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奥兰多

编号:C38·2171213·1442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2.30元
ISBN:9787544722216
页数:426页

“在文学上,它却被无限地夸大,甚至将全世界卷入其中,图书馆中更是文章满纸。在诗人们的想像中,以及在更早前平民的想像中,事件并不是从历史的角度,而是从神话的角度展开的。”历史图册上的小地图,到底有着怎样的一个神话?《疯狂的奥兰多》是一本独特的书,它是一个自己的世界,人能在其中随意旅行,进入,走出,迷路。卡尔维诺以他对这篇长诗的热爱,运用独特的写作技巧,以自己的语言讲述这篇长诗的各石故事,情节生动风趣。此书保留原诗精华的同时,更利于现代人阅读,既为现代人提供了一个《疯狂的奥兰多》导读,同时也是姆卜诗歌散文相互穿插的形式独特的短篇小说集。


《疯狂的奥兰多》:欲望是通向虚无的奔跑

这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人们可以在其中纵横捭阖,进去,出来,甚至迷失方向。
——《前言》

独立世界仅仅是一个文本?进去是中世纪的那张历史图册,出来则是20世纪的人性寓言,在历史与现实的转换中,如何纵横捭阖?当卡尔维诺将伊斯兰教与基督教欧洲之间的相互挑衅变成 “对所有时代和战争的浓缩”,一种共时性的迷宫便被打开了, “事件就像树木的枝权四方伸展,相交后继续岔开,拓宽这种诗歌的真正方法是使其从内部膨胀,从一个情节扩散到另一个情节,创造新的对称和冲突。”那么这个事件就一定有一个源头:它是流行的传奇《罗兰之歌》,它是查理曼圣骑士的武功歌,它是无名氏创作的史诗,它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期的文学参照。

但仅仅是一个进去的进口,当勇者罗兰从法国越过比利牛斯山,越过阿尔卑斯山,变成了当罗尔丹,变成了奥兰多,那个进去的世界还能安然出来,那个《罗兰之歌》还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武功歌的传诵中心散布于香客朝圣的路上:通向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道路途经龙塞沃,朝圣者可以拜访传说中罗兰—罗尔丹—奧兰多的墓地;还有通往罗马的大道。”其实已经分叉,它后来变成了16世纪的《疯狂的奥兰多》,它的作者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一个把三十年的生命献给了46篇3万余行叙事诗的诗人,而他去世前夕一五三二年出版也不是这个世界的出口,它在次分叉,变成了二十世纪的《疯狂的奥兰多》,它的作者是伊塔诺·卡尔维诺。

从法国的《罗兰之歌》到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再到卡尔维诺的同名图书,从军事史诗武功歌到长篇叙事诗,独立世界是一个多文本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当你从第一道门进去之后,真的可能出不来了,即使迷失方向而找到出口,也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判断,所以当卡尔维诺说 “阅读可以在不提及任何先前或之后作品的情况下进行”,就像是一种诱惑,他把你扔在那个可以进入的口子里,然后扬长而去,余下的是你必须用自己的阅读方式找到出来的方向——从进去到出来,其实那个独立世界是你自己的世界—— “历史,即事实的真相与史诗并无多大关联”,而史诗,你也完全可以不管他的韵律,他的八行诗的节奏,他的 “语言中不可或缺的配件”,以及他的讽刺意味的玩笑,就这样打开,就这样阅读,就这样看见疯狂的奥兰多,就这样恢复理性,如此,方向只不过是一双眼睛的可能范围。

但是,当开始阅读,开始用目光探寻,实际上就是进入卡尔维诺所说的欲望,传统的奥兰多,是贞洁的象征, “爱欲是无法侵入的”,但是在颠覆者阿里奥斯托和卡尔维诺那里,爱欲却成为骑士精神的最大威胁——如果扩展开来,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征服世界,十字军东征,基督教欧洲和伊斯兰教之间的战争是不是也是一种欲望的表达? “圣骑士和异教徒之间的决斗和战争才演变成纯粹的叙事题材,以及每次冲突、每次原谅、每次冒险的象征,摩尔人包围巴黎就像特洛伊战争一样,只是个神话。”骑士精神、圣战,都被神话而神化了,那些欲望变成了对于异教徒的拯救,变成了对于基督教的皈依,所以在这个被欲望控制的 “所有时代和战争的浓缩”的文本里,才会有一个叫做安杰莉卡的女人, “安杰莉卡身边围绕着一群被欲望模糊双眼的骑士,他们忘记了骑士的神圣职责,因为太过鲁莽而继续徒劳地打转。”正是被安放在被欲望模糊双眼的骑士身边,安杰莉卡才是进入和退出这个迷宫的钥匙。

她是契丹公主,她是美丽的姑娘和恋爱中的女人,而实际上当她的美貌、乳房和额头成为骑士渴望拥有的东西,她就是欲望的代表, “她带着所有魔法来到法国国王查理曼的圣骑士中间,目的是让这些人爱上她,并心怀嫉妒,这样就能让他们放弃与非洲摩尔人和西班牙的战争。”欲望是一个魔法,爱上她就会心怀嫉妒,就会失去战斗力,就会退出征战,就会解构骑士精神和所谓的高贵爱情。所以费拉乌爱上了她,里纳尔多爱上了她,奥兰多爱上了他,萨克利潘特爱上了她, “如果爱的不是她,活着有何意义?”费拉乌因她而放弃寻找头盔,里纳尔多因她而推迟决斗,萨克利潘特因她而嫉妒,而奥兰多最终因她而疯狂—— “欲望是通向虚无的奔跑”,当被爱欲侵入,所有人可能都会迷失方向。

被追赶的安杰莉卡被索卡西亚国王萨克利潘特爱上,这是第一个关于爱欲的故事,卡尔维诺就是从这里打开了进口,而在这个进口里,安杰莉卡和萨克利潘特之间当然不是独立的爱情,他嫉妒在东方作战时被安杰莉卡占为己有的奥兰多,却又甘心成为安杰莉卡的仆人,而在相信自己将安杰莉卡握于掌心的时候,却又被所向无敌的女骑士布拉达曼特击落于马下。而在安杰莉卡继续逃离的过程中,在被海怪囚禁时,鲁杰罗又解救了她, “鲁杰罗怀抱里有了安杰莉卡,他立刻忘掉了布拉达曼特。”

迷宫之中的另一个迷宫,欲望之后的又一个欲望, “《疯狂的奥兰多》是在世界地图上下的一盘棋,一盘无边无际的棋,这一大盘棋同时还分成许多小盘。世界地图比一张棋盘更为千变万化,然而棋盘上的每个人物都如一枚棋子,每走一步,都要遵照既定的规则。”那个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到底什么是 “既定的规则”?一种是关于忠诚的背叛,骑士精神之陨落便是最大的背叛,萨克利潘特甘心变成安杰莉卡的仆人,甚至比不上忠诚于里纳尔多的巴亚尔, “为了帮助坠入爱河的主人,巴亚尔多主动追寻安杰莉卡的踪迹,跟在它身后的里纳尔多就此可以找到他的美人。”而布拉达曼特之出现,是为了寻找被囚禁于亚特兰大巫师城堡里的歧视鲁杰罗,为了爱情她冒险,而鲁杰罗如果娶了布拉达曼特,一方面是皈依了基督教,而另一方面则将死于马冈札家族的背叛,因为马冈札家族的人从来都在说谎。

“鲁杰罗代表了一种不容置辩、不可动摇的命运。”这似乎是一种考验的胜利, “鲁杰罗,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或者不做决定,无论被怎样的意外阻滞或激励,结果都会放弃伊斯兰信仰,接受洗礼,依偎在女战士布拉达曼特深情结实的怀抱里。”为了爱,为了信仰,他必须背叛异教徒,但是当他最后死于马冈札家族的背叛时,这又如何构成一种忠诚?而当鲁杰罗被亚特兰大巫师的骏鹰飞到岛上的时候,他却又被所谓的仙女阿琪娜带入了另一个考验的世界, “鲁杰罗已经明白这个故事是朝哪个方向发展的了:他本人是充满冒险和奇遇的骑士诗中的人物,现在却要冒着进入讽喻诗的风险,诗中每次出现幻影都有道德和教育意义——享受完阿琪娜的娇美,马上就要遭受这位仙女所有前任情人的厄运:退化成植物或矿物。”终于他得到了魔戒,阿琪娜不再是仙女,而是成为了一个秃头的老太婆。而当把安杰莉卡解救出来之后,他又忘记了自己的爱人布拉达曼特。

同样,在奥兰多追赶安杰莉卡的过程中,那些所谓的爱情也脆弱地被欲望所取代,他遇到了荷兰女伯爵奥林匹亚,她告诉奥兰多的是,弗利西亚国王齐莫斯科因为奧林匹亚拒绝了他儿子阿班特的求婚,入侵荷兰,烧杀抢掠,而奥林匹亚爱着的是塞兰迪亚公爵比雷诺,奥兰多用计谋救出了比雷诺,解放了荷兰,奥兰多是看见奥林匹亚和比雷诺甜蜜相拥才告别,但是刚获自由的比雷诺却顶上了另一位少女,一个被杀死敌人的女儿,于是阿里奥斯托在诗中感慨道: “谨防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他们的情欲如稻草点燃。”使得奥林匹亚变得绝望,从而像 “数十个魔鬼纠缠撕咬”一样变得疯狂,而卡尔维诺这说比雷诺 “根本不配接受如此忠贞的爱情”。

伊斯兰阵营中的勇士鞑靼国王曼迪卡尔多一方面在追寻奥兰多,这是战争和复仇,另一方面则是在追寻格拉纳达王之女多洛丽丝,这是爱情,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爱情?那么,我爱你!贵族身分?我是鞑靼人的国王!财富?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君主!勇敢?等着看我的表现,你就知道了。”而其实这样的爱情并不纯洁,因为多洛丽丝是查理曼最骁勇的战士罗多蒙特的未婚妻,他急于攻克巴黎就是为了找到多洛丽丝,但是多洛丽丝早就被曼迪卡尔多劫持了, “更糟糕的是,她还为此感到幸福。”为了自己的未婚妻,罗德蒙特烧毁了巴黎的房子,杀死了一万余人的撒拉逊战士,就像魔鬼降临这个城市: “撒旦折磨毁灭了这座不幸的城市,转身看吧,掠夺者犯下的罪行,赤热的火焰和滚滚的烟气。”

这无非是一个失去理智的疯狂行为,同样在鲁杰罗身上,在马冈札家族的背叛或许是鲁杰罗不容置疑命运的写照,但是当他遇见了撒拉逊女勇士玛菲萨之后,却爱上了她,所以布拉达曼特开始愤怒,开始绝望,开始疯狂,而其实玛菲萨和鲁杰罗是双胞胎,于是玛菲萨和布拉达曼特之间又变成了家族之间的复仇,而鲁杰罗代表阿格拉曼特国王和里纳尔多代表的查理曼作战,他们之间又从国家荣誉变成了私人恩怨,而其中依然是关于爱欲: “鲁杰罗,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国王亲选勇士的荣誉,应当力求杀死恋人的哥哥;他既不能祝愿自己获胜,也不能向怯懦屈服。布拉达曼特只得缄默无语、一动不动地见证这一场发生在未婚夫和亲哥哥之间的生死决斗,一场无论如何都注定会带来残酷的葬礼,并让婚礼成为不可能的决斗。”于是惨重的死亡降临,那块土地最后变成了墓地。

鲁杰罗和布拉达曼特、奥林匹亚和比雷诺、曼迪卡尔多和多洛丽丝,他们之家的爱总是伴随着忠诚与背叛,伴随着勇猛与复仇,而最后都归于绝望和痛苦,疯狂和死亡,而在其中,苏格兰王子泽比诺和加利西亚公主伊莎贝拉之间的爱情,似乎是被肯定的。因为马冈札家族的谎言,苏格兰王子泽比诺被指控为杀害比纳贝罗的凶手,在伊莎贝尔的哀求下,奥兰多救出了泽比诺,但是伤势过重的泽比诺死去, “用人类的血肉、骨骼和静脉制成的”泽比诺是战争的牺牲品,而看到爱人死去的伊莎贝尔捏造了一个谎言,他告诉罗多蒙特喝下一种药水用剑砍头却不会死,罗多蒙特相信了她的话,杀死了伊莎贝尔,两个爱人终于以死亡的方式在一起,卡尔维诺说: “他们是悲剧故事的主人公,在奇异恐怖的冒险旅程中,用生命和死亡开辟了一片别样的广阔的诗意空间”,而杀死了伊莎贝尔的罗多蒙特终于从巴黎战火中醒悟过来,开始了自我救赎, “他将生命投入到一项荒唐而崇高的任务中去:守护这个被他愚蠢地杀死的年轻女子的坟墓。”

巴黎战火是罗多蒙特的一种疯狂,而他守护坟墓则回到了理性,这个从疯狂到理性的转变过程,也正是卡尔维诺为奥兰多定制的转变路线。奥兰多一心寻找安杰莉卡, “如今,为了一场徒劳的爱情,不在乎自己、上帝和舅父。”他解救了比雷诺,解放了荷兰,他解救了伊莎贝拉,让她和泽比诺相见,但是当他进入亚特兰大巫师魔幻城堡,却被无形的漩涡卷进了疯狂的世界,因为他听到了安杰莉卡的哀叹和痛哭,他看到了安杰莉卡的签名,周围刺着心、打着结,还画着鸽子。他想到的是:安杰莉卡恋爱了?一开始自信于爱上的人就是自己,但是他看到了 “麦多罗”的名字,甚至以为是安杰莉卡给他起的绰号,但是他最后看见了 “麦多罗”的签名,而且山洞里写着 “哦,在此与安杰莉卡公主拥抱,日夜晨昏,哦,多么美妙”,最后得知那张床上,安杰莉卡和一个步兵在这里成婚,于是痛苦万状的奥兰多开始疯狂:

我不是看上去的那个人:
奥兰多已经死去深埋地下。
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杀了他,用她的背信弃义。
我是从肉体上分离的灵魂,
在地狱中备受熬煎,
却把影子投射到地面。
所有对爱情心存希冀的人请以我为鉴。

他拔掉了树,他砍掉那些写有文字的石头,他不吃不睡躺了三天,他扔掉了所有装备,他开始赤身裸体,而最后他真的看见了安杰莉卡,当安杰莉卡从那匹马上掉落而死去,一个充满诱惑的女人就这样消失,而她的死并不是对于欲望的惩罚,而是一种所谓的厌女症的疯狂,甚至它是对于骑士精神的一种解构。奥兰多是因为嫉妒才发疯,因为发疯才报复,但是安杰莉卡却成为一种牺牲品,一开始她为了战争而勾引那些骑士,但是当她遇见撒拉逊人麦多罗的时候,却真的爱上了他——麦多罗是撒拉逊人,在基督教欧洲看来,他就是一个异教徒,但是出身微贱的麦多罗,对于国王达迪奈罗忠心耿耿,他和克罗利达诺团结一心,为了寻找主人,他们历经艰险,最后在牧羊人家里遇到了安杰莉卡,而安杰莉卡在没有魔法介入的情况下,真正爱上了麦多罗, “奥兰多、萨克利潘特、费拉乌、里纳尔多,这些敌军中最骁勇的上将,全不被这个尤物看在眼里,结果她却被一个普通的步兵弄得神魂颠倒。”

一个是契丹公主,一个是摩尔人出身的战士,一个是高贵,一个是卑微, “在遇到麦多罗之前,安杰莉卡从未设想过一个理想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她找到了这个人,就不会放他走。她立即在牧羊人家里与其成婚,并决定带他返回东方,把他加冕为契丹皇帝。”这便是真正的爱,在那一刻,所有的诱惑都已经变成了最深沉的爱。而奥兰多,在那欲望之路上却走向了疯狂,只有当月亮上的阿斯图尔夫在天主的圣意下,给他服用了理性,他才恢复了理智:他变得睿智勇敢, “他也从爱情的束缚中解放,即使安杰莉卡出现身旁。如果不是为了什么卑鄙的事,他也不会再重视。他在爱情里失去的东西,统统通过学习和欲望在战功上重拾。”

他恢复理智后的第一句话是 “放开我”,这完全可以解读为从欲望的世界里挣脱出来,而告别欲望,告别虚无,奥兰多的重生只为一个目的:援救查理曼大帝和他的军队,于是他成为了最勇敢的战士,他成为了 “罗兰”。而这无非是另一种圣战,那个出口还是没有被打开,当奥兰多恢复了理智,查理曼赢得了战争,鲁杰罗皈依了基督教,卡尔维诺却又开启了新的迷宫: “几乎可以在行将结束的这首诗中开辟出另一首新诗的空间。”那就是那个 “所有英雄中最傲慢、最过分、最冲动、最不幸、最可悲的一个”,罗多蒙特在躲藏了一年一月另一天之后,开始挑战布拉达曼特的丈夫鲁杰罗,因为他背叛了爱人,他为了欲望和权力成为保加利亚国王。但是罗多蒙特还是失败了,但是在被救赎之后,他身上却有着真正的骑士精神,而这也正是这部史诗的意义: “罗多蒙特的身上蕴涵了诗歌的多面精神,他的自负、他的忧伤、他不竭的能量储备,所有这些将在此刻辞行,如一根缓慢的游丝,盘旋着,朝着寂静冥河的黑暗处。”

他被鲁杰罗杀死,坠入了冥河,但是在冰冷尸体之外,却是一个骄傲不逊的灵魂,敢于向权威挑战,无情戳破谎言,因为他在杀死了伊莎贝尔的时候,看见的是贞洁、灵魂和信仰,看见的是 “这个时代几乎陌生的东西”,看见的是比生命和青春更宝贵的勇气,或者这才是那个迷宫真正的出口,正是这个世界的独立意义。

废墟的花朵

编号:C38·2171213·1441
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8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19.80元
ISBN:9787532773671
页数:139页

“这是一个十分奇特的故事,当晚发生在先贤祠附近,福塞—圣雅克路26号T先生和T夫人家中。”1933年4月24日,一对年轻夫妇在租借的巴黎公寓内死去,那个晚上,这对小夫妻应该去过舞厅,还认识了一些人。这是一桩谋杀案还是自杀案?30年后,一个偶然得知此事的年轻人重新开始调查这桩陈年疑案,并试图还原当晚的情形。他渐渐发现,案件中的很多当事人,他都碰到过。一场调查并没有得到期许的答案,反而开启了更多的调查。那些挥之不去的如幽灵鬼魅般的故人,那些被时间模糊的姓名和背影,还有迟迟未至的解释。这些都是巴黎的秘密。他能否找到案件的真相? “带红色电梯的房子”到底是怎样的线索?


《废墟的花朵》:奇遇就发生在街角

生活好好的,阳光普照。为什么非要去揭开无法揭开的谜,追逐幽灵。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阳光是穿过透明的玻璃,照在一本书的封面上,当我用最普通的方式打开而阅读,那一缕夏日的阳光却仿佛不是它自己照进来的,而是我在打开一个文本的时候勾引过来的。我之主体存在,是因为阅读而存在的,阳光必需凸显我的属性,从而进入到一个遥远的时代,那里是巴黎,是16区,是带红色电梯的房屋,是屈亚斯影院,是香榭丽大街,以及一个回到过去的我——时间和地点被依次打开,就是从封面那个被镂空的洞里顺着被照见的阳光,纷纷走了出来。

的确像幽灵,像无法揭开的迷,即使阳光照亮了一切,在人为被打开的世界里,也完全是陌生的。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那一句话说: “那种才华为时短暂,于我们如此‘陌生’,是我们所不熟悉的东西,隐藏在我们生命中十分隐秘的地方,似乎应该把它交给一个更可靠的人来保管,而不是拥有它的可怜者,当然,他得付钱。”把隐藏在我们生命中隐秘地方的东西挖掘出来,到底要交给谁?交给阳光?交给现在,交给生活,还是交给那个作者——我?是主动把自己推向那个带着记忆味道的过去,还是让自己被动地走出谜一样的存在? “这又有什么好处呢?”就像交给谁,都成为了一个关于时间的疑问,或者在记忆成为可怜者的过程里,这个问题的另一种说法是:这又有什么坏处呢?

其实通往巴黎的路和阳光无关,它一直在那里,拉马丁在诗歌中早就打开了那条路,一个多嘴的老太,一种灰色的服饰,一头驴子,以及井底的绳子、插着几朵百合花和玫瑰的装芥末的罐子,它们是通往巴黎那条路上的证明,可是它们都是物,甚至是不会说话、不会提出 “这又有什么好处”问题的存在,即使老太是多嘴的,那些像是唠叨的句子里何尝有真正的答案?灰色的服饰是取消了记忆的彩色,一头驴子沉默,绳子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底处,罐子装错了东西,如此种种,拉马丁是故意制造了通往巴黎的那条不说话的路,当没有了向导,没有了说话者,没有了鲜活的记忆,当然也没有了打开菲茨杰拉德打开陌生世界的钥匙,没有了揭开迷宫的可能,当然,连那个 “更可靠保管”隐秘才华的人也没有了。

世界仿佛一个悬案。而在通往巴黎的那条路上,1933年就是一个再也没有谜底的悬案。一对年轻夫妇第一次到蒙帕纳斯过夜生活,他们遇到了两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人,两个女人把他们带到了佩勒,然后一起去了一家舞厅,在那里见到了两个男子,最后大家一起前往了一栋装有红色电梯的房子。故事就是这样按照提示进入了自己的位置,两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两个不认识的男子,一幢有红色电梯的房子,然后就是揭开了无法揭开的迷:当年轻夫妇T先生和T夫人回到先贤祠附近的福塞一圣雅克路26号家中的时候,他们神秘自杀了。

中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的自杀?1933年的故事出现在当时的报纸上,最后却消失在警方的案件侦查中,当陌生的世界在隐秘的地方被打开,其实根本没有那个更可靠的人,甚至 “神秘自杀”本身就带着某种悬而未决的特色:他们真的是自杀吗?T夫人被发现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死,当她被送往医院的时候,人们在死去的T先生身边看到了一封被揉皱的信,信上说: “我太太自杀了。我们醉了。我也自杀。用不着……”信没有结尾,省略号分明就是一个带入陌生而隐秘世界的标志,而更为明显的标志是 “自杀”两个字:是T夫人先自杀,然后T先生才自杀——当最后T夫人也不治的时候,这个案件就走向了最后的隐秘,而 “自杀”被盖棺定论的时候,一切就走向了信上所说的 “用不着”的结局。

一封信,两个人,自杀的结局,以及1933年的那个晚上,完全被封存在时间之中,即使后来有阳光普照进来,即使我的生活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在一种被命名的故事里,也总是有一种揭开隐秘状态的欲望,就像我在通往巴黎的路上,在拉马丁诗歌的物沉默中,总想听见有人开口说话,那个晚上我是不是曾经和T先生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去蒙帕纳斯见陌生女人的时候,我是不是在寻找那个叫德韦或者是杜韦尔兹的人?当德韦或者是杜韦尔兹说: “她丈夫常常不在……我们四个可以乘机出去……你们说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就成了那个褐发女人眼中完全陌生的人?当在德卢岛克的时候,洛德·贝纳尔对我们说, “老房东安装这架电梯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上二楼的房间。”那个红色电梯是不是就是T先生和夫人坐过的电梯?甚至当他们用 “用不着……”的方式宣告自杀的时候,我21岁时和雅克琳娜远离马恩河和佩勒去维也纳的结局也正走向一种死亡生活?

“几个过时的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埃斯特拉帕德、壕沟外护墙、图尔纳福尔、波德费尔路……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我感到有些害怕。”实际上,正是带着害怕的心情,才能走进1933年的悬案,才能试图去揭开无法揭开的迷, “1933年的那个晚上,T夫妇跟我走的是同一条路。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自60年代以后我就避开的地方。”德莱佩修道院路、聋哑学院的高墙、圣女日南斐法山的中学,它们应该保存着60年代离开时的状态,当一个人通过记忆回来的时候,它们是不是还是以前的?或者是不是可以在一种悬案的世界里发现里面存在的隐秘故事?60年代里,认识了雅克琳娜,住过德朗布尔路的旅店,甚至遇到过一个德韦或者是杜韦尔兹的金发男人,还在 “阴暗的圣普拉西德十字路口的一家咖啡店请我喝了一杯啤酒”,当然那个脸上横着一道伤疤的褐发女人出现的时候,我就很自然地想到了T夫妇曾经遇到的陌生女人中就有一个是褐发的。

像是我在60年代的时候走进了1933年,像是我在巴黎的时候经历了自杀案件,所以, “现在,连同另外两个陌生男人,他们一共是六个人。”从玛丽娜咖啡馆出来,下了拉斯帕伊地铁站,去了有红色电梯的德卢岛,故事和记忆就这样变成了一种状态,就像德卢岛本身的存在一样, “德卢岛就像安第斯群岛中的一个小岛,划分给两个国家:海地和多米尼加共和国,只是它没有独立罢了,因为它归诺让和佩勒管辖,穿过这个岛的高架桥就是两个地区的分界线。”分界线其实不明了,所有我遇见的可能就是1933年发生的,所有自杀之谜可能就是隐藏在我的记忆中隐秘的存在。

就是要让通往巴黎之路上的那些物说话,它们成了他们,才能证明是活着的,才能让记忆鲜活起来,于是举行丘吉尔葬礼的那天, “我就在那儿”;于是在临时搭建的蓝布摊档上看到了照片和大字标题: “玛丽莲·梦露去世。”于是我在年鉴和旧报纸上发现的帕切科和德·贝吕纳这两个名字就这样出现在1948年相关的 “传票”文章中。但是种种的历史真的能成为记忆确定的背景,种种发生过的故事都有清晰的证明?1933年是悬案,1948年是废墟,60年代是记忆,在时间组成的隐秘故事里,我实际上变成了那个可靠的人,仅仅是保管,而不是 “拥有它的可怜者”——保管的意思是付钱的交易,当历史、人物被修改的时候,当付钱的那个人变成陌生者的时候,其实我根本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所以手里提着皮箱像是梦游者的那个男人,真的就是通往巴黎 “唯一的行人”,但是唯一的行人并没有带来唯一的历史,他或者是帕切科,或者是德·贝吕纳,或者是菲利普·里克罗斯·伊佩雷斯·德·帕切科,在模糊的名字背后,是一个可能消失的结局: “战争和被占在一个性格模糊的年轻人身上制造了混乱和模糊:他可能对自己的身份都不怎么肯定,因为那个时候,他让别人叫他菲利普·德·贝吕纳,似乎想抓住他生命中唯一的参照点,一个十分遥远的参照点:他的祖先,维克多元帅,德·贝吕纳公爵。”贵族头衔,公爵夫人,男爵,以及1946年的塞纳法院开庭案,最后都变成了那只皮箱里的秘密——就像家族遥远的参照点一样,不是为了凸显,从来就是为了遗忘。

于是那只皮箱被一把刀撬开的时候,那张十年前的身份证,那个菲利普·德·贝吕纳的名字,那个1918年1月22日出生的日子,以及巴黎18区,贝利亚路183号的地址也都只是物之一种,就像拉马丁诗歌中的沉默者,从来不会自己说话。历史被打开,秘密被揭开,到最后还是回到了不说话、陌生的起点,那么在中间的种种都像T夫妇一样变成了自杀?变成了 “用不着”的死亡? “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皮箱留给我?他是想教育我,告诉我现实比我想的更难以捉摸?或者,他只是想抛弃这些残余,肯定自己能在卡萨布兰卡或者其他地方脱胎换骨。”脱胎换骨就是为了告别历史组成的档案,就是取消贵族头衔的遥远记忆,就像我听见他在大学城的餐厅用沉闷的声音对我说的那句话: “小时候,我让别人叫我菲利普·德·贝吕纳,但我无权用这个头衔。”

名字混淆,时间混淆, “对世人来说,他已经死了很久了……也许他并没有离开奥斯特里茨河边的驳船。”当一个死人说话,一切都像是幽灵的存在,而打开了皮箱的我,走过1933年的我,回到60年代离开的地方的我,又为何在阳光中探寻那个迷、那个悬案、那种身份?克洛德·贝纳尔、托尼、丹麦口音的女人、鲁迪·希顿、甚至去往了维也纳的雅克琳娜,都变成了想要说话却只是沉默的存在,而所有一切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找到和我自己有关的记忆: “1942年的一天晚上,我父亲在比亚里茨电影院附近被斯韦布林和佩米里厄的警察抓了。”为什么父亲让我找的帕尼翁在1941年被关进了疯人院?为什么父亲身边的打字员西蒙娜·科迪埃会为我打处女小说?为什么当我长大成人的时候,我会陪他去克拉里奇的大堂赴会?

父亲被警察被抓走了,在战争和被占的日子里,他就这样消失在记忆里,即使后来被人救了出来,那个时代也都成为了废墟,我成了最后的沉默者, “我远离了一切,远离了父母、学校、生活的嘈杂,唯一美好的回忆,就是那个有丹麦口音的女人带沙沙声的甜蜜声音……”于是,在背景模糊的状态下,十四岁时我从左岸到右岸,十八岁以后,再也没有回到圣女日南斐法山那所中学,快二十岁的似乎,和雅克琳娜远离马恩河和佩勒,而当一切都开始逃离,关于父亲失踪也变成了沉默的记忆, “我想起了父亲,被占期间,他也生活在这种模糊状态当中:他在一次大搜捕中被法国警察逮捕,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后来才被洛里斯通街帮派中的一个成员救出来。那些家伙许多开的都是豪华汽车,都是1940年6月被主人扔掉的。”

仿佛是我把父亲从记忆中清除出去的,仿佛我让父亲失踪,也仿佛我要撇开和家族有关的一切, “我作为同谋或证人参与了某个罪行,我真的说不清楚。”所以当以负罪的心情回到那个隐秘的迷中, “他得付钱”的可靠的人无疑是对于历史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个时代已远,那种记忆已经模糊,那些人名已经变更,它们都成为废墟的一部分,而在废墟中寻找花朵,就是不让记忆真的模糊,不让时代真的沉默, “他们让你困惑得只能去寻找蛛丝马迹,以便让自己相信,那些人真的存在过。”

只是为了不忘记历史,不忘记痛苦,不忘记死亡,从而能够从走向巴黎的那条路返回,回到现实,回到现在,回到阳光普照的今天, “我呆立在原地。幸亏,我的女儿们出现了,让我回到了现实。否则,旧日的那些星期天晚上,以及寄宿学校开学、穿过布洛涅森林、诺侈伊已经消失的骑马场、寝室里的长明灯等等,那些星期天会用枯叶的味道把我淹没的。”在女儿面前我就是父亲,父亲回归,城市回归,春天回归, “今年,春天提前到了。1990年3月18和19日,天气很热。”

我是一个必然存在的见证者,是一个应该寻找的发现者,是现在故事里的讲述者,巴黎不再隐秘,历史不再隐藏,废墟不再死去,当阳光照进来,穿过那个镂空的洞,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那个时候,巴黎的各个城门都处于逃逸线上,后来,城市慢慢地松开了它的怀抱,消弭于空地中。我们今天还有理由相信,奇遇就发生在街角。”

春琴抄

编号:C41·2171213·1440
作者:【日】谷崎润一郎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9月第1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15.50元
ISBN:9787532771424
页数:122页

《春琴抄》是日本唯美大师谷崎润一郎最著名的中篇小说。大阪药材商之女春琴幼年双目失明,她美貌聪颖,天赋过人,在音曲方面表现出惊人的才华。来她家做学徒的少年佐助倾慕她,尽心服侍之余,自己也暗地学习三味线,两人成为半主仆半师徒的关系。自立门户后,春琴因招人忌恨,被人毁容,佐助也自刺双目,两人深入无人知晓的二人世界。《吉野葛》是以吉野地方历史传说为背景创作的中篇小说,亦虚亦实,饶有趣味。 “我”准备创作以吉野地方为背景的历史小说,到吉野来收集资料,却引出了 “我”的朋友津村思慕早逝母亲的旧事,并缔结了一段美好姻缘。


《春琴抄》:缗蛮黄鸟,止于丘隅

“嘿,你看那由来书时,只提到初音之鼓是静御前的遗物,没记载是用狐狸皮制的吧。”
——《吉野葛》

和古老的卷轴、太刀、协差,以及刀护手、目录、箭筒、陶瓶放置在桐木箱里,作为静御前的遗物,那初音之鼓早已没有了鼓皮,胴体是无足为奇的黑色素面,而新上的漆也没有莳绘花纹,在一种记忆的缺失里,那像寓言一般的狐狸在哪里?那用初音之鼓演奏出的 “狐哙”又在何处响起?

遗物而久远,大约是放在时间的另一端,在只有如赝品一样的新鼓里,竹田出云作的以《葛之叶狐》《信太妻》为题材所作的戏曲,在造访者耳边响起,似乎也变成了一种怀念, “唉,心疼啊,母亲大人,花般的姿容渐憔悴”或 “向母亲招手,便回过头来,像要说再会”,都是少年思慕即将逃走的母亲的悲哀,和唱中隐隐的是悲伤, “一心一意思念母亲,心焦焦,心焦焦……”《狐哙》之音大约是适合在那个遗落的故事里听,而这一种境况却也成为抵达吉野之后被唤醒的尘封往事。

奈良县的吉野是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神仙境地,那里以樱花著名,也出产和纸、葛粉,当我和好友津村一起走入这片天地的时候,是带着各自目的前往的。我热衷于那里发生的过的历史,从继承南朝传统的后裔自天王来到这里之后,他们和京城方面呈现了对抗之态,在长达一百二十二年的时间里,后裔在此地繁衍生息,那些散落在百姓家中的卷轴、古书、大刀、箭筒便是历史的见证,而我深入此地便是为了写相关的历史小说:从南朝的樱花吉野到圣山奥底的秘境,从十八岁英姿焕发的自天王到楠二郎正秀一隐藏于岩窟中的神玺,以及最后雪中喷血的天王首级,这些都构成了吉野神秘之境的一个文本。

“不必一定限于南朝的历史,土地总是土地,从中也许可以发现和那不同的材料,足以充作两三篇小说的素材。”以挖掘小说素材为目的,但是当我进入其中的时候,却也在这片土地上发现了那个迷失的故事,和家族有关,和母亲有关,和狐狸有关。从 “左边是妹山,右边是背山”而衍生出来的 “妹背山”歌舞伎,到静御前那桐木箱里的遗物,似乎都从历史深处的宏大叙事转向人间烟火。吉野的流水、人家和道路,在溪谷尽头都似乎走到了尽头,人烟只在那小小的空间里,这个称作是 “菜摘之里”的地方却像是落难者停留栖息的地方,大约自天王也是看见了这里不一般的风景,才成为与京都对抗的生息地。而在现实层面上,即使有卷轴、箭筒、大刀留下的历史遗迹,但是最后却都在寻找那一种 “初音之鼓”: “结果在大谷家感到佩服的,与其说是鼓或古文书,不如说是这熟柿子。”贪婪地吃着,从牙龈到肠子底下都清亮剔透甜蜜粘稠,人间之美味其实是一种感觉式的,现在时的。

在现在时的反面,一定是那个被遗忘的故事,初音之鼓已被更新了,而这更新的真正含义则是一种缺失,《狐哙》里的母亲是被法师带走的,而法师原来是狐狸,当用狐皮做的初音之鼓响起来的时候,应该也是对于母亲之不见的怀念,而在吉野的乡下,狐皮也是不见了,代替这个寓言的是一人扮成狐狸、两人扮成猎人的 “钓狐狸游戏”。当寓言变成游戏,在津村看来,也是对于失落情绪的某种唤醒。 “津村对吉野这地方会怀有特殊的情怀,一则因为受到干本樱戏剧的影响,一则因为从小就听说自己的母亲是大和地方的人。”但是身为大和地方的人,却并不知道母亲的那些故事,而且母亲娘家人似乎也把这个秘密隐藏起来,在年少的时候,津村像《狐哙》里的少年一样,看不到那个被狐狸法师带走的母亲,而且三缄其口的现实,让他只能在思念中度过。

祖母去世前给他看母亲写给父亲的情书,似乎是唯一的记忆,而在这份却是的记忆中,津村思念和寻找便也成了一种情结,凡是在街上擦肩而过的女人、消解、艺伎和女演员,他都怀着淡淡的好奇心,似乎都想在他们的面容里寻找到母亲的影子。母亲真是被狐狸带走了?当津村和我来到吉野之地的时候,其实是唤醒了这片土地,唤醒了那种埋没的情感,而对母亲的思念也投射在这里的一个女人身上,那个漉纸的女孩吸引了津村,他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这一切外在的东西都无关紧要,他对我说的却是再也去除不掉的寄托: “从第一眼看到泡在水中红红的手时,就开始奇怪地喜欢上那女孩子了。而且,说起来,她的容貌某方面和我在相片上看到母亲的脸有相似的地方。毕竟她的生长环境不同,属于女佣型也是没办法的,但只要经过一番琢磨,或许能够成为最像我母亲的人。”

这便是津村所发现的属于自己的初音之鼓,那里有母亲的记忆,有母亲的想象,有母亲的投影,而这种种的感情的唤醒,便如吉野这个 “落难之身隐于深山柴扉之中”的意境相同了,历史如此演绎,生活如此发生,迷失和缺失的是最珍贵的爱恋,于是这个漉纸女孩阿和佐便成了津村的爱恋之人,于是后来也便成了他的妻子, “吊桥因为两人的重量而微微摇晃着,木屐声喀喀地响在山谷之间。”这带着某种情结的声音宛如现代版《狐哙》里的吟唱,竟也完成了一种建构——我的历史小说终于因为资料不足而放弃了,但是津村找到的爱情,却成为最大的收获。

母亲被狐狸法师带走,母亲只是一个遗落在那里的符号,但是当初音之鼓响起,当吉野的山野传来吟唱,当漉纸的女孩唤醒爱恋,当心月相映的深山里这一个符号被捡起来,便也是新的开始, “从这点来想,自己对母亲的爱恋心情,或许只是模糊的对‘未知女性’的憧憬,——也就是或许和少年期恋爱的萌芽有关系也不一定。”津村或者掺杂着许多的想象,他用某种虚构的方式填补了遗失的母性,阿和佐的妻子身份便成了一种再造。

谷崎润一郎:世界是唯美的存在

而这种想象和再造的基础物便是曾经阿利婆婆给津村唯一一张母亲的相片,相片定格的是一个瞬间,即使当这个瞬间活在过去的情境之中,只要打开,在心灵相通的那一刻,它也不再是过去之物,它必定是鲜活的,是有生命的。《吉野葛》这个我所见证的故事,其实是在历史小说之外创造了一个文本,而在《春琴抄》里,历史文本所创造的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样是一张相片激活的爱恋,一样是想象中的再造,春琴三十七岁时拍摄的唯一一张相片,似乎将一切的美都定格了,轮廓端正的瓜子脸、小巧的眼睛和鼻子, “都是可爱的手指捏成而可能瞬间将消失般柔软细致。”

但是却是失明二十多年的盲女,当九岁之后的春琴再也看不见世间的东西,她便以闭眼的方式拒绝了那个外部世界, “于是春琴女闭着眼睑,便也令人感觉像格外温柔优雅的女人,如膜拜旧画像里的观世音般,幽微慈悲。”这里似乎就有了两层含义,一是她把世界放在了那闭眼的动作之外,不仅仅是看不见,更重要的是世间的那些东西似乎都不干扰她的生活。春琴为什么在九岁那年不幸染上眼疾?据说是风眼所致,但是这风眼是花柳病的病菌侵入眼中粘膜而产生的眼疾,所以春琴这疾病有可能是乳母用了某种手段。

这实际上把眼疾问题上升到了某种阴谋论,而身为大阪道修町的药材商家之女,春琴也是大户人家的良家女子,但是这种阴谋论虽然是由佐助提出疑问,但是却也反映了春琴和社会的格格不入。三味琴天赋秉异的春琴,其性格中有着太多任性的成分,而任性而为最后也有些奢侈,有些贪婪,她似乎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安排,盲眼便如一个象征,将她和那个世界隔绝开来, “只是盲目之后没有其他娱乐,便更深一层地走人这条道路,全副精神都专注在上面了。”所以即使母亲在她十六岁时谈及婚姻之事,春琴也不假思索地拒绝,说自己一辈子不想结婚;而当和自小接触的佐助有了夫妻之实而怀孕,春琴也不肯透露对方是谁,问及是否是佐助时,她也一味否认;最后生下了孩子,长得跟佐助一般模样,春琴却也不肯听从结婚的建议,甚至最后把孩子送给了别人, “反正我一辈子都打算独身下去,留下来也只有绊住我的手脚。”

春琴居常洁癖,她如厕洗浴都有佐助代做,她用黄莺粪便和米糠混合,并取丝瓜水调和剛从敷脸和手足,她只在意左手指甲的长度,她喜欢鲷鱼所做的菜色……加上在三味琴技艺上独领风骚,春琴这样的存在便如她闭眼一般,根本不理世俗那一套,而这孤绝、自负的性格也终于得罪了人,甚至树敌太多,好色之徒成了她徒弟,却最后被棒打,于是有了怨言,甚至报复,而那个夜晚闯入者的到来,就让春琴差点毁容,那个铁瓶投向了春琴的头上,里面的热汤便溅到了脸上,终于留下了烫伤的痕迹,伤势之重,大约是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干燥愈合。

她拒绝俗世,俗世之人便伤害于她,这是春琴拒绝社会规则付出的代价,但是和她盲眼一样,春琴之存在,除了关闭那个外部世界之外的一层寓意,却也带来了另一层寓意:别人如何才能走进她的世界?天生容貌 “端丽高雅”,似乎谁见了她都有着羡慕妒忌,但是眼盲之疾让她无法看见自己,春琴其实是通过另一个人欣赏自己的,那个人就是佐助。佐助从少年开始便成为了春琴的学徒,而这也并非是简单的学徒,起初只是牵手引导者,甚至只是其中一个,但是后来春琴只要佐助一个人, “我要佐助陪我去。”十四岁开始,佐助便成为春琴身边唯一的男人,他一边向春琴学习三味琴的技艺,从刻苦中慢慢接近春琴的琴艺,而另一边则成为春琴生活中再无法离开的助手,不管大事小事,甚至上厕所洗浴都由他代做,于是两个人自然从师徒变成了 “夫妻”。

但是春琴拒绝那些规则,所以她从来没有把佐助当成自己的男人,而佐助似乎也不想有一个夫妻之名,这种微妙关系其实是源于两个人不同的目的。春琴是要将自己和社会隔绝起来,佐助是学徒,师徒之间的纯粹关系使得她可以放心活在无忧的自我世界里,而对于佐助来说,他其实从最初对于春琴容貌的倾心变成了生活中的奴仆, “佐助并不以这为苦差事,反而甘之如饴,乐于为她服务,或许已将她的特别刁难视为撒娇,仿佛当成一种恩宠般来理解并承受着。”因为只有以这样的方式待在春琴身边,她才能感觉自己存在的真正价值,所谓学琴大约也是一个借口了。

这是一种从身体到精神的 “爱恋”,其实在春琴那种任性的性格中,当佐助成为她生活的唯一帮手,也在精神意义上成为了她的影子。 “佐助终其一生都未娶妻妾,从丁稚学徒时代开始到八十三岁终老为止,除春琴之外一个异性都没有接触过。”他活在春琴的世界里,甚至以不惜毁灭自己的生活获得存在感。当铁瓶事件发生之后,在春琴看来,是自己容貌被毁,这几乎是她唯一向外的符号,当别人看她这般模样时,是不是让她有一种不存在的毁灭感,其实拒绝外部世界的春琴最害怕看见的不是别人,而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佐助, “佐助、佐助,别瞧我,我的样子被害得很惨哪,别看我的脸。”春琴流泪,春琴痛苦,而佐助看见她如此绝望的时候,便暗暗拿来了镜台和缝针,然后看着镜子把针刺向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佐助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脸,看见这个世界,当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和春琴一样成为盲人的时候,根本不是痛苦,而是欣喜, “佐助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朦胧变得无法辨视物体形状时,忽然以盲目的怪异脚步走到春琴前面,狂喜地叫道,师父啊,佐助终于失明了,已经可以一生都不再看到师父脸上的瑕疵了,真是盲目得正是时候啊,这一定是天赐的恩惠。”佐助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获得 “天赐的恩惠”,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当他眼睛瞎了之后,再也不能看见春琴的脸了,尤其是不会再见那张被热汤所伤的脸,再也不会让春琴感到被看见的失望了,而留在佐助心中的春琴永远是那个美丽的女子,是那个三十七岁时闭着眼睛的符号。另一方面,他也和春琴一样,关上外部世界的时候,内心世界被打开了, “呜呼,这才真正是师父所住的世界啊,这下他渐渐感觉到可以和师父同住在一个世界了。”

毁灭是为了创造,看不见是为了同在一个世界里看见,这是唯一一次精神上的平等,而这个精神上的平等在某种意义上却是不平等:他依然还是在那个外部世界照料她,他永远无法和春琴在同一个世界里, “在佐助的心目中,现实中的春琴是唤起观念上春琴的媒介,因此为了避免成为对等关系,反而不但继续维持主从的礼仪,甚至比以前更加卑下地恪尽服侍的忠诚,努力让春琴尽早忘记不幸并找回昔日的自信。”他只不过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想象了一个春琴,再造了一个春琴。而当春琴死去,他的世界依然是三十七岁的模样,靠着想象的符号而活着,也注定会成为一种孤独。

“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年老的佐助用三味琴弹起春琴的代表作《春莺啭》,以中国《诗经》里的这句话开头,其实满含着哀伤,当一个行役者在极端困顿的情况下,希望的是别人能够周恤他,指示他,甚至提携他,佐助就是行役者,但是刺瞎了眼睛的他一直生活在空白里,他所能听见的只有三味琴的琴声,只有黄莺的鸣叫,所以,当心存渴望而不得见,就产生了幻觉,这一种幻觉是精神意义的,以自我投射的方式变成了希望,于是便听到了暗处的声音: “饮之食之,教之诲之。”

《春莺啭》和《狐哙》一样,是精神世界的幻觉所产生的爱恋,是想象构筑的世界,而其牺牲也罢,唯美也好,也许都变成了初音之鼓中那无法被俗世所理解的象征主义: “二十一年来,都孤独活着之间,想必他心中已创造出与在世时的春琴完全不同的春琴,他所看到的容貌姿态或许已越来越鲜活了。”

远山淡影

编号:C38·2171213·1438
作者:【英】石黑一雄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1年04月第1版
定价:27.00元亚马逊16.70元
ISBN:9787532753451
页数:249页

拥有日本和英国双重的文化背景,石黑一雄是极为少数的、不专以移民或是国族认同作为小说题材的亚裔作家之一,当他他致力于写出一本对于生活在任何一个文化背景之下的人们,都能够产生意义的小说。但是在《远山淡影》这本石黑一雄处女作中,他把目光转向了日本,转向了战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长崎,一对饱受磨难的母女渴望安定与新生,却始终走不出战乱的阴影与心魔,始终忘不见那里的 “远山淡影”。在作品中是浓浓的感伤与反讽,而在这一段迷雾重重、亦真亦幻的回忆之后,当忆者剥去伪装,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需要灵魂去感悟的?一部问世30年仍在不断重印的名著,其内核或者正如瑞典学院给出石黑一雄的获奖理由: “石黑一雄的小说,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


《远山淡影》: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地方

可是,一个长成了快乐、自信的年轻姑娘——我对妮基的未来充满信心——另一个越来越不快乐,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六章》

远处是山,远处是海,远处是云,以及远处更远,是一个模糊的世界,而那近处的雨水,溅落在透明的玻璃上,清晰可见,却又时刻准备着坠落。远和近,模糊和清晰,背景和现实,就这样成为封面的一种解读。像一帧明信片,提供了视线和视野,那么,是谁看见又看不见?是谁在回忆又不该回忆?

是那个叫悦子的 “我”,她一定是在站在落雨的季节,隔着某一种透明的存在,将目光放在远处更远的地方,只是风景的意义,并不是都可以提供真实的意义,当无法穷尽的远处成为背景,当背景被模糊地遮蔽,其实有时候是看不清自己,看不清现在,一滴一滴的雨会溅在透明的世界里,然后在滑落甚至坠落中一遍一遍清洗残存的印记。那时候她已经离开了长崎,那时候她已经居住在英国,那时候景子已经上吊自杀,那时候妮基已经出生长大,那时候面对的是现实,那时候想起的是记忆。

两个城市,两个女儿,甚至两个时代,其实就是提供了远和近,模糊和清晰,背景和现实的参照,悦子说一个是快乐自信的姑娘,一个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两种命运或者可以直接写成:生和死,但是两个人完全相异的选择并非是注定的, “都是火爆脾气,都有很强的占有欲;生气的话,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很快忘记他们的怒火,而是会闷闷不乐一整天。”她和她, “小时候有多像”似乎注解了相同的性格,但是这种相同似乎抽去了他们生活的背景,一旦把景子放在了走不出来的远处,把妮基放在了离开日本的伦敦,她们便成为两种坐标,关于战争,关于生命,关于现实,关于记忆,都会在 “远山淡影”中成为一种感伤和反思。

“和妮基不同,景子是纯血统的日本人,不止一家报纸马上就发现了这个事实。”景子跟随着悦子来到英国,在曼彻斯特的房间里上吊自杀,当一种死发生的时候,必然带着某种异域文化的观念解读, “英国人有一个奇特的想法,觉得我们这个民族天生爱自杀,好像无需多解释;因为这就是他们报导的全部内容:她是个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杀。”而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陌生化的注解,就像妮基对悦子说的: “她从来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既不在我的生活里也不在爸爸的生活里。我从没想过她会来参加爸爸的葬礼。”生和死其实并不仅仅是不同文化之间造成的差异,当一种死发生的时候,感伤之外的反思,必然会回到长崎,回到日本。

长崎,日本,就是那远处的山,远处的海,远处的云,以及远处更远的存在,20多年的时间,也并不能像雨水可以清洗残存的印记。战争的结果是战败,对于那一段历史来说,多少人能真正走出?多少人只是以模糊的方式看见?如果要把那段历史做一种清晰的呈现,悦子的公公绪方先生应该是一个参照,他经历过战争,是从战争中走过来的人,但是在战后的生活里,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过去,从福冈到长崎来看儿子三郎,最喜欢的就是和他下棋,在棋盘上,绪方先生也在考虑着战略和战术, “下棋就是不停地贯彻战略。就是敌人破坏了你的计划也不放弃,而是马上想出另一个战略。胜负并不是在王被将时决定的。当棋手放弃运用任何战略时,胜负就已经定局了。”一盘棋就是一种人生,就是一种态度,他把无心恋战的三郎看成是投降主义者,并且以父亲的名义批评他,对于他来说,战争是一次摧毁,但并不是带着反思的目光来看待这一切。

当三郎的同学松田重夫发表文章,认为那一代日本人 “在战争结束后就该被解职了”,绪方先生要三郎写信告诉他,这篇文章侮辱了家族名声,并且要三郎予以回击。而当儿子没有按照他的想法去做的时候,绪方先生甚至去找松田重夫,当松田重夫认为那时候学校老师教给学生的是 “可怕的东西”: “他们学到的是最具破坏力的谎言。最糟糕的是,老师教他们不能看、不能问。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国家会卷入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灾难。”但是绪方先生却告诉松田重夫: “我们打败仗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枪和坦克,不是因为我们的人民胆小,不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浮浅。重夫,你不知道我们多么辛勤地工作,我们这些人,像我,像远藤老师,你在文章里也侮辱了他。我们深切地关心我们的国家,辛勤工作让正确的价值观保留下来,并传承下去。”

活在那一种传统中,并且还要在战后继续保持,甚至发扬光大,要 “确保孩子们形成正确的国家观、民族观”,所以当他听说有夫妻将选票投给不用的政党时,他生气的是所有人丢掉了忠诚: “人人借着民主的名义丢掉忠诚。”忠诚,一个曾经熟悉的字眼,也是一个给日本人带来过阴影的观念,但是在绪方先生那里成为了民族精神最重要的部分。这是上一代人的观念,它在远处更远,只是它从来没有消失,甚至会突然闯进来。而在绪方先生的另一面,藤原太太则提供了上一代人的另一种参照,丈夫是长崎的重要人物,当炸弹投下来的时候,一家人除了藤原太太和大儿子以外都死了,对于藤原太太来说,这一定是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灾难,但是在灾难面前,她选择的是积极面对生活,开面店过好每一天,就像她对悦子说的那样: “心态决定一切。一位母亲应该得到她想要的所有的照顾,她需要以一种积极的心态来抚养孩子。”

绪方先生和藤原太太提供了上一代人的两种人生观,他们或者可以看成是一种远山般的背景,而这一代呢?如何面对战后的世界?如何走出灾难的阴影?悦子无疑是这一代的代表,她就生活在长崎,在那里结婚生下了景子,而后离开日本来到了英国,再婚,再育。跨文化的生活方式无疑也是提供了两种选择,当景子和妮基以不同的方式面对生活的时候,其实从这一代到下一代便形成了两个相异的方向,而相异的方向却只有一个出发点:如何面对那个远山般的背景?或者可以直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景子为什么要自杀?

“我发现这个画面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女儿在房间里吊了好几天。”景子在曼彻斯特的房间里以这样极端的方式结束了生命,在这之前她 “把我们挡在她的世界之外”,在我们之外,在打开的世界之外,那个关着的封闭房间里到底有怎样的痛苦?这是一个隔绝了这一代和下一代的问题,而要回答这个问题便从悦子在长崎遇见的万里子入手,在某种意义上说,万里子就是景子的一面镜子,她的生与死,她的反叛和妥协,她的无奈和绝望,也许正是景子自杀的原因。万里子是佐治子的女儿,他们就生活长崎那片和战争有关的土地上, “一座小木屋在战争的炮火和政府的推土机中幸存下来。我从窗户就能看见木屋独自伫立在那片空地的尽头,就在河岸边上。”

石黑一雄:记忆在别处

佐治子在战争即将爆发的时候结婚, “那时没有。我嫁入了一个很有名望的家庭。我从没想到战争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战争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所以, “要不是战争,要是我丈夫还活着,万里子就能过上我们这种地位的家庭应有的生活。”但是这只是假设,当一切无可回避,唯有面对。但是战争一旦被看见,灾难一旦被降临,不仅对于佐治子,还是对于万里子,都变成了一种阴影,而留在他们脑海里最大的阴影便是那个在空袭中死去的女人,并不是被炸死,而是在被轰炸之前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一个女人自杀或者也并不是战争中最恐怖的事情,而是当她被人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她抱在水里的是一个婴儿。

“是个婴儿。我拉住万里子,离开了那条巷子。”这是佐治子的 “离开”,而正是从这个离开开始,她几乎都在逃离记忆,逃离现实,那个叫弗兰克的男人,那个叫美国的地方,成为佐治子想要抹去阴影的一种救赎力量,甚至把它们看成是为万里子设定未来方向的唯一办法: “而且万里子在美国也会过得更好。美国更适合女孩子成长。在那里,她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她可以成为女商人。她可以进大学学画画,然后成为一个艺术家。所有这些事情在美国要容易得多,悦子。日本不适合女孩子成长。在这里她能有什么指望呢?”当佐治子以自己的方式驾驭女儿的生活,其实在万里子那里同样变成了阴影。

万里子总是看见那个女人, “她住在河对岸。她昨晚来这儿了。那时妈妈不在。”看见女人就像看见了死亡,看见了灾难;万里子讨厌 “像猪一样撒尿”的弗兰克;但是万里子的世界对于佐治子来说是陌生的,她把那个女人说成是万里子编的故事,她要万里子接受弗兰克,因为只有接受,才能离开,只有离开,才能忘记。佐治子其实是决绝的,万里子也是决绝的,那一晚从家里离开爬上树,无疑是万里子自杀的预演, “万里子躺在水沟里,短裙有一面浸在黑色的水里。血从她大腿内侧的伤口流出来。”但是佐治子把它看成是一次不小心的事故,她没有在意万里子空洞的眼神,没有抚慰万里子孤寂的心灵,甚至在想要离开之前,把万里子喜欢的猫浸到了水里: “这只是一只动物,悦子。就只是一只动物。”万里子跑向了远方, “眼睛仍然看着河水,似乎没有听见在叫她。”

当二十年前的记忆翻现在悦子脑海里的时候,万里子预言的死亡其实在印证景子之死,也是离开,也是背向,那一种阴影其实一直没有抹除。而不管是绪方先生为代表的上一代,还是悦子、佐治子的这一代,以及景子和万里子的下一代,关于战争,关于故乡,关于生命,都被一种阴影笼罩着,而从藤原太太到悦子、佐治子,再到景子和万里子,构筑的是一种女性视角,甚至是一种母性视角,这种视角其实更直接面对生与死的问题。

藤原太太生下了孩子,也见证了自己孩子的死;佐治子和悦子也孕育了生命,但是在死亡意识中他们却在苦苦寻觅一种超越的方式,万里子有着无法抹去的死亡阴影,那么离开之后她如何直视自己痛苦的生活?景子之死便回答了这个问题,实际上,不管是万里子还是景子,他们本身作为孩子,是一种生命存在的代表,但是死亡却将他们带向了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所以在景子和万里子之外,是另一种可能的面对方式,那就是以妮基为代表的生活。当悦子告诉她: “也许你很快就会结婚生孩子,我怀念小孩子。”而妮基却回答: “这是我最不想做的事了。”她问悦子的是: “我干吗要结婚?意义何在?”

这或者也是一种女性视角,在另一种意义上她回避了生,或者她并不是在母性的角度来为自己定位,这并非是一种逃避,当战争成为灾难,是那个在空袭来临之前自杀而让孩子死去的母亲;当战后制造阴影,是渴望着逃离却没有走进女儿世界的母亲佐治子。当那些东西都渐渐远去成为了背景,都已渐渐模糊,在记忆转身之外是应该看见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所以悦子对妮基说: “我并不为你感到羞耻,妮基,你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那时的天空起了风,告别了悦子的妮基回往伦敦,那是她的生活,那是她的未来,那是她的人生, “到门口时,妮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我还站在门口,似乎有点吃惊。我笑了笑,朝她挥挥手。”每一个人都不再是别人的背景,看见或者看不见,都在自己的视野之内,回忆或者不回忆,也终于能够自如地走出来。

被掩埋的巨人

编号:C38·2171213·1437
作者:【英】石黑一雄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6年01月第1版
定价:39.00元亚马逊24.20元
ISBN:9787532770243
页数:336页

公元六世纪的英格兰,本土不列颠人与撒克逊入侵者之间的战争似乎已走到了终点——和平降临了这片土地,两个族群比邻而居,相安无事地共同生活了数十年。但与此同时,一片奇怪的 “遗忘之雾”充盈着英格兰的山谷,吞噬着村民们的记忆,使他们的生活好似一场毫无意义的白日梦。一对年迈的不列颠夫妇想要赶在记忆完全丧失前找到此刻依稀停留在脑海中的儿子,于是匆匆踏上了一段艰辛的旅程。他们渴望让迷雾散去,渴望重拾两人相伴一生的恩爱回忆——但这片静谧的雾霭掩盖的却是一个黑暗血腥的过去,那是一个在数十年前被不列颠人的亚瑟王用违背理想的手段掩埋的巨人。记忆与宽恕,复仇与和平,命运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了一处,而结局只有一个: “海湾上的日落。背后的沉默。我敢回到他们那儿吗?”


《被掩埋的巨人》:迷雾遮住了我的过去

请你答应我,公主,你不会忘记这一刻你心里对我的感情。如果迷雾消退,只会将我们两人分开,那记忆恢复又有什么好处呢?这你能答应我吗,公主?答应我,无论迷雾消散之后你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永远记着这一刻你心里对我的感情。
——《第十三章》

他叫她 “公主”,他是她的丈夫,两种称呼的后面是不是有着隐匿的无奈?他担心迷雾散去之后的现实,她已经预感到了某种疏远,这一种至死不渝的承诺是不是反而变成了担忧?山羊吃着草皮和石楠,石楠却象征着凶兆;云后面露出了太阳,也飞过来一排恶鸟;说起的布朗温是个可怕的老太,却从不撒谎——在真实与虚幻,美好和邪恶之间,谁能揭露已经发生的真相?谁又能看清将要到来的风暴?

其实夹在 “高文的第一次浮想”和 “高文的第二次浮想”之间,第一次的浮想里有那个讨厌的寡妇厄德拉,却是让人欢喜, “她不是什么美人,穿的也是最简单的衣服,但和我有时候梦到的另外那一位一样,她脸上红霞灿烂,让我心动。”高文爵士只是看过她一眼,就在脑海里留下的永远的印象,那是年轻时经历的爱情,像梦,却有着 “一种神秘的满足感”,但是在为亚瑟王而战斗的岁月里,爱情能维持多久?梦想能保留多长? “上帝把她们放在我面前,放在这山路上,有什么用意呢? 他想考验我的谦卑吗? ”不是考验谦卑,是拷问如何取舍,当高文爵士为了亚瑟王的事业,成为母龙魁瑞格的守护者,爱情其实已经走向了终结,因为母龙不死,就会有龙息,龙息会制造迷雾,而厄德拉就只能和那些寡妇一起离开,她们在痛苦地流浪中离开了高文最后的梦境。

但是,身为战友的埃克索却走上了另外一条路,即使他是那部 “无辜保护者”的律法起草者,最后他却选择了离开亚瑟王,离开是为了爱情, “那时候我们称他为埃克索勒姆或者埃克索勒斯,可现在他叫埃克索,还有个好妻子。”于是那个叫比特丽丝的女人成为了他的 “公主”,在一种平民的世界里结婚生育。高文以浮想的方式找回记忆,其实是找回了守护母龙带来的遗憾,但是当他面对多年之后再次相遇的埃克索,它是不是听到了埃克索对于 “公主”祈求背后的秘密?听到而想起,在第二次的浮想中,那个梅林设下的赌咒却变成了死后去往天堂还是地狱的疑问, “埃克索阁下也许认为梅林是魔鬼的仆人,但是他却常常用他的本领,去做让上帝微笑的事。”被赌咒缠身,赌咒本身也无法摆脱那种宿命,那么在这个需要突围去寻找母龙的历程里,一个叫埃德温的孩子是不是会变成解除这个宿命的希望?

亚瑟王、梅林、曾被称为埃克索勒姆或者埃克索勒斯的战友,以及正在浮想的高文爵士,其实构筑了历史的一种境遇,作为不列颠人的领袖,他们在那场战争中杀死了撒克逊人,占领了他们的土地,并把他们称作是异族人。战争总会有输赢,于是有了唯一的统治者,有了臣服的人们,有了 “无辜保护者”的律法,甚至有了和平,但是上帝真的把美好的生活带来了——不管是不列颠人还是撒克逊人,是不是真的在停息的战争中看见了希望?魔咒其实没有死,就像那条母龙没有死,它只是掩埋在大树底下,当龙息造成的迷雾去除了人们的记忆,那只不过是一种遗忘, “发发慈悲,离开这个地方吧。让这个国家在遗忘中平复。”这像是一种谎言,暂时的安宁,暂时的和平,只不过是记忆的一次退场,而埃克索会再次成为埃克索勒姆或者埃克索勒斯,会再次想起身为亚瑟王手下、高文战友的那些经历,所以他会不安地希望 “公主”能在迷雾消散之后至死不渝。

这是不是和遗忘一样,只是一种自我欺骗?就像高文的第二次浮想那样: “我明白再争辩已经没有用了,而且我自己也急着上路,维斯坦阁下和他那个被咬的孩子在后面还有多远,谁知道呢?”那个叫埃德温的孩子,正在走来,正在以成长的方式走来,正带着伤痛的手指走来——那手上的伤口没有愈合,它才是真正活在记忆里的一部分,记忆复活,就是屠杀再现,就是战争重启, “你怜悯的那些撒克逊男孩,很快就会成为武士,迫不及待地要为今天丧生的父亲报仇。那些小女孩的子宫里很快会生长出更多的武士,这屠杀的魔咒永远不会破解。你看看复仇的欲望有多么强烈!”

醒来的记忆是可怕的,但是,和 “公主”比特丽丝提出要去寻找儿子计划的不正是埃克索吗?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他们其实是一对年老的夫妻,和六十位村民住在 “巢穴”里,就像活在原始社会一样,不会再面临战争和杀戮,即使有所谓的食人兽之存在,但是在一个村子里,这已经不是什么危险的事。 “公主,我们以前谈过可以出趟门。你看,现在春天到了,也许是该出发了。”他把这个计划说出来,比特丽丝是答应的,她甚至也早想做这件事了,穿过那个大平原,然后到达儿子的村庄,这个不远的地方就能见到儿子。

这是美好的期盼,但实际上看起来也像是一个隐藏着阴谋的计划,在迷雾笼罩的村子里,他们失去了记忆,就像亚瑟王最后的统治一样,是处在沉睡的状态中。但是埃克索却看到了村子里出现的红头发女人,听说了失踪的玛塔,以及那个和比特丽丝一起说话、穿黑色破布的陌生人——他们打破了这个失去记忆村庄的沉默,也闯入了埃克索内心早就埋葬了一切的心灵, “但他心里无法消除顾虑,觉得这个陌生人多少有些危险,让比特丽丝单独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他一直心中不安。”他们是谁?他们带着怎样的目的?他们为什么要接近自己的 “公主”?因为记忆回来了,他记起了几周前的那个星期天,牧师夺走了比特丽丝的蜡烛, “先生,我们俩一辈子都没有打翻过蜡烛。我们不愿意整晚整晚都在黑暗中坐着。”没有蜡烛就是黑暗,就是不合身份,就是惩罚,所以比特丽丝的出走是要找回一种温暖,而埃克索的出走是要告别那种复苏的记忆。

两个人上路各自带着不同的目的,而实际上,在这趟旅行中,却无可避免地将过去的秘密都揭露出来,寻找儿子之旅,是记忆回来之旅。他们经过那座废墟,废墟是罗马人统治时代的见证, “没什么,公主。就是这儿的废墟而已。有一下子好像是我在这儿回忆往事一样。”埃克索用生锈的刀子杀死了兔子,让比特丽丝吓了一跳,而这只不过埃克索恢复了曾经作为战士的弑杀欲望;他们经过了村子,在混乱的迷宫中,埃克索又听到了 “公主”和神秘女人的谈话;在撒克逊的村子里,他们听到了长老艾弗说起昨晚的争吵,而这争吵就像曾经的战斗;在树林里,他们遇到了男孩埃德温,武士维斯坦,高文爵士,以及那四个骑马的人,而正是这来自不同种族不同地域、带着不同目的的人,就揭开了那个被隐藏的秘密,揭开了那些被埋葬的记忆。

“这事我有点记忆了,埃克索。我在想,我身上痛,一开始也许就是因为没有蜡烛。”这是比特丽丝的记忆复活,但是她把记忆看成是上帝的意图, “也许上帝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话,正抓紧帮助我们回忆呢。”男孩埃德温从老武士斯特法身上看见了自己身上的灵魂,他记起了母亲对他说的话: “不要担心,埃德温。你难道不知道吗?石头是由你控制的。你看,你面前是什么?”已经失去母亲的记忆就这样浮现出来,而这种记忆让他带着另一种使命: “找到你的力量吧,来救我。”高文想起了曾经为国王亚瑟王效忠的过去,想起了那场战争,当他对那个灰白头发的士兵说: “除此之外,这场争议和我没有关系,你刚才也这么说过。这位武士也许是你的敌人,但目前还不是我的敌人。”不是要消除记忆,是想用另一种方式凸显记忆——他把士兵杀死,就是要让记忆再次被埋葬,就是要让亚瑟王的统治变成一种和平。

记忆归来,是比特丽丝没有蜡烛的疼痛,是埃德温失去母亲的伤口,是高文杀死士兵的残忍,而当他们为了寻找修道院的乔纳斯获得灵魂的安慰,却发现了更大的秘密,拥有了更可怕的记忆。为什么布莱恩神父会向他们说起去年冬天死的那条野狗?为什么僧侣伊拉斯谟看见那群鸟会叫它们 “魔鬼”?为什么武士维斯坦一直用死去士兵的剑挖坟墓?又为什么他们会看见那辆笼子里沾满了羽毛和血迹的笼子?是因为有人被镣铐锁住而被饥饿的鸟啄食,还是戴上 “仁慈”的面具避免眼睛被啄瞎?修道院是一个能让人看见上帝荣光的地方,但是却充满了神秘,充满了血腥,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而武士维斯坦说出了这个秘密:这根本不是修道院,而是一个要塞, “我敢打赌,这要塞以前肯定是在撒克逊人手里,因为我看到了我同族人的很多记号,也许你看不到。”

维斯坦看到了记号,想起了战争,这是最残忍记忆的复苏,他曾经是小孩的时候,被不列颠人抓走,然后开始训练,成为武士,那些童年的记忆或许已经忘记了,但是当看到记号,闻到死亡的气息,他又回到了那个迷失的过去,身为撒克逊人却成为不列颠的武士,这是身份的一种异化,而反过来拿起剑杀死同胞,这是不是最残忍的事?而这个记忆的真正可怕的是,他仿佛认出了埃克索, “那是很久以前了,事情在脑海里变成了奇怪的样子。今天在那个村庄里,我第一次看到你,也许是因为早晨的光亮吧,我觉得自己又成了那个小男孩,羞怯地看着那个伟大的人物,他的披风在风中飘舞,他从村中走过,像猪群和牛群中的狮子。”埃克索的身份再一次得到印证,在亚瑟王的征战中,他或者就是那个把维斯坦变成不列颠人的罪人,而现在当武士成为异族人,但他手中拿着剑,在这个修道院里,在乔纳斯面前,在上帝的宽恕中,是不是会完成皈依?

“牧羊人,我们侍奉的,是一位仁慈之神,你是个异教徒,也许难以理解。无论罪行多重,向这样的神祈求宽恕,都算不得愚蠢。我主的仁慈是无限的。”乔纳斯对维斯坦说的这句话,其实已经将他当成了异教徒,已经把被征服的撒克逊人当成了异族人,这是上帝所说的荣耀?这本身就是一种歧视,一种不平等的体现,但是当比特丽丝问迷雾为何会降临的时候,乔纳斯的回答是: “可迷雾笼罩着所有的记忆啊,好的坏的都包括。不是吗,夫人?”好的和坏的,都会丧失记忆,所以只有迷雾能抹杀对立,消除战争,创造公平,所以这就是一种对于暴力的掩盖,就是对于真相的谎言。当在黑暗中他们独自去解开修道院的秘密时,终于发现了那些壁画,那些罗马字母,那些破碎的骸骨,那些在石塔里留下的屠杀和焚烧的痕迹。

这是记忆真正复活的开始,埃克索说: “这迷雾遮住了我的过去,但最近我发现,我慢慢想起了某个任务,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去完成的。”关于法律,关于亚瑟王,以及关于自己,但是当他把 “任务”看成是记忆的关键词,他其实要为亚瑟王的征战,要为那个遗忘式和平寻找理由,但是当复活的是所有人的记忆,它的公平性便凸显出来,比特丽丝终于想起了曾经的那件兽皮衣服,想起了埃克索不在身边的那个晚上,想起了儿子离开的日子,想起了还有蜡烛的岁月,但是在最终的谜底没有解开之前,她问埃克索的是: “这迷雾让我们忘记了很多东西。为什么不会让我们忘记对方呢?”

而在另一边,维斯坦和男孩埃德温进入到是石塔,在这里是武士在男孩身上复活了那场战争的记忆, “把这儿想象成要塞,孩子。过了很多天,要塞被攻破了,敌人拥进来。每个院子里,每堵墙壁上,都在搏斗。现在,你想象这个场景。我们的两个撒克逊兄弟,在外面的院子里,抵挡着一大群不列颠。”他告诉埃德温,那次战争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的哥哥逃了出去。那是撒克逊人从不列颠人那里进行的一次突围,其实完全可以看成是维斯坦的自我逃离, “我明白了,像兄弟一样去爱不列颠人,是一件耻辱的事情,于是我下定决心离开要塞,虽然在要塞之外,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而手上带着伤口的埃德温也在记忆中看见了那个再没有回来的母亲: “我母亲是和平时期被抓走的,武士,所以没有遭遇大的伤害。她一直在各个国家之间到处游荡,这种日子也许不算差。可她一直想回到我身边,而且和她一起游荡的那些人,有时候很残酷。”

在和平时期被抓走,维斯坦和埃德温其实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合体,当作为一个异族人站在不列颠人面前的时候,记忆之复苏其实又变成了一种复仇,武士要埃德温从此之后仇恨不列颠人, “屠杀我们族人的,是亚瑟领导的不列颠人。抓走你母亲和我母亲的,是不列颠人。我们有义务去仇恨每一个不列颠男人、女人和孩子。”这是新的复仇的种子,而其实在循环中,新的何尝不是旧的?或者说,曾经被抓走的维斯坦,曾经失去母亲的埃德温,完全可以看成是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离开的儿子,当迷雾遮住了过去,所有人的孩子都找不到家,所有的父母都在迷失,甚至连高文心仪的那个女人,和一群寡妇在迷雾中离开一样,在断裂的记忆中,遗忘只是自我欺骗。

但是,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如果亚瑟王没有征服撒克逊人,那么战争还会无休无止地发生,这样连暂时的和平也不会到来。而这种 “如果”后来就变成了现实,当他们最终找到了母龙魁瑞格,当武士杀死了它,于是龙息不再,迷雾不在,遗忘不再,所有的记忆都连接起来,所有的真相都被揭开,所有的罪恶都苏醒——埃克索变成了高文的战友,变成了埃克索勒姆或者埃克索勒斯,那种维持着的幸福生活是不是都将解体?就像比特丽丝曾经担心过的那样: “我在想,没有了记忆,就没有了源头,我们的爱会不会慢慢枯萎、死亡。”

这似乎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寓言,而其实,不管是亚瑟王还是母龙,他们代表着一种邪恶,但是属于过去,当所有的记忆都被遗忘,过去就是被谎言架空了,而人真正需要的是面向未来,埃德温要去寻找母亲,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要去寻找儿子,甚至高文在浮想中也看见了未来的影子,这些都是可以带向未来的期盼,就像杀死了母龙最后死去的维斯坦所说: “和平建立在屠杀与魔法师的骗术之上,怎么能够持久?”需要持久的是真实地生活,没有迷雾,没有欺骗,没有伪善,而从过去到未来,就是人从此岸到彼岸寻找归宿的毕竟之徒。

那一场冒险结束之后,是载人从此岸走向彼岸的船夫,当他变成第一人称的 “我”,似乎就变成了真正的上帝,而我所要摆渡过去的是两个人: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他们曾经恩爱,他们总是在一起,但是在面向未来的选择中,在找回了记忆的故事里,他们还能在一起吗?曾经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比特丽丝就对埃克索说起过,如果有责任盘闯等待渡海的夫妻,就应该核查一下,他们之间是否深爱,是否能够到岛上一起生活, “真像你说的那样,碰到的是一对夫妻,又自称深爱着对方,那我就必须让他们说出最珍贵的记忆。我先问一个,再问另外一个。两人要分开回答。这样,他们关系的实质就会显露出来。”重新在记忆中寻找深爱的理由,这其实就是一种残酷,当我成为船夫,便是对这个问题最好的实践,把他们分开,然后问他们最深处的记忆,但是埃克索在面对我时,说起了曾经的争吵,说起了曾经的背叛,说起了曾经儿子的离开, “船夫啊,可能是我做了什么事,把她赶到了另一个人的怀抱里。或者是因为我该说的没说、该做的没做?现在,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像一像一只鸟飞过,成为天空上的一个小点。”儿子其实已经死了,而埃克索甚至阻止比特丽丝去儿子的安息之所哀悼, “那就是愚蠢和自傲。或者是人心之中潜伏着的其他什么东西。也许是渴望惩罚,先生。”

口头上是宽恕,内心里是自傲,口头是恩爱,内心是惩罚,这难道不是一种复仇?口头和内心的分离,甚至分裂,便如战争一样造成了生与死,分开了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分开了异族和同族,分开了记忆和现实,分开了真相和谎言,邪恶消灭,迷雾散去,记忆回来,是无法渡向彼岸的此岸,在一种轮回中无法忘记,也无法面对,于是在风浪之中,在隔绝之间,在我如上帝的世界里,异教徒便是那个背叛了自己记忆的人:

可是,我转过脸,他却没有朝我这边看,只是望着陆地,还有海滩上的落日。我也没有去看他的眼睛。他从我旁边经过,没有回头看。在海滩上等着我吧,朋友,我低声说,但他没听见,继续涉水而去。

刀锋

编号:C38·2171210·1436
作者:【英】毛姆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7年07月第1版
定价:45.00元
ISBN:9787544284950
页数:418页

《刀锋》是毛姆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4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美国青年拉里因为好友在战争中猝然死亡,而开始向自己的内心展开深刻的追问:既然世间有善,为何恶亦相生?战后,拉里在故乡感受着美国建设一个 “宏伟而繁荣的时代”的热潮,却难以置身其间。他执拗地要寻求心中那个让他难以割舍的疑问。他在书籍中发掘,在静思中梳理。为此,他几乎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与热情,甚至解除了与恋人伊莎贝尔的婚约。之后远遁法国,再后,开始周游世界。在印度,他从东方的《奥义书》踏上了心灵自我完善之路。毛姆将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思索凝聚于这部作品中,书中有他自己的心路历程的影子,小说表达的主题是对人生意义和自我存在意义的追寻。


《刀锋》:为了存在于它们身上的无限

“可你想想,所谓我,不光包括我的灵魂,还包括我的肉体,谁能决定,我的肉体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我?如果不是生了一只畸形的脚,那拜伦还是拜伦吗?如果不是得了癫痫症,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第六章》

我之存在,由肉体和灵魂结合在一起,当拜伦是拜伦,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成为最表象特征里的自己就在于肉体,一只畸形的脚和身患的癫痫症,都是身体的一部分,但是肉体的残疾和疾病,如何影响灵魂?那一种悲剧人生不仅是肉体世界里的痛苦,也是灵魂意义上的挣扎,而化为文字,化为作品,更在于灵魂世界的态度,所以我成为自己,不只是灵魂这一种属性,它是肉体之果,是灵魂之因,更是一种衍化成作品的寄托。

如此成为我自己,却在拉里的世界里,成为一种分离,在他看来,肉体提供了一个驱壳,在那里只有自我主义,只有外在的个性,而要真正成为自己,则必须让灵魂摆脱自我主义——肉体站在了灵魂的对立面,个人主义站在了绝对和无限的对立面,所以在这种分裂的自我世界里,必须驱逐肉体的欲望,必须赶走物质的需求,必须去除表象的自我, “当我坐在木屋里抽烟斗时,我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活力,我感觉有种力量要从我的身体里进发出来。到修道院里避世隐居并不适合我,我要居于繁华的世界里,爱这世上的一切,这不是为了它们,而是为了存在于它们身上的无限。”印度的五年求索,让拉里领悟到了生命的意义,自我的价值,那种 “它们身上的无限”是绝对的存在,是冷静,忍耐,是同情,无私,是自由,禁欲,而无限多抵达的那个高度甚至比宗教意义上的上帝更高一层。

印度五年修炼的感悟,是从发现自己身上的无限开始,而无限之发现,必然是看见了有限,看见了有限,必看见了被束缚的激情,被破坏的自由,被驾驭的欲望,甚至是肉体有关的创伤。这一切可以归结为拉里的疑问: “你没办法不问自己,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生活到底有没有意义,还是你压根儿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到头来只会沦为稀里糊涂的悲剧。”所以拉里是从命运,甚至从宿命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而在印度之前,是离开巴黎从比利时到德国,再沿着莱茵河去那个农场和煤矿;再往前,是他他离开芝加哥离开已经订婚的伊莎贝尔到巴黎 “游荡”;再往前,是他参加了战争成为飞行员,然后两次受伤……

往前往前再往前,是时间的逆行,却也是关于肉体世界的一次一次整理,当时间设定在1914年开始的那场战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以外部的方式打开一种人生。成为飞行员去往法国参加战争,这是拉里变化的开始,因为战争他受伤,从肉体意义上留下了某种伤痕,而在灵魂意义上则是如监护人尼尔森所讲,是 “还没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那么是什么样的创伤?那就是一种突然而至的死亡,战友为了救自己而牺牲了,才二十二岁, “本来准备打完仗后回爱尔兰跟一个姑娘结婚的。”当拉里对未婚妻伊莎贝尔说起这段伤痛的回忆时,他把死亡看成是一种生活的终结: “一个小时前还是活蹦乱跳、有说有笑的人,转眼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死了。生活就是这样残酷,这样无情。”无情的死降临,生命走向了终点,那么这是一种意义还是无意义?

拉里说出这段记忆,其实并非是因为同伴救自己牺牲而让自己有了某种愧疚感,更让他思考的是对于一个个体来说,死亡成为生命的终结如此残酷的降临,那么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应该如何体现价值?或者说命运如何在不死的时候找到灵魂的意义?当拉里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1919年了,已经是回到了美国芝加哥,时间和空间的改变,不是淡忘了这个问题,而是更突显了关于人生的终极意义。而正是时空的改变,环境的改变,以及价值观的冲击,对于拉里来说,反倒形成了一种束缚。因为他站着的这个世界是正在建设的美国,是正在发展的时代,有正充满欲求的人们。

伊莎贝尔的舅舅艾略特当然是拉里的对立面。当拉里在1919年战争结束时无法走出某种创伤,艾略特却在同样的时空里寻找机会。这是战争导致的两种走向,艾略特也经历了1914年的世界大战,只不过从参加救护队到在巴黎红十字会谋得一职,在到加入巴黎高级俱乐部,最后成为贵妇人口中的 “亲爱的艾略特”,他从地面飞向了人生的另一个高度,所谓 “飞黄腾达”几乎就是以一种俯视的目光看待战争。 “我想这一切的根源定是狂热的浪漫主义情调,他能在那些孱弱的法国公爵身上看到当年追随圣路易到圣地的十字军战士,在咋咋呼呼、猎捕狐狸的英国伯爵身上看到跟随亨利八世远赴金衣战场的祖先。跟这些人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生活在过去那种广阔、雄伟的天地里。”这个一生把 “社会交际”当成是最大志愿的人,这个用古董装饰生活的长者,这个在教父面前成为狂热天主教徒的有教养的人,就是以浪漫主义的方式回到复古时代,那里有荣誉,有地位,有身份,有一切的名利。

所以当1919年艾略特和拉里相遇的时候,必是两种人生两个世界的碰撞,他对侄女伊莎贝尔说的是: “我觉得拉里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出息,他一没钱,二没地位,格雷·马图林就完全不同了。他的祖上在爱尔兰就很有名望,家族中出过一位主教,一个戏剧家,还有好几个声名显赫的军人和学者。”不仅自己站在拉里的对面,他也让和拉里青梅竹马的伊莎贝尔站在对面,让追求伊莎贝尔却和拉里是好友的格雷站在对面,甚至整个芝加哥、整个美国都站在对面,在他看来,1919年随着战争的结束,一切都必须重建,而美国即将进入空前繁荣的时代,这是超越欧洲的机遇,而每一个人都应该抓住这个机遇, “脚踏实地干下去,赚的盆满钵满,然后再买一套公寓买一个城堡,便是最富足的人生。他和政府搞好关系,地方长宫、教区主教和副主教都会经常光临他的宴会,在他的世界里,有价值不菲的古董,有妖艳的贵妇人,有政府官员,有教会首领,即使当1929年纽约股市崩盘,艾略特也凭借他的投资理念赚到了钱,而他又把这笔钱投入到宗教事务中,他建造了教堂,获得了教会封的一个爵位。而且,当经济危机爆发,美国发展受阻,艾略特依然是一个 “最仁慈、最体贴、最大方”的人,他用自己的资产照顾伊莎贝尔和格雷夫妇,让他们度过困境。

但是对于艾略特来说,社交生活却变成了一个反讽,当他年纪渐大,又得了不治之症,却依然对社交充满热情, “他就像一个濒死的演员,等到上了妆,登上舞台,就会暂时忘却病痛。”但实际上,他已经被社交界抛弃了,人们甚至不愿再邀请他,艾略特都蒙在鼓里,当他临死之前还在想着没有回艾德娜的邀请,可以说,他的生命最后一刻还活在自我编织的社交舞台上,信奉 “天堂里没有平等一说”的他在现实中期望创造平等,但这种平等只是金钱、地位、名誉组合起来的人格,在某种意义上是另一种不平等。艾略特之存在,就是一种自我主义,甚至这种自我主义变成了一个国家的象征, “美国即将进入一个空前繁荣的时代”,甚至要超越欧洲,不是高瞻远瞩,而是自我封闭,当1929年那场危机到来的时候,梦想便成为了碎影。

“我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上帝的直接介入,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事情来回报上帝。”这是艾略特建造教堂时说的话,上帝让他在危机时不死,上帝就是一种救赎,而这无非是人造的上帝,是物质化的上帝。艾略特所代表的是一种 “社交”生活,他所影响的便是伊莎贝尔的婚姻,所以他反对伊莎贝尔和没有钱财没有地位的拉里结婚,却对祖上有着名望,家族中出过主教、戏剧家、军人、学者,现在有身份财富的格雷心有独钟,在他看来,伊莎贝尔嫁给格雷就是走向如美国一样的繁荣时代,未来尽在自我掌握中。艾略特以及姐姐布拉德利太太的价值观对伊莎贝尔产生了影响,虽然伊莎贝尔爱着拉里,但是她对于拉里的举动无法理解,也无法猜透他要去巴黎 “游荡”的意义,当她终于答应拉里去往巴黎,终于在巴黎见到了拉里,其实爱情已经再无挽回的余地,就像我曾经对伊莎贝尔所说的那样: “爱情好比一个蹩脚的水手,只要在海上航行,它立马就蔫了。到时候你和拉里之间隔着一个大西洋,你会吃惊地发现,起航之前再怎么无法忍受的痛苦,都会变得微不足道。”当一个爱看书寻求知识、毫不顾忌自己生活、不工作的拉里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不是隔着一个大西洋,而是隔着永远无法弥合的距离,伊莎贝尔带着艾略特的影子说: “我这么年轻,想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别人可以做的事情我一样都不能少,我想去参加宴会,参加舞会。我想打高尔夫,骑马。我想穿漂亮的衣服,要是一个女孩子穿的衣服没有周围的人好,你能想象得到有多难堪吗?”而拉里却说: “我想弄明白世上有没有上帝,想弄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罪恶。我想知道我的灵魂会不会不朽,是不是我死之后一切也就结束了。”当她让拉里重新回到美国,然后结婚生活,拉里依然坚持着说: “我做不到,亲爱的。这样回去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死亡,等于出卖了我的灵魂。”

解除婚约,这便是两人那无法弥合距离的写照,物质和精神,名誉和信仰,金钱和上帝,他们完全走向了两个极端。而从战争中走过来的拉里,到底在找寻什么?他想知道世上为什么会有罪恶,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上帝,想知道灵魂能不能不朽,就是回到了战争年代那一场发生在自己面前的死亡,在他看来,生命在肉体的寂灭中走向了终点,那时灵魂也就不会存在了,所以肉体主宰着一切,而那些金钱、名誉、地位,甚至婚姻也都是肉体之一种,所以在他看来,肉体又走到了灵魂的反面,构筑了一种罪恶的欲望存在,所以离开美国前往巴黎,他所找寻的是知识,渴望在知识的海洋里发现永恒的东西,而金钱就成为 “一文不值”的东西,婚姻也成为了束缚,成为了羁绊,所以他把这一阶段的生活命名为 “游荡”——是将灵魂放在一种绝对自由的生活中。

但是,在拉里追逐自由的生活中,在放弃婚姻的 “游荡”故事里,他所遇到的第一个女人是农场里的埃莉和贝克尔太太,当时他和科斯提在欧洲旅行,离开法国,穿过比利时,沿着德国莱茵河往下,这是一种自由放逐灵魂的生活,但是拉里无可避免地陷入到肉体的渴求中,它反而变成了一种困境,所以为了解决生存问题,他们只能找活干,于是遇到了在农场里的两个女人, “我可不是什么农夫的妻子,而是农夫的寡妇,一个为祖国献出生命的英雄的寡妇。”当寡妇埃莉在那个晚上以一种占有的方式接近他的肉体时,一种悖论似乎形成了:他是男人,却被女人占有;他鄙视肉体,却陷在肉体的困境中,而且埃莉是寡妇,丈夫 “为了祖国现出生命”,是不是就像那个在战场上死在拉里面前的二十二岁的战友?同样被战争夺去了生命,同样是肉体造成了死亡,拉里为什么在那个夜晚面对埃莉的欲望时,最后选择逃离?

其实他完全可以用满足埃莉欲望的方式补偿死去战友的遗憾,但是那一晚的 “被厮混”在他看来却是一种耻辱,实际上对于拉里来说,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对沉浸在肉体死亡的悲痛中的人,他已经把肉体看成了灵魂的对立面,所以欲望是肮脏的,是可耻的。这是拉里关于灵与肉的第二阶段,当他回到巴黎,遇到同样死了丈夫的苏珊时,却又进入了第三阶段,而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印度呆了五年,学会了冥想,认识了生命轮回,抛弃了自我主义, “我相信,上帝只在我心里。”这种自我即上帝的信仰,对于他来说,则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归宿, “我很想知道,艺术能否为我指出宗教无法指出的路。”所以绘画的苏珊成为了拉里的情人,在拉里看来,苏珊就是一个艺术品, “他(拉里)还真是个奇怪的情人,非常亲切,充满热情,甚至非常温柔,刚猛却不激昂,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一点不下流……我关上门的时候,看到他拿起书,从他先前停下来的地方继续看下去。”苏珊这样评价拉里,情人关系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已经完全抛弃了肉体,做爱就像艺术创作,而做完事好不妨碍地看书,艺术又回归到灵魂。而苏珊最后离开了拉里, “我自己就差点爱上他了,这还不如爱上水中的倒影,一缕阳光,或者天空中的一朵云呢,我总算没陷进去。即使现想起当时的险境,我还不寒而栗呢。”不是自己爱上了倒影,是因为拉里一直爱着苏珊的倒影,艺术的倒影,灵魂的倒影。

而爱上苏菲呢?同样是死了丈夫,苏菲的存在却走向了另一种堕落,她酗酒、吸毒,和男人上床,曾经生活在天堂里,当男人和孩子在车祸中遇难,她便失去了天堂,她用这样的方式报复残酷的生活, “绝望之下,她一头扎进了地狱。我能想象,她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这样一个女人在伊莎贝尔世俗的眼光中,就是一种堕落,甚至是原罪思想造成的恶, “恶就是恶,一直都在。”但是拉里却爱上了她,甚至还和她结婚,拉里的解释是: “我想她是个能力卓绝的人。她并不傻,也不自作多情,而是让人觉得她是一个纯洁的人,一个奇怪却高尚的灵魂。”一个堕落的女人,是肉体的堕落,但是她却在写诗,写优美的诗,写纯洁的诗,这就是她灵魂存在的意义,而拉里爱上她就是为了这一个灵魂。但是把自己当成上帝的拉里绝不仅仅是喜欢她的那种诗歌意义上的灵魂,而是要进一步拯救她,我对伊莎贝尔说: “他的欲望最重要,不不,不只是欲望,而是一种急切的在他心里呐喊的需要,他认识的一个天真女孩如今成了荡妇,他需要去拯救她的灵魂。”

在拉里的生命中出现了不同的女人,伊莎贝尔和他青梅竹马,几乎已经走入了婚礼的殿堂,是战争改变了这一切,但其实是拉里远离了伊莎贝尔代表的世俗世界;他遇到的第二个女人是农场的埃莉,当他以逃离的方式拒绝肉体,就是在远离欲望生活;苏珊是画家,他爱上她就是爱上了艺术,艺术接近了灵魂,但仅仅是媒介,最后的离开就是离开艺术生活,而苏菲则代表着堕落的肉体和纯洁的灵魂的结合,拉里爱上他就是要把自己当成上帝完成最后的救赎。四个女人,共同构筑了拉里追寻人生意义的不同阶段,而拉里似乎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越来越接近他的终点,越来越成为上帝,但是最后的反转却是:苏菲在距婚礼还有三天的时候神秘失踪了,一年后苏菲告诉我当初逃婚的理由是: “亲爱的,到了紧急关头,我不能把我自己看成抹大拉的玛丽亚,把他当作耶稣,基督。这行不通。”

不想把他当成耶稣,就是不想把自己当成一个被救赎者,也就是说,苏菲依然喜欢那种堕落,甚至拉里所认为的灵魂的纯洁其实也是堕落之一种——苏菲无法像拉里一样活在冷静、忍耐、同情、无私、禁欲的世界里,无法忍受戒酒和不食毒品的生活中,即使在她死后房间里发现的所谓灵魂诗歌,也都是有着堕落的影子:波德莱尔、兰博和艾略特的诗集。 “她拥有可爱的灵魂,为人热诚,有理想,慷慨大方。她的理想很伟大,就算是她寻求毁灭的方式,也具有悲剧性的崇高意味。”这是拉里对她的评价。当没有了玛利亚,耶稣之存在还有什么意义?自己即上帝的另一个意义是: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所以最后的拉里还是回到了美国, “我明白。人们必须向环境妥协,我当然会去工作。等我回到美国,就去汽车修理厂找份工作。我是个不错的修理工,找份工作应该不难。”

离开和回来,似乎是一个循环,但是当这一切重新归于平静的时候,反倒变成了一种沦落, “拉里已经如愿以偿,融进了喧嚣的人世,在那个世界,不同的利益冲突纷扰,混乱得叫人迷失。渴望良善,表面上过分自信,内心中却畏首畏尾,如此友善,却又如此冷酷,如此真挚,却又如此戒备,如此卑鄙,却又如此慷慨,这就是美国人。”这像是对于一个时代的喟叹,对于一个国家的感慨,而在这个宏大的时代里,每一个人其实都回到了肉体生存的意义上,所谓高尚的爱情,所谓纯洁的灵魂,所谓艺术,所谓宗教,都无法逃离最后的归宿:

毕竟,所有我关注的人都得偿所愿:艾略特拥有了显赫的社会地位;伊莎贝尔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居住在活跃而有教养的社会里;格雷有了稳定的工作,收入颇丰,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苏珊娜·鲁维埃得到了安稳的生活;苏菲告别了人世;拉里得到了满足。不管高傲且文化修养极高的人有多吹毛求疵,我们普通人在心里还是喜欢出色的故事。如此一来,我的故事结局或许倒也算令人满意。

拜伦是长着一只畸形脚的拜伦,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患有癫痫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拉里是最后拥有一个肉体活着的拉里,那一切的追寻,探求,发现,冥想不是没有意义,而是最后都无法成为改变世界的那把锋利的剃刀,就像《羯陀奥义书》上所说: “剃刀边缘无比锋利,欲通过者无不艰辛;是故圣者常言,救赎之道难行。”

昨日之岛

编号:C38·2171120·1431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9月第1版
定价:58.00元亚马逊45.24元
ISBN:9787532773251
页数:450页

文艺复兴时期的战争、情诗、地理大发现时代的航海日记,这些属于翁贝托·埃科的神秘标签在《昨日之岛》上再现。一六四三年的炙热夏天,一艘负有寻找一百八十度经度线位置之秘密任务的商船 “阿马利丽斯号”在南太平洋某处遇难。船上的幸存者罗伯托是个患有疑心病、妄想症、惧光症,而且不会游泳的年轻人。在遭遇海难之后,他又被浪潮冲上另一艘弃船 “达佛涅号”,罗伯托依靠船上残存的粮食、果菜和家禽维生,坐以待毙之余,只能靠书写情书——以及回忆,最后演变成小说——打发时光。透过这些书写,作者埃科为读者交代了罗伯托的前半生——牵动全欧的卡萨莱城争夺战,神圣罗马帝国、法兰西、西班牙、教会悉数登场,各国以寻求经度的秘密为目的的间谍战,在那个世纪信仰与科学的激烈交锋……


《昨日之岛》:再说,我已经开始讲述了

我是一块石头,我是一块石头,他对自己说。后来,为了避免自我意识,干脆说:石头,石头,石头。
——《三七 荒谬习作:石头如何思考》

岛屿还是岛屿,虽然在海水的冲刷下越来越远;石鱼还是石鱼,尽管那一种毒让身体变得虚弱;珊瑚礁还是珊瑚礁,即使曾经它们是那些活着的珊瑚虫……当所有一切都以物的方式存在,并且趋向于存在的永恒状态时,对于一个频临死亡的人来说,反倒变成了安慰?从生到死,无法逃脱的宿命总是会降临,当寻找京都和定点的 “阿马丽利斯号”发生海难,当 “达佛涅号”的船员都被登岛之后的印第安人残忍地食用,当卡斯帕神父进入水底钟而消失于海底,甚至当自己被石鱼的毒所侵害,死亡再也不是遥远的事,再也不是他人的经历,它已经发生,它正在迫近,它将把一切都变成最后的物。

在人类关于永生之梦平破灭之后,对于唯一的罗伯托来说,他内心充满了嘲笑, “假如人只不过是个影子的话,你们就是一缕青烟。假如人只不过是一场梦的话,你们就是幽灵。假如人只不过是个零的话,你们就是一个点。假如人只不过是个点的话,你们就是零。”船只、机器、观象台、水底钟,都是人类对于征服世界的工具,但是在最绝望的时刻,它们就是青烟,就是幽灵,就是一个点,就是一个完全被忽略的零——再过不久,连 “达佛涅号”都将不存在,还有什么能解救人类?再过不久,连生命都不存在,还有什么能命名为一个不死的 “我”?

唯有物不死,而物之存在,它消灭的是灵魂,让灵魂见鬼去吧,没有肉体的依附,没有机器的解救,所以一定没有了自我意识,没有了意志,没有了自由——当没有 “我”之存在,就没有了 “我思故我在”,所以 “我是一块石头”在唯名主义中就变成了 “它”,甚至连这种关系也被解构了, “石头,石头,石头。”就是取消了我的命名,我的定义,我之存在的关系:

我是什么?如果我说我,代表的是格里瓦的罗伯托,那么我便是作为我过去所有时光的记忆,即我所记得的所有事情的总和。假如我说我,代表着此时此地的某个存在,而不是主桅或珊瑚,那么我便是此刻我所感觉到的一切的总和。但是,此刻我感觉到的是什么呢?是假定不可分割的原子之间的关系的总和,它们排列在那种关系系统之中,在那种特殊的秩序之中,这便是我的躯体。

也许只有濒死之人,才会真正思考死亡,也许只有思考了死亡,才能想到 “我说我”的哲学意义,也只有说到 “我说我”,才能把世界的存在和上帝联系起来,但是在没有橘色的鸽子、上岸的岛、昨日之子午线的世界里,死亡是不是也会把一切带向虚无? “假如到现在我还不能将我的死亡变成为我生命中的杰作,那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去讨论哲学还有何意义?”而正是在死亡面前取消了我的命名、我的定义,在恐惧中回到了 “一块石头”的物世界,罗伯托才会寻找另一个自己,即使那个自己是邪恶的,是残忍的,是伪善的,也可以将自己从这绝望的宿命论中带离出去。

费兰特,他是罗伯托命名的自己, “我”之外的自己,作为对立面而存在的自己,但是这样一种移植是不是可以完成最后的思考?他曾经在自己幼小的意识里出现,在卡萨莱围城的困境中出现,在巴黎的伊壁鸠鲁生活中出现,甚至在 “达佛涅号”的死寂中出现,出现而逃避,出现而扼杀,出现而害怕,但是当最后以寻找的方式为自己的死亡寻找命名的出路时,罗伯托或许真的成为了费兰特,成为了 “我”之外的另一个非我,成为了上帝之外的救赎者,成为了在思考中实现自由意志的寄托。

费兰特为什么会出现?罗伯托是如何命名的?十六岁以前的生活,似乎是解开这个谜底的唯一线索,也是死亡降临的时候,也是自我意志无效的时候,但那不是罗伯托,是父亲波佐。受伤而疼痛的时候,那个加尔默罗会的修士在刀刃上撒了一些粉末,这个曾在东方云游知道阿拉伯炼金术的修士,用这样的方式让波佐告别了疼痛,而且奇迹一般,第二天伤口开始愈合。粉末撒在刀刃上,刀刃没有碰到伤口,但是却把疼痛带走了,身为家庭教师的修士说,是粉末带走了疾病,带走了伤痛。波佐身上转移而发生的奇迹,最后也变成罗伯托内心里的一次命名,波佐在告别了伤痛之后,在一个授封仪式上对罗伯托说: “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才是我的第一个儿子。”

授封仪式,听起来像是起死回生后的重生言说,不是别的人,是 “你”,当罗伯托听到那个加重强调的 “你”字,似乎就开始出现了转移,不仅仅是人称,而是自我的一次外化,在 “你”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他是 “他”还是 “我”?为什么父亲要突出这个人称?当罗伯托经历了没有朋友的童年,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突然自己变成 “你”的时候,那个自己之外的存在者似乎就被激活了:一定有一个阴魂不散的 “另一个”。他甚至给这个丢失的兄弟起了名字:费兰特, “费兰特得益于身份被抹去,可以在罗伯托背后行事,而罗伯托也隐藏在费兰特的身后。”

实际上,阴魂不散的费兰特绝不是罗伯托地位受到威胁的存在,而是在他命名之后成为化解矛盾、逃避困难的一个解救者。当曼托瓦公国的继位纷争波及到波佐的地位时,当卡萨莱被围城的时候,父亲让罗伯托和自己一起出发去包围卡萨莱,这是卷入战争的一次行动,但是对于罗伯托来说,却是一段美好的经历,因为, “从长途跋涉者嘴里可以听到许多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而这也正是他从一个人的孤独状态突围而寻找另一种存在的有效方式。

这是一六三〇年的那个夏天,选择自己进驻卡萨莱的罗伯托经历了自己被塌落的草堆保护的幸运,也看见了敌人 “为了抢走一只手镯,则砍掉整只手”的残忍,听到了父亲关于 “战争是一只丑陋的野兽”的性恶论,也发现了所谓的神圣队伍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现实,但是在卡萨莱围城期间,那些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的确开启了罗伯托的心智,关于宗教,关于道德,关于英雄,关于上帝,关于死亡,以及关于我,而这些所谓的教育是交错的,混乱的,甚至是对立的。圣萨万身为神父,却告诉罗伯托: “一个正派人的首要品质是藐视宗教,它要我们恐惧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即死亡,憎恶命运给予我们的唯一美好的事情——即生命,而去向往只有星球才永恒至福地生活着的天空,那些星球既不因奖赏得意,也不因谴责动容,只在虚无的怀抱中享受它们永无休止的运转。”当死亡会自然发生,上帝还有什么意义?这是一种生命的虚无观,圣萨万的神父身份也是一种虚无,在他看来,那些说道,那些哲学,是 “舌头割去之前”可以充分利用的资源,是为了和偏见决裂,是为了发现事物天然的道理,所以在语言的对面,圣萨万面对的是一个存在着的自然, “ “我在自然里找不到相信上帝的理由。”那些所谓的国家秩序,所谓的宗教信仰,所谓的牺牲精神,其实在圣萨万看来只是一种违背自然的东西,只是为了在贵妇人面前写一首手好诗,写一部时髦的小说。

圣萨万无非是用神父的身份去定义了一个上帝,上帝当然变成了自然之外的 “他者”,我们依靠他者存在,是用想象构筑了另一个世界,所以圣萨万希望陷入自我困境的罗伯托去寻找一个爱人,而这个爱人就是想象之中的产物。罗伯托似乎爱上了一个名叫安娜·玛丽亚·诺瓦雷塞的妇人,她有着纯洁的形象,有着丰腴的美丽,也有着英武的美丽。想象或者只是罗伯托欲望的产物,但是正如圣萨万所说: “因此,您既渴望又不渴望。爱情会把人变成自己的仇敌。您害怕达到目的之后会失望。您要在门槛上,就像神学家所说的,您享受延迟。”他给安娜写情书,想象自己向她表白,也想象她回复了情书,甚至和自己一样感受到了爱,正是这种想象,他甚至把围城的卡萨莱也变成了自己情感的世界, “把街道、喷泉、广场变成了倾慕之河、冷漠之湖或敌意之海;他把这受伤的城市变成了自己得不到满足的柔情之乡,他的孤独之岛。”

这是灵魂的激情?这是绘制的柔情的地图?想象之存在,超脱了欲望?对于罗伯托来说,圣萨万构筑的这个世界反而使得那个阴魂不散的费兰特合理化了, “也许您不如您以为的那般爱您的父亲,您曾经觉得他教导您德行时过于严厉,您因此埋怨他,而后用另外一个人的、而不是您自己的过错来惩罚他。”这是第一种层次,是 “另一个自我”产生的原因,而当 “费兰特”被命名之后,他又承担了罗伯托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当他看到战争的疯狂时,他从窗户似乎看到了走向斜坡的费兰特,那时一个对宗教产生怀疑的人;当波佐在卡萨莱被敌人的炮火击中时,他想到是费兰特向敌人告密。被命名的费兰特走向了合理化的道路,也在这种 “非自我”的实践中让罗伯托摆脱了负罪感。

但是,想象是不是另一种虚无?当自己以异乡过客的心情体会战争的溃败,当自己用他者的身份抚摸所爱的肉体,当自己以非自我的方式逃避疾病、疼痛,是不是取消了罗伯托这个本我? “他将发烧想作爱情,当他将草褥子的折痕处弄皱时,或者当他抚摸着自己身体上出汗和疼痛的部分时,他也梦想着在触摸诺瓦雷塞的肉体。”也正是由于此,狂热变成了妄想,欲望变得扭曲,所以罗伯托开始转向另一种超越自我的理论:埃马努埃莱神父的 “机器观”。

机器不是物质意义上的机器,是思想的连接方式,是认识世界的方法论,是上帝给世界提供的隐喻。 “亚里士多德机器”是将本质、数量、性质、关系、活动、遭受、姿态、时间、地点和状态十种范畴放在机器上,然后建立字母世界,然后设立几十条名目,所以当摇把转动,滚轴便独自运转起来,当当停下来的时候,随机组合的世界里便会出现相关的字母,而这些字母便是在本质之下的命名。所以当大家选择 “侏儒”的时候, “亚里士多德机器”就产生了如下的命名: “脚靠近头的体格,在开始之处结束的肉质切片,在一个点上凝结的线,针尖,对其讲话须加小心、害怕一喘气就将其吹跑的人,小到不能接受色彩的物质,黑芥的火花,比它所拥有的既不多任何一点、也不少任何一点的小实体,无形状的物质,无物质的形状,无身体的身体,纯理性的实体,天才的发明……”

范畴、本质,在机器的随机组合世界里,变成了原子,肉点,以及词语,而这些命名只不过是隐喻,就像埃马努埃莱神父所说,机器制造的是 “词汇的纬纱、颖悟的思想”,只有雄辩者才能理解这个宇宙,所以他实际上把机器当成了另一种上帝,而反对圣萨万所说的想象: “为什么上帝给世界制定法律,为什么它禁止私通,为什么上帝之子化为肉身,他们用无数问题向你发起进攻,再利用你的每一个回答将它们转变为无神论的证据。这些就是所谓时代的才子,实际却是伊壁鸠鲁的信徒、皮浪主义者、犬儒主义者,以及放荡的不信教者!因此,你不要听信这些来自于魔鬼的诱惑。”微量、原子、随机,这种观点其实就是德谟克利特以及伊壁鸠鲁概念的机器化。这似乎又为罗伯托开辟了一条道路, “无论是艺术还是大自然,都喜欢密谋策划,原子也是一样,在它们聚集的时候,一会儿呈现出这种方式,一会儿又呈现出另一种姿态。”而在这样的想法之下,那个费兰特又成为了罗伯托用自己的面孔、愿望、思绪组合而成的另一个自己—— “一个隐藏起来的闯入者。”

一个是用想象建立的孤独之岛,一个是以原子的方式隐藏起来的闯入者,一个是推翻了上帝的命名而呈现而自然状态,一个是被上帝命名而呈现不同的组合,圣萨万的 “想象说”和埃马努埃莱神父的 “机器观”是不是一种对立?当那场决斗发生,实际上就是两种观念和思想的直接冲突,但当最后圣萨万被剑刺中而死去的时候,似乎宣告了 “想象说”的破灭,而伴随着死亡,安娜不见了,波佐不见了,战争不见了,但是那个费兰特呢?那个另一个自己呢?他却一直在罗伯托的世界里,所以在卡萨莱围城告一段落之后,罗伯托离开了自己的家,前往了巴黎,而在巴黎的时光,他更多在埃马努埃莱神父的伊壁鸠鲁学说影响下,寻找原子意义中的上帝和世界,以及自我。但是这种寻找最后却又让他回到了原点,他在那里遇到了自己的爱情,那个叫莉丽雅的女人让他感觉到欲望世界被打开了,但是这仿佛又变成了想象,当他写信给她,是进入一种想象构筑的世界,但是当她邀请他的时候,他却害怕了, “他为受激情驱使而表现出来的厚颜无耻感到局促不安,他把鲁莽和悔恨写成不平静的诗句,然后对自己说,一个绅士可以像疯子一样去爱,但却不可以成为笨蛋似的爱人。”他学习了英语、医学、击剑、火枪,进入到知识的世界,但是当伊洛比通过武器治愈伤口的时候,那种叫做 “交感粉末”的方法似乎又回到了父亲波佐受伤时的那一幕,即使伊洛比解释说: “大自然刚一遭遇真空,便会设法用原子去填满它,此时会展开一场争夺每一寸空间的斗争。假如不是这样的话,我它的交感粉末便不会发挥作用,况且实验证明情况恰是如此。”那种所谓的原子,所谓的组合,反而让自己想起了 “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才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反而回到了被强调的 “你”时代。

当罗伯托最终因为交感粉末而被认为是策划反对国家的阴谋时,他反而失去了自由,但是被捕入狱之后,红衣主教却赦免了他,让他潜入荷兰船只,去寻找经度的奥秘,寻找定点的真相, “在我们看来十分明显,发现经度的秘密而又秘而不宣的国家,必将获得凌驾各国之上的巨大利益。”大航海时代似乎已经到来,人如何确认自己的位置,在了茫茫大海上,如何找到参照,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反映了人类的迷失,只有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人才是孤独的,才是渺小的,才是危险的,那么伯德率领的那艘 “阿马丽利斯号”是不是和罗伯托命名费兰特一样,是为了一个自我解救的合理化设想?

“谁如果找到了确定子午线的方法,那他就是海洋的主人了!”是想成为自己的主人,是想驾驭无际的大海,在这个意义上,人仿佛想成为自己的上帝,而这个上帝之存在,需要的就是 “另一个人”,个合理化的非自我。 “阿马丽利斯号”发生海难似乎是人类茫然的一种写照,当罗伯托幸免于难而走上 “达佛涅号”的时候,他开始经历了第三个关于解构自我的阶段。在卡萨莱围城中,无论是圣萨万的想象说还是埃马努埃莱神父的 “机器观”,其实对于罗伯托来说,都面临着一样的境况,那就是死亡的威胁,瘟疫流行让他患上了疾病,卡萨莱被围困让他看见了战争残酷,所以在死亡面前,他才会从想象或者机器的世界里找到另一个自我,在合理化意义上获得解脱,而当海难发生之后,他幸存下来便第三次面临死亡,而在所有的死亡的威胁中,他都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闯入者。

“达佛涅号”上醒来,圣萨万发现了物品,发现了食物,发现了那些动物,甚至发现了原处的岛屿,但是这不是一个人的世界,那些神秘的声音总是传来,于是他确定有一个闯入者,一个在他之外的人,实际上,在罗伯托经历的种种遭遇中,他一直活在闯入者的阴影中,那个叫费兰特的兄弟尽管不断被他合理化,但是在内心来说,他是期望把自己的所有不安、恐惧和孤独都转移到他身上,甚至在死亡面前,他也需要这样的解脱。所以在 “达佛涅号”上,当他最终发现那个神职人员卡斯帕蜷缩在床铺上的时候,他似乎再一次摆脱了死亡的威胁,而卡斯帕神父又从灿烂的航海学、神圣的地球理论、巧夺天工的机械和星系漫谈中,为他构筑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时间的空间化。

“假如你从美洲向亚洲旅行,你会损失一天,假如你以相反的方向旅行,你便赢得一天,这便是‘达佛涅号’选择了亚洲路线的原因,而愚蠢的你们则走了美洲路线。现在你比我更老一天!这不让你觉得好笑吗?”所谓的经度,所谓的定点,其实不单是地理上具有一种革命性意义,而是成为另一种时间,罗伯托的感悟是: “如果在那同一个瞬间,我人在子午线上,那将是午夜整点,但如果我朝西望去,我将会看到星期五的半夜,而朝东望去,我将看见星期四的半夜。嗳呀,上帝!”他喊出了 “上帝”,因为一切都在已知之外,而神父之所以告诉他这些,只是为了让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答案不是从历史中获得的,而是从神圣的天文学中去寻找, “应该把《圣经》上的指示与我们已知的天体规律知识互相印证。”世界之无穷,《圣经》上已经写好了答案,世界之无限,子午线已经划分了昨日和今天, “世界不只在空间里可以是无穷无尽的,而且在时间里也是一样。”

时间的空间化,或者空间的神圣化,在罗伯托那里又一次完成了超越死亡的命名。但是正如想象说、机器观一样,卡斯帕尽管有观象台,尽管有远处的岛屿,尽管有橘色的鸽子,似乎在世界中建立了和上帝有关的隐喻,但是最后当他进入水底钟去往岛屿的时候,永远无法返回的现实让这个想法又彻底破产。罗伯托又成为一个人,一个中毒的人,一个面临死亡的人,一个无法逃脱命运的人,而在这个时候,他却进入了最具悖论的世界中:他想成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成为自己的上帝, “一位哲学家曾经对他说过,上帝比我们更了解世界,因为是他创造了它。为了与神的见识相符,哪怕只是稍许接近,就应该把世界作为一座大建筑来理解,并设法试着去建造它。”

“他必须建造它”,而这个建造便是他让自己变成了作者,一部小说的作者,一个自由创造的作者, “他想到可以创作一个故事,他肯定不是故事的主人公,因为故事不发生在这个世界里,而是在一个小说的国度里,故事的情节将与他所生活的世界里的那些事件平行发生,但两个系列的冒险却永远不得相遇和重叠。”没有发生过,但是可能发生,它甚至超越了现实,超越了真实,而在罗伯托自己建立的 “小说起源说”中,他把费兰特再一次激活,他有着阴暗又顽强的野心,他觊觎着权力,他有着对女人的美色之好,他是贪婪的家伙,当然,他也把自己的那双手伸向了罗伯托不敢抚摸的身体。于是,费兰特上了船,向红衣主教出售情报,而且他和莉丽雅一起带着爱情上船,他们成了间谍,他们杀死了穿上的人,他们最后向着岛屿而去……

所有这一切是罗伯托没有完成的任务,费兰特让他实现了,但是当遭遇石鱼攻击之后中毒,面临死亡的罗伯托似乎醒悟过来,费兰特所带着的原罪如何从那个小说中清除出去?或者说,费兰特只是为罗伯特完成无法完成的任务,但并不是取代他,甚至杀死他,而这个在死亡之前思考的问题终于变成了关于 “我”的一次终极命名:我是罗伯托?我是经历了不同死亡的幸存者?我是建造了小说王国的上帝?我是费兰特?或者说我就是永恒的石头? “由于石头不懂爱,于是他坐起身来,又变回一个热恋的男人。”这便是他永远无法逃脱的悖论,也是作者遭遇的永恒难题: “他不知道,尤其是当作者已经决意赴死的时候,小说便常常是自行写下去,并且走向它自己想去的地方。”

但是作者只是一个罗伯托?一个创造了非自我却又将他合理化的费兰特的罗伯托?死亡是生者的死亡,是创造者的死亡,所以在小说的世界里,作者看起来是可以永恒的,但是罗伯托的故事在未知的情况下像大海一样迷惘的时候,在他之上却还有一个作者,一个 “我”:当罗伯托从 “阿马丽利斯号”爬上 “达佛涅号”,是谁叙述了这个幸存者?当他不知道睡了多久的时候,是谁在别处计算了时间?当他写给自己的爱人那封信的时候,是谁将它完整呈现出来?罗伯特身后有一个闯入者,不是卡斯帕神父,不是费兰特,而是 “我”,一部小说的作者,第一人称,单数: “再说,我已经开始讲述了。”

开始讲述,从幼年时期出现的那个被强调的 “你”,到卡萨莱围城时的想象、机器,从巴黎时的交感粉末到 “达佛涅号”上的子午线, “我”之存在,就如那个昨日之岛一样, “总而言之,岛屿就在那里,一如往昔。”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他有没有发现定点和子午线并不重要,有没有看见橘色的鸽子也不在重要,甚至有没有最后死去也没有了意义,因为罗伯托也无非是另一个费兰特,是作者 “我”之下的一个原子,排列组合,充满了可能性, “总而言之,在生活中发生了那些事情,就是因为发生了,而只有在小说的国度里,事情才似乎是为了某种目的或者由于某种天意发生。”所以最后单当罗伯托变成了 “我”叙述的一个人物,他的所有经历都在虚构中变成了一种戏谑,正如对于那封信的评价: “字迹倒是端正秀丽,但正如您看到的,已经褪了颜色,纸张上还有水渍。至于内容,从我所辨认出来的不多的部分来看,是传统的习作。您知道在十七世纪人们是如何写作的……都是些没有灵魂的人。”

信件之死,是没有灵魂的人的堕落,罗伯托之死,是小说虚构世界的抉择,那么在这个故事,在这个小说之外, “我”又是何人?文本之文本,原子之原子,无限多的链条,无限多的可能,最后也只是一种可能:小说《昨日之岛》,450页,作者:翁贝托·埃科。

春梦之结

编号:C54·2171120·1430
作者:【美】亨利·米勒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5年11月第1版
定价:45.00元亚马逊30.40元
ISBN:9787544754712
页数:414页

《北回归线》、《黑色的春天》、《南回归线》的 “自传三部曲”之外,亨利·米勒另外有 “殉色三部曲”:《殉色之旅》、《情殇之网》和《春梦之结》,作为 “殉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春梦之结》里依然是梦中呓语,依然是情欲的纠葛,依然有着 “离开”的主题:主人公和 “双性恋”的妻子莫娜以及妻子的女友斯塔西娅共同生活在纽约一间出租屋里,三人之间争吵不断,两个女人不告而别,留下主人公独自生活和写作,生活最后变成了行尸走肉的存在。小说开篇即是一种必须打来的离开: “汪!汪汪!汪!汪!像狗一样在黑夜中狂吠,叫个不停。我大声狂叫,可没人理我。我喊破嗓子,却连一声回音都没有听到。”


《春梦之结》:我一下子坐到上帝大腿上

那么让文学见鬼去吧!我要写的是人生之书。
那么署谁的名字呢?
署创世者的名字。
这样问题好像就解决了
——《第十四章》

一本书打开,进入文字的世界,进入想象的领域,进入有 “我”存在的天地,所谓文学,大约是看到了和信仰、爱、理想相关的一切,可是,一本书只是一本书,存在于物理世界的书,甚至以物的方式显现的书,这似乎向手捧着书作为读者的你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从书的世界里发现文学,在你目光进入的过程中,现实和虚构的界限在哪里?或者说,你何时越过物的状态抵达了心灵的存在?你何时在文字之中激活了自身的体验?

看见而进入,进入而阅读,阅读而合上,合上而放下,一本书难以逃脱这连续的过程,在起点和终结处,它始终是一种有着单位属性的物,所以里面的虚构,里面的想象,即使带着最现实的描写,也都是可以完全挣脱出来,和现实隔着永远无法和解的距离。所以那个疑问在找不到答案的前提下,可以简单置换如下:正在打开书本的你变成正在阅读的我,正在阅读的我变成那个叫 “瓦尔”的我,然后我的同一性就是把自己带向那个正在发生的文学世界,于是,我开始 “边走边写”那部小说,于是我把那些 “可爱的早发性痴呆患者、宇宙流浪汉、有坚强后盾的逻辑学家、伤痕累累的癫痫病患者、小偷、皮条客、妓女、被革除神职的牧师以及《塔木德经》《喀巴拉》《东方圣书》的研究者”放进小说,于是我里面写一个 “三教九流云集,各种思想泛滥,放荡的,卑鄙的,疯狂的,应有尽有,而且个个都像野草一样茂盛”的纽约,于是我把这本书取名《这个异教徒的世界》……

我当然是作者,而且我塑造了一切,甚至塑造了那个叫 “瓦尔”的我,所以在我把我当成是其中一个人物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抵达了上帝的高度,我就是小说这个世界的创世者,于是它不再是物,不再是一本书,它是整个世界,和文字无关,和小说无关,和虚构无关,它就是一本人生之书,信仰之书,爱之书, “耶稣真是个了不起的木匠!没用一砖一瓦,他就建造了一座教堂。”这便是超越,用文字建造世界又消灭了文字,被置换的我成为高高在上的我, “我敲击键盘——速度飞快——心里想到上帝造物,想到亲眼所见,想到无所不在的情感,想到远在天边和近在眼前的上帝,这一切都像面纱一样悬挂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个否定之后肯定的现实,这是一个世界末日之后重建的世界,但是,我为什么会成为创世者?我为什么在文学的虚幻中要洞察人生?我为什么要在凄凉的教堂之外建造另一个教堂?其实必须回到起点,回到那个物的世界,回到名叫 “瓦尔”的生活。从一开始就听到了 “汪汪”的叫声,在黑夜中狂吠,没有人听到,也没有回声,寂静而黑暗, “汪汪”的叫声其实就是返回到的生命的最底端,甚至就是一种物的存在, “孤独一人——头脑里长满了湿疹。”世界就被命名为 “艾萨克·达斯特”,Dust,是尘土,于是生命的过程就是 “生于泥土,死归泥土,泥土来,泥土去”,岁月走到终极的意义,也无非是 “添加一条遗嘱”。这或许是一种悲哀,但是当只是以最低微的物而存在,悲哀甚至也没有了,就像斯坦利所说, “我十二岁那年,时钟停止了。”人生之时钟就停在那重合的一刻,于是什么叫理想,什么叫自由,什么叫爱,也都变成了一种神话, “对你们来说,他只是一个煤矿工人的儿子、一个移民的孩子、一个脏兮兮的意大利小家伙,英语说得结结巴巴,但不论什么时候碰到你们,他都会礼貌地抬抬帽子。”

被抛弃在已经存在的世界里,被抛弃在活着的故事里,可是没有了人生的可能,所以我之解读是: “家谱嘛,就像是一棵高大的圣诞树,看上去光彩夺目,实际上,上面挂的全是些打扮光鲜的成人疯子。”连亚当都是一个瘸子,一个独眼龙,一个怪兽,还有谁是上帝的子民,还有谁能得到庇护,还有谁能感受到爱?十二岁就打开了一本书,那本书上写着一张纸条: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人类就不再是以前的人类了。”人类不再是以前的人类,那么现在的人类又是谁?陀思妥耶夫斯基怀念曾经的美好,还是洞察了人类的罪恶?一样是一个作者,一样是写出了小说,一样像是创世者,但是在一个本来为物的书里,每个人看到了不同的人类,莫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对 “事实”从来没有兴趣,斯塔西娅说他的小说里有着魔鬼元素, “魔鬼是真实的,罪恶也是真实的”,而我之为瓦尔的时候,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提供了罪恶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就像别尔嘉耶夫说的: “上帝的王国才是理想的世界,不仅对个人是这样,对社会和宇宙也是如此。而那也正是这个世界的末日,这个邪恶、丑陋的世界的末日。同时,它也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正义、美丽的世界的根本所在。”

只有在世界末日出现之后,才会有新的世界,就像只有对物的存在超越之后才能让自己成为造物主。十二岁的时钟停止了,魔鬼和罪恶变成真实的存在,教堂变得凄凉和瘦弱,才有可能在人生之书中成为造物主,所以 “汪汪”的世界提供的不是一个人的感官体验,而是无数个我,无数个个体,无数个十二岁,无数个魔鬼和罪恶。那座城市叫纽约,那个国家叫美国,但那里有什么?放荡,卑鄙,疯狂, “个个都像野草一样茂盛”,指的是思想, “纽约真不愧为一个试验场”,那里的无政府主义者保持着和国家的对抗方式,那里的诗人吟咏着肉体,那里的思想家贬低着上帝,那里的欲望泛滥成灾——但是,谁制造了罪恶?当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时候,我们是罪的受害者还是恶的制造者?

父亲的客户约翰·斯蒂默看上去是就是一个在十二岁就停止了时钟的人,就是一个在黑夜里 “汪汪”叫的人,当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叫做思想,当他把所有的思想过程都成为手淫的时候,矛盾的世界里他已经无法逃离了, “一方面沉湎于自我,一方面又憎恨自我”,自称是 “彻头彻尾的精神主义者”,其实质的意义是: “精神主义者甚至连他的生殖器都能思考问题。”不是靠大脑,而是靠生殖器,当肉体有关的一切即和女人做爱,又思考自己的精神,这是一种亵渎还是一种妥协? “人生的问题,只有你经历了性爱和物质困难才真正开始。”所以一个认为要取消法庭,取消法律,取消警察,取消监狱的精神主义者,却把自己变成了肉体的囚徒,而且还是一个律师,如此悖反的命运如何找到一个出口?

女人,老婆之外的女人,做爱高手的女人,这是斯蒂默找到的答案, “我们不管丧失什么,上帝都不管,但唯有思想不能失去,因为只有在思想里生命才能得到保护。”但是精神解救了肉体,肉体成为精神一部分的借口,最后也只不过是丧失了爱的可能,造物主在打瞌睡,上帝缺席了,也是行尸走肉中,精神也只不过是一个物,没有了信仰,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原则,没有了信念,当然更没有了自我, “可到头来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出口,就像我们现在的境况一样。最后,他只好跑到上帝那里去寻找避身之所。”所以,这个上帝只不过是躲避一切的虚构物,而所谓的人生也只有在死亡到来时才拥有了自由——几个月后,他死于脑溢血, “很显然,他思想上接受不了他得出的为那些人生结论,于是在精神上不停地手淫,一直手淫到死。”精神延伸到肉体,肉体代替精神,手淫致死,是精神致死,这永远悖反的世界, “思想就是一切!上帝就是一切!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这是不是一种病?上帝就是一切,是不是也包含了罪恶,包含了欲望,包含了被异化的生命?而其实在纽约呈现的物世界里,思想的缺失,信仰的缺失,最大的表现是爱的迷失。爱是什么?是肉欲之爱?是精神之爱?还是对上帝的爱?十二岁的时钟已经停止,这本身就是爱被取消了,而我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所谓的爱也是停止了时钟的走动, “你父亲谈画家,你姐姐谈音乐,你母亲谈天气,可谁也不知道自己所谈的东西,真的。他们就像蘑菇一样,在一起谈呀说呀……还有你们竟然跑到墓地去散步,一定是怪怪的,要是我的话,一定会疯掉的!”斯塔西娅说的话,她为什么去我家?我的妻子是莫娜,而莫娜却又爱着她,于是在两个女人相关的畸形之爱里,我又成了那个听不到时钟走动声音的人。

斯塔西娅和莫娜,似乎就提供了两种不同的女性样本,斯塔西娅, “她现在暂时被关在疯人院的观察病房里。她是自愿去那里的,想查查看脑子是否有问题。”为了证明自己正常,她必须去疯人院,这又是一个悖论,她是自己不承认疯狂的疯子,却又必须让自己保持疯狂的疯子,在一种公众场合,她都会露出一对可爱的乳房,或者声称自己被一群流氓袭击而怀孕,而当克伦斯基在她面前让她脱掉裤子检查是否正常的时候,她又怒不可遏: “真是天大的笑话!就因为我这儿有个大洞,东西一插就能插进去,我就正常了。快,给我一根蜡烛!我要让你们瞧瞧我多正常呀。”而自己拒绝检查的时候,又要莫娜把衣服脱掉,把乳房露出来。

而莫娜呢? “我”的妻子,却爱着斯塔西娅,在和我的生活里,即使出去也只是像两个陌生人一样走在街上,那是一种死寂的爱,甚至比不上和父亲在公墓里散步时可以谈论一下某个话题,所以,那时就有了渴望但冷漠的 “春梦之结”: “我舌头像打了结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手挽着手狂奔,只是 “玩得开心”,只是呼吸空气。我或者爱着莫娜,疯狂地爱着莫娜,可是这样一种爱在只有紫罗兰的世界里才显出一点梦幻色彩。但是斯塔西娅和莫娜那种暧昧的关系,到底是重塑一种跨越肉体的爱,还是畸形的爱?斯塔西娅说: “我只是她虚构世界中的一个东西而已,或者说是一面镜子,一面她不时地用来照一照真实自己的镜子。不用说,镜中的形象是扭曲的。”而莫娜说: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最爱,两个我都爱。我爱一个人与爱另一个人没有关系。瓦尔,我越爱你,也就越爱斯塔西娅。”

实际上这种暧昧是一种缺席世界的反应,灵魂在何处,精神在何处,信仰在何处,没有找到,或者疯狂乱找,只是因为它们都不在自己应该的位置上,错乱而带来迷失,迷失而带来负罪感,命名为爱只不过是自我的虚妄,所以真正寻找的出口是:找到所谓的自我,找到自我的位置。斯塔西娅在亲吻了我之后依然决定离开纽约,离开美国, “我命中注定是要当个处女,或者说精神上是个处女。”不管她后来去了欧洲还是非洲,不管她遇上了疯子还是自己成了天才,总之是在离开之后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这是一种唤回自我的方式,逃离的方式不再于离开,而在于抵达,正像莫娜所说: “对女人来说可能还有别的东西。这种东西非常细膩,男人是领会不到的。”

而曾经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我呢,一束紫罗兰终究不是挽回爱的唯一,正视自己才能解开心中的疑问, “像巴尔扎克一样,我生活在想象的艺术作品中,就连画框也是想象出来的。”或者我想象了和莫娜在一起的斯塔西娅,因为从她那里能够在镜子一样的扭曲故事里看见爱的面目,而我的迷失正是因为我已经在 “汪汪”的生活里找不到人存在的意义,甚至是最基本的男人的意义, “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了。我是一只退化到原始状态的动物。终日惶恐不安,成了我生活的一种常态。”所以灵魂在哪,爱在哪,上帝在哪,在物的生存中都太远而成为无法解答的问题。

所以先是否定, “杀死时间!杀死思想!杀死痛苦的饥饿!杀,不停地杀,长时间地杀……来一场大屠杀!”我面对的那个妓院,面对的是肉体,面对的是欲望: “”大多数看上去都是灵魂空虚,目光茫然。整天和钱财、标签、纽扣、盘子、提货单打交道,日复一日,天天如此,怎能不空虚、不茫然呢?她们也该有个性?”在弥漫着 “阴道的味道”的地方,我才能真正想起莫娜,这便是屠杀之后的重生,就是迷失之后的寻找: “我的位置就在这个世界上,在死亡与堕落之间。我与日月星辰为伴。我的心已经彻底清除了一切邪恶,已经无所畏惧。现在,我的心十分渴望把自己主动交给第一个到来的人。”我面对的还有一份工作,体力劳动, “我站在墓穴下面,挥舞着铁锹,将士一锹一锹地越过肩膀,掀到外面。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多好的工作!在地下挖个洞穴?这样的洞穴有许许多多,个个都很神圣,每个都很特别,从亚当·卡德摩斯到亚当·欧米茄,每个人的都是如此。”肉体必须面对的死亡,人生最后的墓地,当为自己挖掘坟墓,当自己躺在里面, “那感觉可能舒服多了”。

肉体之外的爱,死亡之外的生,都是在否定中提供了肯定的答案,当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我必须是一个从物的世界里挣脱出来的造物主,必须是俯视世界的创世者,所以写作一部小说,就是另一种寻找, “我要写的是人生之书。”当有人出卖了上帝,当最荒凉的角落就在我的周围,当我=纽约的世界变成了一座巴别塔,让我坐着的唯一位置就是我要成为最靠近上帝的人,我想和上帝待在一起,我要到上帝那里去寻找避身之所,我一下子坐在上帝的大腿上……这一切就是和上帝一起,接近那个人生, “我把自己想象成摩西在世,率领芸芸众生走出荒原,带领大家逆流而上,改变前进的方向,掉头向后,向河流的源头方向开始我们伟大的航行!让美国这块广袤的荒原变成荒无人烟的土地吧,让荒原上那些脸色苍白的人全部走开吧,让那种无聊的繁忙与喧闹见鬼去吧……把这块大陆还给印第安人吧……”

救赎者? “我可能永远不会用文字去写,我得用鲜血去写。”所以那里有坟墓,有凄凉的教堂,有皮条客、妓女、流浪汉,有纽约最肮脏的存在,甚至取名《这个异教徒的世界》,但是呈现这一切的时候,我到底在哪里? “我一面讥笑,一面发愁,冲它又是吐痰,又是大便,不一会儿,我就朝它撒泡尿,把它埋了起来。那根骨头的名字叫巴别塔。”又回到了 “汪汪”的世界,又回到了一本书的物状态。所以站在上帝的身边,成为摩西的意义也只是一种想象,它距离现实太远,而真正需要成为造物主,就是回到人的自我状态,就像麦格雷戈说的: “亲爱的,不是理解生活,铸造生活,改变生活,也不是热爱生活,而是要从生活中吸取永不干涸的精髓。”

那里原本就存在着精髓,要成为世界之王,才是真正主宰自己的上帝,十二岁的时钟可以自己拨动,紫罗兰的花可以自己栽种,爱可以自己付出而得到——和莫娜的蒙特利尔之行似乎就是对于现实的一次逃离演习,说着法语想象和巴黎人对话,仿佛就看到了斯塔西娅,所以我对莫娜说: “我亲爱的、可爱的欧洲,你可不要骗我!即使你不完全是我现在想象、渴望、迫切需要的那个欧洲,但你至少能给我一种幻想。在这种幻想中,每当提起你的名字,我就感到一种巨大的享受和满足。”如果离开美国,离开纽约,需要的是漂亮的旅行包,是烫着金边的护照,是一百美元,是旅游保险单,是导游手册,甚至是乏味的观点、狭隘的偏见、草率的判断、有色眼镜等,它们都在物的意义上可以让人离开,而真正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书写那本人生之书,便是和那个被春梦之结缠绕的、想象的现实说再见: “……再见,先驱广场!再见,啊,长生不老泉!再见,丹尼尔·布恩!再见,祖父!再见,童年伤心大街,但愿再也不要见到你!再见,各位……再见啦!让叶兰在风中飞舞!”

无数个再见,无数个隐喻,无数个没有在舌头打结时说出的词语,它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而那个硬币从手里滑下去滚到了阴沟里,对面的乞丐也终于被我阻止去捡,因为它待在那里,也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即使在现实里存在,即使是巨大的困境,只要把它当成可以再见的物,一切都会变成一本书上的某一个词汇, “我努力回忆愉快的往事,试着把美国当作一个我只是听说过的地方。”

坟墓的闯入者

编号:C54·2171120·1429
作者:【美】威廉·福克纳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09月第1版
定价:39.00元亚马逊26.30元
ISBN:9787532158089
页数:204页

镇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被杀,黑人路喀斯受到怀疑,被抓入狱中,曾得到路喀斯帮助的白人孩子契克不相信他是凶手,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和一个小伙伴及一位白人老太太卷入案子中。他们从死者的坟墓里发现了另外一具尸体,为排除路喀斯的嫌疑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同时,契克用事实说服了种族主义思想严重的律师舅舅,帮助路喀斯洗脱了罪名。依然是黑人和白人,依然是南方和北方,作为福克纳创作生涯晚期的一部 “侦探小说”,其主题仍然是种族歧视, “要是他(路喀斯)先就当个黑鬼,只当一秒钟,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一秒钟,那该有多好啊。”小说中对南方种族矛盾的分析以及种族融合的争论,体现了福克纳的种族观念,成为表达福克纳种族观点的一部重要著作。


《坟墓的闯入者》:他们早就判他有罪了

总有一天路喀斯·布香可以从背后开枪打死白人而且跟白人一样免受私刑的绞索或煤油之苦;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会跟白人一样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投票选举,把孩子送到任何地方白人孩子上学的学校,像白人一样到任何白人旅行的地方旅行。但这不会是下星期二。
——《第七章》

黑人可以从背后开枪打死白人,黑人可以免受私刑之苦,黑人可以投票选举,黑人可以送孩子到白人学校上学,黑人可以到任何地方旅行……不管是 “可以”还是 “任何”,彰显的是一种自由,是一种平等,可是为什么拥有这些权利的黑人面前必须站在白人,或者说,为什么黑人不可以去除白人世界这个背景?所谓自由,是不是还是一种黑与白的对立?甚至还遥遥无期。

因为那是 “总有一天”的事,它指向那个看得见却遥远的未来,指向最终的终点却不是现在,所以列文·史蒂文斯律师在对外甥契克说的时候,用了一个转折: “但这不会是下星期二。”句号之前的 “可以”和 “任何”,句号之前的 “总有一天”,句号之后的 “但”,它们没有因为句号而隔开两种状态,句号和句号之间是连在一起的,就像星期六和星期天,星期一和星期二,在它们中间可以插入白人的错误,插入那一座空空的坟墓,插入被关押和被释放的囚犯,插入言说中的希望,但只要 “总有一天”不发生在下星期二,白人还是白人,黑人也还是黑人。

史蒂文斯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是确定的星期一,星期六之后是星期日,星期日之后是星期一——但不会是紧接着的星期二,更不是是下个星期二,星期二永远是未来时,永远是遥遥无期的将来。而在这个五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关于白人,关于大地,永远在发生的是那一种象征仪式: “但最主要的是,空旷的田野本身在今天五月第二个星期一的这个时刻里每一块都应该具有千篇一律的不断重复的大地的生命的象征———组宗教典礼似的几乎具有神秘意义的千篇一律绝无二致的形象像英里里程碑那样把县城跟县的最边远的地方连结起来:”千篇一律、不断重复,大地的生命象征和宗教有关,和历史有关,当县城跟边远的地方连接起来,是不是会取消自由的意义?大地之北的北方,大地之南的南方,也可以在这个确定的、仪式化的星期一联结起来?

其实是充满着疑虑,斯蒂文斯说到的自由,说到的和平,是需要一种前提,那就是谁来保护的问题,而且它从来不指向个人自由, “我们不抱任何把握地希望我们的原子弹足以保护一个跟诺亚方舟一样过时的观念”,那是群体,那是民族,那是国家,但是当自己的自由强行交给 “第一个出现的蛊惑人心的政客”,他也会摧毁那自由,个体的存在意义反而在所谓的群体世界里变成虚无,而他即使幸存下来,也只是有一个叫 “桑博”的统称,在这个对黑人带有贬义的统称里, “他们置之不理的根本不是一个死亡甚至也不是对路喀斯而言的死亡而只不过是一个路喀斯,上万个桑博之神的化身中的路喀斯”,看热闹的人群似乎正在经历仪式,对于他们来说,群体的冷漠是因为那里有一个代表,一个桑博之化身,一个杀死白人的黑人,一个名叫路喀斯的人, “也不仅仅是一个路喀斯而是路喀斯:桑博”。

所以在还没有抵达星期二的星期一,斯蒂文斯说到自由与和平时,用模糊的方式回应着遥遥无期的 “总有一天”,回应着 “这不会是下星期二”的否定: “谁知道呢?”——谁?知道什么?缺乏了主语,缺乏了事件,在一个充满了大地的象征的日子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而斯蒂文斯所谓的同一性又在哪里? “我们从联邦政府那里捍卫的其实不是我们的的生活方式,而只不过是我们的同一性,对于这个联邦政府我们国家的其他地方只是出于单纯的绝望只好自愿地放弃越来越多的个人和民间的自由以便使之继续成为美利坚合众国。”但是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在距离星期二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他其实是另一个说话的主体,而他的对面站在另一个听众,在说者和听者组成的对应关系里,其实是看到了目标,至少他们是站在了一起,站在同一性面前,而且,他们都是白人:舅舅斯蒂文斯和外甥契克。

他们站在同一性面前,这个同一性是他们站在南方的土地上,是他们同样是白人,是他们面对同一案件,以及他们同样是 “坟墓的闯入者”。当星期六的枪声响起的时候,当星期天会有葬礼,当星期一举行仪式,当星期二遥遥无期,那个坟墓注定关乎着生和死,关乎着黑与白,关乎着南方与北方,关乎着自由和道德,甚至关乎着打开和合上。里卡多尼亚教堂的坟墓里应该有一个死者,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管他曾经有什么样的荣耀,不管他以前遭受了什么样的困苦,在死亡的那一刻应该是最后的终点,可是死去的是文森·高里,臭名昭著的高里家族的成员,这个家族是一群全国上下都闻之色变的 “好斗分子和打狐狸的猎人做威土忌酒的人”。 “随便哪个白人都可以从背后枪杀可就是不可以枪杀所有白人中的这个:一家六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其中一个已经因为当逃兵而又武装拒捕在联邦监狱里服刑一年还因做威士忌酒在州立劳役农场服过刑,还有一大堆堂兄弟表兄弟和姻亲们占了县里整整一个角落他们的总数恐怕连老奶奶和没结过婚的姑妈姨妈们都没法随口说出来”。那不带标点的句子必须一口气念完,长长的词语组合会压得透不过气来,就像高里家族本身的象征意义一样, “就是不可以枪杀所有白人中的这个”。

这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体现在几个方面,一是死去的高里代表着不可侵犯的家族利益,二是他代表着白人,三是从背后杀死他的人是路喀斯,是一个 “黑鬼”,桑博的路喀斯,四是, “处以私刑或许是最有可能的结果——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办法。”这其实就是对于同一性最大的蔑视,无光是白人和黑人建立起了对立,而且私刑之惩处和公开判决形成了另一个对立, “事实上真正要问为什么的不是他遇到了什么危机以至不从背后枪杀一个白人就活不下去而是为什么在所有的白人中他偏偏要挑一个姓高里的人来开枪又为什么在所有可能的地方里偏偏要在第四巡逻区干这件事。”还是没有标点的压抑,在舅舅对契克说话的时候,契克听到的就是这样不允许插入一种舒缓和停顿的语气,而且也不允许在案件中插入县治安官,插入律师,插入法律, “甚至连县治安官汉普敦先生他们都并不完全相信高里一家和他们的亲戚朋友今天晚上不打算把路喀斯从监狱里拉出来”——处以死刑,就是活活烧死,以死偿还死。

但是对于契克来说,这只是一个传闻,当他从操场的那场球赛回来,当他穿过广场,就听到了路喀斯杀死了文森·高里,而这个听说的意义就像舅舅对他说的那样: “他们总算在他这一辈子里让他当了一次黑鬼。”不是他杀死了一个人,而是他作为黑鬼杀死了一个白人,这是和肤色有关的谋杀,和种族有关的对立,所以路喀斯成为一个 “黑鬼”,甚至成为那个具有象征意义的 “桑博”,完全是一次命名, “他们”的命名。在这个县里,几乎每一个白人都在期待这样的命名: “我们得首先让他像个黑鬼。”这是第一次命名,仅仅是 “像”,而在 “像”之后是第二次命名: “他得承认他是个黑鬼。”而第三次命名就变成了: “那时候我们也许会按看来他希望大家接受他的方式去接受他。”这是白人的合理逻辑,这也是南方的理念,就像白人女人必须称为 “夫人”,白人男人称为 “先生”或 “老爷”一样,命名就意味着被命名。所以在被命名的世界里,谁来帮助保护一个从背后枪杀白人的黑鬼? “在整个南方都没有这样的人。”

所以, “他们早就已经判他有罪了。”但是当返回可能的枪杀现场,那把德国鲁格尔自动手枪真的在路喀斯手上?他站在尸体旁边口袋里有刚发射的枪,即使他否认开过枪,即使在两分钟内被抓住,即使被押到监狱的时候没做任何说明,甚至对律师也缄默不语,这沉默的背后一定是那个符合他们命名的谋杀案?当他们早就已经判他有罪,一切的真相似乎都没有了意义,因为他是黑鬼,因为他们让他当上了黑鬼,因为整个南方都没有帮助他的人, “黑鬼表现得像黑鬼,白人表现得像白人,一旦泄了愤双方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怨恨”。但是契克只是听说,他所认识的路喀斯是曾经在冬天的小溪里救过他的路喀斯,是曾经送给他一加仑高粱蜂蜜的路喀斯,那时的路喀斯是 “当了黑鬼”的路喀斯?六岁的孩子,是白人的孩子,他一定无法逃避上一代建立的认知体系,所以当冬天的第一场寒流里路喀斯从小溪里救起契克,而且把食物给了契合,那时契克和他卷入的是一场特殊的 “胜人一筹游戏”,他闻到了屋子里属于黑人的气味, “他一直在闻这种气味,他还将永远闻到这种气味;这是他无法逃避的过去的一部分,这是他作为南方人所接受的传统中的十分丰富的一部分;他甚至不必去排斥那气味,他只是不再闻到它就像长期抽烟斗的人从来闻不到已经成为他的衣服和衣服上的扣子和扣眼一部分的冷漠而呛人的烟油”,所以为了不欠人情,他要将硬币给路喀斯,路喀斯拒绝了,于是那硬币叮叮当当地掉在了地板上,对于契克来说是蔑视,而对于路喀斯来说,则是侮辱。

金钱偿还人情,这或许是白人世界建立的逻辑,而面对六岁的契克,路喀斯说出了一句话: “捡起来!”是命令?而当契克和艾勒克·山德 “在靠近地板的阴影里俯下身子乱转起来”的时候,是对于这个命令的执行,而其实当他俯下身的时候,那种上一代建立的逻辑体系慢慢在解构,在一个黑人面前低下身去,对于契克来说,仅仅是关于人情的偿还问题,所以他把几个月省下来的钱给路喀斯的老婆莫莉买了连衣裙,以为相互扯平了,但是路喀斯却又送给他一瓶新鲜的高粱蜂蜜, “他走了有多久?他为什么不等我?”这是契克问妈妈的话,那香甜的蜂蜜曾经也是外公麦卡斯林送给他们家的,所以在这种续承的关系里,契克体会到的不是分歧,而是一种童年生活的同一性,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路喀斯和他的那个 “胜人一筹游戏”结束了, “就是这样了因为他自由了,那个三年来使他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心神不安的人已经走出他的生活。”走出生活其实就是走出上一代人的认知,就是走出白人的命名,所以关于把钱扔地板上的回忆,路喀斯问的是: “那是我吗?”而即使反过来,契克也会问: “那是我吗?”

疑问意味着消融,所以当那个杀死白人的案件被听说的时候,当看见路喀斯被关进监狱的时候,契克成为一种唯一: “因为在所有的白人中唯有他是路喀斯从现在到他被用绳子绑着拉出牢房拉下楼梯之前可能有机会说上话的人唯有他可能会听见对方眼睛里没有声音没有希望的迫切恳求。”或者是一种同一性的读懂,所以当他提出打开坟墓看看文森·高里身上的子弹孔的时候,契克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这种抵达真相的同一性。 “请他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走十七英里(不,九英里:他记得他至少听到这句话的)在黑夜里冒着被人抓获他在亵渎死者坟墓的危险而死者的家人已经箭在弦上一心要发泄那绝对的疯狂而血腥的愤懑,”不是句号,是逗号,一场冒险开始了,但是契克不是 “独自一人”,成为 “坟墓闯入者”的还有其他的人,黑人,白人,男人,女人。

他们是和契克总在一起的山德,童年的同一性当然在山德身上的到了体现;还有哈伯瑟姆小姐,她和路喀斯的妻子莫莉是从小一起长大 “像双胞胎一样难舍难分”的姐妹;还有舅舅,没有参与行动,但是一直没有组织契克,而且告诉了契克什么是同一性,而且在坟墓打开之后发现没有高里尸体的时候一起进行了调查;还有县治安官,当坟墓闯入者发现了死亡悬案的时候,治安官也一起深入调查,从而彻底解开了这个坟墓之谜——他们所做的是两件事: “亵渎该地区一位子弟的坟墓以便挽救一个黑人杀人犯免遭报复。”当坟墓打开,当闯入者进入,星期天下葬的高里根本不在里面,躺着的是从克罗斯曼县过来的买木头做小本生意的蒙哥马里。

真相在哪里?谁真正死了? “不管是谁,那个非得杀害文森·高里的人还必须把死了的他挖出来然后另外再杀一个人去放在他腾出来的坟墓里以便使那个杀害他的人得以安宁;而文森·高里的亲人和邻居们又不得不杀死路喀斯或某个人或随便什么人,到底是谁并不重要,以便他们能躺下来,平静地呼吸甚至平静地悲痛从而得到安宁。”其实当他们成为坟墓闯入者,所谓的动机,所谓的理由,其实都从这个奇异的结局面前退去了,即使县治安官下令挖开前一晚盖上的坟墓发现第二次打开的坟墓空空如也,即使在远处流沙区发现了高里的尸体,即使最后凶手身份揭晓是文森的亲弟弟克劳福德,但是 “坟墓闯入者”的存在,远远超过了还原个案的意义,那就是他们共同建立了关于民族、关于国家的 “同一性”。

“我们中间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只有同一性才能产生一个民族特有的东西或者对一个民族来说有持久永恒价值的东西——文学、艺术、科学、意味着自由和解放的最低限度的政府与警察,也许最最有价值的是形成一种在危机时刻难能可贵的民族性格——”这是舅舅对契克说的话,作为律师,他其实一直在某种道德前徘徊,他说 “我不替从背后开枪打死人的杀人犯辩护”,但他却不阻止契克成为 “坟墓闯入者”;他问路喀斯: “你,一个黑鬼,拿把枪去纠正两个白人之间的不道德的行为。你指望什么?你还想指望什么?”但是他却成为第二个 “坟墓闯入者”,他和治安官在高里父亲的阻止下依然打开了坟墓并且在流沙区找到了尸体;他像 “他们”一样称路喀斯是 “桑博之神的化身”,却又指出这一切都是南方的错误: “我们必须自己来惩罚自己来废除,完全由我们自己,不要帮助,甚至不要建议”;他认为一切的自由不是在下星期二实现,但是却提出必须通过 “立法来给路喀斯·布香以自由”……

所以契克的成长,舅舅的转变,以及那些 “坟墓闯入者”的加入,使得这个白人之死的案件慢慢走向了 “下一个星期二”,走向了同一性: “他无所求只希望跟他们不可更改地坚定不移地站在一起:同一个耻辱如果必须有耻辱的话,同一种惩罚因为必定会有惩罚的,但高于一切的是一个不可更改的持久的坚不可摧的同一性:一个民族一颗心一片土地:”最后是冒号,就是保留希望,不是遥遥无期,是即将到来。

沃血家园

编号:C28·2171103·1428
作者:廉声 著
出版:浙江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12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33943011
页数:403页

小说故事发生在以种桑养蚕为主业的江南小镇金城,主要描写开茧行的罗家三兄弟罗安文、罗安国、罗安本在撤往浙西后与日军展开抗争的经历。战局急迫,为躲避战祸,各怀心事的罗家三兄弟同一天乘车撤往浙西山区。老大罗安文受省主席重托,要组织当地民众破坏公路,以阻挠日军长驱直入;老二罗安国积极组织敌后抗日队伍;老三罗安本则带着蚕桑学校的学生及教具,欲坚持敌后办学……罗氏三兄弟在与日军的抗争中,或相与携力,或互有交锋。亲情、友情、爱情,在多年的战乱与流离中呈现出极其复杂的情状……

黑暗托马

编号:C38·2171020·1425
作者:【法】莫里斯·布朗肖 著
出版: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4年06月第1版
定价:23.00元亚马逊13.10元
ISBN:9787305103568
页数:149页

莫里斯·布朗肖的第一部 “虚构作品”,此书的英、德文译者都不讳言其翻译甚至阅读的困难性,福柯曾指出布朗肖作品的特色之一在于 “脱离表象的王朝”,而这正符合《黑暗托马》的阅读经验:没有过去、未来,没有动力、原因的一场爱情,轻浅地难以让人有明确的形象,但这些没有形象的意象却又如同恶梦般让人难以舍弃。 “在与他凝视中的亵意奋战的同时,每个人都只是更深地陷入一股孤独感里,而在其中,无论想去到多远,结果都只是迷失而且将继续迷失。”这是一种表象的凝视,但是在看见的世界里,迷失被另一种东西取代, “然而,托马拒绝就这样被简单的印象说服。他甚至故意转向那年轻女孩,尽管他的视线其实可说是未曾从她身上移开。”


《黑暗托马》:无限地比死更死

他眩惑她。他就要将那最不被预期的话语转化成她再也无法等待的话语来吞噬她。
——我是……
——住口。
——《七》

“他眩惑她”之前是 “他绕着她转”,她在说 “住口”之前是 “你究竟是谁?” “你到底是什么?”甚至还伸出手,甚至还正面看他,只是当每一个疑问都变得没有答案时,不管是 “他绕着她走”,还是 “他眩惑她”,都变成了一个单项事件,无论是预期的话语,还是等待的话语,都在 “时间已晚”的黑暗中,被吞噬得只剩下自己,以及自己的死。

尽管他在黑暗中曾大声叫喊,尽管她曾怀疑互相之间的善意,尽管她曾尝试不同的字语交谈,但是在她藏身的皱褶里,在 “住口”的回绝里,单项事件发生在背叛之中: “背叛围着他们绕转,而且因为是她背叛他,加上她自己也弄错而无望终结这样一场迷途——由于不知道他是谁,故出现在她内心的总是另一人——背叛更愈发可怕。”不知道他是谁,那么之前的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没有答案,之前的 “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没有下文,是期待一个回答,还是故意将疑问引向了没有终极的黑暗, “谁”是命名的方式,但是在匿名中,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空无,吞噬着这个夜晚可能的 “谁”。

他叫托马,一个男人,只是这个名字从来都是他的一个代称,从来都属于自己的名字,谁来命名甚至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名字是不是可以区分自己和他者,是不是可以定义相遇和陌生?而她也是被命名的,她叫安娜,一个女人。在托马和安娜不同的命名之间,其实有着和时间相关的前后,是她起身走到了托马前,然后将他拖往临近一条公路上的小树林里。那么托马之存在,是被安娜的那一系列遇见的动作所安排的?在公路旁的小树林里,她对他做了什么,以致于一个早已存在的男人,一个被命名为托马的男人会在之后绕着她转,会眩惑她?

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种歧义之遇见,歧义之动作,因为在她起身之前,在她走到他之前,是托马先走近了她。 “在这条路上,每一个他所遇见的人都死去。每个人,如果托马转过眼去,都与他一同死于一种没有任何呼声宣告的死亡。他注视着他们。”因为在路上每一个遇见的人都死去,所以当安娜出现的时候,他再一次看见了每天遇见的人,再一次看见了死亡, “她无法逃离”的是每日复始的非人的、可耻的时刻,是带着 “精准、无上的死”,安娜是她,也只不过是 “他们”中的一个,所以 “他们空缺于他,就如同他空缺于他们。”所以她的脸呈现给他的时候, “她是不再与安娜有丝毫类似的安娜。”

陌生的躯体,黑夜里的相遇,当安娜成为 “他们”,也是一次命名,只不过完全是匿名,那张脸是匿名的脸,那个名字是匿名的名字,那个身体是匿名的身体,所以在死亡的空缺面前, “他注视着他们”会有一种意义吗?注视是不是看之一种,是用目光发现,是用眼神确定,还是用心灵去感受?托马一直在看,起初他坐下来看海,后来他看见一个 “游得很远的男人”,看海的时候,他还自己下水游泳,他追逐着谁,让海和自己融为一体,于是看见海也就看见了自己,但是在这看的过程中他却要奋力将自己脱离出来, “脱离自我、滑进空无、散裂于水的思想里,这样的迷醉让他忘却所有的不适。”在那时,海还是海,还是可见的存在,还是在自身之外的 “他们”——这一种散裂于水的拒绝是不是为了给自己另一种命名?看见那个游泳的男人也是一样,看见的时候, “然后又看不见”,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仿佛自己在做每一个动作, “他不仅一直都极清晰地感知到他,还以一种完全亲密、像是任何其他接触都无法超越的方式与他接近。”但是在看见和跟着做动作的时候,他本身就处在分离的状态中,本身就在寻找一个安放自己的缺无。

目的太明显的,托马躺在草地上看见黑夜也一样, “因此,尽管闭着眼睛,他也不像是已经放弃了看进那黑暗里,而是恰好相反。”闭着眼睛明显是一种对于看见的拒绝,甚至不是一个看的动作,从看见的世界里退场,从看的世界里缺席,他就是被自己拒绝前进的意念推着向前走,而正是因为闭着眼睛的拒绝,让他 “感觉比比任何一个夜都更黑、更恐怖”,一个闭着眼睛进入的黑夜独立在 “任何一个夜”之外,就像一个人独立在 “他们”之外,他总是会遭到两种力量的吞噬:个体太过于渺小,当幽暗的影像将他淹没的时候,他就是 “他们”中的一个;闭着眼睛的看见以返回的方式进入到自身之中的时候,那影像仿佛已经死了,在不看里死去, “欲望同样就是这一具睁着眼、自知已死却仍像只被活吞的动物笨拙地爬回嘴巴里的尸体。”即使思想回到体内,也是在进行着与空无的交流。

之后,托马还坐在餐桌上,还看见了邻座的金发女子,一种美丽 “随着他对她的注视而苏醒”,看见而被遮蔽,最后, “他抬起头,看到所有的人都已经走了,他接着也离开了厅室。”之后,他还坐在房间里,还看见了那一本书上的文字,具有轻柔且平和的吸引力, “在这颗看见他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看见而欢喜,其实和金发女郎一样,是 “控制了他并开始阅读”,是一种 “被俘获”的感觉, “晦涩的话语、无肉身的灵魂和字的天使依然存留,且持续深入地探索他。”也一样,最后变成了一个畸形的缺无,而身体也变得完全不透明。之后,托马还在半夜下楼,还看见了一只瞎眼的猫,猫看不见他,他在锚那里似乎发现了自己, “那所有精灵中最美、嗯嗯喵叫着像极了我、简直就像是我的自身的精灵”,于是他觉得 “我已比黑暗更暗。我是夜晚的夜晚”。

看见海,看见游泳的男人,看见餐厅里的金发女子,看见一本书的文字,看见瞎眼的猫,都是托马的看见,即使闭着眼睛,即使在黑暗中,在看见的世界里,托马都像在命名这个世界,都在空缺中交流,而这一切的目的是看见一个自己。但是无论是和游泳的人一切做着动作,还是被金发女郎的美丽所唤醒,无论是文字轻柔且平和的吸引力,还是一只猫最美的叫声,其实对于托马来说,在寻找自己的过程中,所陷入的是一种 “被动性”,是让自己成为自己看却又成为 “他们”的无奈,是有着名字却不被命名的尴尬,是想返回自身却被吞噬的迷失,所以自己成了黑暗,自己成了夜晚,自己成就了自己的死,那一个墓地,那一个坑穴,里面躺着的就是自己, “而每次想将自己藏匿其中时,他总像是一个试图将自己的躯体埋进自己躯体里的荒谬死者。”连死亡都不被命名,都是荒谬的,都是 “他们”的复数形式,于是,在死亡的那一刻, “他缺席了,彻彻底底地从他的死亡中缺席了。”

死亡是不是为了复活,缺席是不是为了一个自身的位置?可是,这复活、这位置,由谁来给予,或者说,这种 “被动性”由谁来命名主体,由谁来回答 “我是谁”?所以安娜走近了他,是他走近了安娜;安娜爱上了他,是他爱上了安娜,在提供了身体,提供了遇见,提供了夜晚的情况下,他和她,在他们之外,期待着成为一个被命名的自己:一个男人,叫托马,一个女人,叫安娜。有过幸福,诱惑单纯,有过温柔,当一个人的存在被另一个人给予意义的时候,是不是一定会有背叛之可能?当然并非是关于忠诚的爱情的背叛,而是在 “你会是谁”的空无中再也找不到可以命名的自己。

因为安娜死去了。死去不是死亡,而是无名状态的一种持续, “她愈加大胆地绕着托马转,终于将与他关系的困难归结到愈来愈容易参透的动机上,比如说将那所谓异常者,想象成是因为对他的生活完全无从得知,且他无论如何都将维持无名且无故事之故。”她说着,却没有回响,他说着,却被拒绝。 “我想看您,当您独自一个人时。”当安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似曾相识?那个看见的托马不是在独自一人时被唤醒,被阅读,被意念推着走,被畸形的感觉影响,所以在安娜看见托马独自一人时,托马还是回到了看见他们而成为 “他们”的循环中,而安娜在这一种看见里,也陷入到 “被动性”之中,两个人都处在同一种无名状态里, “以她的年龄和青春,变成了他者的年龄、年老。”

所以死了,不是死亡的死了,是无名状态的一种持续,是一种循环的空无, “于是她落入那大循环中,那类似地狱的轮回里,倏然间纯粹理性闪现,她掠经那关键的时刻:一瞬间,必须停驻在荒谬中,且既已离开尚可被再现者,亦须无定限地添加缺无于缺无之中和缺无的缺无之中和缺无的缺无的缺无之中,也因此,必须用这吸纳的机器,死命地制造空无。”身体之死,是这一种确认,在房间里,有母亲,有托马,有其他人,他们也都看见了死亡,而正是这种看见让安娜开始了对于缺无的探寻,对于存在的嘲讽, “她的身体、她睡着的头所在之处,同样也是她为无头之躯、无躯之头、悲惨之躯的所在。”

这是跃身于其中的尸体,这是不被承认的虚无,这是胜利的在场,这是不再言说的沉默, “从这一刻起,没有任何一种以任何方式厘清她所处状况的欲望显现于她内中,而爱也缩化成表达或感受此爱之不可能性。”那些遇见,那些幸福,那些时间,都在这在场的、身体的死亡中,变成了一种戏谑,这是对于托马来说,死亡的命名。但是对于安娜来说,沉默在自己的死亡里,她提供了返回自身的方式, “有着这么一道唯一能辨识这些灵魂的光芒,那就是沉默、封闭而伤怀的意识,并且是孤独创造出她周围那片人之关系的甜蜜场域,而她在其中,于那无数个充满和谐与温柔的关系间,看见她那至死的哀愁前来与她相遇。”只不过是提供了许多人之死亡,提供了和他们一样的死亡,提供了肉体可见的死亡,但是在提供的同时,安娜却保全了自己, “我的上帝,她很好;不,她存在;就存在这个观点,她好极了,已升至最高处的她有那最伟大的心灵发现其最美思想的喜悦。”

这是 “活生生过渡到死”的状态,在死了的时候,她给出了安娜, “她脱离自己身为安娜、身为受到死亡威胁的安娜这样一种极度强烈、极度骇人的感觉,并将这感觉转换成那自己不再是安娜,而是她母亲,她那受到死亡威胁的母亲,以及整个逼近毁灭临界点的世界这样一种更加令人惊恐的感觉。” “正在那死亡”的状态摧毁了一切的同时,也摧毁了灭亡之可能性,灭亡之可能性之摧毁,她便没有了重要性——在他人、在他们那里没有了重要性,甚至在托马那里也没有了重要性。于是,她可以以另一个安娜的身份复活。

而对于托马呢?当沉默的言说出现,当不死的死亡出现,当匿名的命名出现,那提供给他的在场,给予给他的空无,终于变成了一种言说,一种命名,一种死亡, “沉默,真正的沉默,非由噤闭之话语、可能之思想所构成的沉默,也有了声音。”所以早就应该住口,你会是谁不再重要,也不再和背叛有关,在去除了 “他们”的仪式之后,托马已经在黑暗中醒来而成为一个在死亡中复活的人, “任何时刻,我都是这个纯人之人,一个构成独一范例,且人人于死时均与之交换,令其一人代替所有人死的极致个人。”他们之外的一个人,人人之外的我, “我自觉死了——不;我自觉,活着,无限地比死更死。我发现我的存有,于一它所不在的迷眩深渊里,缺无,它如一神明般置身其中的缺无。”

无限地比死更死,是另一种活着,自觉地活着,无限地活着,持续地活着,在黑暗中活着——不分开的存在,亲密就是夜晚本身。所以在这个从看见而分离出我,从被动性而分离出个体,从空无中分离出死亡的黑夜,我以 “他自己”的方式出现,是所有的集合,却不再是 “他们”,是持续的时间里的存在,却不是不被标注的生死,于是, “和我一起,律法环绕于律法之外,可能于可能之外。”于是,春天开始,天空闪耀着光芒,生命充满了青春和自由的力量,于是,一切开始创造,宇宙之秩序在破坏之后如星辰般生气,于是死亡之蒸雾从高山的顶巅喷出,不会有终点,并最终 “认出了海洋”,在融为一体的巨大和温柔中睁开了 “无法承受欲望之延伸”。

无非是 “灾异的书写”的小说版,死去之灾异,是中立着的存在,无论言说还是书写,无论是死了还是死去,没有自己的眼,没有欲望中的一,没有终极意义的存在,也没有可以看见的脸,于是在 “发光的孤独,天空的空洞,被延迟的死亡”的灾异世界里, “托马也一样,看着这波粗略影像的浪潮,而轮到他时,他也纵身一跃,却是哀伤地,绝望地,仿佛耻辱于他已经起始。”

萨拉热窝谋杀案

编号:C38·2171020·1424
作者:【法】乔治·佩雷克 著
出版: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7年07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18.30元
ISBN:9787305185502
页数:167页

《萨拉热窝谋杀案》是乔治·佩雷克的处女作,也是他最后出版的一部小说。小说将一桩多角恋情和第一次世界大战 “导火索”——奥地利王储菲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杀身亡的著名历史事件相互穿插,交叉叙述,使得一个原本为妻子开枪射杀不忠的丈夫的日常谋杀案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互文效果。 “在我们的民族中,有九成是悲苦呻吟的农民,他们生活悲惨,没有学上,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我们同情他们的苦难。” 一个关于爱情、嫉妒、征服、控制、背叛的世俗故事和轰轰烈烈的 “萨拉热窝刺杀事件”背后承载的关于奴役、反抗、民主、自由的历史意义形成奇妙的组合,小说的实验性、开放性也得以完美地呈现。


《萨拉热窝谋杀案》:不用第一人称就好了

我爱过米拉。句号,另起一行。由此产生了一些后果。省略号。接下来是沉默。

句号之后是另起一行,另起一行是新的故事,当 “我爱过米拉”变成了过去式,当贝尔格莱德成为过去式,为什么还要另起一行?而在这个已经结束的故事里,重又开始的文本到底会以何种方式呈现?最后是欲说还休的 “省略号”?是接下去和米拉幸福在一起的爱情变成了担忧?是布兰科婚姻之外的情感又遭遇了变故?是离开贝尔格兰德的经历又发生了续曲?——甚至不是欲说还休,在一个文本完成六十年后,省略号不是意味着担忧,不是变故,也不是续曲,而是删除, “接下来是沉默”就是出版后的沉默:现代出版档案馆版本中删掉了这一句。

省略号,以及接下来的沉默,大约是乔治·佩雷克亲手写下的,但是当六十年后发表,却变成了被删掉的文字,这是不是另一种时间里的谋杀?死而不见,或者并不遗憾,但是当1956年乔治·佩雷克21岁写下的小说,在死后被出版时抹除了这一句话,是不是在时间里必须改变一种表达?不只是 “接下来的沉默”永远在沉默中,当我在布兰科那里看到米拉的照片时,我想: “可以说,这次初遇有着决定性的意义。我想我已经认识了她。我想我已经爱上了她。我对她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她姓什么,但她已然成为某种期许。”当我在贝尔格兰德见到了米拉: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晴朗,温热。我们久久地散步,不说话,为能够在一起而幸福,为能够在一起幸福而幸福,为能够在平静与沉默中相聚而幸福。”当我已经和米拉在一起, “我去了斯雷滕家里,跟他说很想第二天晚上邀请米拉和布兰科过来。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小把戏是对命运的篡改。”一切似乎都在六十年后变成了沉默, “我爱上了她”被删, “在一起而幸福”被删, “小把戏是对命运的篡改”被删,甚至那一段散步的文字最后甚至变成了关于评论的 “哞”,所有这一切都在乔治·佩雷克身后发生了。

“哞”像是一声牛叫,在只一声而停止的叫声里,爱情甚至欲望都被嘲讽了,那么谋杀是不是也在这动物般的叫声里变成了一种和人性无关的死亡, “此书是佩雷克完成的最后一部未出版的作品。”克洛德·布热朗这样说,而在21岁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乔治·佩雷克正在接受米歇尔·德·穆赞的精神分析治疗法,一年后 “部分停滞”,在一年后参军成了伞兵,而在这过程中,他真的去了南斯拉夫,真的到了贝尔格兰德,甚至他曾经这样写道: “请注意,我的‘治愈’是从坐上去贝尔格莱德的火车那一天开始的。”去往贝尔格兰德,是为了征服那一个叫米尔卡的女人,但是那个夏天对于乔治·佩雷克来说,并不和小说中的 “我”一样,和米拉 “为能够在一起幸福而幸福”,他在写给雅克·莱德勒的一封信中说, “我差点得到了米卡尔”,持续六周的南斯拉夫之行以 “差点得到”的方式结束,对于乔治·佩雷克来说,无疑是征服的失败,但是欲望的溃灭,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东西都毫无意义,就像自己在精神分析法下的治疗, “部分停滞”并非是完全的无效: “人可以被治愈吗?不,人们改变。”

所以在这个重在改变的故事里,那和爱情有关的幸福,和臆想有关的爱欲,和命运有关的把戏,都必须沉默,它其实指向了一个具体的在场:1914年的萨拉热窝,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谋杀,阿尔贝·穆塞的《萨拉热窝谋杀案》一书是乔治·佩雷克曾经阅读的书籍,引题则是《历史悲剧》——当个人得失放在历史之中的时候,当命运小把戏变成悲剧的时候,乔治·佩雷克其实提供了一种更宏大的视野:为了征服米拉而最终策划的 “萨拉谋杀案”,在悲剧式的结局中,其实和欲望无关,却和自由有关。

从巴黎到贝尔格兰德,对于 “我”来说,一定是一种改变,地理空间的变化在其次,一个人如何在被束缚中挣脱出来,这种人性之变才是重点。米拉只不过为这种变化找到了一个契合的通道,当在巴黎遇见准备博士论文的布兰科时,看到了作为情妇的米拉的照片,在照片中,我看见了一个很美的女人,她骄傲,透着一丝野性,很自然想到了曾经疯狂爱着的 “那个叫玛丽什么的姑娘”。这是第一次见到米拉,她是从静态的文本里走进我的世界,这其实是第一次改变,看上去像是对 “那个叫玛丽什么”的女孩的一种重复, “实际上我很清楚米拉一点都不像她,时至今日,我只是觉得她们有一些相似之处,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而剩下的地方又那么不同……”

就这么轻易爱上,而且是疯狂地爱上,而爱上的唯一目的是得到: “我想认识她,想得到她,仿佛只要她人在巴黎,我就有权力得到她,哪怕布兰科在场也没关系。”而当米拉来到了巴黎,变化又出现了,和照片上完全不同,有着野性和冷酷,但更多的是单纯, “极为单纯,特别平静和温柔。”而且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似乎并不爱布兰科,这似乎又给了我一种想象的空间,布兰科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他的野心让他想成为耶稣一样的人,甚至要改变社会, “他向我保证,他将以方济各会社会主义理论家和倡导者的身份留名青史,那是避免共产主义体制治安混乱或者官僚主义的唯一途径,因此也是真正实现共产主义的唯一途径。”

一个温柔、平静和单纯的女人,一个充满了野心的男人,他们的爱在何处找到共同点?也正是这个疑问,终于使得米拉离开之后,我踏上了去往南斯拉夫之路,去寻找米拉?或者去征服米拉?她写来的信里说没有一天不想我,但是失望的旅途似乎注定这是一场糟糕的会面,没有来火车站的米拉叫斯雷腾来接我,而且到达四天后一直没有见面,这又是一种变化, “我需要见您”和 “我没有一天不在想您”难道是一句谎言?而我的目的很明确, “毕竞,我来南斯拉夫是为了跟米拉睡觉的,不是吗?”

我的目的恨单一,正是为种种变化之产生创造了条件,也为我的命运变成小把戏设定了方向。四天之后见面,米拉却只是和我成为朋友,因为她说她爱着布兰科,当我做这一切为她时,他甚至说希望做这些事情的是布兰科, “我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坐享其成的却是布兰科!”实际上,布兰科已经成为了一种影子,横亘在我和米拉之间, “她把我想象成了他,她想见到他,而我的在场正好满足了这种欲望。”这当然是另一种变化,当米拉提出要和从萨拉热窝来的布兰科相处几天,我又成为了不在场的人,在烟酒的麻醉中,我甚至想用毒品来忘记米拉, “完蛋了。游戏已经结束:米拉再也不会属于我了。”我在他们经过的地方等候,看到的却是他们挽着胳膊走远,我在他们住的地方监视,最后看到的却是他们搂抱在一起。写给米拉的信最后也以理智的方式化成了灰烬。

“只有在贝尔格莱德,我才被判了死刑:只有在伦敦,我才会迷失,迷失在因为不再有任何意义而结束的孤独中。”其实无论是伦敦还是贝尔格兰德,我都是不在场的,但是当布兰科离开之后,米拉却又和我在一起了,三天的隔阂之后重新开始了改变,而正是这一次机会,我又萌发了征服的欲望,并且最终得到了米拉的身体。仅此而已? “我爱过米拉”之后是句号,句号之后是 “另起一行”,另起一行之后 “省略号”,而省略号之后更是 “接下来是沉默”的删除。

那时,沉默的是布兰科,被删的也是布兰科,他在坐火车离开时说了一句: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她。”是带着遗憾,也是带着无奈,而对于米拉来说,她之所以选择我而放弃布兰科,是因为她 “一直拒绝激烈的、短暂的、不确定的感情”。但是我作为一个未成年人,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责任能够接受这种爱?也只不过是欲望,是身体, “单纯的欲望之后,还有那么多责任要承担。我忧伤地想到,我在巴黎时的雄心壮志与我的态度可能产生的后果并不相称。”在房间里,在肉体的占有之后, “我的故事到此为止”看上去可以画上一个句号: “这就是未来幸福的缩影:结婚,生一群孩子,重回故乡,签订停战约定,叛徒去世,演奏胜利进行曲,父子和解,异教徒改宗,谜团解开,写完最后一个字……”

幸福的缩影就是结束战争,就是消灭争夺,就是完成和解,就是 “写完最后一个字”,但是这种种种的变化真的能变成一种平静的生活?布兰科发来信件说要见我,那一刻我却没有想着米拉,我去了萨拉热窝,布兰科还是劝我放弃米拉。这似乎是一个 “另起一行”的故事,在左右摇摆中我似乎已经把米拉想象成另外一个人,但是不管如何,被欲望束缚了手脚的我,是担负不起责任的,也是无力消除争夺的,所以最后, “一些非常卑鄙的事情慢慢渗入了我的脑海。”那就是利用布兰科的妻子安娜, “安娜,布兰科的妻子,他的合法配偶,被嘲弄,被讥笑,被抛弃了,安娜被激怒了,变得极为激动,她所怀有的希望一直遭受着质疑。”

这便是萨拉热窝谋杀案的另一个版本,在这场被我称作是 “完美的罪行”的计划里,其实并非是我一意而为之,安娜甚至早就想到了, “我不想说服他,我要杀了他。”敌人是布兰科,是另一个男人。当谋杀变成了安娜的计划,我又在哪里?在故意躲避还是推卸责任? “我们四人围坐桌边,在欧洲宾馆,在萨拉热窝,在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我想吸一支茨冈烟。”谋杀将要开始,死亡将要到来,但是在这计划实施之后,我会是 “另起一行”的人?实际上之所以选择这个谋杀,在于在一种纷争中必须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得到解决,在萨拉热窝这个欧洲的火药桶,谋杀早就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所以我也把谋杀看成是最重要的变化——它将改变整个格局, “就其进展而言,这场谋杀是古往今来最为奇怪的事件之一;就其意义而言,它是古往今来最伟大、最壮美、最高尚的事件之一,它是历史成为史诗的罕见时刻之一,是虚弱悲惨的个体登上伟大与崇高之峰的独特奇遇之一。它不是平庸的事件,不是卑劣的罪行,而是悲壮的事件,令人振奋的事件!”

这正是我对于1914年6月8日谋杀的一次定义,这是最伟大的谋杀, “对奥地利的恨,对塞尔维亚的爱,这就是永恒的密码。”当谋杀发生,战争被引爆,其实最后指向的是重新开始,是真正的 “另起一行”: “这群谋杀大公的恐怖分子,他们代表的是反抗暴君的整个民族,是粉碎了人们所长久忍受的统治的革命性力量,是充满勇气、活力和活下去的欲望的年轻一代,他们一举推翻了阻止他们成长的最后障碍。”革命是为了自由,是为了成长,所以为1914年的谋杀叫好,就是为了让人们能够 “自由地活下去”。而布兰科之死,当清除了最后的障碍,关于爱情的自由也会降临。

而其实,在为 “萨拉热窝谋杀”的历史悲剧正名的时候,我所谓的自由甚至爱情,其实只不过是欲望而已,来到南斯拉夫就是为了和米拉上床,得到她的身体, “我无怨无悔。如果没有爱情甜蜜的忧愁,没有感情的激荡,这次假期会是什么样呢?我幸福地出发,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我甚至做了一件善事,我向米拉证明了她不爱布兰科。这些不都是心满意足的理由吗?”而在这样的目的面前,我其实是虚伪的,是在欺骗,甚至只能把 “我”这个第一人称取消: “最后一次供认,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撒谎。然后一切都会被遗忘。但愿米拉、安娜和布兰科从未存在过!”在场只不过是一种想象,所以最后在另起一行之后只能是 “省略号”,只能是沉默。那一声枪响,在萨拉热窝的天空中听到了吗?变化引起的种种使得精神分析治疗成功了吗? “我爱过米拉”会成为全部吗?

23点一刻,辛普伦东方快车准时离开贝尔格莱德。驶过几公里后,太阳升起,萨格勒布落在了后面。快到中午时,经过斯洛文尼亚全境后,列车到达了边境城市塞扎纳。

那最后被删的一句是: “只见一片美妙的区域,地平线不断后退,种满松树的山丘铺展在眼前,消失在视野中,”——没有句号,也没有省略号,只有没有抵达目的地的逗号。

被占的宅子

编号:C63·2171020·1423
作者:【阿根廷】胡利奥·科塔萨尔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7年03月第1版
定价:49.50元亚马逊29.70元
ISBN:9787544262835
页数:370页

我们熟悉的世界仍有无数空洞,有待落笔描述。在科塔萨尔笔下,世界宛如一张折纸展开,内里的一重重奇遇让人目眩神迷。噩梦般的气息侵入老宅,居住其中的两人步步撤退,终于彻底逃离;乘电梯上二楼时,突然感觉要吐出一只兔子;遇见一个生活轨迹与自己酷似的男孩,由此窥见无尽轮回的一角……科塔萨尔用爵士乐般自由的笔调,在寻常情境中挖掘出一丝耐人寻味的非日常,加上一点渴望、一点幻想,反射出心底令人战栗的深邃直觉,并在它的驱使下,抵达意想不到的终点。《被占的宅子》书中收录《彼岸》《动物寓言集》《游戏的终结》三部短篇集,《彼岸》轻灵可爱,《动物寓言集》别致精妙,《游戏的终结》深邃离奇。科塔萨尔说: “我想创作的是一种从未有人写过的短篇小说。”


《被占的宅子》:他看见一双残肢

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Dg爱上了我的手,肯定是左手,因为它是只手,而且趁我在睡梦中用小刀割下了我的左手,抢走了它的挚爱。
——《手的季节》

一开始一定是其中的一部分,不可分割,整体地存在,后来是单独地进来,越过窗户来到了房间,但是最后却又从身体里切割了出去,甚至从模糊的梦里割了下来。这是手的季节,是一只单独的手,还是完整的一双手?是胡里奥·科塔萨尔写作的手,还是我翻开书页的手?

一种疑问,突然就停止在那里,在没有得到解答之前就那样成为一个动作。《被占的宅子》,黑色的封面就像是一个夜晚才有的梦境,科塔萨尔短篇小说全集,之一,这序列是不是整体 “全集”里的那一只手?没有购买全集,没有整体性看见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是不是就是一种人为的切割?唯一的一册,里面还有《游戏的终结》,还有《动物寓言集》,熟悉的名字,是因为我在这个黑夜降临之前,在这个梦境打开之前,就已经用手压住了某一页书页,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翻阅,甚至会拿出那把小刀插入在书页之间,它不锋利,却完全可以割裂书页和书页之间的联系。

手的动作已经提前发生,一把小刀在手的运转中已经切除了其中的一部分,从第一页的《彼岸》,到《抄袭与翻译》,从《加夫列尔·梅德拉诺的故事》到《天文学绪论》,四个部分是不是也是完整的存在?一部书,已经不是一个整体,它本身就从所谓的 “全集”中切割下来,当《游戏的终结》和《动物寓言集》在此时的阅读之前就已经被打开,是不是忽略第二次阅读就是再一次的切割?一个文本的叙事终于涉及到了身体学,关于肢体的身体学,关于手的身体学,以及关于切割的身体学。

科塔萨尔在《动物寓言集》里说: “手的影子会吓着蚂蚁。”在《游戏的终结》里说: “我总是梦见自己醒着。”关于手,关于梦,似乎早就有了预言和寓言,作为一种提前到达的启示,启示在被切割了某一部分之后,它还是呈现出一种完整状态,而这种完整状态在梦里,变成了自我的意志:当那个被命名为Dg的手爱上了我的手,当它用小刀割下我的左手,作为一种挚爱的表现,它带来的却不是缺憾和疼痛,在一如既往的梦境中,呈现出完美意志的胜利: “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意志,与把我解放出来的力量互动。”是的,在那个 “被占的宅子”里,从窗户翻越进来的不仅仅是Dg,还有一个绝对独立的我,而我是从约束中解放出来的,于是手和我一起进入房间,一起进入梦境,一起在 “它早已划定的囚牢之外”,发现了 “如此完美的东西”。

Dg是一只手,用小刀切割下来的也是一只手,手之于手,都变成了独立的存在,都变成了完美的动作,而当手不再是我的一部分成为Dg的挚爱,是不是在用残忍的方式叙写和我无关的身体学?那只手原先是无名的,它会用手掌支撑身体,会用手指张开,也会在钢琴、相框和酒红色地毯上停下来,当然最主要的是,它还会翻开书本,打开记事本, “把食指——毫无疑问它是用食指来阅读的——放在我那些最美妙的诗篇上,逐篇欣赏。”这一只手当然是我的手,当然是和别人一样的手,当然和无数人拥有的一样,只是普通的手,但是我却给它起了名字,Dg,一种命名不是让手永远成为我的一部分,而是赋予了它独立的可能,因为Dg可以戴上一枚紫晶戒指,也可以把戒指摘下来;它可以翻动书页,也可以阅读小说和诗歌——那一个夜晚,它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戈蒂耶的《手之研究》,看我早年写的诗,看勒韦尔迪的《鬃毛手套》,甚至还在书页的中间夹上一束毛线方便再次寻找。

当它被命名,但它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动作,它是不是就是 “他”?而我对于这个独立被命名的Dg产生了关于 “他”的一系列问题: “它会长大吗?它有感觉吗?它能听懂话吗?还有,它会爱吗?我想出了各式各样的测试办法,设置了种种圈套,准备了许多试验。”最后发现,Dg能看书却不能写,看是阅读,是顺着别人的文字新进,是从别人那里获取信息和知识,但这样一来, “他”又变成了它,缺乏最完美意义的独立性,所以当我在夜里做梦的时候,它便和绝对独立的我一起,翻越窗户来到了房间,然后用那把曾经翻开书本、裁开书页的小刀,把我的左手切割了下来,从我的梦境中带走了。

Dg和我一起进入房间,却切割了我的左手,那么我也是分离的,我既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手既在身体之内,又在身体之外,在这个梦与现实的二元现实里,在梦境中的我站在旁边,看见Dg切割了我在现实里的左手,梦境从现实中分离,梦境又介入到现实,当 “手的季节”降临,是不是意味着分离是最完美的解决方式?《手的季节》在《天文学绪论》里,如此,手便也成为身体之外的一个天体,一种身体有关的天文学,而不管是《论行星间的对称》,还是《星星清洁者》,或者是《海洋学培训班》,都表现了一种分离主义,那颗叫法罗斯的行星,生活着我们叫昆虫的人,他们喜欢日落,喜欢各种天才而奇特的题目,信奉一神教,祭司们遵守道德和法律,而对于信仰,他们在血管里磨炼,而不是在心脏里——无论血管还是心脏,当信仰只在身体里,是不是就是一种分离,最后我穿越了过去,看见了正在向大众演讲的人,像极了人类宗教里的耶稣,但是最后,有人却告诉我,他死了, “好像是有人给他的饭菜里下了毒。”

是人类故事的翻版?还是信仰从来没有离开过存在的身体?其实不管是身体和信仰,还是昆虫和人类,都呈现了一种分离状态,而那个在宇宙中开展 “星星清洁”业务的公司,当他们用技术清洗那些星辰的时候,是不是在颠覆宇宙的 “身体学”?和人类有关的哥白尼、马丁·吉尔、伽利略、加维奥拉、詹姆斯·金斯,他们都用人类的方式观察和研究了宇宙天体,但是在这个业务开展之后,他们的名字已经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 “用不朽的大写字母铭刻的公司创始人的大名”,而那些清洗设备当然是公司所有,他们操控了天体,安排了星辰的等级,如此,当最后一颗叫纳乌西卡星在清洁队的清洗中最终发出亮光的时候,清洗公司似乎可以高居于时间范畴之上而名垂千古,但是原本的宇宙秩序却不再, “一时间,黑夜消失了。一切都成了白色,空间是白色的,就连一无所有的虚空也是白色,天空像一张大床,铺展开它的床单,白色之外,什么都没有,那是所有被清洁过的星星光芒的总和……”

人类的耶稣被毒死,人类的公司改变了宇宙的秩序,而在《海洋学培训班》里,当月球人看见洪流变成天空中的泪珠,他们便把罪魁祸首归于妒忌成性的地球, “是地球这颗臭不可闻的行星,把它无穷的引力全部集中在乞力马扎罗山的顶峰,强行夺走了月亮的那条多姿多彩的发辫。”引用《Quilette百科词典》的 “月亮”词条: “于是人们可以这样说,站在月亮的角度,是月亮照亮了地球。”这是在未来发生的改变,或者说这是一种人类带着忏悔而制造的梦境,这个梦境之所以发生,就在于人类下的毒,人类的破坏,以及人类改变了宇宙,所以这是一种罪恶般的对立,不是梦境介入现实,是现实改变了现实本身,那只手其实是自己的手,却以虚幻的方式惩罚了自己,当Dg抢走了我的挚爱,那种本体论的毁灭便成为现实的一部分,所以分离而存在,对立而发生,是我们永远没有真正独立地看待这个世界, “我问你的是,在动物学书籍提供给我们的轻松满足之外,你有没有亲眼观察过一只海豚……”

《天文学绪论》是一种科幻,是一个梦境,是一种寓言,而在《加夫列尔·梅德拉诺的故事》里,这样的梦幻和寓言依然在发生,而且依然和那一只手有关。身体属于芳龄二十五的宝拉,属于被禁锢在上班时间的莱蒙德,属于死去的我——即使死去,身体冰凉,但还是以一种物的方式存在,所以身体就变成了一个永远存在的他者,正是在和他者之间,这种分离永远无法寻找到独立的个体和思想。宝拉害怕黑夜,性格忧郁,容易哀伤,即使想要得到点糖果也无法在现实中满足,在她死后,她便 “从自己的躯壳中被撕裂下来,变成了一束意志之光投射过去”,这束光让她为自己的可怕最新祈祷,让她从 “下地狱”的诅咒中逃离,让她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男人,但她命名他为 “埃斯特班”,她在死后便成为如上帝一样的造物主,而这样一种自己在死后才拥有的独立性,一样被现实肢解了,小镇上的基督徒说: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的选择,就算她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应当原封不动地保留下去。”慢慢死去,没有挣扎,像睡着了一样,在众人的目光中,在重新归于诅咒的现实里, “四周只剩下了他们和宝拉,他们眼前只剩下宝拉,还有原野中,在那无处躲闪的满月的光辉下,静静伫立的灵堂。”

“搬家”的莱蒙德·维约斯也是这样,当他从被禁锢的办公室里冲出去的时候,就是为了逃离不堪重负的现实,但是在睡梦中,他不是拥有了完整的自己,那个家似乎不是自己真正的家,那个画上的女人似乎不是家里的人,他在床上辗转发侧,他在梦中走来走去, “突然在梦魇中抽泣,一遍遍呼唤什么人的名字,看见他们的面孔,估量他们身材的高矮;还有那个不知道写信的贝贝。”而梦里的那封寄给豪尔赫的信,也根本不知道会寄往何处,于是孤独和被禁锢的莱蒙德在被分离的世界里,在身体睡去精神醒来中,一个闪念便也成为最后的寄托, “他现在心里倒觉得,能被介绍给玛利亚·维约斯小姐是件挺惬意、挺愉快的事情。要是你不认识某人,被人介绍一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宝拉的死,莱蒙德的梦,都是从现实里切下了一只手,它就叫Dg,但是这样迎来 “手的季节”,从来不是理想主义的做法,当然更无法称为完美。《从夜间归来》的我看见自己慢慢死去,但是在醒来之后却总是找不到自己,镜子前什么也没有,也就失去了一个镜像,而当看到床上躺着的自己时,发现那只手已经冰凉。 “我扑向自己的躯壳,紧紧抓住我大理石一样冰冷的肩头,疯狂地摇晃着,我把嘴贴到自己似笑非笑的嘴唇上,努力想唤醒这具一动不动的躯体。”我在死亡之中,我在死亡之外,我在自己的身体里,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就这样分离,就这样对立,就这样被切割。

似乎在如此情境下,可以用一种方式化解,那就是还活着的奶奶,当她还像平时那样抚摸我的手,还在那里唤起我的名字,仿佛我是不死的——用一双手抚摸另一双手,用活着的手触碰死去的手,这是不是一种相融?于是梦醒了,于是复活了一般, “我睁开了双眼。太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艰难地喘了口气。胸口被压得生疼,好像是被人用尽气力压迫过一样。几声鸟鸣传来,我完完全全地回到了现实当中。”当噩梦一场过去,我的手又握住了奶奶的手, “她一定会以为是太阳光使我两眼含满了泪水。”但是 “她以为”本身就设置了一个虚幻的场景,到底是醒来还是继续睡去?到底是复活还是再一次死去?

奶奶像一面镜子,而真正的镜子其实是空无,所以在《遥远的镜子》里,艾略特的引语是: “我像一个微笑的人,在转过身去时突然注意到他在镜子里的模样。”镜子外的我变成了镜子里的他,镜像从来不是真实的存在,那个离群索居的我,那个悄无声息的我,活着其实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去了堂娜艾米莉亚的家,看见了正在庄严读圣经的自己,于是拿出了那把勃朗宁手枪,朝向了自己——自己对自己开枪,是现实中的自己朝梦中的自己开枪,是真实的我像镜像的我开枪,枪响了吗?杀死了自己了吗?无非是喝下了威士忌和溴化物镇静剂的幻觉,当我想要戒掉,就是去除现实和幻觉之间的界限,就是回避自己杀死自己的可能,但是,当现实中醒来,当我不再是他,一样在危险、可怕、分裂中: “我朝写字台俯下身去。在它的一边,几乎靠着边缘的地方,有人用一件锋利的东西刻了几个字母玩。”

拿起勃朗宁手枪的是一只手,用锋利的东西刻下字母的也是一只手,一只在现实里的手和一只在梦境中的手有什么区别?身体的一部分,意志的一部分,一部分和整体之间永远有着无法消弭的裂痕。当一〇六〇年死去变成吸血鬼的杜孤·凡爱上了宛达女士,当他们的爱情孕育了下一代,当临产时宛达女士的身体变成了儿子的身体,杜孤·凡曾经说过 “总有一天会想出什么办法把他母亲带到自己身边”变成了现实:把人世间的身体带向吸血鬼的世界,用的是那一只手, “杜孤·凡走进了房里,从医生们面前走过,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径直握住了他儿子的双手。”而一〇六〇年他就死在一个名叫大卫的手中,大卫的投石器砸中了他的身体

手制造了死亡悲剧,手用成为回来的工具,而在《越来越大的手》里,普拉克把卡里打倒的时候,他惊喜于自己终于拥有了一双不错的拳击手,但是在他离开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越来越大,而且永远拖在地上,不能上公交车,无法和朋友进餐,最后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不是自己打倒了卡里,而是卡里一拳将自己打昏了过去,但是梦醒了之后呢, “他举起双臂,想证实一下自己的话,为这事儿做个了断。他看见一双残肢。”醒来也还是一个梦,健全的手终究还是一双残肢。在《德莉亚,来电话了》里,德莉亚的手皲裂而疼痛,德莉亚的手会接起索尼打来的电话,可是索尼请求她宽恕,却被拒绝, “可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再接近孩子的,因为现在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你走近他。”最后别人告诉他,索尼是不可能在刚才打来电话, “因为索尼五点钟就死了,德莉亚。有人开枪把他打死了,就在大街上。”死去的消息传来,德莉亚皲裂的手是不是会更加疼痛?《雷米午睡正酣》中雷米已经被关在了监狱里,但是那双手在冥想中变成了绞索,监狱里的现实变成了喜剧表演,那么和莫雷莉亚的爱情又去了哪里? “莫蕾莉亚和道森中尉正在房里,可发出尖叫的只有莫蕾莉亚一个人,因为她看见了那把左轮手枪。雷米觉得那声尖叫仿佛是从他自己的嗓子里发出来的,那是一声在他痉挛的嗓子里陡然止住的惊恐尖叫。”一种毁灭是因为用手拿出了左轮手枪,却不是自己的手, “他的身体停止了抽搐。开枪的手在他脚踝那里摸了摸脉搏。目击证人们就要离去了。”

手和手组成了关于现实的谜团,《谜》里,拿着刀子的手不是拉尔夫的,拔出刀子擦去血迹的手也不是拉尔夫的,但是当蕾贝卡当着你的面说起拉尔夫的时候,那只手和那把刀仿佛扎进了你的身体, “我在问自己一件事,要是某个人他根本就没出去……怎么谈得上回来不回来呢。”于是最后死去的不是拉尔夫,而是杀人的你,最后的悲剧,最后的空无,依然属于那双手, “您会迈出右脚,把身子拧过去,就像人家准备开高尔夫球那样。然后,您就会把空空的双手伸出去,伸向牢房里空空荡荡的空气。”

空无的世界里,一双手再也触摸不到自己,触摸不到身体——即使别人的身体,即使梦中的身体,即使死去的身体,所以手之存在,作为一个现实身体的延伸,却注定进入到一种奇幻的梦境里,它是Dg,它是一把刀,它是镜子,它是左轮手枪,无法赋予真正的意志,无法变成绝对的独立,就像一本书,离开了现实的手,离开了现实的身体,何来命名和阅读?因为动物的寓言还在继续,因为游戏没有终结, “每次找见这些零零散散的纸页,我都坚定地相信,它们彼此需要,单独放置会使它们受到伤害。”

树上的男爵

编号:C38·2170820·1408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1版
定价:30.00元亚马逊14.80元
ISBN:9787544722803
页数:280页

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之一。《树上的男爵》通向自由的第三个阶段,一次倔强的反抗,让科希莫从十二岁起就决定永不下树,从此,他一生都生活在树上,却将生命更紧密地与大地相连,是不是真的只有先与人疏离,才能最终与他们在一起?“他爬,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爬,走进另一个世界;不对:他爬,遇见奇妙的人物;对了:他爬,每天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地漫游,甚至不再回到树下,拒绝下地,在树上度过一生。”特立独行和离群索居是不是就是卡尔维诺所说的“自由”?原始人与生物没有区别,是一种“不存在”,而底下的那些“被压缩成为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也变成了非自然的人,变成了与周围事物、历史不再有关系的人,变成了“也是不存在的”人,于是我们的祖先又回到了最初的母题:“不存在的骑士”。


《树上的男爵》:树枝上全是我的领土

柯希莫就这样逝去了,没有让我们看见他的遗体返回地面。在家族的墓地上竖起一块纪念他的墓碑,上面刻写着:“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一升入天空。”
——《30》

逝去是最后的结局?当柯希莫活过了生命的六十五岁,当他的病情恶化甚至身体出现了僵硬,当神父和辅祭人员做好了迎接他死去的准备,可是最后的逝去却绝不是死去,他拒绝医生治疗,拒绝接受圣礼,当然拒绝从树上下来,当奄奄一息的柯希莫在锚的身子靠近之际,一跃而起抓住绳子,踩着锚控制了气球,终于在海风中,他消失在大海那边,也消失在这个叫做翁布罗萨的小镇,当然他也彻底消失与这个时代。

当“我”凝视者空旷的天空,自问翁布罗萨是否真的存在过的时候,其实是对于这个时代的质问,而这种质问甚至让整个时代都变成了一种虚无,“纠结解开了,线拉直了,最后把理想、梦想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这就算写完了。”或许这种“写完”的状态对于生活在地上的人才是真正的死去,而柯希莫的消失提供了一个反向的逃离方式,逃离小镇,逃离宗教,逃离集体,也逃离时代,但是这种逃离却又寄托着理想破灭之后的无奈,甚至绝望,正如墓碑上的话一样,“生活在树上”是他的生存状态,“始终热爱大地”是他情感的归宿,而“升入天空”则变成了他最后理想的高度。

树上、大地和天空,就是柯希莫作为一个个体在这个时代的“三部曲”,这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是诗人,是探险者,是革命者,卡尔维诺说,《树上的男爵》就是通过“自觉进行艰苦磨砺而充分完成自我的那个人身上”达到了完整,“他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都顽固地为自己和为他人坚持那种不方便的特立独行和离群索居。”所以一个诗人、探险者和革命者意义的完整的人正是以“逝去”的方式表达着反抗,并在“升入天空”的最后结局中完成最后的自我命名。

这是一个寓言,当十二岁的柯希莫爬到树上开始了树上生活,他就是一个反抗者,而他那时所反对的是家庭的束缚,这是一个个体意义上的突围。柯希莫的父亲是一个男爵,他只关心家谱、继承权,以及与远近权贵们进行争斗和联合,而将军出身的母亲则满脑子都是大炮,想得是儿子将来得到军衔——他们在家庭中就成为“王位继承战争中的遗老”,当然,在家庭里还有把困难看成是“不想反抗的恶运的征兆”的神父,还有曾经参加过土耳其战争、神秘却沉默的叔叔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骑土。而在柯希莫的兄弟姐妹里,姐姐巴蒂斯塔是住家的修女,她的身上有着和柯希莫一样的反抗精神,但是在父亲的强权下,曾经用枪打死了蜗牛的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最后也嫁给了一个伯爵少爷;而“我”那时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尽管对哥哥有些崇拜,但是在时代的进程中,我也选择了沉默,遵守父母的规则,最后娶了一个贵族少女。

所以柯希莫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孤独者,这种孤独的状态并非如巴蒂斯塔和“我”一样选择了门当户低的生活,选择了妥协,而是在父亲的叫嚷、气恼、处罚、踹腿、踢脚中开始了反抗,那次在饭桌上发生的“造反运动”就注定了他一生的行走路线:他撞到了神父,撞到了那个为圣地二战的十字军勇士卡恰圭拉·皮奥瓦斯科石膏像,作为“我们的祖先”的象征,它就是权势、地位和荣誉的象征,结果迎接柯希莫的便是没完没了责骂、鞭打、额外作业、只给面包冷汤的禁闭。终于,在拒绝吃蜗牛的饭桌上,柯希莫开始了造反行动,他爬上了门前的圣栎树,面对威胁自己下来有好看的父亲,柯希莫终于说出了那一句像是革命的口号:“我决不下树!”

从榆树到角豆树,从一个枝头到另一个枝头,从自己花园到仇家翁达利瓦家的花园,从此他的脚再没有接触地面,直到最后逝去,他开始树上生活的宣言是:“我的处所既不是地上,也不是你们的!我是翁布罗萨大公,我是全部公国领地的主人!”这是“树枝上全是我的领土”的一个人的王国,在他看来,地面上有父亲母亲,有那一套虚伪的规则,有约束人的制度,有遗老的思想,就像翁达利瓦家的薇莪拉对他说的那样:“你拥有对树木的统治权,好吗?但是,只要你一只脚触地,你就失去你的全部王国,变成最卑贱的奴隶。你听懂了吗?即使你是踩断了一根树枝摔下来的,也会失去一切!””

拒绝下地,就是拒绝成为奴隶,所以生活在树上,就是一个孤独的王,而在一开始,柯希莫在树上跳跃,在树上生活,完全是生物意义的,甚至像是一种返祖现象,“我不知道在书本里读到的东西是否真实。据记载,古时候一只猴子假若从罗马出发,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脚不落地地往前走,可以到达西班牙。”如那只猴子一样,在人类之外变成了动物,他在树上起初就是为了生存,他让我在晚上拿了被子以抵御寒冷;冬天,他为自己做了一件短皮上衣;他借助自然条件建造了“一眼悬空的泉水”;他用扦子烤炙野味的办法;他打猎,将猎物和农民换取水果和蔬菜;他杀死了森林里最凶恶的野猫,并且用猫皮替自己做了一顶帽子……生物意义上的柯希莫掌握了进化论,掌控了丛林法则,他是森林里的动物,但是具有人类的勇敢和智慧,所以当她手里提着那只被杀死的野物时,就感觉自己是个凯旋的勇士。

这是一种悬空的状态,正如他在和我们吃饭时坐在高高的圣栎树枝头上,“我们只能看见他晃荡着的两条腿”,这种悬空状态却让他超越了大地上的生活,“而我们的世界呢,是平贴在地面上的,我们看到的是比例失调的形象,我们当然不理解他在那上面的感受。”这种上和下的矛盾突出在以父亲为代表的遗老派和追求自由的造反派之间,作为父亲的长子,柯希莫是爵位的继承人,但是当男爵变成一种动物,继承问题当然会引起争议,甚至会被取消,这当然是一种制度化和世俗化的标准,“在那周围存在着一个小小的贵族社交圈子,他们有别墅、花园和延伸到海边的果园,大家互相拜访,打猎,生活费用低廉,都过得很快活。他们享有在朝廷供职的人的一些利益,而没有皇室、首都、政治的操劳、责任和开销。”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父亲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被废黜的君王,最后他同邻近的贵族们终于断绝了一切关系。当父亲终于为了继承人而妥协,终于“邀请”他到地面上来,换来的却是柯希莫的讽刺,“我在树上尿撒得更远些!”他晃荡着两条腿在树上跟着草地上的神父一起同声诵读六音步诗。最后,父亲在痛苦和狂躁中死去,而这也预示了和家庭的对抗以柯希莫的胜利而告终。

生物意义上的存在是一种适应,但是当树上的王国打开了一个新奇世界,柯希莫也变成了社会意义上的人,他和薇莪拉在橄榄树林里相互追赶,他向住在别墅里被叫做“吃冰淇淋的人”的那些贵族脱帽致意,他到农民翻地、撒粪、割草的地方去向他们致以问候;他把受伤的短腿狗当成了自己的猎犬,取名叫“佳佳”;他坐在教堂外的圣栎树上和我们一起做大弥撒;他帮助律师骑士一起分蜂,还帮助他建设水利工程……这似乎是一种融入,却也是还没有彻底摆脱社会规范的一种表现,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柯希莫还带有既有社会的影子,但是他开始在这种影子世界里寻找自我。

遇到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是他人生的一个新起点,贾恩·德依·布鲁基曾杀死过土匪头子,“即使他能替自己开脱挽掉十次抢劫的罪名,很快就将因第十一次罪行被吊死!”这是一个被社会定义为恶人的人,一开始柯希莫遭遇到底下经过的布鲁基,也是心怀恐惧,但是后来却开始了相互打量,并开始在相识之后对话,而他们对话的方式却是交换图书,那些书中的故事,故事里的传奇,深深吸引着两个人,而这也正是他们生活在现实之外的写照,甚至在最后布鲁基被绞死之前,他询问树上的柯希莫关于强盗乔纳丹最后的结局,当听到柯希莫说乔纳丹最后被吊死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谢谢。我也是这样!永别了!”那时布鲁基也感觉自己就是书中的传奇,是故事里的英雄。

从阅读开始,卡西莫走上了关于自我的两条路,一条是社会意义上的自我完善和深化,他在一场火灾之后学会了修建蓄水池,组建了消防队,建立火警警报制度,从而在制度层面成为了树上的主人,“在贝尔利奥那个地方,那里长着三十棵栗对,二十二棵山毛榉,八棵松树和一棵枫树。我有地籍册上所有地图的复制本。正是作为有林地家庭的成员,我要联合一切有关人土去保护这些森林。”甚至开始以公爵的头衔去指由面包师、菜贩子和铁匠组成的联合会——这不是对父亲那种贵族身份的继承,而是在自己开创了树上王国里建立秩序。而另一方面,在阅读打开的世界里,他又慢慢变成了思想意义上的人,由于不断丰富的知识,他和神父之间的关系被颠倒过来,柯希莫变成了老师,而因为触犯了教会的禁忌,神父被警察带走之后,柯希莫甚至还大胆地和欧洲的哲学家、科学家有了书信联系。

在这个过程中,叔叔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之死则揭示了一种历史的阴谋论,这个总是沉默的叔叔,是一种神秘的存在,当柯希莫在树上发现他偷偷向海盗发送消息,并且帮助海盗将穿上的货物藏在山洞里的时候,他便告诉了那些烧炭工,结果骑士的背叛行为被发现,他逃离投奔海盗船而去,本来叔叔的存在就引发了猜测,这个在土耳其经历过战争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他逃离的时候,这种猜测到变成了一种带有温情的怀疑:“也许他的整个身心都被对这个女人的思念所占据;也许她就是他在养蜜蜂或者开凿水渠时要追寻的那种失掉了的幸福的象征;也许她是他在那边的一个情人,一个妻子,在大海对面的国度的花园里;或者更可能是一个女儿,一个他多年不见的女儿,当她还很小时,他就离开了,为了寻找她,他这些年来一直试图同某只驶进我们港口的土耳其人或是摩尔人的船建立联系,终于打听到了她的消息。”但是这些美好的想象最后变成了残酷的现实,在大海之上柯希莫看到了一个漂浮物,而渐渐接近,才发现那“只有一颗头颅”——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的被弯刀砍下的头。

他被海盗杀死,完全变成了杀人灭口,而在这种结果面前,那个经历了和异教作战的叔叔,其实反而变成了一个牺牲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柯希莫开始走出这片土地,到更远的远方探寻世界,而他在树上看到的这个世界便是一个变革的世界,一个需要思考的世界,一个用理性构筑起来的世界。他穿过森林来到了奥利瓦巴萨,在这里居住着一批流亡者,他们曾经是西班牙贵族,在奥利瓦巴萨,他们用储备的大量金币做生意,也期待卡洛斯三世赦免他们,使他们能够返回故乡。在这里卡西莫遇到了乌苏拉,在她身上他看见了自己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爱情,但是爱情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当西班牙的发生革命之后,那些准备返回西班牙的侨民终于选择了继续逃离,他们去了格拉纳达,也带走了乌苏拉,当乌苏拉被强行拉上了马车,柯希莫的爱情也终结了,但是在爱情之外,他却想要更多的东西,“我比你们早到这上面来,先生们,我也要留到最后!”

留下来干什么,就是要让革命风暴刮在自己身上,柯希莫参加了社会团体,出席会议,并且以年轻人的热情讲解哲学家的思想,指责君主们的过失,并希望用理性来统治国家。柯希莫不仅仅是一个社会人,更是一个政治人,他书写了一份《树上理想国宪法草案》,设想了一个由正直的人居住的树木共和国,乌苏拉的父亲伯爵和卢梭、孟德斯鸠通信,“我”去巴黎遇到了伏尔泰并且讲到了用理智创造生命奇观,无不是受到了柯希莫的影响。但是用理智创造生命,用理性建立国家,是不是就是柯希莫在树上的一种想象,甚至就像他的文章题目一样,只是一个“理想国”?

树上和地上,这或者就是柯希莫所遭遇的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他生活在树上,几乎以上帝的视角来看待社会,来规划和想象一种理想,但是这个社会并不建立在树上,而是地上,一种是改革者的思路,一种是社会的现实,卢梭、孟德斯鸠、伏尔泰都是在一种启蒙意义上构建了未来社会,但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柯希莫的世界里只能是失望,是悲伤,无奈。他遇到了曾经把名字刻在树上的薇莪拉,当她已经变成了寡妇,那种年少的纯真爱情就像理想社会一样,早就荡然无存了,即使他们在欢愉中体验了快乐,但是薇莪拉却注定是另一种存在,“恋爱的人只要爱情,也用痛苦来换取。”于薇莪拉的“苦难”爱情观不同,“我是为了爱你更深。做任何事情,经过理智思考,就增加了力量。”当他看见薇莪拉还同时和另两个人在一起,希望他们“分享”苦难和折磨的时候,用理性来思考的柯希莫终于选了离开。

这是一种毁灭的生活,而受伤的柯希莫也在树上发泄,他弄光了树叶,他砍掉了树枝,他剥光了树皮,“看那剥开的树露出白生生的木头,瑟瑟战栗不已,仿佛受了伤。”他变成了人们传说的“疯子”,而在疯子的世界里,他开始说别人听不懂的寓言,写他们不愿看的文章,《画眉的叫声》、《猫头鹰的对话》、《啄木鸟的敲打》,汇集成了《两足动物观察》一书,后来他又印刷了周刊,取名叫做“有理性思维的脊椎动物”;他加入了野外共济会,制定了使用了猫头鹰、望远镜、松果、水泵、蘑菇、浮沉子、蜘蛛网、九九表等在内的仪式……柯希莫混合在生物人和社会人之间,在理性的支配下却又变得疯狂,这种含混的生命方式看起来是一种倒退,但其实是被现实折磨的无奈之举:他渴望变革,甚至渴望革命,但是在树上的存在似乎永远无法回到地上,就像在翁达利瓦花园里,曾经的薇莪拉对他说的那样,一接触到地面就会变成卑鄙的奴隶。

革命的机会似乎出现了,在城里了自治市,选出了市长之后,柯希莫变成了临时市政府的委员,他还出版了一本名为《共和体城市的宪法草案以及关于男人、女人、儿童、鸟兽虫鱼等一切家养及野生动物、林草蔬果等一切植物的双利声明》的图书,但是这个仿照法国革命而进行的变革似乎也遭遇到了最后覆灭的命运:他的书是执政者的指南,可是没有人看,变成了一堆死去的文字;那些贵族只是躲在家里,他们把柯希莫当成了整个地区的挑唆者、雅各宾党和革命派;而当他遇到征战而来的拿破仑的时候,拿破仑对他说的是:“您往这边过来一点,我请求您这么做,替我挡住太阳,好,就这样,别动……”拿破仑在他身上“想起了我见过的东西”,但是在那一场革命之后,成功只不过变成了他的地位,他的权势,他的统治力,“如果我不是拿破仑皇帝的话,我很愿做柯希莫·隆多公民!”

从十二岁开始树上生活,柯希莫从生物意义的人变成社会意义的人,又从社会意义的人变成思想意义的人,而其实,柯希莫在他自己的树上理想国里成为了一个历史的样本,所以个体意义上又具有了时代意义,从一七六七年六月十五日在饭桌上开始造反,到对于专制制度,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理性思维上一系列的变革,柯希莫无疑是一个诗人,一个探险者,但更是一个革命者,这个为理想而活的人从来没反悔,“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也正是“生活在树上”是她的理想,也是他的目标,所以当十九世纪的复辟阴影笼罩着欧洲,当革新者都以失败而告终,当“青年时代的理想、光明、我们的十八世纪的希望,统统化作灰烬”,柯希莫却还是在树上,他拒绝医生,拒绝牧师,拒绝礼仪,在最后一刻还抓住了气球的绳子,消失在大海那边。

消失不是死去,这是一种精神,在树上的精神,启蒙的精神,理性的精神,更是革命的精神,所以他在树上的一生里完成关于“完整的人”的命名,而在升入天空作为一种超越的人生态度里,地面上的人却只能以仰视的方式寻找他,正如卡尔维诺所说:“显而易见的是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人们最简单的个性被抹杀了,而且人被压缩成为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今天问题已经不再是自我的部分丧失,是全部丧失,荡然无存。”

分成两半的子爵

编号:C38·2170820·1407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1版
定价:20.00元亚马逊9.90元
ISBN:9787544722346
页数:104页

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之一。《分成两半的子爵》追求的是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中世纪战场上,梅达尔多子爵跃马横刀,却被土耳其大炮轰成两半。一个完整的人就这样被分成了一半恶人和一半圣徒。他说:“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卡尔维诺说:这劈开的一半的“异化”,还是“压抑”?在分裂的、残缺的、不完整的、自我敌对之后,最后却并不是消失,“因此一半被认为已经毁坏,后来却又跳将出来。”起点是完整,经过分裂,最后永远在矛盾中:“开篇时完整的梅达尔多,是无定型的,没有个性也没有面容;结尾时重归完整的梅达尔多让人一无所知;生活在故事里的人只是以半个自己出现的梅达尔多。而这两个一半,两个非人的相反形象,结果表现得更具人性,形成矛盾关系;邪恶的一半,那么地不幸,令人同情,而善良的一半,那么地愧疚,迂腐可笑。”


《分成两半的子爵》: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

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我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帕梅拉,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将会忍受众人的缺点,并且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
——《07》

从上而下,排列的方式决定了我阅读的秩序:《树上的男爵》、《分成两半的子爵》和《不存在的骑士》,先拿下第一本,打开阅读,读完合拢;再拿下第二本,阅读,合拢;再拿下第三本,打开,关闭。但是当看到第一本的《后记》时,才知道,这样的秩序是一种错乱,至少在卡尔维诺写作时间上来说,是颠倒了叙述的顺序。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或者是完全写作完毕之后的命名,从1951年写作《分成两半的子爵》到1959年完成《不存在的骑士》,卡尔维诺说,这是实现自我经验的三部曲,是现代人的祖先家系图,“在其中的每一张脸上有我们身边人们的某些特征,你们的,我自己的。”在这个和祖先有关的谱系图里,《不存在的骑士》关于生存,《分成两半的子爵》关于完整人生,而《树上的男爵》则是展现了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所以三部曲代表着“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可是,在卡尔维诺的命名里,最后写作的《不存在的骑士》却又变成了第一部,“它更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序曲而不是尾声。”

最后一部变成了三部曲里的第一部,而在我的阅读顺序中,第二部又被提前到了第一部——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式的颠倒?或者正如卡尔维诺所说,他们都属于“你们的,我自己的”某些特征,并非是先有不完整的人生再去追求完整的道路,再以“不存在”的方式争取生存,也并非是先争取生存,再看到自己被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从而去寻找通向完整的道路。其实,三部曲都是关于人和人类,关于生和生存,关于存在和不存在的信念,如此,以偶然、可能和随机的方式选取其中一部,也并非是一种错乱,或者说,用这样颠覆书写时间的方式来阅读,反而可能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所以先搁下已经阅读完成的《树上的男爵》,从《分成两半的子爵》开始,进入一个“非个人主义”的世界,从那被一分为二却又合二为一的过程里探寻真正的完整性,“我的宗旨是向人的一切分裂开战,追求完整的人,这是确定无疑的。”完整的可贵是因为发生了不完整,“现在他活着,是个半身人。”当我的舅舅梅达尔多睁开唯一的眼睛,张开半张嘴,翕动一个鼻孔,这个泰拉尔巴人终于以“一半”的方式回到了故乡。

从完整的人到半身人,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再回到这个问题之前,毋宁说,他变成半身人之后干了什么?从结果出发回溯原因或许更能看清半身人的本质。他从海上回来,是一个阴沉的日子,那艘船上飘着帝国的旗帜,在他回来之后,他的父亲阿约尔福老子爵就死在了城堡里,那时,“所有的鸟儿都停栖在他的床上,好像飞落在一根海面漂浮的树干上。”一个厌倦了世上俗务的人,最后的时光是在城堡里养鸟,这多少代表着一种避世主义,而且在把梅达尔多送出去之前,他就已经把爵位的特权让了出来。离开之前没有了爵位,到来之后脱离了俗务,他明显已经预感到梅达尔多回来之后的境遇,而这种境遇就是恶的开始。

阿约尔福老子爵死去,其实就代表着城堡、特权甚至土地都归属于梅达尔多这个“半身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梅达尔多就控制了泰拉尔巴,而在半身人之后,统治也变得不完整。他审判了由城堡卫士抓住的一伙土匪,用彼特洛基奥多制造的酷刑机器杀死了他们——不仅是土匪,还有失职的卫士,二十多个人就死在了他的手上,“这一残酷无情的判决使我们深为震惊”。之后,他又用同样的方式处决了十个农民,因为他们没有缴足应向城堡交纳的收获物的数量;之后他又把奶妈赛巴斯蒂娅娜赶去了那个麻风病人居住的布拉托丰阁,仅仅是因为她的脸上有一道伤痕,而其实这道伤痕并非是由麻风病引起的。

审判,处决,杀人,并把健康的人赶进了我麻风病人的聚居区,这便是梅达尔多子爵实行的统治。而当他知道有一群胡格诺教徒之后,竟然要把他们召进城堡,““我被不可信的人们包围着,我要把他们都遣散,把胡格诺教徒召进城堡。您,埃泽基耶莱先生,将是我的大臣。我将宣布泰拉尔巴为胡格诺教派的领地,开始同各天主教君主交战。您和您的家人来当头领。”胡格诺教派从法国逃出来,因为法国国王要下令把他们剁成肉酱,当他们翻山越岭而丢掉了经书和圣器,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像是异教徒,“没有《圣经》读,没有弥撒做,没有颂歌唱,没有祷告念。”这便是他们的处境,而在这其中,老埃泽基耶莱最小的儿子埃萨乌又成为恶的代表,“我做假证,我忘记给豌豆浇水,不尊敬父母,很晚才回家去。现在我要干尽天下的一切坏,我还没长大而不懂得的坏事也要干。”当被埃泽基耶莱说成是“瘟神和灾星”的时候,其实梅达尔多想要的是像自己一样的埃萨乌,让胡格诺派教徒进入城堡,就是要将异教徒变成自己的统治力量。

其实,胡格诺派教徒拒绝了他,这其实是一种反转的开始,当梅达尔多用种种恶的手段统治这个地方,他其实已经是异教徒,而胡格诺派并非是恶的代表,他们是被法国国王驱逐出来的,在宗派斗争中他们更像是牺牲品,梅达尔多利用他们的力量为自己巩固特权服务,是想让恶统治着世界,但是在胡格诺派坚持“我们也永远留在自己的土地上”的时候,他的计划告破了,而其实他知道自己身为半边人,已经缺失了完整性,但是他认为完整并非是真正完美的,“如果能够将一切东西都一劈为二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摆脱他那愚蠢的完整概念的束缚了。”在他看来,在完整的人的时候,他看到的这个世界是自然而混乱的,只是看见了“皮毛而已”,而只有将自己变成一半的人,才能了解“用整个头脑的普通智力所不能了解的东西”,也就是说,失去了一半只是一半而已,但是留下的一半“将是千倍的深刻和珍贵”,这就有了一种“破坏哲学”:“你也将会愿意一切东西都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变成半个,因为美好、智慧、正义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

这里的逻辑其实代表着梅达尔多的世界观,他虽然身为半边人,却并不喜欢拥有一种完整性,因为完整在他看来反而是一种混乱,反而是一种形式意义,只有被破坏,才能体味生命的可贵,才能了解深层次的存在,而所谓的美好、智慧和正义也只有在破坏之后才能真正凸显。这是一种深刻的认识论,而在半身人的世界里,他看到了什么?是杀死那些农民和土匪之后消除的正义?是把健康的人送去麻风病区域而拥有的邪恶?是热衷于异教徒那种力量带来的背叛?梅达尔多的半身人的确在一个恶的世界里,的确在破坏的欲望中深刻领会不完整的意义,但是他也是一个结果,甚至是一个恶果。

再次回到导致半身人的原因,那就是一场战争,“从前发生过一次同土耳其人的战争。我的舅舅,就是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骑马穿越波希米亚平原,直奔基督教军队的宿营地。”那是的梅达尔多刚刚成年,在这个年纪还不懂的区别善恶是非,“这种年岁的人热爱生活,对于每一次新的经验,哪怕是残酷的死亡经验,也急不可耐。”这是一个完整的躯体,当他穿过平原,作为基督教军队的一员和土耳其人发生战斗,这是他的信仰?当然不是,他只是在体验生命,甚至为了体验死亡——在经过的那片荒原,他就看到了那一堆堆死去的驱壳,那些死尸身上竟长出了翅膀,而当他看见尸骸深处一个指头的时候,他还以为为自己指路,“愿上帝饶恕他们:活人将死者的手指割下,为的是拿走戒指。”马夫库尔齐奥这样对他说。

不懂善恶是非,当然也不会理解战争带来的伤害,“他踌躇满志。他觉得残酷的战争使大地上汇集成了千万道血河,一直流淌到了他这里;他任凭这血的波涛轻轻地撞击自己,既没有产生出义愤填膺之感,也没有激发起悲伤哀怜之情。”所以是那一场残酷的战争造就了不完整的梅达尔多:既是让他的肉体一分为二,也是让他无法分辨善恶的心灵滑入了恶的深渊。但是在恶的深渊里,半身人的梅达尔多的意义不是制造了种种恶行,而在于他理解了不完整的意义,这种理解为他重新找到完整的自己提供了可能。

在制造了一分为二结果的战争之后,那另一个半身人又去了哪里?那就是被善所救起,两个隐修的人发现了他半个躯体,然后用香脂和软膏治疗他,等他恢复体力就辞别了隐修的人,走上了回家之路,“成年累月地走过许多基督教国家,回到了他的城堡这里,沿途他的善行义举使人们钦佩不已。”他起初加入了基督教军队,之后又走过了基督教国家,实际上他生活的地方没有真正的宗教,胡格诺派的到来也只是一种“丢失了经书”的信仰存在,所以在半身人被救活之后,是用一种善来拯救那些人,也开始救治为恶的自己。

好人让森林中迷路的人回家,赠送他们无花果和薄煎饼,帮助寡妇运送柴火,为被毒蛇咬伤的狗治伤,还送给穷人神秘的礼物,将被大风连根拔起的无花果树重新种好;而恶人呢?劫走了孩子将他们光在山洞里,把树枝和石头撒落在老太太的头上,把刚成熟的南瓜弄碎……一半是好人,一半是恶人,一半是仁爱,一半是恐怖,一半和另一半,当他们都叫做“梅达尔多”的时候,这其实是一个人的双重性格。在这样的双重性格中,善与恶其实并非是泾渭分明的,在麻风病人聚集的布拉托丰阁,由于好人的到来,他们放荡的生活结束了,于是他们责怪:“在这两个半边之中,好人比恶人更糟。”

双重性格,都是一个人的所有,是完整的象征,但并非是完美的,而且也并非是个体现象,梅达尔多对帕梅拉就说:“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所以关键是在完整的世界里,“你将会忍受众人的缺点,并且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所以和帕梅拉的爱情成为医治的最有效手段。帕梅拉答应了子爵,当两个半身人都爱上了帕梅拉之后,他们开始了决斗,而在为爱决斗中,“他们各刺一剑,把全部血管再次切断,从两面再次打开从前将他们分开的伤口。现在他们仰面躺倒在地上,原本是一体的鲜血复归了,在草地上融合起来。”于是断裂的半身人合二为一,于是不完整的个体重新回归完整,而帕梅拉也终于有了“样样俱全的丈夫了”。

这是完整的结局,半身人和半身人,好人和恶人,仁爱和恐惧,合二为一——那场残酷的战争是一切的起因,最后的爱是回归的终点,在这个有始有终的故事里,分裂的个体经历了种种,到最后便是一个真正的自我,“我舅舅梅达尔多就这样复归为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也就是从表面上看来他与被劈成两半之前并无区别。可是他如今有了两个重新合在一起的半身的各自经历,应当是变得更明智了。”有好也有坏,有善也有恶,或许这就是一个完整但不完美的人,这就是一种独立的存在。这是回归的意义之一,而第二层意义是个体之外的启示,“但是很明显,仅仅一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所以在梅达尔多“儿女满堂,治理公正”的生活之外,彼特洛基奥多不再造绞架而造磨面机,特里劳尼不不再收集磷火而治疗麻风病和丹毒,而我呢,“我留在这里,留在我们这个充满责任和磷火的世界上了。”

大家都是完整的,但是在完整之外开始追求完美的生活,当个体变成集体,“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也变成了可能,作为“分成两半的子爵”,梅达尔多从战争开始到爱情结束,构筑了一个从完整走向完美的人生样本,而这便是“我们的祖先”存在的意义。

不存在的骑士

编号:C38·2170820·1406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1版
定价:22.00元亚马逊10.90元
ISBN:9787544722797
页数:138页

“我在此卷《我们的祖先》中收集三篇写于1950—1960年代的故事,它们的共同之处是事件是非真实的,发生在久远的时代和想象的国度中。由于这些共同的特点(尽管还有其他不相同的特点),人们认为,它们组成了,像通常所说的,一部‘套曲’,甚至是一部‘完整的套曲’。”在《不存在的骑士》中,模范军人阿季卢尔福,存在于一具空空的盔甲之中,却是完美骑士的化身,唯有他使铠甲具有意义,当他名扬天下的业绩被挑战、被质疑、将被抹杀的时候,他的存在还能成立吗?“阿季卢尔福的原型随处可见,而古尔杜鲁的原型仅在人类学家的著作里有。这两个人物,一个没有生理个性,而另一个没有意识个性,他们不可能扩展成一段故事;他们只是宣告了主题,应当由其他的人物加以展开,存在与不存在也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搏斗。还不懂得存在与不存在的人,是年纪轻的人;因此一位青年应当是这个故不存在的骑士事的真正主人公。”


《不存在的骑士》:我的名字在旅途的终点

“可是我,说实话,”托里斯蒙多忍不住说了出来,“喜欢的是我去占有,不是被占有。”
——《10》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最后一部,这只是写作年代上的排序,而卡尔维诺却说:“它更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序曲而不是尾声。”不是因为故事发生的年代在最早的查理大帝时代,而是在人的存在意义上揭开了祖先的谱系,“他们只是宣告了主题,应当由其他的人物加以展开,存在与不存在也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搏斗。”存在与不存在,并非是以名字,以身体作为标准,就像托里斯蒙多对圣杯团骑士所说,对于自我存在最显著力量的爱情,也不是占有和被占有作为评价标准。

对于一个不存在的人,首先一定是从身体这种物质化的标准来衡量的,不存在的骑士是有自己的名字,但是阿季卢尔福真的就是这个身体下唯一的名字?当查理大帝在法兰克王国的军队中阅兵的时候,每个人都用言语、举动和名字让自己有一种存在感,谁将克敌制胜,谁将一败涂地,谁是英雄,谁是懦夫,谁可能被刺穿脏腑,水可能坠马落地而逃,每一个人都对应着“谁”,每一个谁也找到了自己的言语和举动,所以这是一种唯一的存在。

但是阿季卢尔福却只有一个名字,当查理大帝想要他露面的时候,他却告诉他:“因为我不存在。”那被打开的头盔里空空如也,饰有彩虹般羽毛的白色盔甲里面没有任何人。存在的人不存在,不存在才能证明存在,这像是一种悖论,而“不存在”也成为他的唯一标签,就像他去往寻找索弗罗妮亚以证明自己曾经保护她的贞操而获得骑士称号,在路上遇到小镇上的人所说:“既然是不存在,那正是他。”一个在奔跑的马上看不见的人,就是他。但是不存在的骑士为什么有名字,名字的意义是不是也是存在?或者说,名字之存在是不是在消解不存在?

名字的存在其实也是一种不存在,那个查理大帝遇见的古尔杜鲁就是无名者,他与青草为伍,他和果木生活在一起,他就是自然,他就是一切,但是却没有名字,或者说世上的任何一物都可以作为他的名字,就像看果园的老者所说:“名字只是在他身上滑过,从来不能粘住。对于他来说,无论怎么样称呼他都是一回事。您叫他,他以为您唤一头羊;而您说‘奶酪’或‘河水’,他却答应:‘我在这里。’”他当然不是疯子,而是一个“活着但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所以当查理大帝将他作为阿季卢尔福的侍从的时候,一个有名者和一个无名者,一个知道自己存在的不存在者和一个存在但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恰好组成了一种互补的结构。

这种结构使得两个人趋向于一种联合体,他们就是从两种方式思索人以及自我存在的意义,在一具尸体面前,他们的感触不同,阿季卢尔福说:“死人啊,你有我从来不曾有过并且永远不会有的东西:这个躯壳。或者说,你没有躯壳。你就是这个躯壳。就是因为它,有时候,当情绪低落时,我会突然嫉妒存在着的人。”而古尔杜鲁却想着:“死尸呀,你放出的屁比我的还臭哩。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为你哀悼。……尸体呀,你看,你不是活得比我强得多啦?”古尔杜鲁觉得一具死尸都比不存在的自己强,因为他们虽然死了,却是一种存在,而且是唯一的存在。但是,阿季卢尔福虽然也嫉妒这存在着的人,但是并不是想要一个驱壳,对于他来说,存在的人只是一种驱壳的存在,“你就是这个驱壳”含有某种不屑,但是他在死尸面前,却开始思考如何让不存在的人存在。

其实,阿季卢尔福是知道存在的意义,他在回答查理大帝为什么要加入军队参加战争,阿季卢尔福说:“凭借意志的力量,以及对我们神圣事业的忠诚!”也就是说,一个肉体上不存在的人,一个没有驱壳的人,唯一存在的标志是意志,是忠诚,只有一个有意志力的人,一个对神圣事业忠诚的人才是有存在感的人。但是阿季卢尔福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其实只是知道,或者说和军队一起寻找存在感,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像对于死尸一样,他会陷入到某种关于生命的秘密的思索中,当他走进军营中最整洁最舒服的帐篷,当他整整齐齐穿着那身白色铠甲,当他蒙头入睡的时候,总是想到自我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使人们闭上眼睛,失去自我感觉,沉人数小时的时间空洞之中,然后醒过来,找回与从前相同的自我,重新接起自己的生命之绳?”入睡而失去自我,醒来而找回自我,那中间的时间是不是变成了空洞的存在,在空洞的世界里,自我感觉是不是就在迷失的状态中?

阿季卢尔福就是在这种自我思考中开始寻找存在感,寻找在意志驾驭下自我的使命。无名者古尔杜鲁或者给了阿季卢尔福第一种启示,一个可以用任何东西命名的人,自己却不知道存在,那么反过来说,名字也是无意义的,扩散开来,那么在战争中为了争夺权力、等级、名誉也是无意义的,也是不存在的身份属性,这种启示也在那个名叫托里斯蒙多的话里得到了证明:“权力、等级、排场、名誉。它们都只不过是一道屏风。打仗用的盾牌与卫士们说的话都不是铁打的,是纸做的,你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捅破。”所以在他看来,不存在捍卫也不存在攻击的战争也是毫无意义的:“战争打到底,谁也不会赢,或者说谁也不会输,我们将永远互相对峙,失去一方,另一方就变得毫无价值。我们和他们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打仗……”就像阿季卢尔福在躺下思考前,那场战争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基督徒的巡逻队和异教徒的巡逻队向前都迈进了五百步,但是却又各自转身折回背向而去,在不碰头更不发生冲突的夜晚各自回到营地,“报完太平无事,就上床歇息。”

无名者不需要命名,这就是不存在的意义,而无名者却可以在自我的意志中实现存在感,这就是存在的可能。这是阿季卢尔福的第一个启示,而朗巴尔多则给阿季卢尔福提供了第二种启示,他是一名士兵,加入军队最大的希望就是亲手杀死哈里发伊素阿雷,为父亲报仇,为了寻找自己的杀父仇人,他向“不存在的骑士”询问如何决斗、如何雪耻,而当他真正杀死了仇人的时候,他是心潮起伏百感交集的,但是他的疑问是:自己打哈里发的眼镜而造成他死亡这种方式是否算完成报仇责任?本来期望在追逐敌人的战场上像英雄一样杀死他,但是仅仅是打了眼镜而完成了复仇计划,似乎目标丧失了,似乎计划落空了,于是短暂的兴奋之外,他有感觉到了迷惘,“现在他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就在这时他才感到恐惧和惊悸。”

实际上,朗巴尔多希望的是疯狂,当一切平平静静甚至歪打正着发生了的时候,心中一定会有空廖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会让自己成为不存在的人,所以在阿季卢尔福、古尔杜鲁对于死尸的想法时,朗巴尔多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死人呀,我跑呀跑,就是为了跑到这里来像你一样被人抓住脚后跟拖走。现在你眼睁睁地死不瞑目,你在石头上磕碰的脑袋面朝青天,在你看来,这将我驱使至此的疯狂劲头究竟是什么呢?这战争狂热和爱情狂热又是什么呢?……死人呀,我眷恋我的追求。不喜欢你的安宁。”是的,这是一种复仇的狂人,随之而来的则是爱情的狂热,当他在树林里看见紫衣骑士,并发现骑士是女人的时候,他突然就萌发了爱意,生着金色细毛的光洁的小腹,粉红色的圆臀,富有弹性的少女的长腿都让朗巴尔多有了爱情的狂热,和战争中为父杀敌的狂热一样,让他难以平静。

表面上的名誉、地位和权力是一种不存在,战争和爱情狂热也会使人不存在,而托里斯蒙多在寻找圣杯团骑士的过程中关于信仰的亵渎成为关于不存在的第三种启示。他为了证明当初阿季卢尔福拯救的索弗罗妮亚不是处女,而踏上了寻找圣杯团骑士的旅程中,因为传说他的母亲就是索弗罗妮亚,而父亲是圣杯团骑士。但他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圣杯团骑士的时候,其中的老骑士却对他说:“加入圣团的人弃绝尘世间的一切亲属。”也就是说,圣杯团的宗旨之一就是涤除一切的情欲,让圣杯的仁爱主宰自己,在他们看来,自我是不存在的,唯有圣杯的力量:“你看见那片枫树叶子了吗?一滴露水落在它上面了,你站着,不要动,眼睛盯住叶子上的那滴露水,忘掉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把自己与那滴露水化为一体,直至你感到失去了自我,而充满了圣杯的无穷力量为止。”没有自我,就是被圣杯的爱所占据,每一个成员都不需要吃喝,不需要运动,甚至不需要呼吸,“让周围的一切占有你。”

但是圣杯的仁爱在哪里?当骑士团进入库瓦尔迪亚的村子的时候,他们却少了房子,杀了人,这些口口声声具有仁爱的人却干了罪恶的事,这就是一种亵渎,而骑士团却为自己所犯的罪行开脱:“不是我们在这么干,是圣杯,它附在我们身上操纵我们的行动!在它这疯狂的爱中寻找乐趣吧!”他们甚至告诫托里斯蒙多,“不要探问圣杯的意图。”这便是一种对宗教的背叛,是对于信仰的亵渎,他们看似存在,看似具有仁爱,其实就是一种不存在,甚至是欺骗。

所以从古尔杜鲁的名字开始,到朗巴尔多的战争狂热和爱情狂热,到托里斯蒙多看到的圣杯团罪行,他们构成了另一种不存在,是看似存在的不存在,所以为了寻找真正的存在感,他们踏上了证明之旅,看起来阿季卢尔福只是为了证明曾经护卫过索弗罗妮亚的贞操,而其实在这个寻找过程中,他们发现的是真正的意志存在,关于事业,关于爱情,关于信仰,从背叛、诱惑、狂人中走出来,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现在才开始真正展开情节,也就是阿季卢尔福和他的马夫为寻找素弗罗妮亚的贞操证据而进行的险象环生的旅行,其中穿插交织着布拉达曼泰的跟踪,钟情的朗巴尔多对布拉达曼泰的追赶,还有托里斯蒙多寻找圣杯骑士的经历。”这像是一个相互追逐的故事,而在连锁发生的故事里,不存在的人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存在。阿季卢尔福为了找到十五年前的素弗罗妮亚,也是为了自己骑士的资格,他在途中遇到了美丽的普丽希拉,普丽希拉开始引诱他,“在她们给他洗温水澡时,香气、雪白与粉红的肌肤已令他神魂颠倒了,现在他唯一的欲念就是要使自己融化进那一片芬芳之中。”但是面对一丝不挂的普丽希拉,阿季卢尔福还是拒绝了,他建议她拥抱的是穿着铠甲的武士,其实就是要告别,“我也深感痛苦,可爱的夫人,但是我重任在身,不敢懈怠。”他说的那句话是:“我的名字在我的旅途的终点”,这是属于阿季卢尔福的意志,当他找到了修道院,看到了那些残壁断垣的时候,继续按照线索去摩洛哥寻找已经被当成女奴卖掉的素弗罗妮亚,并最终找到了她,当素弗罗妮亚听说他就是曾经保护过自己纯洁无瑕的贞操的骑士的时候,她被阿季卢尔福从耻辱的异教婚配中救赎出来,也得到了自由之身。

这便是阿季卢尔福存在的价值,他之为骑士,他之所以思考,他之所以行动,就是为了得到这个证明,就是为了获得这样一种存在,“我们可以说唯一脱离了周围物质世界的是书中的阿季卢尔福,我不是说他的马、他的铠甲,而是那正骑在马上旅行的、那套在铠甲之中的独特的东西,那种对自身的担忧、焦虑。”这是阿季卢尔福所代表的关于事业的存在。而在寻找圣杯团骑士的过程中,托里斯蒙多发现了他们的伪善,于是在库瓦尔迪亚遭遇劫难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喜欢的是我去占有,不是被占有。”他救下了百姓,百姓纷纷感谢他:“你是骑士,却见义勇为!终于有了这样一位骑士!你留在我们这里吧!你说要什么,我们一定给你!”而在旅途中,他离开圣杯团之后又去寻找自己的“母亲”索弗罗妮亚,一开始不知道面前的女子是索弗罗妮亚,他把她叫做阿齐拉,而且爱上了她:“阿齐拉,我好像早就一直爱着您……好像已经为您神魂颠倒了……”

但是当他知道阿齐拉就是索弗罗妮亚的时候,他终于知道所爱之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于是一种乱伦的罪恶感开始让他感觉到耻辱,但是素弗罗妮亚却告诉他:“其实,托里斯蒙多不是我的儿子,而是我的兄弟,或者说是隔山兄弟更恰当一些。”道出实情才知道,他是被国王逼迫才做了母亲,她原来是苏格兰国王和一位乡下妇人的女儿,而托里斯蒙多是王后与圣团所生,“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只有刚才在此两厢情愿地缔结的姻缘,我热诚地希望你愿意重结良缘。”当所谓的母子关系不存在,换来的是毫无血缘却有着真正情感的爱情,这也便成为不存在之存在,是在爱的意志中结下的果实。

而朗巴尔多呢,他因为追随那个紫衣骑士布拉达曼泰而踏上了寻找之旅,而那时布拉达曼泰爱上的却是阿季卢尔福,所以在这场追逐果实中,当阿季卢尔福终于离开,朗巴尔多得以有机会接近布拉达曼泰,但是当她知道面前的不是阿季卢尔福,便骂朗巴尔多是骗子,这便是在爱情狂热中不存在的结果,但是他却在修道院里找到了真正的布拉达曼泰,真正的爱情,那就是一直在写书的“我”:“讲述这个故事的修女苔奥朵拉和女武土布拉达曼泰,我们是同一个人。有时我驰骋沙场,醉心于拼命和恋爱,有时我隐居修道院,思索和记叙我的经历,以求领悟人生。”

为什么布拉达曼泰会变成修女苔奥朵拉?这其实是另一个关于存在的故事。“我”是一名修女,是圣科隆巴诺修会会员,当院长让她撰写一个故事,只是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拯救灵魂。这也是修道院存在的意义,但是当“我”写到了一无所知的战争,写到了想象的爱情,写到了寻找之旅,其实就已经从编撰开始了存在式的创作,“编写故事的技巧就在于擅长从子虚乌有的事情中引申出全部的生活;而在写完之后,再去体验生活,就会感到那些原来自以为了解的东西其实毫无意义。”这便是书写的存在感,所谓的拯救灵魂就是用自我的意志让一个人变成“完人”的过程:“假如你能愉快地写作,既不是由于上帝在你身上显示奇迹,也不是由于上帝降圣宠于你,而是罪孽、狂心、骄傲作怪。那么,我现在摆脱它们的纠缠了吗?没有,我并没有通过写作变成完人,我只是借此消磨掉了一些愁闷的青春。”

“我”穿插在叙述中,既是故事之外的人,也是故事之中的人,这种跳跃感是不存在的存在,而“我”之书写的一个最大意义是痛击时代之病: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世事尚为混乱。名不副实的事情并不罕见,名字、思想、形式和制度莫不如此。而另一方面,在这个世界上又充斥着许多既无名称又无特征的东西、现象和人。生存的自觉意识、顽强追求个人影响以及同一切现存事物相抵触的思想在那个时代还没有普遍流行开来,由于许多人无所事事——因为贫穷或无知,或者因为他们很知足——因此相当一部分的意志消散在空气里。

查理大帝时代代表着一种懵懂的存在,不论是名字还是思想,不论形式还是制度,都在混乱之中,这种混乱使得不存在变成存在,这种存在便是虚无的存在,而存在又变成不存在,这种不存在便是无知,便是贫穷,所以当“意志消散在水中”,需要的是拯救,需要的是命名,需要的是寻找。所以故事里的阿季卢尔福、古尔杜鲁、朗巴尔多、托里斯蒙多,以及索弗罗妮亚、布拉达曼泰都在寻找存在的意义,也都变成了“我”的化身,在里面有事业,有爱情,有信仰,当去除了诱惑、背叛、亵渎,一个完人的存在感就凸显出来,所以最后“我”也进入了故事,成为了爱情中的主角,而这种意志力带来的存在感,也使得自我从虚无的过去走向了满怀期待的未来:“啊,未来,我从对于过去的记叙,从激动得双手颤抖的现在,向你走来了,我跨上了你的马鞍。你将在尚未造起的城楼的旗杆上升起什么样的新旗帜欢迎我?你将在我过去喜爱的城堡和花园里样燃起劫掠的硝烟?你安排了多少黄金岁月?你是难以驾驭的,你预报了须以昂贵代价去获取的珍宝,你是我要去征服的王国,未来……”

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

编号:C38·2170820·1404
作者:【塞尔维亚】米洛拉德·帕维奇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6年10月第1版
定价:128.00元亚马逊63.30元
ISBN:9787532770083
页数:240页

“我的一本书《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实际上是一部塔罗牌小说,由与大阿卡纳纸牌相对应的22章组成。借助塔罗牌,可以预测未来,而《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包含着若干牌义,就像那些塔罗牌。”无限可能性意味着不可能,不可能的世界如何走向“最后”?《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深入到欧洲的现实和历史中,寻找一个与现实类似的断片,来放置作者的思想。这个断片就是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拿破仑战争和塞尔维亚起义。在《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中,帕维奇写了两个塞尔维亚家庭的遭遇,这两个家庭分别在为拿破仑的法国和反拿破仑的奥地利卖命,代表了塞尔维亚在东西方两种势力之间的选择。只是,不管是哪一方,他们都并不是为了塞尔维亚的未来在奋斗,而是为了与本民族无关的事情在拼杀,而这个事件却最后在文本中消失了,如此,仿佛听到了帕维奇的问题:“我们是否都在面对一种挑战,看到最后一百名读者的面孔,或者略微悲观地讲,看到小说的最后一百名读者的面孔?”


《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人类永远十七岁

身在雅典去想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就是君士坦丁堡;身在罗马去想,它则是另外一座君士坦丁堡。
——《20号牌 审判》

第一张翻出的牌无论如何也不是第20号牌,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始审判。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甚至是一个曲折、善变的过程:首先你要听说有这么一本书,它早已经上市,摆放在某一个书品系列里,它的名字叫“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这是一个名字上的“君士坦丁堡”;然后被人看见,被人选购,被人消费,当经历了某一个库房发货之后,才能在几天之后到达我的手中,于是可以看见那个蓝色如瓷器的封面,封面上是君士坦丁堡的建筑,这是一个可以感官的“君士坦丁堡”,但是仅仅是看见,甚至仅仅是抚摸,它距离十九世纪的故事还很远;当它在书橱里陈列了一段时间之后,你从容地撕去上面的塑膜,然后像轻轻地打开,宛如礼盒,也宛如潘多拉的盒子,那种神秘是以前所有阅读体验中不曾有的,拉动红色的带子,是一本蓝色锻绒封面的书,上面写着“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底下的注解是:“一部算命用的塔罗牌小说”。

从名字意义的“君士坦丁堡”到被消费的“君士坦丁堡”,再到可以触摸的“君士坦丁堡”,是不是可以打开书进入阅读状态?可是你所购买的是一个整体,而不仅仅是一本书,在那个宛如瓷器礼盒也宛如潘多拉盒子的盒子里,还存放着一张“一四九三年的君士坦丁堡全景图”,山上的房子,山下的河流,房子里的门和窗户,河上的船只,都囊括在一张长方形的图里,但为什么是一四九三年的君士坦丁堡?它和这个19世纪的小说故事有什么关系?

这其实是一张出版于1493年的Nuremberg Chronicle,描绘的是君士坦丁堡被穆斯林攻占40年之后的情形。1493年倒退40年,就是那个著名的1453年,在库威岛的火山岛发生大爆炸之后几个月,处在火山灰阴霾下的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教堂上,出现了“巨大的火焰”,这个过去一年多年来处在东罗马统治下的城市终于在烈焰当头的几天之后,彻底陷落,东罗马帝国从此灭亡,奥斯曼帝国开始了它的统治。这是西方时代的终结?这是基督教文明的失陷?当40年后君士坦丁堡的水依然在流,到底是是文明压倒野蛮,还是野蛮压倒文明?甚至在300年后,当代表法国征战的奥普伊奇中尉来到君士坦丁堡,是寻找自己的身份,还是代表着另一种侵入?

“一四九三年君士坦丁堡全景图”只是局部,正像历史也只是时间的一个局部,而盒子里那副塔罗牌呢?轻轻打开,是22张大阿卡纳牌,它们按照秩序从0到21排列在一起,而大阿卡纳牌也只不过是塔罗牌的局部而已,只有22张大阿卡纳牌和56张小阿卡纳牌合在一起,才组成塔罗牌,而最早的塔罗牌产生于1390年和1445年,它们现在收藏在威尼斯柯若尔博物馆——1390年和1445年的塔罗牌,都早于1453年的那场战争,也早于1493年的这张全景图,所以在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前的塔罗牌是不是代表着西方文明的残留?而当300年后,生于塞尔维亚的奥普伊奇中尉和父亲一样加入拿破仑的法国军队,是不是一种背叛?还有音乐天才帕霍米耶·泰柰茨基成为奥地利的神枪手,参加了1797年的威尼斯战争,是不是也是一种不忠?就像君士坦丁堡,曾经是世界东正教的中心,是塞尔维亚人心目中的圣城,却被奥斯曼土耳其统治了300年,变成了伊斯兰的城市,甚至它的名字也被叫做伊斯坦布尔,这是不是一种信仰的缺失?

一四九三年的君士坦丁堡是局部的历史,22张大阿卡纳牌是局部的命运,当它们和一本用来算命的塔罗牌小说共同组成“君士坦丁堡”文本的时候,它会是一个整体吗?整体并非是不翻阅的静态,并非是不解构的合一,它其实保留了所有可能,就像那22张阿卡纳牌一样,“算命小引”中说,你可以按现有顺序阅读这本小说,从0号牌开始,到第一组七张牌,再到第二、第三组七张牌,一直到最后的第21号牌;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按照牌阵来解义,塔罗牌阵法有三种,魔法十字、大三位一体和凯尔特十字,你可以选择其中一种牌阵,然后根据牌阵要求的顺序去阅读相关篇章,当用阿卡纳牌的随机性来阅读小说,那么就创造了顺序的无限可能,而每一种可能会带来不同的体验。

但是,当用塔罗牌来控制阅读篇章的顺序,实际上就是让一本书脱离了它的独立性,或者说,是塔罗牌侵入了小说的文本,在无数可能中,命运会走向何处,历史会走向何处,阅读会走向何处?这是复数的阅读,复数的结局,复数的文本,而当面对唯一一个读者的时候,其实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游戏,或者说是文本的陷阱——君士坦丁堡全景图、22张阿卡纳牌和一本书,从来不构成一个整体,它们只是在文本的多义性和互文性上构成了一种景观,而其实,无论如何,都难以逃离现实的掌控,而在这个唯一现实里,只有唯一的读者,只有唯一的一双眼睛和一双手,于是,把“一四九三年的君士坦丁堡全景图”放置在一边,把22张大阿卡纳牌放进牌盒里,而只剩下一本缎面的书,一本215页的书,一本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写的书。

从多个部分到一个部分,从多种可能到唯一现实,一本书或者只是一本书,一个君士坦丁堡或者只是一个君士坦丁堡,它不在雅典人的想法里,也不在罗马人的头脑中,或者也不在奥斯曼人的征服中,它只在君士坦丁堡自己的历史中。但是从阿卡纳牌开始,这种唯一性在战争、混乱、死亡中或许已经不具有确定性,那么在诸多的变化中,在可能的结局里,用算命的方式是不是可以找到君士坦丁堡自身的存在逻辑?

引自《百科全书》的那段话是:“愚人通过21次启蒙,获得神秘的能量和玄奥的智慧;象征愚人的纸牌同时有塔罗牌‘大奥秘库’中的O号牌、正当中那张牌和最末一张牌。”获得神秘的能量和玄奥的智慧,靠的是21次启蒙,而启蒙的意义是赋予愚人一种力量,那么这种力量带来真正改变就涉及到三张牌:0号牌、当中那张牌和最后一张牌。不妨放弃所谓的魔法十字、大三位一体和凯尔特十字等三种牌阵的解读,从愚人的世界开始寻找抵达君士坦丁堡的那条路径。打开第0号牌,按照自然秩序,它也在第一组七张号牌的前面,谁是愚人?“父亲过去谈到他,经常说他像河岸上新起的风一样愚蠢,说他总是挨着悬崖的边缘行走。”父亲是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他一直是法国骑兵队里的军官,而这个他称作愚蠢的人的儿子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从童年时代起就在父亲的队伍里效劳,也就是说,他被父亲定义为愚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失去了自我定义。

这是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其归宿意义的存在,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出生在塞尔维亚的的里雅斯特,他的家族拥有亚得里亚海的商船,拥有多瑙河畔的麦田和葡萄园,但是因为随父亲征战,他除了母语,还讲希腊语、法语、意大利语和土耳其语;他痴迷于骏马,把它们的尾巴编成辫子;他从维也纳购买银质餐具,他热衷于参加化装舞会、假面舞会,喜欢观看烟花表演;他总是置身于欧洲女人之间,“他总是感觉如鱼得水。”从某种意义上,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就是一个从小失去家的孩子,而他身上被浸润的欧洲文化,却让他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甚至像一个魔鬼一般:他的一只眼睛像身为希腊人的外祖母,另一只眼睛则像他塞尔维亚人的父亲,所以,“出生于的里雅斯特的小奥普伊奇所看见的世界是一个斗鸡眼所见的世界。”他会窃窃私语:“上帝是上帝,我却不是我自己。”

不是我自己,这是小奥普伊奇对自己的评价,这也是丧失归宿感的一种无奈,所以愚人之存在,是因为总是“挨着悬崖的边缘行走”,是因为“带着一副外国女人的笑容”,是因为“舌头底下像掩藏了一个秘密一样藏了一块石头”,所以对他来说,就需要找到智慧,找到力量,找到启蒙,而最直接的办法是找到父母,“他一如既往躲在某个角落后面观察他的父亲,躲在另一个角落后面倾听他的母亲。他渴望与他们相会。他并不了解自己是谁。”而对于一个14岁时在乌尔姆战役中、22岁时在普鲁士战役中失去知觉的征战者来说,他却拥有另一样东西,那就是自己的“第11根手指”,它一直挺直着,一直数着天上的星星——这是欲望的象征,他所需要的是可以满足欲望的女人,就像他总能听到地底下奇怪的声音,像欲望的潜流总是有着喷薄而出的可能。

所以从0号牌的愚人开始,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为了摆脱“不是我自己”的命运,就需要寻找力量和智慧,而找到自己的最好办法则是知道父亲是谁,知道母亲在那里,知道自己出生的的里雅斯特在何处?这是回归的一个信号,也是改变愚人命运的第一步。按照这个目的,他就是按照大阿卡纳牌的顺序,从0号的愚人到1号的魔术师,再到2号的女祭司,再到3号的女皇。1号魔术师对他说:“假如你随身带着家里的钥匙,而你的家已被战争摧毁,那么只消把你的钥匙扔进一口大锅里,我就可以重建你的家,连最末的细节也不漏过,因为每把钥匙都会制造某种回声,从而让耳朵获得有关那把钥匙所守护的房子的形状和尺寸的清晰描述。”这是和钥匙有关的房子,它可以打开一扇门,可以进去,可以知道家,而那个钥匙,那个房子,那个想回家的愿望在另一个地方,那就是君士坦丁堡,在那个圣殿里,有一根石柱,石柱上有一块紫铜盾牌,盾牌里有一个圆孔,“任何想许愿之人必须把大拇指插入那个圆孔,同时手掌紧贴在上面,绝不能让手掌离开那块铜板或是让大拇指离开那个圆孔,然后他的愿望就会得到回应。”

的里雅斯特是出生地,为何要去君士坦丁堡?要去圣殿?要插入那个圆孔?这仿佛是某种关于欲望的隐喻?那用手插入的动作正像他一直挺直的第11根手指渴望“星星”,所以当最后在君士坦丁堡的圣殿里插入了手指,小奥普伊奇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它只是欲望的一次空置,所以魔术师引导他进入到君士坦丁堡,就是让被欲望控制的蠢人在空无中回归到自身。但是魔术师却说出了另一个秘密,那就是告诉他,父亲还活着,但是有三次死亡,只有在第三次死亡到来之际才会真正消失,而让他消失的是一个真正爱他的女人,“直到你经历了你的最后之恋,直到你引起一个女人的注意,你会跟那个女人繁衍后代。就在同一个瞬间,你会从世界上完全消失,因为存在三次的灵魂不能生育后代,正如一个人因为三次死亡而变成吸血鬼之后不能生育孩子一样。”

关于父亲的三次死亡其实并非是魔术师的秘密,在剧院里舞台上正表演的就是那出名为《奥普伊奇上尉的三死》的戏剧,“说回来,你的每一位先祖都只有一个死。可你却不是这样。你会有三个死,这三个死都在这里。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这位可爱的妇人和这位姑娘,她们就是你的三个死。”父亲奥普伊奇的三次死亡,都背离了祖先唯一的死亡,也都和女人有关,三个女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戏剧中奥普伊奇的第一次死于与熊的搏斗,第二次死于穿奥地利军大衣、拿着来复枪的男子,第三次则在黑夜中准备袭击敌人时被那个奥地利人的匕首刺中。

三次死亡出现在戏剧中,出现在魔术师的预言里,但是对于儿子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来说,却只是一个传说,“真相是什么?我父亲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是他质问魔术师的话,而魔术师对他说的是:“每个人都拥有两种过去,一种叫作‘慢悠’,这种过去随着一个人的出生而生长,然后向着死发展。另一种叫作‘哧溜’,它跟着一个人回溯到他出生的时刻。”一种是自然秩序的出生和死亡,而另一种是回溯到出生的时刻,“真相就存在于两种过去之间……”所以对于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来说,无论哪种方式,都必须在过去寻找真相,而过去的真相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在女祭司那里,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被塔罗牌算命,而且和父亲的命运都在月之处女的同一张牌上,她告诉他的是,父亲属于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的人大权在握,他们甚至发动了战争,所以即使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是胜利者的儿子,世界也永远不是他的,“你父亲会喜欢白天胜过黑夜,喜欢男性圣像胜过喜欢女性圣像。只要你为之效劳的国家还在追求权力和富裕,它就属于你父亲;也属于他那类人,他的兄弟会。”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喜欢的是小麦,懂得保持沉默,但是因为自己的11根手指,将长年累月和欲望搏斗,但是最后却会从一个具有两种性别的女人,即“第三只鞋”中得到问题的答案,“迄至今日,这些纸牌讲这些植物的语言已经长达千年,人类的命运就镌刻在这些植物上面。‘第三只鞋’就是那个不会踩踏这些植物的人。”

魔术师和女祭司对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讲的话其实都纠缠于自己和父亲的关系,或者说自己的命运是被父亲所决定了的,不管是父亲的“三死”,还是权力圈子,与其说是接近真相,不如说是远离真相,在两种过去之间,在“第三只鞋”那里,都是不确定的,都是谜语式的,也都在一次次远离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我自己是谁”的谜团。所以在这样的迷局面前,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不如直接回到的里雅斯特,回到母亲身边,回到哪所大房子——这是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的第一次回归。在这次回归里,他不是寻找父亲的线索,而是用回溯的方式找到了自己的过去。

那个叫佩特拉·阿拉乌普的女人像是自己的姨妈,但其实安排他睡觉的她更像是欲望之神,“我积攒了很多绺头发,正在织一个阴茎保暖袋。”全身散发着扁桃仁芳香的她甚至和他裸身睡在一起,而当母亲掀起被子看见他的第11根手指挺立在那里的时候,发出尖叫:“我要杀了这个佩特拉!你这样子怎么能去教堂啊?”这当然是亵渎,因为欲望玷污了信仰,但是在的里雅斯特的家里,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看到的并非是纯洁的信仰,不管是头发缠住自己脖子的妹妹,还是把一杯酒倒在自己的双乳之间一滴不剩喝干的嫂子,甚至告诉他啃家里门柱和门把手的母亲,他们作为女人,也是欲望的代表,所以当母亲说出1789年的那头熊,说出那个屋子,说出父亲,他的第一次死,就是欲望之死,“我就看了,只见哈拉拉姆皮耶与一头活着的熊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当他用他的匕首杀死那头熊时,垂死挣扎的熊滋了他一身尿。我们无比开心,无比相爱,就在1789年当年,在深冬,我生了你,索福洛尼耶,人就是这样过来的……”

人之诞生,是用婚姻和爱灭除了欲望,但是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的第11根手指,的里雅斯特淫乱的家,却又是另一种欲望的开始,甚至当帕纳·泰奈茨基成为“灵魂上的兄弟和肉体上的丈夫”的妹妹约瓦娜说起自己家族和泽蒙的泰柰茨基家族的恩怨,也完全是欲望之罪:“你不知道啊?这两个家族的关系是在上个世纪、上一次战争中开始的,也就是在1797年威尼斯共和国崩溃的时候。你父亲遇到了帕霍米耶·泰奈茨基,他是此刻正在操你妹妹的帕纳·泰奈茨基的父亲。”帕纳·泰奈茨基的父亲就是帕霍米耶·泰奈茨基,他一直为奥地利征战,在与法国军队的战斗中,他吃了败仗,但是尽管如此,帕霍米耶·泰奈茨基的世界也是一个欲望的世界,只不过他靠的是自己的来复枪,“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来复枪射程所及的无人之地,如同在维也纳时一样。”而他最欣赏的一句话是:“杀人最多的人,活得最长久……”

同样是塞尔维亚人,却同样被欲望驱使,所以奥普伊奇家族和泰柰茨基家族,在欲望面前都无法逃脱命运,而这样的命运无法使他们站在同样的民族立场,“他明白,在民族之间不存在爱,只有恨。他喜欢说,胜利有很多父亲,而失败永远只是孤儿;不过,他也会想,尽管从未说过,失败和胜利两者永远拥有同一个母亲。”不管是奥普伊奇上尉的权力观,还是泰柰茨基的杀人观,他们最后其实都找不到自己的“父亲”,找不到自己的祖国,找不到自己的民族归宿感,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在他们欲望所构筑的后代里,充满了乱伦,充满了敌意,充满了对抗。

奥普伊奇和泰柰茨基在塔楼上的对决,让手持来复枪的泰柰茨基被化成马人怪物的奥普伊奇一枪洞穿,而这也使得那个“杀人最多的人,活得最长久”成为了一个讽喻,而和泰柰茨基在一起的拉斯蒂娜却要和打死了泰柰茨基的奥普伊奇生孩子:“我想给你生个孩子。你给了我生命,我要把它还给你。一命还一命。”当奥普伊奇用象征权力的盲人权杖戳开拉斯蒂娜的下身时,他才发现她还是个处女;而当拉斯蒂娜告别战场回到卡尔洛夫奇,和丈夫生下了儿子阿尔瑟尼耶和女儿杜尼娅,后来又爱上了从椅子背部劈开而生下来的帕皮拉,竟然和他做起了情人;而在女儿杜尼娅的床上,拉斯蒂娜放置了一块山羊皮,第二天竟然发现帕皮拉的后背上有粗糙山羊毛磨出的印痕……

欲望总是难以遏制,而关于奥普伊奇的第二次死也在欲望中悄悄酝酿。当被赶出了家门的帕皮拉报名参加了奥地利的军队,和泰奈茨基的儿子帕纳·泰奈茨基在同一个军队里成为朋友,于是他帮助帕纳·泰奈茨基找奥普伊奇上尉报仇,结果在夜晚的对决中,那一盏马灯下,奥普伊奇用马刀杀死了帕皮拉——这是魔术师对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说出他父亲三死的第二次死亡,而这次死亡之后出现的另一个女人,就是和帕皮拉一起被赶出来的杜尼娅,于是,获胜的奥普伊奇对杜尼娅说:我要让你怀上一个小孩,你可以生下你所希望生的那一个。你会有两次受精,而且要自己决定两个种子你想要哪一个:生命的种子,抑或死亡的种子。”而就在奥普伊奇和杜尼娅培育种子的时候,拉斯蒂娜却对儿子阿尔瑟尼耶说:“知道吗,我以前不敢告诉你。但现在我必须说出来。奥普伊奇上尉是你的亲生父亲。”

在和那头熊搏斗中,奥普伊奇的第一次死成为了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的父亲,在第二次死的时候和杜尼娅培育种子,而拉斯蒂娜的儿子阿尔瑟尼耶也是奥普伊奇的儿子,也就是说,奥普伊奇上尉和不同的女人生下了儿子,三次死亡的三个种子,是生命的种子还是复仇的种子?而在搏斗中得到的胜利,使他成为唯一的父亲,但是这个唯一的父亲就像唯一的祖国,唯一的民族一样,以一种复数的死亡、复数的孩子制造了混乱,所以,父亲在某种意义上则是权力和欲望,所以即使是胜利者,就像隐士所说:“胜利是没有孩子的,它只有一个父亲。相反,失败却有上百个孩子。想想吧。谁是更强大的一方?”

那时的塞尔维亚正和土耳其作战,但是不管是奥普伊奇家族爱是泰柰茨基家族,都为了权力和欲望跟随着法国军队和奥地利军队,“你们为什么要在外国人的军队,而不是在你们自己的军队里服役?你们是在为了两个属于外国人的帝国——为了法兰西和奥地利——战斗并牺牲,而与此同时,你们自己部族的同胞却在塞尔维亚,在贝尔格莱德,正为了他们的国家与土耳其人进行战斗。”所以对于寻找父亲的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来说,改变愚人角色的真正意义不是找到智慧和力量,而是回到唯一的君士坦丁堡,回到由真正的过去启示的真相,而那个保护着植物的“第三只鞋”便成为他从0号牌愚人命运中解脱出来的唯一力量。

“给我那条围巾,一只长烟管,这把椅子,一双手套和一枚戒指。”当泰柰茨基的女儿耶丽赛纳·泰奈茨基在店铺里买来了这些东西,她便开始了自己的征程,那双鞋只留下一只挂在脖子上,那枚戒指上刻着“请记住我!这枚戒指重获了贞洁。我期盼你的手指,一如你的新郎!”的铭文,她踏上了寻找爱人的旅程,而她所遇到的第一个让她心动的男人则是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第11根手指还挺立着,在遇到耶丽塞纳之前,受伤的奥普伊奇被杜尼娅疗伤,欲望找到的是她“双腿中那个让别人快活”的叶夫多吉雅,但是这“命运之轮”像是到了最后的时刻,当11号牌变成“正义”之后,命运已经昭然若揭地走向它该有的正义,正如奥地利军队中的帕纳·泰奈茨基上尉所说:“我永远在中间。在两位基督之间,在东方和西方之间,在面包和葡萄酒之间;假如你喜欢,也可以说是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此乃我希望继续待着的所在。我那死去的父亲没能做到这一点。”这是和“父亲”不同的开始,即使当他和父亲仇人之子索福洛尼耶·奧普伊奇在战场上遭遇,那马刀所对准的也并非是敌人,而倒下的奥普伊奇则开始在受伤而“倒吊”中开始了新的旅程——就在那时,他遇到了“第三只鞋”,他被她呼出的气所救,他把自己藏在舌头下面的秘密给了她。

而父亲奥普伊奇呢,那座荒芜的城堡里,那个泥泞的营地里,这个生下了复数孩子的父亲,这个被权力和欲望控制的父亲,终于看到了“死神”——那一本名为《伊利亚特》的书已经不再是西方文明之源头的史诗,而是记载了过去之死亡和预言了未来之死亡的书:他看见了1204年十字军在君士坦丁堡的征战,看到了罗马迁移到君士坦丁堡,看到了哥伦布停靠在新大陆海岸,看到了法国人进攻威尼斯,看到了莱比锡的战役:

他看见了对犹太人的迫害和闪击战,以及四个男人在雅尔塔、斯大林在1948年;而且,惊恐不安中,拨开他罪孽的迷雾,他看见了耶路撒冷和哭墙以及阿拉伯人,看见了油再次从东方流出来,盎格鲁-萨克逊人登上月球,进入苏维埃俄罗斯人所在的太空,以及塞尔维亚人冒全天下之大不韪;他那预言家的眼睛的源泉都要枯竭了,谁知道他还看见了别的什么以及看到了多远……

一边是爱情,一边是死亡,一边是儿子,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受伤,一边是胜利,但都和君士坦丁堡有关,和真相有关,和唯一的命运有关,“我之所以选了你,是因为你没有被你的母亲、姐妹或情人们所爱,而且你也不会被自己的女儿所爱,假如我们会有一个女儿的话。”这是耶丽塞纳对索福洛尼耶说的话,她是第三只鞋,既不是胜利者的妻子,也不是胜利者的女儿,她只是自己,“当我选择时,我选择我最爱的那个人。”而“最爱”也成为第11根手指一直挺立的索福洛尼耶·奧普伊奇找寻的自我,也是这种自我使她变成了愚人,而愚人在另一个意义上则是幸福的人,“幸福和睿智不会同时存在,正如身体和思想不会共存,因为,只有痛苦才是身体的思想。换言之,幸福的人会变成愚笨的人。”

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为什么要去往君士坦丁堡,因为那里有着圣殿,有着铜柱,有着秘密,“我们要跟着你的父亲前往君士坦丁堡。去找那根镶着紫铜盾牌的石柱。”而父亲奥普伊奇为什么要去君士坦丁堡,因为在死神那里他看到了过去遭受蹂躏的君士坦丁堡,看到了未来被权力控制的君士坦丁堡,而三次死亡之后的他将会带着最终极的死遇见最后的爱恋,这一次的爱恋才是唯一的爱,才是让自己归于一个人的爱。但是不管是儿子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还是父亲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他们其实在君士坦丁堡遇到的只有一个女人:耶丽塞纳,而第三只鞋的耶丽塞纳所代表的就是唯一的爱,唯一的世界,“什么是民族?瞧瞧我。我十七岁。我是人类的同龄人,因为人类永远是十七岁。这就是说,民族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孩子。它一直在成长,而它的语言、它的精神、它的记忆,甚至还有它的未来,对于它来说就像衣服,总是会显得过于窄小。”

实际上作为泰柰茨基家族的女儿,耶丽塞纳离开家,憎恨哥哥,都是拒绝一种身份上的认同,而她只活在自己的17岁里,活在“第三只鞋”的自我里,对于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的爱,是让他从第11根手指的身体欲望中解脱出来,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相,而对于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来说,则是在最后的爱恋中完成三死之后真正的权力之死,“直到你经历了你的最后之恋,直到一个你能够与她生育后代的女人爱上了你。到那时,在那个刹之间,你将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因为‘第三个灵魂’不能生育后代,正如被再次吸过血的人不可能有孩子……”而君士坦丁堡呢?一个遭受过不同民族蹂躏的城市,一个在欲望和权力的征战中遍体鳞伤的城市,一个信仰随时陷落的城市,也成为一种复数,但是在这个只属于君士坦丁堡的君士坦丁堡,它就是整个世界,而“世界”正是最后一张牌——从0号牌的“愚人”到11号牌的“正义”,再到最后一张牌的“世界”,无数次启蒙,无数次失败,无数次死亡之后,曾经被魔鬼控制的索福洛尼耶终于回到了君士坦丁堡,终于成为他自己:

经过了十七年,他的性器萎软下来,他右脚的皮靴不再让他觉得夹痈,他的听力变弱了,再也听不见地底下的声音。整个广阔的世界在他面前展开。简直就像代表他命运的所有纸牌,他的全部大阿卡纳牌,一直都是反着摆放的,所以他的生活被翻转了,他的全部官能发生了倒错,并改变了从地底到宇宙的感知方向。

加薪秘诀

编号:C38·2170820·1403
作者:【法】乔治·佩雷克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7年05月第1版
定价:29.00元亚马逊14.40元
ISBN:9787020123179
页数:192页

“经过深思熟虑鼓足满腔勇气您决定去见您的上司请求加薪所以您去求见上司简便起见因为不简总是不便我们且称他张三先生也可叫作张先生或者干脆就是张生”,无标点的第一句,似乎要走向无穷尽的末日,但是没有停顿的世界里,哪里才是终点?哪里才有希望?随着乔治·佩雷克引人发笑的叙事和势不可挡的逻辑,读者如同在观看一场真正的障碍赛跑:一次次对会面的忐忑预想,一次次失约后的腾挪跳跃,焦虑持续加剧而希望越来越渺茫。《加薪》起先是乔治·佩雷克写于一九六七年的广播剧,其文本翌年以《加薪秘诀》为题在杂志上发表,不加任何标点;一九七〇年,该剧由马塞尔·居维里埃(Marcel Cuvelier)首次搬上舞台。


《加薪秘诀》:狗屎般的人生变化无常

老妇人,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到底是谁……
妇人,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男子,声音同样压得极低:……我们所隐瞒的一切……也许我们彼此并非真的陌生……也许这里有一位丈夫和他的妻子……一位母亲和她的女儿……
——《巴氏口袋》

我们到底是谁,是关于身份的问题,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是关于行为的质疑,像是哲学的终极问题,但是这是两个疑问句?两个肯定的疑问句?“声音压得极低”里甚至没有问号,当用省略号取代的时候,他们的句子里是欲言又止的话,是已经和即将发生的事,是可能但是必然的结局:老妇人说的“我们”,妇人说的“这里”,以及男子说的“丈夫和他的妻子”、“母亲和她的女儿”都把一切带向了确定的位置。

以及确定的时间,确定的地点,以及确定的舞台:时间是1974年2月12日,地点是尼斯剧院,舞台是罗伯特·康达曼导演《巴氏口袋》设置的剧场。铁幕升起,传来吸尘器强烈的噪音,那里没有门,即使有墙,上面的壁饰也只是伪装而已,一切都是舞台的设置,当观众走进剧场观赏一部剧作的时候,当演员面对观众表演的时候,这一切设置好的东西仅仅是虚设的布置,那么包括舞台上的六个人,也都完全没有必要问出那两个具有哲学形而上学意义的问题。

一切都是形而下的?老妇人又怎样的打扮?妇人脱去服装会呈现怎样具体的样子?男子几岁了,他上台演出有几年经验了?回归到现实是不是就是形而下的开始?而且还有那土豆,一袋袋堆起来的土豆,一定是可食用的,一定是粒粒饱满的,一定是带着新鲜的色泽。可是,勒内·德·欧巴尔迪亚《无名将军》里的那句话被引用了:“即便是在现代,削土豆皮或许仍是最大的冒险。”为什么是一件冒险的事?是形而下解构了形而上?是现实冲击了艺术?还是具体确定的人破坏了“我们到底是谁”的终极疑问?

其实,舞台不是舞台,当引座小姐让入场的观众就坐,他们就对台上发生的一幕仿若未闻,他们只是坐在位置上,不是台下的位置,是像在家里一般关了门坐在里面,看看书读读报聊聊天或者打个瞌睡,都是和别人无关的现实;而台上呢,六名剧中人物早就在台上了,他们取消了观众“看见”的时间,也就是说,“给人感觉他们已在台上数小时、数日、数月之久……”而且,他们对观众席视而不见,目光永远在舞台上,在表演中,在“声音压得极低”的对话中。台上和台下,舞台和现实,就这样被隔离开来,一些不在剧场的观众,一个不在舞台的演出,就这样生生划出了两个世界,各自发生,各自始终,各自对话,各自在自己的确定的位置上。

这当然是已经发生的故事,“用意是营造出一个原本富丽堂皇却为光阴无情销蚀的场所。”也是正在发生的现实,那一袋袋的土豆总是要倒出来,总是要每一个人都削起来,总是充满了“最大的冒险”。是的,正在发生的现实里有了三次敲击声,有了长时间的沉默,有了总是有人或没人的猜测——老妇人之后,是青年男子,是男子,是妇人,是青年女子,他们面对土豆,他们谈论土豆,他们对土豆充满了疑问,而每一次关于土豆的疑问就是关于“我们到底是谁”“我们在这里干什么”的回答。男子说:“我们对土豆谈论得还不够!”,停顿之后说“其实我们应该每天都怀着激动的心情想念土豆!”再停顿之后说:“是土豆养育了我们!给了我们一切!”停顿,是允许时间插进来,当时间插进来,土豆就不是现在的土豆,土豆就不是我们的土豆。

土豆是战争期间的土豆,“战争时期哪来的土豆,那会儿只有洋姜和大头菜。”妇人说,然而男子纠正说:“错!!那会儿是有土豆的!就在战俘营!被他们用来做身份证,是的,夫人!”妇人的否认,男子的肯定,但是这个被插进来的战争时间,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真实发生的?1970年的现实没有战争,正在现实里的男子和妇人没有看见战争,所以土豆之一种是记忆之外的虚构,当虚构进入时间,就必然是为了发生关系,所以男子说:“没有就去找啊,关系,把它找出来,想象出来,别没事儿瞎嚷嚷!”所以关于土豆的叙事,就一定是一种关系,和欧内斯特卖了版权换了菟头茎,阿基米德烧了亚历山大港,“还有藤生的或者曼声的菜豆、与村姑齐名的香菇!别忘了花菜!”都在一层层的关系里接近土豆叙事,接近虚构的战争。

“战争爆发了……”青年男子出来,说到了战争以及省略号,那欲言又止的话里,那已经和即将发生的事里,那可能但是必然的结局里,就有了女儿和女佣,就有了宅子,就有了把自己关在客厅14年的英国人,就有了两只在墙壁中发现的活蝙蝠,就有了烤箱、亭子、大池塘、小岛、冬天龙卷风、小船、钢琴等等,给有了火车和马车,就有了亲历的故事看见的人已经发生的场景,就有了阿诺夫人、居巴雍老爹、很多的孩子、很多的猫。是一种返回?虚构的返回?可能的返回,和土豆叙事有关的返回,以及寻找关系的返回。

但是充满了疑问,和肯定的疑问句不同,这里是有疑问的肯定句,英国人在客厅里关了14年,妇人问:“他们忘了关煤气?”男人说:“不,他们以为是自己的梳子!”那两只活蝙蝠从墙壁里被发现,是当时故意被放进了墙里,还是仅仅是去实验而逃跑了?那个宅子里的人在战争之后已经去世了,男子为什么敲门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围着盆子削土豆?有疑问的肯定句,最后的疑问总是被叙述中确定的东西化解,确定的是战争,是宅子,是孩子和猫,是记忆。但是当所有确定的东西在各自的叙述中返回到了一个地方,一个空间,一个时间,当疑问变成肯定,当我们开始对话,其实一切都变成了正在发生,无法逃逸,无法躲避,就像在舞台上的封闭空间,从来都不允许有人敲门,从来都不允许观众看见他们。

孤立而隔绝,这就是战争时期的状态,现在的问题是,在被一袋袋的土豆围起来的冒险故事里,谁能打开一个出口?青年男子说:“我们困在这儿,就像是老鼠一样,一辈子都出不去了。”老妇人说:“您说得不对!花园可不是虚构的,院子也一样,您知道的。”男子认为缺少方法,青年女子觉得“仿佛有奇迹来拯救我们”。而妇人则认为:“她……您……我们所有人……我们之所以在这儿,因为那是我们曾经的愿望……因为我们现在仍想留在这里……再也要动弹……再也不要出去……”一辈子围着土豆,谈论土豆,“是土豆养育了我们!给了我们一切!”又一种土豆叙事,真正超越了时间,超越了记忆,超越了舞台,超越了生活,土豆就是一切,一切都是土豆——不是政治流亡者,不是告密者;时间就是一切,一切就是时间——不是古老的历史,不是亚历山大和巴尔芒捷的时代;我们就是我们,不是陌生人——丈夫和妻子,母亲和女儿,甚至主人和仆人……

于是在冒险的土豆叙事中,在现在的时间里,在彼此认识的我们中,有人看见了“藏在后面的那些人”,有人被恶棍拖进了秘房,有人陷入了工程风波,在确定的位置上,不是不想逃离,而是无法逃离,“伴随着旧王朝崩塌的饥馑与粮荒到了年轻的共和国初年仍肆虐不止,这时惊愕莫名的世人才发现,救星就是土豆!”土豆是食物,土豆是工具,土豆是象征,土豆是让存在不存在,让死亡不死亡的符号,有人渴死,有人愁死,有人缠绵死,有人冻死,有人被别人的仇恨杀死,可使土豆的冒险故事还在那里发生,死了之后是复活,“长时间的沉默。死者一个接一个地爬起来,却仍旧在地上坐着,还稍稍有些喘息。”可是最后死去的是那个叫做“我们”的人,老妇人、男子、妇人、青年男子、青年女子,男人和女人,母亲和女儿,丈夫和妻子,在无名无姓的五个人之外,是第六个人,他叫“仆佣”——就像土豆一样,看见了发生的一切,站在“我们”之外,他在舞台之上却又在封闭之外,于是一切肯定的疑问句,一切疑问的肯定句,一切封闭的开放,一切开放的封闭,最后都变成了仆佣的独白:“他们被罚囚禁于监狱,但却没人瞧见他们的牢房;他们骑乘在马背上,但却没人看见他们的坐骑;他们把芦苇当做长剑去战斗;他们死去后却又随即爬起。”

他不是主人,却看着主人被囚禁,他在舞台上,却在封闭之外自由言说,“因为疯子的行为又怎么能为智者所料中呢。”那么舞台之下的观众是疯子还是智者?导演是智者还是疯子?一种内部的结构,就像独自存在的土豆,其实是一种见证和旁观,却和自己无关,无所谓道德审判,无所谓背叛和忠信,无所谓告密和囚禁,土豆在发芽,土豆在生长,土豆在收获,土豆被削皮被食用,土豆是土豆,一个确定的土豆,就是一个成为不确定故事的确定背景,一个从舞台回归到现实的真正道具。

而在《巴氏口袋》之外,那个《加薪》的舞台上是不是也有一个确定的土豆,一个土豆就是一切的故事?不是战争期间,是和平时代,不是“我们”,是“您”,不是在封闭的空间里,是在敞开的环境中,“又即:如何撇开卫生心理气候经济以及其他条件的影响营造最佳机会要求上司调薪”。这里的可能性因素包括卫生、心理、气候、经济以及其他条件,但是最终的目标是确定:营造最佳机会,以及要求调薪。于是在这个可能性因素环绕的世界里,就必须寻找一个确定的土豆,一个代表一切的土豆。

“剧中人物”是关于事件的步骤,分成一二三四五六,一是建议,二是非此即彼,三是肯定假设,四是否定假设,无是选择,六是结论。六段论的结构看起来是从“建议”开始,到“结论”为止的封闭结构,也就是说,一切事情总会有结论,任何可能都会有最佳机会,当然,每一个舞台都有充满冒险但最后一定是代表一起的土豆。如果完整地叙述六段论,则可以是这样一种结构:第一步:“经过深思熟虑,您下定了决心,去见您的上司要求加薪。这是建议;第二步,要么您的上司在他的办公室,要么您的上司不在他的办公室。这是第二步,非此即彼的情况出现了;万一您的上司真的在办公室,不妨敲敲门等他的回应。这是第三步,出现了肯定假设;假若您的上司真的不在办公室,不妨去走道上守着他回来。这是第四步,出现了否定假设;我们姑且假设您的上司不在办公室。这是第五步,面临一种选择;要是这样的话,您就在走道上守着他回来。这是第六步,是最后的结论。

可是,包括第五步的选择,也依然是否定假设下的选择,到了第六步,他也根本不是结论,而是继续开始可能性。从可能开始到可能的结论,这个六段论依然是一个循环,其中会出现上司在办公室的情况;上司不在办公室但是你找到了猫在办公室的李四小姐;李四不在办公室,你去了这家机构所有科室转了一圈……从可能开始,又否定也有肯定,肯定之后还有否定和肯定,再肯定之后依然有否定和肯定,六段论其实是理想化的结构,在种种变化面前,其实您根本无法选择,根本无法得出结论,于是在六段论之外,有了直接跳到否定状态的三段论,有了从否定跳到肯定又从肯定到否定的十段论——但是不管如何多的可能,如何复杂的结构,不管是上司的女儿是否得了有99.5%的机会可逃过一劫的麻疹,还是那个李四小姐变成了李斯太太最终被送进了疯人院,不管有人得的是猩红热、腮腺炎、黄疸病、小儿庶痹症、黏液瘤病、口疮、体虚气弱、肥胖贫血、第三心室肿瘤、感染性心内膜炎、扁平足等疾病中的一种还是多种,也不管这天是个星期五快餐部准备的是鱼还是蛋,真正的可能只有两种:加薪或者不加薪。

您作为一名雇员,可以向上司陈述作为丈夫的痛苦,作为父亲的担忧:“孩子们一天天在长大;鞋子得买新的;开学要添课本作业本;夏令营的费用还是不低的;初领圣体时的臂章也需考虑;药品、玩具、电影票都是花销。”而且作为公司一员,长期兢兢业业,完全可以得到上司的理解和同情,甚至会颁给你一个劳动奖章:正面刻着“自由平等博爱”的铭文,还有法兰西共和国象征的玛丽安头像,背面则是太阳、播种机以及写着“祖国向兢兢业业的劳动者致敬”。于是你为了回馈这份恩情,大摆宴席邀请亲朋好友和同事邻居,上司自然主持了宴会。但是这个可能的结局虽然得到了调薪,但是出现的又一种可能是:“欢庆结束,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您的预算雪上加霜,欠下各个供应商和饭店酒馆的老板一笔债务。”于是循环又开始了:为新债务所迫,还是决定去见上司,要么他在办公室要么不在办公室,肯定假设或者否定假设,最后的结论呢?还是回到了最初的结果:欠债,招上司。

可能导致了不可能,而第二种结果则是更直接,上司对你说起了现实的无奈,这其中包括竞争带来的威胁、关税下调、共同市场条约生效、尼迪回合条款签订、以及英镑马克法郎芙元和黄金行情走势引发的不妙局势、投资计划同意对市场营销以及促销活动做出的倾斜、劳动力的问题、汇市的浮动、原料的供应、产品的包装、应用研究和基础研究、技术专利的购买……最后上司告诉你:“短期内,恐怕是无法考虑工薪阶层加薪要求的,哪怕是再小的涨幅都不行。”但是可以等上六个月。六个月也不是最后的结论,因为,“六个月后要么您的工资上调了,那自然不再有问题,要么您的工资没有上调,那么一切还得从零开始。”

还是回到了起点,非此即彼,否定和肯定假设,没有结论的结论,没有选择的选择:“是这样的话,您也只能从头再来。”一趟一趟去见上司,一次又一次去找艾美琳小姐(李四太太早就已经疯了),
“反反复复地去其整体构成了这家您为之鞠躬尽瘁奋斗一生的高贵企业的全部或部分的各个科室转悠转悠……”一趟一趟,一次一次,以及反反复复,无限循环,指向的是永远的不可能,“一边感叹狗屎般的人生变化无常”,不是变化无常,而是在循环中走向了“正常”,那就是加薪只是一个假设,永无止境的假设。所以所谓的“加薪秘诀”就是无数个“二者必居其一”的选择,是“姑且假设”的可能,是“回应相伴的诸多示意行为传达着诸多信息”。

当然没有土豆,没有舞台,一切都在现实中发生,都在土豆的神话被消灭之后发生,“狗屎般的人生变化无常”,为了摧毁一切可能的诱惑,为了解构一切选择的机会,为了破坏一种叙事的结构,于是真正的加薪秘诀在34页的文本里不再有问号,不再有省略号,不再有一二三四五六的结论,只有再无标点、再无停顿、再无可能的秘诀:

经过深思熟虑鼓足满腔勇气您决定去见您的上司请求加薪所以您去求见上司简便起见因为不简总是不便我们且称他张三先生也可叫作张先生或者干脆就是张生所以您去见张生要么张生在他的办公室里要么张生不在他的办公室二者必居其一如果张生真要在办公室里那倒也好说但很显然张生没在办公室

何谓永恒

编号:C38·2170722·1401
作者:【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2月第1版
定价:42.00元亚马逊23.10元
ISBN:9787532772087
页数:290页

“我从小就缺乏时间概念:不论今天还是其他任何时候,对我都一样。”作为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世界迷宫》的最后一部,讲述了母亲去世后父亲的生活,尤其重点描画了母亲的密友让娜与父亲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也回顾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全书写至一战爆发戛然而止。这是三部曲中与作者的亲身经历结合得最紧密的一部,尤瑟纳尔在描写身边至亲至爱的亲人时也遵循她一贯超脱冷静的原则,让笔下的人与事跨越时代和地域的局限,体现了作家对历史和时间的深刻思考,以及对传记体裁的彻底颠覆。“何为永恒”仿佛是对时间的某种发问,但却是表达了尤瑟纳尔对人类命运最深切的忧虑和最贴切的喻示。


《何谓永恒》:绊脚石就是上帝

我又看见一个有着年轻预言家相貌的少妇坐在农田与牧场之间的一道栅栏上;我们来到了哈德良墙下,她坐在墙上,头发随风飘动;她似乎是辽阔的苍穹的化身。
——《大地在颤抖》

农田、牧场和栅栏,仿佛是诗意的一种象征,于是看见便成为了遥想,便成为了仰视:“我们”在墙下,“她”坐在墙上,不是真实的距离,其实是一种理想和现实的距离,是瞬间和永恒的区别,当让娜依然优雅地坐在那里,这个世界的美好似乎都集中在这一个“辽阔的苍穹的化身”之上,头发随风飘动带来的飘逸是恒久的,如梦一般,镶嵌在玛格丽特的童年记忆之中——在上面就是一种超越,对现实的超越,对欲望的超越,对时间的超越。

那时已经发生了战争,“大地在颤抖”带来的是恐惧,是别离,是死亡,“我隐隐约约地觉得,事物的无秩序寓于秩序之中。我还不能完全相信,萨拉热窝战火引起的后果也是如此。”这或者只是一个序曲,引用哈德良之口的那句话是:“我看见夜空凄惨,月亮在乌云中奔跑。”压抑、黑暗的世界里有“以分钟甚至以小时计算的时间似乎显得太短”带来的混乱,有“从法国的佛兰德地区传到比利时的佛兰德地区”传来像可怕瘟疫的钟声,有第一次真正越洋过海带来的惊险的遭遇,有城堡被炸导致“人类与植物的双重灾难”:“动物和鸟都消失了。金角山羊又回到神话里;而小驴春和它母亲玛蒂娜今在何方?草又长出来了,但只有不多的鲜花点缀其间。矮树丛和某些乔木又破土而出,但在这些地区,昔日的百年古树并不少见。”

一切都在毁灭,但是真正颤抖的或许是那些“杀戮得到了死亡的谅解”的谎言,战争爆发,人类死去,在所谓的利益面前,那些人却在颂扬着战争,“战争被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为是解决人民之间利益争端的惟一办法,而更卑鄙的是,战争被说成是荣誉攸关的事。”当死亡变成一场伟大的事业,一切的良知都被吞没了,一切的信仰都异化了,就像米歇尔原配贝尔特的弟弟在岛屿间航行是所说:“在这些岛屿间航行,简直是去触摸死神的乳房。”世界如末日般坍塌,而谁还能看见农田与牧场,还有谁能独坐哈德良的墙上让风吹拂自己,成为一种永恒的化身?

玛格丽特已经回到英国,在这个国家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刻,或许和米歇尔有关,因为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英国,没有去过便也成为永恒的遗憾,在那里有他一段旧时的漫长爱情回忆,那个回忆里总是坐着一个随风飘动的少妇,总是在超越时间的光辉里走向生命之美好。而正是这种美好,对于米歇尔的现实来说,则意味着悲伤和痛苦的——战争爆发前他出售了在黑山城堡的大部分收入,却遭遇了高利贷的骗子;他找不到朋友,甚至不再出入社交界,因为,“战争把上流社会打得分崩离析。”这一切仿佛就如他曾经在左胳膊刻下的六个希腊字母一样,变成了一种“宿命”:“人们嘲笑作为国际金融大亨的父亲,嘲笑因喜欢侍女而遭非议的母亲,嘲笑这个只会挥霍父母财产的傻儿子。”

而在之前,米歇尔所经历的是孤独,一九〇三年的时候,他甚至孑然一身躲在黑山城堡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四年之中遭遇两次丧妻之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种孤独真的会变成一种宿命观,左手指的伤痕似乎还在提醒着他肉体到精神的折磨。但是他似乎希望从这样一种孤独状态中走出来,不信仰任何宗教,他却成了卡特山修道院院长的密友,内心没有上帝,他却嘴上叼着香烟坐在桌边忏悔——“与其说他在忏悔,毋宁说他在自言自语地讲述他的过去。”讨厌社会等级,他成为尽职尽责的济贫会主席,却根本没哟慈善心和友爱精神。或许,他内心对于自由、对于冒险的渴望还在,所以那时他迷恋上了汽车,“米歇尔想的只是驱车自由奔驰,哪里有公路,就往哪里开。”

似乎一切都是短暂的,甚至只是为了摆脱孤独这样一种人生目的论在驱使,而当妹妹玛丽在那一次打猎中失去生命,对于他来说,更是缺失了生命中永恒的意义,那颗子弹鬼使神差地打到一棵橡树干之后又反弹回来,正好击中玛丽的胸口,在这她一生唯一一次度假中,她没有听见子弹的响声,就走向了死亡。这也是一种宿命?和曾经的加布里埃尔一样,意外夺走了最宝贵的生命,但是在玛丽的死亡事件中,这并非像宿命那样充满了无奈,在她去世后发现的一封“我的修省书”中,她却向自己的上帝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们都是要死的。重要的是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那颗子弹仿佛只是上帝发出的邀请,那么在无声无息的一九〇一年,玛丽是以死亡的方式回到了上帝身边。宿命变成了一种归宿,其实是玛丽对于现实的某种逃避,当丈夫保尔在巴黎与半上流社会的女子幽会,当他学会了谈情说爱的言语花招,甚至他最后将玛丽的死说成是上帝的正义——“这是对从前利用移民或教会财产大发横财的惩罚”,仿佛米歇尔的整个家族都必须为这种“大发横财”付出代价,这其实变成了一种报应。

玛丽的逃避,是留下了身后的蜚语,而她的死亡还能真的回到上帝那里?其实只有在这个时候,关于生之门和死之门才真正向着玛格丽特打开:“这扇半开半闭的门面对着的,既是最具体的现实,又是最不可捉摸的奥秘,这就是时间。毫无疑问,永恒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表述的相同事物,但我们与这两种观念所处的关系,就像一个圆的直径与圆周的关系,一方面在尽可能地往一起靠拢,另一方面永远也不可能靠拢在一起。”时间能够永恒吗?就如玛丽渴望以死亡的方式回到上帝那里,对于左胳膊刻写着宿命的米歇尔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归宿?实际上,不信仰上帝,崇尚自由精神的米歇尔即使在孤独中,也渴望找到一种永恒,这种永恒对他来说,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爱。

爱,是对于肉体的爱,是对于美好事物的爱,是对于自由的爱,曾经的冒险,曾经的旅行,曾经的叛逆,其实在米歇尔心中种下的是永远炽热的火焰,而让娜是他一生都无法绕开的符号。“她童年时代习惯在漆黑的夜里站在阳台上,有时候也走出房门,赤条条地站在花园里,被包围在无影无形的黑暗之中,风一会儿是那么轻柔,一会儿又是那么强劲,浑身浸润着夜间的芳香。”从童年时代起,让娜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走向了那个被期待的永恒之镜,作为费尔南德的朋友,在遇到米歇尔的那一刻起,这样的符号其实早就被激活了,她对埃贡的爱,埃贡对她的爱,都看起来那么和谐,“埃贡对让娜的爱,像大海的涛声一样充满了整个贝壳,在贝壳里回荡,直到将贝壳冲破。”直到他们结婚。而米歇尔呢?是他渴望用这样的肉体来弥补自己一生的宿命?还是她看见了爱情和婚姻之外的存在?

“让娜既不是淫妇,也不是疯狂追求异性的女人。她激情洋溢而温存,欲火炽热而柔情似水,在使对方获得满足的同时,也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他也知道,埃贡不是一个受骗的丈夫,因此无需向他作出补偿。”或者在这个意义上,是公平的,而其实,让娜在不同的情感体验中走向不同的欲望满足,对于米歇尔更多是热情,是激情,是一种无约束如风吹在身上的自由,巴黎的三天,就如在斯海弗宁恩的日子一样,他们完全抛弃了世俗;在棕榈别墅,他们完全在文字的世界里找到了共鸣,翻译夸美纽斯的著作不是一个借口,而是找到了另一种做爱的方式——他们似乎在秩序之外建立着属于自己的秩序,这多么像米歇尔曾经的冒险,似乎这个世界从来不存在旁观者,从来不存在束缚,也从来不存在上帝。

欲望却终不能带向永恒之地,即使让娜的丈夫埃贡不过问这一切,对于一个路德教徒来说,让娜心中依然有着对于上帝的敬畏,终于她转身过来,从欲望的世界里走了出来,“为了纵欲,难道存在着不达自身目的誓不罢休的狂热?这种狂热是有钱男人的狂热,为了追逐更大的快乐,直到油尽灯灭;这是艺术家的狂热,为了艺术而耗尽心血;这是神秘主义者的狂热,为了拥有上帝,身败名裂。”所以让娜和米歇尔之间,存在的距离就是一个上帝,“绊脚石就是上帝”,米歇尔看到了让娜俯仰之间心存上帝的爱:这是对埃贡的爱,对两个儿子的爱,对已故女友的女儿玛格丽特的爱,还有对穷人的爱,尤其是对老人的爱,而当热情之火在她身上变成永恒之爱,不在上帝身边的米歇尔只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孤独世界。

从裂痕走向忠诚,似乎是让娜的自救,那一句“您比他还甘心堕落”,让米歇尔终于收回了身体,收回了欲望,收回了热情,甚至收回了现实,“而米歇尔只不过是图一时的快乐而已,对他来说,未来是虚幻的,他凭空想象的游艇根本没有安装罗盘,也不准备写航海日记。”而对于这无法成为永恒的爱,最后是让娜一九〇九年以为在别墅旁看到米歇尔的错觉,也是米歇尔奄奄一息时看到让娜送来的花篮而放声痛哭。

不是错失,也不是对于世俗的妥协,是他们必须完成生命的另一种定义,关于欲望,关于贪婪,关于背叛,去除那些最终成为阴霾的东西,是为了接近更多的永恒,是为了跨越时间而心存感激,是为了最后唤回如墙上那随风飘动的化身,也是在大地颤动的时候寻找生命意义的书写方式——其实,当我成为这一段历史的见证者,当从“虔诚的回忆”“北方档案”,那一个在哈德良墙下的少女是必须看见,才能成为最后的回忆,而在那个时候,见证者也许会成为生命永恒的亲历者和体验者。生之门在死之门之前打开,费尔南德产褥热死去的时候,玛格丽特还在摇篮里,生死对于她来说,的确是不透明的,而在生和死的中间地带,世界却以透明的方式呈现着,那里有角被染成金色的山羊,有给它洗澡的大绵羊,有兔子和玩具母牛,有母驴玛蒂娜,当然,玛格丽特总是和上帝在一起:和祖母坐着马车去参加星期天的弥撒;穿着白长裙去领圣体;喜欢小鸟也喜欢天使,因为“相信天使是存在的”。

当然,还有对于肉体懵懂的认识,从童年的某一个瞬间开始,也仿佛在刹那间看见了欲望,看见了激情,看见了永恒。巴尔贝在玛格丽特两三岁的时候狂热地吻遍全身被看成是堕落,这是米歇尔对玛格丽特的忠告,但是在自己看来,却完全是纯洁的,“我相信性欲是在童年时期产生的,但这些完全触摸式的感知还不具有色情的意义:我的性欲还没有发出嫩芽,还没有长出绿叶。”而在大地颤抖之中,当睡在约兰德的狭窄的床上,两个人的身体接触产生的是某种遐想:“我本能地预感到,我在生活中产生的间歇性肉欲感和随之而获得的满足,使我一下子发现两个相爱的女人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必要的动作。”懵懂而真实,其实玛格丽特被打开的世界里有着米歇尔的影子,他反对玛格丽特说谎,说到的却是让娜,“让娜知道,只有说实话才是好听的”;玛格丽特对读书发生了兴趣,和米歇尔和让娜在文字中“做爱”而体会交流是不是也是欲望的表达?而玛格丽特回到米歇尔在没有回去过的英国,看到了哈德良墙上头发随风飘动的让娜,是不是也是父亲某种爱恋的投影?

“人们会说,一个被爱着的女人,即使招致他人的愤怒甚至憎恶,她的形象就像夏日暴风雨之夜出现在天空的月亮,因为是从冥蒙的低空云层升起的,会显得更加高大,更加光辉。”这或者已经变成了一种永恒,所以对于玛格丽特来说,寻找爱之永恒似乎也成为打开世界迷宫最后的钥匙,在生命之中的三个正直印象的男人,修道院院长似乎象征着信仰,比利时国王阿尔贝一世象征着保护,而在缅因州的暴风雪之夜看见的那个男人,却成为自由的象征。一个单独在南极洲度过了四个月的黑夜和白天,用日记描绘了半透明冰层和不被人所了解的积雪,在诗中描写了一个被爱着的人的毁灭,伯德,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对于玛格丽特来说,也成为精神意义的象征,就像米歇尔对于让娜,对于哈德良墙上的少妇,对于“辽阔的苍穹的化身”。

只是当现实还在一如既往地发生,那种永恒已经越来越淡漠了,让娜和埃贡终于离开巴黎去往了瑞士,那一把火焚烧了让娜的手稿,埃贡过着无声无息的生活,而米歇尔呢,在奄奄一息中看见让娜送来的花之后,在流淌的眼泪中走向了生命的寂灭——这是“归途坎坷”的记录,接下去,或者还会写到让娜在米歇尔死去不久之后也死于癌症,还会写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的奥地利、意大利和希腊的生活情况,当然也一定会写到玛格丽特探索生命永恒的片段经过……只是,不透明的生死之门上终于无法书写永恒,生命之开始是偶然,之结束更是偶然——在《归途坎坷》一章结束写作之后,玛格丽特终于没有能最终完成《何谓永恒》的创作,那时她距离给这“世界迷宫”三部曲画上圆满的句号仅仅差了五十页——五十页是翻不过去的五十页,是生命停止的五十页,是永恒缺失的五十页,曾经玛格丽特这样说过:“如果时间和精力允许的话,也许我将继续写到一九一四年,写到一九三九年,一直写到笔从我的手里滑落为止。大家等着瞧吧。”

终于没有让大家瞧见,或许真的是因为“绊脚石就是上帝”。

北方档案

编号:C38·2170722·1400
作者:【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2月第1版
定价:42.00元亚马逊23.10元
ISBN:9787532773213
页数:290页

关于父系的家世,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直接从遥远的未经涉猎的地方出发,然后缩小视野,集中在人物身上,从19世纪到第二帝国,从体面的夫妇到遭放逐的父亲,最后是一个女孩。没有子嗣,改变姓氏,她最终选择了与家族决裂的道路——家族的命运象征着人类的命运,历史纵然拥有作为佐证和借鉴的力量,但人类总是重复错误,悲剧性似乎不可阻止。这种被自己成为“相反”的回忆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只是“不再在一个家族历史硬邦邦的绳索上停留”,也正是将家族放在漫长的历史中,才会有一种接近现实的感觉,“这个家族,或者说这些家族,交织在一起,组成了我的父系家世,我将试着超脱地去处理他们,把他们放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对于无限的时间而言,他们的位置是微不足道的。”


《北方档案》:让我们跨过尘埃

他专门请人为自己在左胳膊上刺上六个字母,那大概是在与贝尔特结婚之前的事,那六个字母是,ΑΝΑГКН,意为“宿命”。
——《宿命》

刺下的六个希腊字母,会有血流出来?或者会有灼灼的伤痛感?关于肉体的某种铭记会触及心里的某个角落?“宿命”是一种关于命运的延续:米歇尔已经像父亲或者祖父一样,在流亡生活里新招自我的意义,在冒险中开启生命的存在方式?“宿命”是对于家族故事的一次预言:妻子贝尔特三十八岁死在俄罗斯街的套房里,三十三岁的加布里埃尔在四天之后也在那里死去,贝尔特之死使米歇尔在一年后娶了费尔南德,四年之后,玛格丽特因为灾难而降生?

不管是流血还是疼痛,为什么又是左边?左边是右边的左边,当一种“宿命”被刻写,米歇尔或者还在未结痂的时候凝望过着六个字母,那仿佛是一种必须被时时提及的符号,即使用衣服遮掩着,也无法从肉体里清除。选择左胳膊,一定是对于宿命的最好诠释,当和莫德的七年以肉体的方式开始的时候,逃脱世俗甚至秩序的生活,一定是他难以释怀的记忆:当他在那个温暖但灰蒙蒙的下午,用地上的那根绳子将自己的左手绑在休闲椅子的背上,然后随着一声响,中指终于耷拉下来,“只有一点点皮肉与第一节指骨连着,鲜血穿过金属椅子的孔眼滴下来,像从漏勺里漏出来似的。”

这是残忍的方式?比六个字的“宿命”流了更多的血,有了更多的痛感,但是为什么对于米歇尔来说,这截下的断指翻到成了滑稽的“纪念物”?医生把它用手帕包起来,他却把它扔到了小女佣的脖颈里,在他看来有趣,小女佣却吓晕了过去,只是最后的痛感和流血还是让他在坐上农用马车的时候晕了过去。这像是一个游戏,起先是毫不在乎,甚至带有恶趣,但是最后却成为了一种无法愈合的伤痕,在肉体世界里变成了永远的符号。

左胳膊的字母,左手指的伤痕,自戕或者自残,对于米歇尔来说,是个体意义的“题写”,而实际上,对于莫德抱怨的反击,费尔南德结婚之前的忽略,肉体之于女人,似乎永远是一个悖论式的关系,即使在手指留下永远伤疤的时候,他后来还是认为:“如果说为一个女人去自杀是美好的话,那么为她而牺牲两个指节却是很傻的。”所以在七年没有结束的新生活里,两个人又像是曾经承诺时一样甜甜蜜蜜,“他俩常去伦敦,她逛商店,他则去买书、上剧院,而且对欧文和埃伦·特里十分着迷。”傻傻的自杀,其实只是伤了一个指节,对于米歇尔来说,他的冒险从来不会去牺牲整体,从来不会断命,而一种宿命被注解,在走进和贝尔特婚姻世界之前,即是一种续承,也是一种突围。

米歇尔之前是米歇尔-夏尔,米歇尔-夏尔之前是米歇尔-多纳西安,米歇尔-多纳西安之前是米歇尔-达尼埃尔——这是玛格丽特父辈有关的族谱,当在《虔诚的回忆》追溯了和母亲费尔南德相关的历史之后,《北方档案》就必然是以父亲为轴线展开“世界迷宫”,只不过和对于母辈历史追溯的方式不同,在这里直接按照时间的顺序进行回忆:“在这本书中,我想采用相反的办法,直接地从遥远的未经涉猎的地方出发,最后,逐渐缩小视野(但仍是精确的),更多地集中于人物身上,直写到十九世纪的里尔,直写到第二帝国时期的一个大资产者和一个坚定的女资产者——那对体面而不太和睦的夫妇,最后再写到我的那位老遭放逐的父亲,再写到一位小姑娘,她在一九〇三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间,在法属佛兰德的一处丘陵学习生活。”从蒙昧时代到梳理出谱系网络,这样一种叙述方式似乎更接近家族的传承,而实际上,玛格丽特的用意似乎就是于在那个被刺在左胳膊上、流过血、存在过灼灼伤痛的六个字母:宿命。

“这些已不复存在的人,这些尘埃,让我们跨过他们,直达尚与他们有关的那个时代吧。”跨过尘埃,是面向现在以及未来,当未来成为未知,只有尘埃的世界才是已知的,即使被覆盖在那里,只要轻轻挥去那些尘土,世界也会清晰地呈现出来,降落而沉淀,成为时间的一部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再无被改写的可能。所以,从过去向现在,这样一种时间轴线和方向,就明摆着那一个宿命观,而对于宿命之存在,玛格丽特其实并非是安于宿命,作为一种活着的“我”的审视视角,在时间的脉络中希望看到的是尘埃之下的那些真实的生命体,而不仅仅是被抽空了细节的历史整体,“我并不把历史当成一种荣耀,对今天已是法国北方地区的几户默默无闻的家族的拜访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在任何地方都可能看到的东西,也就是说被曲解的力量和利益几乎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

一代人活着,一代人死去,一代人出生,一代人成长,“太阳在烘烤着那薄薄的活泛的地壳,让蓓蕾绽开,让腐尸发酵,在从土壤中汲取水汽,然后再把它蒸发掉。”这也是蒙昧时代的转承关系,如果只是描述历史整体,关于先人无非是一串数字:“在父系中,唯一使我在这里必须提到的是,一八五〇年代的四位曾祖父母,共和二年前后的十六位先辈,路易十四年轻时期的五百一十二位先人,弗朗索瓦一世治下的四千九百六十位祖先,一百万死于圣路易前后的祖先。”数字其实只是一种备忘,而家族谱系对于玛格丽特来说,从来不是一种“为人的虚荣心服务的科学”,因为那必将导致羞辱:“因为我们会感到在这么多人之中自己是极其渺小的,然后导致的则是眩晕。”

甚至在宏大叙事中,个体呈现的是一种脱离状态,从族谱到家谱,实际上是一种返回尘埃并试图跨过去的努力,而在这跨越过程中,那个左胳膊上的六个希腊字母便若隐若现地出现了。宿命的第一个关键词是“流亡”:高祖父米歇尔-达尼埃尔曾经度过七年的流亡生活,最后流亡归来的夫妇只带回来他们的消息阿尔-奥古斯丹,而米歇尔人-夏尔呢?或者并不能叫流亡,在他的生命中凸显的那个词叫毛冒险,叫旅行——那一次,他和表兄弟亨利便坐上了轻便四轮马车出发了,夏尔-奥古斯坦给他们的一张一万法郎的汇票,成为他们旅行的所有开支来源,而这样的安排,并非是浪漫的,实际上就是一次冒险,“据说罗马乡村和西西里盗匪猖獗,无处不在的巫婆妖女会劫掠年轻男子,蒙骗他们,窃取他们的金银,在他们的血液中注入一种致命的毒药。”

实际上为什么冒险也是一个宿命的开始,当默东的那列火车发生车祸,一节车厢的四十八个乘客,却只有米歇尔-夏尔幸存了下来,这是生命最幸运的写照,当死亡就在眼前,甚至伸手可及的时候,活下来甚至变成了一种伟大,而这种伟大之出现更加凸显了命运之无常,暂时将宿命掩盖起来,享受着冒险带来的刺激和快感,这或许就是米歇尔-夏尔在生命转折中被刻上去的符码,“我们大家都被粘在其上的蜘蛛网的丝非常细:那个五月的星期日,米歇尔—夏尔差点送了命,或者说是侥幸生还,让他又活了四十四年。与此同时,他的三个儿子以及他们包括我在内的后代,拼命地在撞那并不存在的大运。”

旅行几乎改变了米歇尔-夏尔的生命意义,他登上了埃特纳火山,面对着火山那白雪皑皑的陡坡和疲惫带来的死亡威胁,承受了双手双脚冻僵的考验——几乎已经走向了死亡,于是,和凡尔赛的那次车祸带来的痛楚经历一起,这种向死而活的状态让他认识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凡尔赛的冒险经历宛如一个分娩的宗教仪式,米歇尔—夏尔头先来到人世间;埃特纳火山的冒险则是死亡和再生的宗教仪式。这两次几乎是神圣的意外事件对一位伟人生平的开始是会有好处的。”在仪式之后,一切似乎都被归结为劫后余生的体验,所以他会厌恶那些所谓的舞会,所以他会反驳征服的特派员,所以,他会接连三次被解职,也所以,他会让自己的儿子米歇尔利用放假之机带他到国外去做短暂旅行,”必须让孩子学会了解世界。”这是他对于自我的一次总结,也是对于下一代的期望。

而对于米歇尔来说,那次马车撞击事件似乎也像父辈经历的凡尔赛车祸一样,让生命充满了无常,米歇尔-夏尔的女儿加布里埃尔死于马车撞击,而几年之后,另一个女儿玛丽在她三十三岁时像她姐姐一样死于非命。这或者是留在父辈米歇尔-夏尔身上的宿命论,而对于米歇尔来说,他的出走是对于陈规的厌恶,在一种渴望自由的欲望里,十五岁的他用一两个路易就制定了未来的计划:“去比利时(那是越境,这就够迷人的了),一直到安特卫普,在一艘停靠在码头上的邮船或货轮上当个见习水手、洗碗工或舱房服务员什么的,然后再去中国、南非或澳大利亚。”辗转而奔波,是一种逃避,却在接近自由的个人主义中开始了另一种带着极端的生活。

这或许是父子之间最大的差异,而这种差异凸显在和女人的那种关系上,米歇尔-夏尔在过了混乱的假期之后,开始整理旅行笔记,对于他来说,是归于秩序的开始,“以用一些古代大理石碎块做镇尺为乐的米歇尔—夏尔也许是个现实主义者。”当诺埃米小姐和马雷街二十六号成为他冒险之后的归宿,就是成为现实主义者的开始,“这不是一桩伟大的婚姻,甚至也不是一桩美满的婚姻,这是一桩很好的婚姻。”“很好的婚姻”是关于名誉和地位,关乎财产和收入,但似乎并不关乎爱情,诺埃米被称为“平庸的深渊”,是“把自己的丈夫不是当成奴仆就是当作利害相关的人”的那种妻子,玛格丽特见到她时,她已经八十岁,“身材臃肿笨重,在黑山城堡的走廊里踱来踱去,如同瓦尔特·德拉·梅尔一部小说中的那个在空荡荡的家中徜徉的令人难忘的锡东阿姨,在看着她的孩子们的眼里成了死神或恶魔的化身。”在玛格丽特看来,她既不爱上帝,也不爱自己,甚至也不爱儿子米歇尔——当丈夫将他带去旅行的时候,她却将“每一分钱的花销都事先在家里计算好了”。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将,一个刻薄、平庸、现实的女人为米歇尔提供了一种反证,所以这种逆向的生活方式在米歇尔身上变成了“反宿命”,而反宿命和宿命无非是一对双胞胎,其中隐含着的矛盾完全是一回事。当高中时期年轻的神甫将手悄悄放在学生的光腿上并往上挪的时候,有关欲念的回忆便在米歇尔心里挥之不去——甚至,这也变成了一种反宗教的实践。无论是投笔从戎还是在军中被解职,秩序对于米歇尔来说,已经荡然无存,他反而在双腿间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秩序。

七年和莫德成为情人,从那张带印度床幔的大床上颠鸾倒凤开始,对于米歇尔来说,完全是在秩序和道德之外,而在离开家庭离开法国的自由旅行中,他完全释放了自己,成为一个流亡者,就像高祖一样——也是七年。“在这个不承认自己走错了道的年轻的流亡者心中,在安特卫普船坞边闲逛的少年情怀又再现出一点来了:对于这种桅杆和烟囱的交织,那些因海水侵蚀而生锈和结垢的船体,以及那些各个种族、各种肤色、有的头裹缠巾光着脚(肯定他们中有一个是向莫德的店铺提供黑色果酱的),穿行于红皮肤、黄皮肤或灰皮肤的土著人中的那些人的熙来攘往,米歇尔是百看不厌。”横渡大西洋,从美国回来,即使被医生“判决”存在巨大的生命隐患,米歇尔依然无法停止欲望的放纵。但是在七年的自由生活中,和一个有妇之夫颠鸾倒凤的生活到底会又怎样的结果?那一根断掉的手指似乎在书写着一种代价,“她原本在伦敦生活得好好的,在这间小屋的破炉灶上做饭,把她的纤纤玉手都弄糙了;米歇尔像所有法国人一样不光明正大,他甚至都不会为她牺牲一个指头。”仅仅是因为这一个抱怨,米歇尔便以自戕的方式回归到“宿命”的世界。而当和贝尔特结婚之后呢,从此开启的十三年是不是就回到了秩序?

无论是逃亡英国,还是和狂热的加莱成为朋友,无论是远离家人,还是泡在达尔马提亚海岸边的小赌场里,米歇尔对于人生的注解其实已经变成了荒唐,“他曾经经历过的、思考过的、承受过的或者喜爱过的,全都深埋在心底,那十三年是一个几乎全无配角的舞台,而且我们也不了解它的后台。”这或许是作为女儿的玛格丽特对于父亲的一种宽容和谅解,但实际上,米歇尔这种逃避式的生活最终还是付出了某种代价,贝尔特死亡之后,加布里埃尔在四天之后,死在同一套公寓里,他们的死笼罩在混乱之中,神甫竟然以加布里埃尔是离婚的女人,而以蛮狠的方式予以拒绝。秩序其实荡然无存,对于米歇尔来说也是如此,贝尔特死后一年娶了费尔南德,费尔南德又死于产褥热,对于结过三次婚有着很多情妇的米歇尔来说,似乎生命的秩序永远在无序中展开的。神甫那只从双腿间往上挪的手,父亲鼓励他去见识世界的冒险,都是一种宿命式的开始,而接下去的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发生:“未来为他保留着他最伟大的爱情,那是—个特别值得他爱的温馨女子,是他唯一为她写下几首保存下来的漂亮诗句的女子。他还有一个奇怪的恋情,也许并没有任何性欲的因素,那是他对一个怪僻的女病人的爱:她帮助德·克先生把他剩下的财富弄得个精光。”

结婚之前就刻在手臂上,结婚之后的漫长时间都没有从这样一种秩序中走出来,米歇尔提供的样本其实是关于历史中个体的存在方式,混乱也罢,自由也好,欲望也罢,贪婪也好,好人也罢,坏人也好,其实在只有一次的生命之途中,历史也只能有限地发生一次,而对于后代来说,当那种秩序已经存在,它必然是带有宿命的成分,从尘埃中跨过去,或者看见的是愚蠢、暴力和人的贪婪,也或者在疯狂之中能够找到足以冷静的力量:“自从人被疯狂攫住,自认为无比强大时起,只要人类在地球上同另一种物种一样也只是一个物种的话,一些容易被忽视的错误和罪恶就会变成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