但是警告他“别踏入希比亚一步”,这是在通往过去之路上设置了障碍,因为那段过去有着太多谎言和屈辱,有着太多隐秘的故事,但是若泽·布赫曼不仅仅是为了得到名字,而是要以这个属于过去的名字唤醒过去的一切,作为摄影师,照片就是真实过去最好的证明。几个月之后,他回来找到了费利什,他没有听从费利什的警告,而是去了希比亚,找到了父亲的墓碑,“我的父亲!马特乌斯·布赫曼也许是你所虚构的,而且编造的质量很高。但那个墓碑,我发誓,那个墓碑是完全真实的!”再次回来,若泽·布赫曼带来了更多的照片,他也讲述了下一步的目标,那就是去寻找母亲埃娃·米勒,一个美国艺术家为什么会嫁给希比亚的土著,又为何离开了那里去了南非开普敦,“我明天就要飞去约翰内斯堡,踏上到罗安达的回程之路。从约翰内斯堡到开普敦只有很小的一步,但可能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步。”

若泽的寻找似乎以失败而告终,从南非回来的他带来了一张约翰内斯堡的《世纪》简报,报纸上刊登着埃娃·米勒去世的消息,“她的死因尚不清楚。”这是不是意味着若泽进入过去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甚至他也是在虚构过去?若泽的寻找之旅遭遇失败,阿瓜卢萨回到了对这个问题的解答,若泽在去往南非之前曾写给费利什一封信,他说:“我们所有人都很缺一个美好的过去,特别是在这个悲伤的祖国里,不会治理国民的人,他们只照顾自己的利益。”这句话其实也成为了阿瓜卢萨的一种态度,也许过去并不一定代表美好,但一定是真实的,它不该被遗忘,而过去对于现在以及未来的启示意义,若泽的疑问却是阿瓜卢萨的回答:“是见证美丽更重要,还是揭露恐怖更重要?”对于阿瓜卢萨来说,答案无疑是后者,美丽所唤起的是记忆,它永远指向过去本身,而揭露恐怖是为了让未来不再恐怖。若泽的“过去”看上去是一个可能的谎言,但是“贩卖过去”从来不是个体意义上的交易,它构成了一种集体性、网络状的出售和抵达。

安热拉·露西娅,你可以叫她阿尔巴、奥罗拉或者露西娅,她在下午时时达格玛,晚上是埃斯特拉,这个用生活阐述“不爱是最大的罪”的女人和费利什在一起,她也是一个购得了过去的人,“她说,自己的传记可以概括为短短五行。在罗安达出生。在罗安达长大。有一天她决定出国旅行。她到了很多地方,总是在拍照,最后回来了。她很想继续旅行,继续拍照。”这个过去和父亲有关,正是在她十二岁的那天,父亲给了她一部塑料相机,从此她不再画彩虹而变成了拍摄彩虹,但是对于安热拉来说,父亲是一个被淹没在过去的符号。有一天一个自称部长的人找到了费利什,他让费利什为自己写一本回忆录《一个战士的真实人生》,“这本书将会成为未来很多作品的参考资料,关于民族解放斗争、独立后那段动荡岁月以及国家大范围的民主化运动。”而若泽那天带回来一个老人,他说这是埃德蒙多,是国家安全部的前特工,而埃德蒙多却说自己是“前人民”“前模范市民”,“被排除的典型,存在着的排泄物,无足轻重的爆炸性肿瘤。”这个专业流浪汉有着更复杂、更隐秘的过去,他也是加斯帕尔老师的学生,后来在气象服务机构工作,1960年代初被捕,因为他试图在罗安达建立爆炸袭击网络,这个高喊着“我是共产党员”的特工在佛得角的塔拉法尔集中营待了七年,而当他出现在现在,他对费利什和若泽说的一句话是:“他们用一个替身取代了总统。”所以现在这个国家有一个虚幻的总统,虚幻的政府,虚幻的司法系统,甚至国家就是一个虚幻的国家。

“告诉我,是谁取代了总统?”当埃德蒙多发出这样的质疑,现在的虚幻其实在证明过去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是那个总统在哪,那个特工是谁?过去真实的斗争甚至暴力是不是也酿造了现在的虚幻?过去不一定是美好的,实际上就是恐怖的存在。而若泽亲自带回来的这个疯子,却正是他寻找过去的证人,而且是制造了过去屠杀的刽子手,当若泽拿着枪要找埃德蒙多复仇,埃德蒙多却认出了若泽真实的身份,“就是你,戈维亚,那个宗派主义者。”战争没有像过去那样爆发,安热拉捡起手枪,向着埃德蒙多开了一枪,这具曾属于过去的尸体最后埋在了费利什的后院,而属于若泽、安热拉、费利什以及埃德蒙多,甚至和“我”有关的过去都被揭开了真相:若泽的真实身份就是戈维亚,被埃德蒙多成为“宗派主义者”的人,而埃德蒙多就是审问他的那个刽子手,“每次审问我的时候,都会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如何杀了我的妻子。他还对我说,他把孩子也杀了。”1980年出狱之后,戈维亚一切都被毁掉了,埃德蒙多将他送到了葡萄牙,那里已经没有了家,母亲死在了罗安达,“葡萄牙是我的祖国,他们在监狱里这么对我说,然而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个葡萄牙人。”而女儿被玛丽娜·玛尔塔的姐妹养大——戈维亚变成了若泽,他刊登了母亲死去的消息,他发现安热拉就是自己的女儿,他跟踪埃德蒙多,“在那里,那个肮脏的洞穴里,有一张床垫、脏衣服、杂志、马克思主义文学,还有,你相信吗,还有一系列附有国家安全报告的档案,与几十个人有关。我的案件记录是最早的几个之一。”

“我回望身后,看向我自己的过去,然而看见了两段人生。在其中一段里,我是佩德罗·戈维亚,另一段里则是若泽·布赫曼。佩德罗·戈维亚死了。若泽·布赫曼回到了希比亚。”这就是“若泽·布赫曼”这个名字背后的过去,过去的屈辱,过去的囚禁,过去的死亡,而从这个个体的过去所揭露的是暴力、极权、战争,但是当过去被揭露,现在依然是一个虚幻的国家、虚幻的总统、虚幻的制度?甚至这个让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故事就是“第六个梦”,现在和未来陷入到了另一种虚幻之中?这就是阿瓜卢萨讲述这个寓言的另一重含义,过去是在被贩卖中抵达,历史是在抵达中被揭露,但是“贩卖过去”本身就构成了梦,它是“我”的梦,而“我”是一个不会说话只会发出笑声、没有参与故事却见证了一切的蜥蜴,一种动物的存在,没有名字,没有爱,但是有过去,“我的灵魂被束缚在这具身躯里已经近十五年了,但乃然难以倾服。”这是一个被异化的人类,它却洞悉了人类的一切,梦境成为他对人类命运的注解,“而我那些梦境几乎总是比现实还要逼真。”

在第一个梦里,他看见了全世界不同的人,“那时我仍是人类的模样。”第二个梦里,他听到了上帝说:“不爱是最大的罪。”第三个梦里,他和费利什一起喝茶,看见了墙上的镜子,看见了费利什和安热拉的亲密;第四个梦里,是像梦一样的海面,是让活着的人获得颜色的太阳;第五个梦面对的是若泽,若泽说起了对谎言的厌恶,“我想到了外交官、政治家、律师、演员、作家和国际象棋棋手。”但是世界并不都是真实的,费利什贩卖过去也是一种谎言,但是他却带入了过去,所以对于过去,“真实也总是模棱两可的。如果它完全精确,那就不是人类说出来的了。”当我推到了棋盘上的国王,我醒了,这也是谎言被自己推到回到真实的一种回应;而在第六个梦里,这场关于过去的真相都只是一场梦,它却不再是虚无和虚幻,而是在虚构中抵达了另一种真实,就像安热拉说过的那样,“上帝给我们梦境,让我们得以窥见另外一边。让我们与长者对话。让我们与上帝对话。最后,与蜥蜴对话。”

更重要的是,与过去对话,也由此赋予了梦一种超越现实的存在意义,费利什在最后的日记中写道,马丁·路德·金演讲的是:“我有一个梦想。”但他应该说的是“我做了一个梦”,“仔细想想,有一个梦和做了一个梦之间有些区别。”有一个梦也许是虚幻的,也许是虚构,是寓言,而只有做梦才是真正从过去看见未来的方式,它是对话,是唤醒,是活着,甚至是一种“贩卖”,于是阿瓜卢萨和费利什一起,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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