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群星闪耀时

编号:Z42·2151022·1224
作者:【奥地利】茨威格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1年07月第1版
定价:16.80元
ISBN:9787544717885
页数:196页

《人类群星闪耀时》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传记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传记名作之一,共收入他的历史特写10篇,《人类群星闪耀时》分别展现了10个决定世界历史的瞬间:千年帝国拜占庭的陷落、巴尔沃亚眺望水天一色的太平洋、亨德尔奇迹的精神复活、老年歌德热恋的悲歌、滑铁卢的一分钟以及马赛曲神佑般的创作。而这10个历史瞬间神奇地降临到10位传主的身上,他们或是被命运高高举起,送入英雄们的殿堂;或是被狠狠嘲弄,抛入千秋遗恨的行列。当强烈的个人意志与历史宿命碰撞之际,火花闪烁,那样的时刻从此照耀着人类文明的天空。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情绪,以历史与英雄的形式展现人类文明世界里的另一种真实!


《人类群星闪耀时》:这一秒他成了另一个人

平素缓慢地先后或平行发生的事件,凝聚到决定一切的唯一的瞬间:唯一的一声“行”,唯一的一声“不”,太早或者太迟,使这一时刻长留史册,它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于全人类的命运。

唯一的瞬间是1837年“电报机第一次使迄今相互隔绝的人们的经历成为同时性的”那一年?是1910年10月列夫·托尔斯泰“从那些与他最亲近的人那里逃得远远的”那一月?是1513年9月25日“人类知道地球上迄今不为人知的最后一个海洋”的这一天?是1848年1月约·奥·祖特尔·加利福尼亚将旧金山这一个贫穷的渔村变成黄金国度的那一夜?是1815年6月18日格鲁希“胆怯地死死抓住皇帝命他追击败退的普军的书面手令不放”的那一秒?或者是1513年巴尔博亚冒险站在那里看见太平洋的地峡?是1453年拜占庭最终陷落的那扇被遗忘的小门?是1917年列宁向人民作第一次讲演的那架坦克?没有太早或者太迟,没有别人,甚至没有按照计划行进的必然,就在那唯一的一声“行”和唯一的一声“不”里,把时间固定在那里,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这一个时刻,这一个他人,便叫做历史。

此时此刻的是现实,它只有发生,只有进行,甚至当它回望过去的时候,它也无法准确地预言未来必然发生的大事,所以在现实的时间里做出的决定,在进行的时间里被凝聚的瞬间,它是唯一的,不可更改的。1917年4月,当列宁乘坐的那列火车从瑞士边境呼啸着穿越德国前往彼得堡的时候,或者是一种必然的革命行动,“他必须回俄国去,他必须取代其他人进行他的革命,在政治上进行真正的、诚实的革命。他必须回去,不久就回到俄国去;回去,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回国,在列宁眼前呈现的是一个固定的方向,可是在这之前,他是迷惘的,从这个国家开始逃亡,没有巨大的钱财,没有经营的贸易,他的方向逆着自己的革命报复,如果仅仅为了理想,他回去,只能和那在战争中牺牲的上百万人一样白白死去,即使如殉道者,即使为自由、正义和永久的和平而死,具有革命的意义,也无法打破最终的黑暗,所以逃亡之后的遭遇,迷惘之后的找寻,是为了将唯一的计划变成现实,将可能的行动变成必然。那一天三点十分的火车,“从这个时刻起世界的时钟有了另一样的走法。”也是因为他最终看见了火车驶向的终点,看见了旧时代秩序的破灭近在眼前,所以他要在坦克上做一次演讲,从此,属于他的是“震撼世界的十天”,从此,一枚炮弹发射出去,从此,一个帝国、一个世界被摧毁。

从此,这一个瞬间便成为唯一的时刻,唯一的历史。这种在偶然中坚持必然的追求也同样在居鲁士·弗·菲尔德身上,从1837年的第一次试验电报成功,到1858年跨越大洋的电缆完成信号传输,看起来都是对于世界的巨大意义,但是,对于菲尔德来说,两者之间其实有着根本不同的界定,电报使相隔绝的空间产生同时性,但是在隔离的大海中,最后的联合还是遇到了障碍,甚至在7月28日实施的计划中,“伟大的工作”最后却变成了一次失败,“唯一的一天创造了一切,唯一的一天毁灭了一切。”对于菲尔德来说,资金完蛋,信用丧失,“那根无用的电缆躺在大洋深不可测的海底,像传说中缠绕地球的巨蛇。”但是如果菲尔德就这样退出,那一唯一的瞬间就可能向后迟到数年甚至数十年。但是必然的追求就在于和列宁的那个决心一样,“突然,这个人出现了。看啊,还是原来那个人,依然怀着同样的信念、同样的信心,还是那个居鲁士·弗·菲尔德,他从沉默的流放中、从恶意的蔑视中复活了。”第三四次横渡大西洋,再次出现在伦敦,再次筹集的60万英镑,终于使得1853年7月28日定格为人类跨越海洋的一次胜利。

像是注定要有的胜利,无论是列宁逃亡中寻找机会,还是菲尔德不屈的精神,都为这个世界打开了另一扇大门。而在坚持的世界里,“亨德尔的复活”,“一夜天才”鲁日·德·利勒上尉都成为历史意义上的唯一,一个“从地狱归来的人”,在脑中风之后却依然在坚硬的躯壳中爆发出难以捉摸的活力,这是一种不被毁灭的意志,这是被唤醒的生命力,这是对“不朽的追求”,“雄健的词句传达的呼唤”是对自己的勉励,从此他变成了与上帝一起创作的人,那一部《弥赛亚》使他又成为宇宙的创造者,正如剧作名字一样,是一种真正的拯救:“他满怀感激之情爱这部作品,因为它把他从自身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因为他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解脱。”而在德法战争期间,在新自由和旧秩序之间,1792年的《马赛曲》也成为一种拯救,它是不朽,它是创造,它是伟大,“鲁日的这首圣歌很快被称为《马赛曲》,它的第一个伟大的胜利是在巴黎。”——从此成为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象征。

茨威格:历史永远是一个唯一

“它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于全人类的命运。”历史意义的一瞬有时候本来就站在人类的舞台上,列宁的政治革命、菲德尔的技术革命,亨德尔的意志胜利和《马赛曲》的精神激励,是一种宏大的叙事,但是在决定一个民族的存亡,决定全人类的命运的唯一瞬间,并不都是一种激励,一种胜利,一种不朽,在民族、国家以及人类之外,最直接的体验者是一个人,一个具体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以及一个唯一的人。这个人是1910年10月末“逃向上帝”的列夫·托尔斯泰,他《在黑暗中发光》里没有预设一个结尾,而这个悬置的结局无非是他再也无法成为那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人,25年之后的犹豫最后变成行动,这不过是另一部戏剧的开始,出逃是不再回来,出逃是死亡。那两个学生问他:“您为什么不同我们站在一起?”那两个学生替他回答:“终归您必须从您的书桌旁挺身而起,公开地、明确地和不顾一切地站在革命的一边。”在他眼前的是黑暗还是光明?是逃亡还是革命?是和平还是暴力?“没有一个道德的秩序能通过暴力而强行建立起来,因为每一种暴力不可避免地又制造出暴力。一旦你们拿起武器,你们就制造出新的专制。你们不是去摧毁它,而是要使它永远存在下去。”这或者是托尔斯泰对于他们最可能的回答,所以不知道仇恨不制造仇恨的他,只能最后选择逃亡——在长久的等待中逃亡,在长久的犹豫之后逃亡,不是为了杀人的革命,是为了杀死自己,“这种死亡才充实了他的生命,才使他的生命变得神圣。”

一种灵魂的拷问,让托尔斯泰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这另一个人就是真实的自己,一个未完成的戏剧悲剧,一个家庭的隐秘故事,最后在“逃向上帝”中成为一个牺牲者,而正是这种牺牲成为他自己:“托尔斯泰经过一些充满戏剧性的冲突之后,出逃了,而且为了去寻找那种壮丽的、典范的死亡,他出逃得正是时候,这种死亡赋予他的生命以完美的形式和威严。”没有行李,没有告别,穿上靴子和皮衣,悄无声息地消失,所以有时候自己是一个消失的符号,他只留下他的名字,他的故事,他的剧本,以及他的历史,而对于他本人来说,那可能就不是真正的自己。所以,当1912年的斯科特在北极的冰冻中写下最后一篇日记的时候,他把“我的妻子”改成了“我的遗孀”,这是一个可怕的字眼,妻子是生前的称呼,而遗孀只能代表着另一个人的死亡,在生前看见自己的死亡,和北极一样的冷酷现实面前,这唯一的瞬间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是把自己变成了“他者”:“在壮烈的搏击中,英勇的死,死犹胜生,奋发向上直抵无穷的意志将会从失败中复活。”

复活是在历史意义上而言的,而对于一个人来说,他的妻子永远变成了遗孀,而这个“可怕”的字眼,在唯一的一声“行”和唯一的一声“不”中,总是会不断地闪现。1513年9月25日之前的努涅斯·德·巴尔博亚是一个冒险者,是一个阴谋家,甚至是一个屠杀者,他躲在大木箱里“大胆地绕过迭戈·哥伦布的封锁线而没有被人识破诡计”,他在驶过巴拿马地峡之后对土著人进行血腥屠杀,他建立起自己的殖民地并把总督赶出去,他为了占领为了博取不朽的荣名,开始了向着穿越地峡进军。而在9月25日,当他站在那望见太平洋的山上,那个时间便属于全人类,属于不朽:“他要自己一个人、永远就他自己一个人,成为横渡我们这个宇宙的浩瀚的大西洋之后又看见另一个未知的大洋——太平洋——的第一个西班牙人,第一个欧洲人,第一个基督徒。”当人类知道地球上迄今不为人知的最后一个海洋,这一天的意义在一个人完成之后,便成为了历史,而在历史之中,他作为一个个人,又从历史中退出:“刽子手刀光一闪,人头落地,一秒钟后,看见环绕着我们这个地球的两个大洋的第一双眼睛便永远地闭上了。”

即使他被称为“不朽的逃亡者”,也是对于那一个发现太平洋的历史而言的,成为“他者”,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一种偶然,偶然的一天,偶然的行动,偶然的伟大,在历史上是无法改变的,但是在个人意义上,却注定是一种颠覆。而滑铁卢决定胜利的一瞬里,命运之神无非也是开了一个玩笑,那个叫格鲁希的元帅,只是拿破仑征服世界里极为平庸的一个人,一个从来只“死死抓住皇帝命他追击败退的普军的书面手令不放”的人,他不是英雄,不是战略家,在滑铁卢战役中,当一个忠心耿耿的人,一个老实平庸的人,对于历史做出错误选择的时候,是一支军队的死亡,是一个皇帝的失败,是一个帝国的覆灭,而做出这个决定仅仅只有一秒:“格鲁希想了一秒钟,这一秒钟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决定了拿破仑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它,在滑铁卢附近的一家农舍里的这一秒钟,决定了整个19世纪,而这一秒钟却取决于一个相当勇敢却又相当平庸的人的嘴巴,掌握在一个神经质地揉着皇帝的一纸命令的人手中。”

对于巴尔博亚来说,一天而成为历史,对于格鲁希来说,一秒而成为历史,而在一天和一秒里,他们从冒险者变成伟大的发现者,从忠心的元帅变成帝国的毁灭者,就像在《玛里恩浴场哀歌》里失去感情激情的歌德创作了伟大的《浮士德》,就像在旧金山这个荒凉的地方,他变成加利福尼亚皇帝,每一瞬间都是唯一的,而当唯一的时间变成历史的时候,他们早就是那个没有计划的“他者”,没有人能改变,没有人能回头,历史的巨轮总是碾压着这些个体的命运而前进的。

像是一个悲剧,个体的悲剧充满了偶然性,而历史的悲剧有时候也只是一个偶然。1453年5月29日这个在东西方文化和宗教上最具历史意义的日子,就是在一扇被遗忘的小门里,决定了世界历史的走向。东西方信仰之间的矛盾在拜占庭这个城市里书写着古老的神学鸿沟,即使1451年12月的那一次和解,也只是将多年罪恶的争吵暂时平息了而已,东方和西方,一种信仰和另一种信仰之间的矛盾只能通过某种战争才能平衡。马霍梅特的进攻计划开启的是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千年古城墙和新苏丹的新大炮之间的决战,他的天才计划是将舰队从外海经山岬角运到金角湾内港,只能在水中航行的船只一夜之间翻山越岭,穿过葡萄园,穿过田野和森林,从一个海域运到另一个海域,向着拜占庭最后的城墙进攻,旷古奇闻变成了兵临城下的威胁,即使有十二名勇士如阿耳戈船式的远游,但是威尼斯和教皇全都冷落了拜占庭,忘却了拜占庭,对于他们来说,像是一个必然。只不过,那个夜晚,东罗马的末代皇帝同他的帝国一起在这个日子同归于尽,而这种覆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凯卡波尔塔那个被遗忘的小门,打开了整个西方倒塌的出口,历史更增添了它的悲剧性。

革命和战争,科技和宗教,地理大发现,以及宗教斗争,它们都是一部厚厚的历史,而陷在这历史里面,是唯一发生的现实,是唯一经历的他们,是唯一不可改变的时间,偶然,必然,必然中的偶然,偶然中的必然,他们是更好的自己,还是从未预料的“他者”,唯一的瞬间里没有可能,没有虚构,没有下一次,“向来是:一个民族,千百万人里面才出一个天才;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而当他们成为闪耀的群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其实是带着苦难和沉重,带着死亡和壮丽,成为另一个人:

在这一秒钟里
他成了另一个人,
一千多年前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
他同他一样,
自从死神灼热的一吻
便须为苦难而热爱生活。

呼兰河传

编号:C27·2151022·1223
作者:萧红 著
出版:天津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5年03月第1版
定价:29.00元亚马逊16.70元
ISBN:9787201091747
页数:273页

为“1940年初刊还原版”,收录了萧红最重要的长篇代表作《呼兰河传》及两部短篇《后花园》、《小城三月》。呼兰河畔有萧红儿时最纯真的快乐和最宏大苍凉的人生感悟。多年的漂泊之后,她在人生的末端回顾童年,写下《呼兰河传》这样一部充满童心、诗趣和灵感的“回忆式”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后花园》里,伴随着花园里花草的热闹,不经意地讲起寂寞的磨倌冯二成子,以及他灰暗沉闷的生活。萧红在淡淡的叙述中融入了她深沉的历史悲剧感。《小城三月》是萧红最后一部作品,写一个少女在春天的心事,温润的笔调载满了她对幸福不为人知的期待。翠姨将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独自承担生命的孤独和悲伤。萧红在对翠姨爱情悲剧的描述中,也寄托着自己无奈的人生感慨。


《呼兰河传》: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的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的一声不响的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呼兰河传》

似乎这一年只有春夏秋冬四季,似乎这人生只有受得住和受不住两种,可是,受得住的只是自然的结果,那么也无关毅力和运气,而受不住的在“自然的结果不大好”的世界里,到底是谁拉着他离开?一种外力,巨大的外力,无法躲避的外力,从何而来?又如何以“离开这人间的世界”的方式告别人生?受得住的是自然的结果,受不住的是外力的结果,实际上,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活着和死亡的人生,大约都是在自古的循环里,大约也是无法改变的规律。

所以,当时间的坐标定格在“小城三月”的时候,那个春天果然就只有很短的命运了,冬天过去了,夏天还没有到来,这是自然的结果,看起来也应该是“受得住”的,而且,“春来了,人人像久久等待着一个大暴动,今天夜里就要举行,人人带着犯罪的心情,想参加到解放的尝试……”春风吹到了每个人的心里,是带着一种呼唤的,我的翠姨爱上了绒绳鞋,而且看到了妹妹出嫁,那是一种心灵的萌动,但是这种萌动像春风一样吹到了心坎里,带着呼唤,却也带着蛊惑,她爱上了堂哥哥,秘密的恋爱,是无论如何不能大声说出来的,无论如何是要带进坟墓里去的。

不是因为春天太短了,而是春风的蛊惑里带着一种宿命,如果是要自然的结果,她是会和一个未来的丈夫结婚,“人长得又低又小,穿一身蓝布棉袍子,黑马褂,头上戴一顶赶大车的人所戴的五耳帽子。”这是确定的婚姻,也是确定的人生,或者就会是确定的“自然的结果”——订婚三年,就要出嫁了,嫁妆里会有长穗的耳坠子和高跟鞋,但是翠姨却不肯回去,她的理由是要读书,“她说她要念书,她想不到出嫁。”这是一种拒绝,实际上是在春天里听到了呼唤,呼唤即为蛊惑,那个堂哥哥其实不在那里,不在春天里,不在自然的结果里,所以,读书的理由最后变成了那一个“一声不响的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的力量,念了书,不久开始咳嗽,咳嗽,不久开始闷闷不乐,而在这个这种病态的春天里,翠姨是无法躲开约定和礼仪的,因为婆家说,娶过去之后,“病新娘娶过来一冲,就冲好了。”

读书的人是把这种说法叫做迷信,可是在他们看来,这还是自然的结果,所以最后根本无法躲避根本故无法拒绝,所以翠姨的世界里就期盼着一种死:“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想死得快一点就好,多活一天也是多余的……”她说是因为自己任性,是因为自己有不从心的脾气,那时她是对堂哥哥说的,而这样的自我折磨,这样的求死,是没有一点办法可以逃离那一声不响的力量,春天来了,又去了,最后直到翠姨的坟头再长出了草,春天就又回来了:“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一掀一掀的和土粘成了一片,坟头显出淡淡的青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

小城三月里,“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而在“后花园”的五月,似乎更短,当花开过了,就在六月结了果子,黄瓜、茄子、玉蜀季、大芸豆、冬瓜、西瓜、西红柿,以及爬着蔓子的倭瓜。开花结果,对于在后花园磨房里的磨官冯二成子来说,那萌动的感觉只是一瞬间的感觉,站在他面前的是赵老太太的女儿,晒着那双湿得透透的鞋子,只是偶尔抬头,便看见了她,而看见之后,也是赶快低下了头。赵老太太的女儿是否看见了他,是否有过一瞬的感觉,冯二成子是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这个六月很快就会过去,因为赵老太太的女儿后来出嫁了。

萧红:呼兰河之后,我也不见了

那看见的一瞬在冯二成子心里是如春风带来了呼唤,他在梦里羞怯怯地红着脸,在夜里想着她没有熄灭的灯,但是身份太低,一切都只是在自己的心里听到呼唤,后来她出嫁了,他娶了王寡妇,再后来,王寡妇生了孩子死了,孩子也死了,再后来,“以后两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旧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的活着。”——只是在后来的后来,那春天是不是又回来过,那六月是不是又结了果,冯二成子不会知道,所有人也不想去知道。和三月里死去的翠姨不一样,冯二成子的呼唤最后似乎没有成为蛊惑,他也没有最终被带离这人间的世界,一年四季在那里循环,人生的生死在那里循环,没有悲伤,只有平静,没有求死,只有自然。

但是,三月的翠姨和后花园的冯二成子,却都看见过希望,都听到过呼唤,都在春天里有过一种惊喜,这不是自然的结果,那种萌动其实是可贵的,是积极的,尽管是在轮回的春天里,有人在坟里,有人离开,但是这短暂的命运还是属于自己的。但是在呼兰河这个小镇上,却并没有真正的春天到来,并没有呼唤,甚至没有蛊惑,只有飞着清雪的冬天,只有混沌的天空,只有冷寂,“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这是只有两条大街的小镇,这是只有冬天的小镇,对于他们来说,这里的一天是“乌鸦一飞过,这一天才真正的过去了”;这里的一年是“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的过着,霜打了,雨淋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春天甚至也没有看见,而在严冬裂着口子的大地上,发生的一切却都和那种“把一个人默默的一声不响的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的力量有关。比如那个泥坑,就在街上,有人掉下去,有人陷进去,有人来帮忙,有人不肯伸出手,泥坑仿佛就是那个裂口,“这泥坑子里边淹死过小猪,用泥浆闷死过狗,闷死过猫,鸡和鸭也常常死在这泥坑里边。”所以有人最后死在那里的时候,仿佛也是如小猫小狗小猪一样,王寡妇家的孩子掉到河里死了,王寡妇发疯了,可是后来却又平静地活着,“虽然偶尔她的疯性发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她还是平平静静的活着。”

死亡变得麻木,而死亡像是呼兰河这个小镇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东二街上的扎彩铺,是和死人有关的,而且就是为是人预备的,“人死了就完了。”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这样说,所以当死亡发生的时候,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不管是像看客一样,还是和自己有关,都是冷漠的,而这种冷漠,在呼兰河小镇上,竟也成了一种风俗,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些习俗是热闹的,但是热闹的背后却都是和死亡有关,家里有人病了,跳大神驱邪,唱秧歌避祸,或者七月十五放河灯让冤鬼脱生,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为鬼祭奠,“跳大神有鬼,唱大戏是唱给龙王爷看的,七月十五放河灯,是把灯放给鬼,让他顶着个灯去脱生。四月十八也是烧香磕头的祭襄鬼”,一切和鬼有关,但当然,便和活生生的人无关。

这是一种荒凉,一种内容空虚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在这之前或者都是听说一些习俗,听说一些死亡而已,在呼兰河镇之外的世界里,我是在祖父身边,在大花园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我拉着祖父就到后同里去了,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祖父、院子和我,是不可缺少的三样东西,像是春天里的希望,像是在内心呼唤的春风,像是在翠姨和冯二成子世界里出现过短暂的美好,但是春天之后,那园子里便只有凋零的花,只有衰败的生命,“一切花朵都灭了”,像是那种把人拉走的力量赶走了一切的美好。

团圆媳妇,十四岁的女子,是应该像春天的花儿一样的,但是那么早就嫁了人,后来还听说被公婆打,几乎整个呼兰河镇都听得见,大娘婆婆说:“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的抽了她几回,打得是着点狠了,打昏过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浇过来了。”婆婆说她有病,需要跳神给她赶鬼,需要请大神,需要“抽帖儿的”——“画完了,把钱一算,抽了两帖二十吊。写了四个红纸贴在脚心手心上,每帖五吊是半价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于二十吊。”而这吊钱都要团圆媳妇自己出,五十吊钱要在黄豆地里爬二十几天。而在这迷信的世界里,团圆媳妇也终于慢慢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夜里说话白天发烧,嘴里说着的“回家”被理解成“回阴间地狱的意思”,于是在跳大神的时候,把她的衣服撕了,大众洗澡,大神打着鼓,团圆媳妇便昏倒在大缸里昏迷。

水是太热了,一个晚上就烫了三次,而且烫一次就昏一次,而在这昏迷的折磨中,又想到给她扎纸人赶鬼——“穿布衣裳为的是绝对的像真人一擦脂抹粉,手里提着花手巾,很是好看,穿了满身花洋布的衣裳,打扮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但团圆媳妇并没有好转,她的辫子整个掉了下来,她被人说成是妖怪,而在这愚昧的世界里,在被仪式化的迷信中,团圆媳妇终于死了,终于“回去”了。

而对于有二伯来说,似乎并没有像团圆媳妇那样,遭受非人的折磨和痛苦,六十多岁的有二伯没有地位,他只是和天空的雀子、院子里的大黄狗聊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话没有了,就是有话也是很古怪的,使人听了常常不得要领。”所以有二伯是在人之外的,这似乎是一种幸运,而且是在我家,所以即使偷了东西,也只是被父亲打了一顿,即使自己跳井,最后也是有人救了。还有住在磨房里的冯歪嘴子,竟也看不上了隔壁的王大姑娘,祖父说,她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一个磨房的磨官和一个坏女人在一起,是不被人所接受的,甚至有二伯也说:“好好的—个姑娘,看上了—个磨房的磨官,介个年头是啥年头!”所以在呼兰河镇的世界里,他们被人瞧不起,也瞧不起别人,他们自己在荒凉而空虚的世界里,也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荒凉空虚的世界。

后来有二伯死了,大约也是无声无息地去了,后来,冯歪嘴子死了,是在他的女人产后死了之后死的,带着两个病歪歪不长大的孩子告别了,再后来祖父也死了,后花园的主人也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团圆媳妇是受不住的人,在各种愚昧的迷信里,她是被带着寻求“自然的结果”,而那些离开的人,却像是受得住的人,和那些小黄瓜,大倭瓜一样,在循环的世界里,来了又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蜒,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那些来过的看见了春天希望的人,那些死去的经受了严冬的人,那些离开了像春风一样被蛊惑的人,那些消失了永远沉默的人,都在这受得住受不住的呼兰河镇里成为循环世界的一部分,荒凉也罢,空虚也罢,悲哀也好,冷漠也好,当一切都变成了似真似幻的记忆,“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四季循环,人生轮回,终究是没有人去改变、去反抗那背后“把一个人默默的一声不响的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的巨大力量。

蛇结

编号:C38·2151022·1222
作者:【法】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3年07月第1版
定价:37.00元亚马逊21.20元
ISBN:9787532145768
页数:281页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写给妻子的控诉信逐渐转化成日记、忏悔录,犹如没完没了的长篇内心独白,直到他突然死亡才中止。主人公路易出身卑微,是个有名无姓的人。到波尔多后,由于母亲强大的经营能力而发家致富。小说描述这个心肠冷酷的老守财奴生活在他自己造成的可憎的“蛇窟”中,渴望着向他家里人进行报复,直到死亡来临才觉悟到一生的错误,通过对他不幸的外孙女的同情,找到了爱和信仰。“生活的艺术就在于舍弃一种低下的欲望去追求一种更为高尚的欲望。”但是在《蛇结》里,这样高尚的欲望在哪里?那宗教气息的蛇只不过是一种最邪恶的东西,是撒旦的化身,没有救赎,只有罪恶。


《蛇结》:“那个人”将为我作证

我感觉到,我看到,我触摸到自己的罪孽。我的罪孽并不全部都在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蛇结里;这是我对亲生骨肉的仇恨,我的报复欲望,对金钱的嗜爱;我的罪孽在于拒绝在这团相互纠缠的毒蛇之外去寻找别的东西。
——《第二部》

可是,却死了。死了如何感觉,如何看到?如何宽恕缠绕在蛇结里的罪孽?如何摆脱欲念和报复?如何寻找那一种爱?仿佛就是一种悖论,罪孽永远在生命之中,永远束缚人的心智,等到感觉到和看到的时候,生命却走向了最后的尽头,那唯一的人生之路上,是那个收获的秋天,是葡萄园里的烟雾,是夕阳中昏昏欲睡的生活,却不是唤醒——“我应该爱的人都死了,本来会爱我的人也都死了。对于还活着的人,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靠拢他们,重新发现他们。”

只有死去之前才知道应该爱的人,而爱的人却又全部死去,包括玛丽内特,包括吕克,包括私生子罗倍尔,甚至包括结婚40年的妻子伊莎。那一本笔记本里本来也应该记载曾经活着的这些爱人,可是这临终前私密的笔记本却不是忏悔罪孽,而是报复——一个贯穿了一生的报复行为,甚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也还是以毁灭和背离的方式被唤醒,直到最后一刻,完全变成了沉默的阴谋。一种家族式的阴谋,一种自小成长起来的报复,是源于爱的覆灭,是源于对金钱的占有,是源于对宗教的憎恶,“我明白,我将永远站在有产者这一边。”

“我要报复的是另一种沉默,在涉及我们的家务,我们深刻的矛盾是你一味保持的沉默。”68年的人生,40年的婚姻,对于我来说,像是一个早就写好了结局的故事,而这一切却源于家庭、身体和现实。我是一个寡妇的独生子,我是患有咯血疾病的人,我是拥有巨大财富的继承人,孤独而变得富有,富有却变得空虚,所以从小我便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我讨厌‘感情’。”——当身体垮掉的时候,我考入大学的雄心壮志破灭了;被逐年增长的财富所包围,我的青春成了慢性自杀;我锻炼口才仅仅是想在学习小组中憎恨宗教。为什么会无情,为什么会冷酷?就是因为我对于财产的畸形占有,甚至将感情也变成了交易的砝码。

和伊莎结婚,应该是对于青春和爱的一种尝试,可是当一个被母亲“用围巾包过头”的独生子,娶的是“出生在一个人多势众、组织完善、等级森严、因循守旧的家庭”的丰都台日家的小姐,起初的种种惊喜最后却变成了了对立,在我看来那原本没有感情的婚姻就是对财产的争夺,“妈妈不愿讨论年金;她坚持给你的嫁资要付现款。”所以在我看来,“在耶稣受难日啃块牛排,这就意味着你们休想在我有生之年掠夺我的财富。”多我来说,财富或者是我唯一的象征,唯一可以成为在我的生命中征服和占有的条件,所以当婚姻掺入了太多的物质欲求,我便把一切的所谓爱都看成了虚伪。

而且,“你在叫我的名字之前会叫过另外一个未婚男子的名字。”伊莎曾经承认,在那一个夏天,在埃克斯度假期间,她曾和素味平生的青年男子订婚,这更加剧了对于这场婚姻的不信任,“我们在爱河中沉溺,浮到水面上时却多了一个人:那个陌生的鲁道夫突然出现。我刚用双臂搂住你,就把他从你心中唤醒了。”唤醒的不是爱,而是怀疑,与男子热恋之后不满一年,她怎么又会爱上我呢?这种对婚姻的怀疑继而变成了对于爱的怀疑:“全都是假的,她对我撒了谎,我并没有得救。我怎么能相信一个少女会爱慕我!我是个没人爱的男子!”所以生活在一个寡妇的家庭里,我始终在缺失的世界里,而终于把眼前的一切都叫做虚伪。

而伊莎所谓的宗教呢?在我看来,只是每星期陪着去做弥撒的一种形式,“这是一个阶级的礼拜,一种为资产阶级专用的祖传宗教,一套除了社会意义之外已失去任何其他含义的礼仪。”而对于和伊莎生下的儿女,在我看来,他们只是想继承我的财产,“热纳维埃芙这个已是四十岁的胖女人,刚才为了她的无赖女婿竭力想从我手中诈取四十万法郎,我还记得她小时候坐在我膝上的模样。”所谓救自己的孩子,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在我的世界里只有那种“你们竞相瓜分财产的幻象——这一争夺将使你们彼此扑向对方:围绕我的地产,围绕我的证券,你们会像狗一样撕咬。地产将落到你们手里,可是证券不再存在”。

对婚姻的怀疑,对宗教的怀疑,甚至对于子女的怀疑,在我的人生之中,处处充满了虚伪,处处是复仇。我告发了儿子,我躲避了妻子,我只在自己一切的心里话都写在笔记本里,然后锁进保险柜,只有沉默,只有报复,只有怀疑,“到六十八岁,我才清晰地看到,我之所以拒绝一切艳遇,并非出于什么美德,而是出于猜疑和吝啬。”爱在哪里,爱只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恶心勾当。

从小缺失父爱,也让孩子缺失父爱,从小生长在财富世界,也让整个家庭陷在财富的争夺中,从小体弱多病,对于人生的一切都变得病态。68岁的人生是不是就是这样被写好了最后的结局——孤独地死去,恐惧地死去,像一件物品一样死去?人生变成了一个虚无,“对死亡的畏惧,就是怕肉体痛苦,最后咽气时的痛苦?不,那是因为死亡意味着再存在,意味着只能用负号表示的虚无。”但是在这虚无的现实里,在这负号的人生中,我曾经却看见过那一丝的微光,一种爱的温暖和纯洁。妻子的姐姐玛丽内特的丈夫在死亡之前曾留下遗嘱,可以继承一大笔财产,却不能再嫁,否则绝大部分遗产就得归他的侄子们所有。但是三十岁的玛丽内特却选择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她宁肯不要七百万的遗产而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是对财产的蔑视,也是对爱的追寻,而我曾经就牺牲了一切,让她成为我的女友:“在这万籁俱寂的世界里,只有她的呼吸透出一丝生机。”这是爱的回归?或许是我想要的那种纯真,那种不受财产羁绊的生活,“我记得你夜间身上的芳香。要相信肉体的复活,也许先得克制肉欲。纵欲过度的人甚至不能想象肉体还会复活,这便是他们受到的惩罚。”而这也恰恰是我最缺失的,物质主义的生活是糜烂的,是纵欲的,是腐朽的,是不道德的,但是玛丽内特却打开了一扇窗,她允许我进入,而在这进入的世界里,我甚至从玛丽内特的儿子小吕可身上看到了更多的那种叫爱的东西:“随着他逐渐长大,他的天性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纯洁,天真无邪,无忧无虑。我们的儿女都是好孩子,但愿如此。”而这一种纯洁也是玛丽内特的某种复活,“那股曾经在她身上涌出而又随她返回地下的清泉,再一次在我跟前喷涌。”

也是一个悖论,我为什么会爱上玛丽内特?无非是在财富的无尽占有中需要一股清泉的气息来唤醒沉睡的爱,但是在金钱的世界里太久,玛丽内特和小吕可仿佛又成为浮光掠影,甚至反过来又使我陷入到更深的物质主义的窠臼中,所以矛盾,所以痛苦,就像被毒蛇压得窒息的生活,已经浸透了毒液,再也无法挣脱出来,“这个蛇结是无法解开的,必须用快刀、利剑一下子斩断:我给你们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利剑。”快刀在哪里?利剑在哪里?爱又在哪里?“伊莎,缆绳已断;我在漂流。是什么力量把我席卷而去?一股盲目的力量?一种爱的力量?也许是一种爱……”

其实没有泯灭那一份爱,没有泯灭那一种信仰,只是被财富的尘土覆盖得太厚,被贪欲的心遮蔽太久,既然那小小的窗口被打开了一个口子,外面一定会有某种微弱的光芒,是的,对于私生子罗倍儿似乎就是一种拯救的机会,“若干年来,对这个没有见过面的儿子,我一直萦怀于心。在我可怜的生涯中,我始终感到有这个儿子存在。”在名正言顺的家庭之外,在占有和被占有的规则之外,罗倍尔的存在也是一种爱的唤醒,秉性纯朴,眷恋亲故正好是对于自己亲生子女那种贪婪的对立,所以在剥夺他们的继承权的同时,却又给他每月一千五百法郎。金钱和物质,曾经在我的生命中占据而变成一切的衡量标准,而随着报复行动的开展,财产的意义其实变成了一种羁绊,我反而讨厌一切的羁绊,“我曾设法把它送人或是丧失它,我甚至不能随心所欲支配它”,但是在爱的问题被唤醒之后,丧失和支配也变成了另一种束缚,“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对于它已十分超脱,它已提不起我的兴趣,已与我无关。”

放下是为了另一种寻找,爱人之死,孩子之死,纯真之死,还有什么是存在的?死亡不是失去,而是醒悟。当伊莎在我之前死去的时候,我曾经靠得最近的死亡仿佛变得遥远,甚至死亡的报复意义荡然无存,“我每念及我妻子,总要想象她成了我的遗孀,热孝在身就去开启保险柜,必定心里有愧。”看不到保险柜,看不到笔记本,也看不到我邪恶的内心,看不到他们的贪欲,“她死了,死之前不了解我,不知道我并非一个怪物,一个刽子手,我身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所以阴谋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虚无,一个负号,而她在笔记本上写下的话又仿佛是一次救赎:心灵的花束,“我非罚人堕地狱者,我名耶稣。”这是引用圣弗朗索瓦·德·沙尔的一句话,心灵上盛开的花束,是不是需要底下的清流?不是贪求而入地狱,而是如耶稣一样在受难中复活。

结婚前的另一个男人的名字,结婚后和子女对财产的觊觎,伊莎在我内心来说,从来不代表爱,但是在她死亡之前却以一种对爱呼唤的方式表达内心,那种被遮蔽,被误解的爱何时会被看见,何处被感觉到?就如我的罪孽,我的仇恨,我的欲望,也都在死亡降临之前,变成一种救赎。“我想必须有一种力量。什么力量?需要某个人。是的,需要那个人,在他身边我们大家都能携起手来,他将对我家里人担保我内心斗争的胜利;需要那个人,他将为我作证,将从我肩上卸下那个不堪忍受的重负,把它背到自己身上。”那个人是存在的,在我对玛丽内特的爱中,在对小吕可的照顾中,在对罗倍尔的赡养中,它不曾完全泯灭,而现在一切的爱人都走向死亡的时候,我却需要“那一个人”走进内心,“我在寻找那个唯一能完成这个业绩的人,那个人必须本身就是所有心脏的心脏,是一切爱恋之情的火热中心。”

收养雅妮娜或许是我死亡之前做的最后一件和爱有关的事,“雅妮娜逃出疗养院,我把她收留下来,已有一个月了。”一个被嗜酒的丈夫拖累的女人,一个在爱情中劳作和负担的妻子,一个被父母误解甚至抛弃的女儿,是需要那一种爱的拯救,而对于我来说,是在“那个人”的指引下的真正回归:“我在临死之前但凡能接触到一个人的内心,也感到很幸福了。”死在写字台上,脸贴着打开的笔记本,我死得并不痛苦,甚至笔记本以打开的方式出现,也意味着彻底放弃了报复的阴谋。“他曾是一个可怕的人——有时甚至令人不寒而栗。尽管如此,一道奇妙的光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照亮了他。”

这是雅妮娜写给我的儿子于倍尔的信里说的话,作为死之前唯一感受到那道奇妙之光的见证人,雅妮娜也是这个充满斗争和占有欲望家族最后一个希望,从我的寡妇母亲开始,到我对于金钱、物质的疯狂而变态的占有,到我的子女对于财富的争夺,所有人都是看不清真理的罪人,所有人都像死去的人,但是,正是这一种肉体的死,才能最后发现那道奇妙的光,“外公是我见过的唯一信教的人。”——这是爱之光,这是信仰之光,”如果我对您直说,哪儿有他的财产,哪儿就没有他的心,您会理解我的意思吗?”因为在最后的救赎中,“那个人”会为所有的生者和死者作证。

给麻风病人的吻

编号:C38·2151022·1221
作者:【法】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3年07月第1版
定价:33.00元亚马逊18.90元
ISBN:9787532145744
页数:111页

“他抬头看着他年轻的妻子,那眼神活像一条挨了揍的狗似的。”病态的感官带来病态的爱情,而这种病态却也是时代的一声叹息,主人公让·佩罗埃尔丑陋的长相和身体的孱弱就是一种生理的病态,而他在极端自私的父亲驱使下,娶了年轻貌美的女孩诺埃米为妻。诺埃米非常讨厌让,只是由于父母贪图地主的财产,不得不从命出嫁。婚后不久,让发现诺埃米对他就如同给“麻风病人”的吻一样,纯粹是出自妻子的义务和怜悯。于是,让每天娶看望身患肺痨的朋友,希望染上重症,尽早离开人世,结束妻子的痛苦。但当他即将达到目的,奄奄一息的时候,却又因为发觉年轻、帅气的医生深爱这诺埃米而万分嫉恨。让死后,诺埃米在命运的逼迫下,拒绝了意中人的求婚。《给麻风病人的吻》揭开了莫里亚克进入创作成熟期的序幕。


《给麻风病人的吻》:她重新塑造了丈夫

她直视着她的丈夫,好似一个相信天国的生命垂危的女人凝视着死亡一般,她的嘴边露出微笑,仿佛人们在欺骗一个行将死亡的人时所表现出的那样。

望见丈夫,却像凝视死亡,露出微笑,却是一种欺骗的表情。在诺埃米面前的是让·佩罗埃尔,他是丈夫,她是妻子,在一种合法的婚姻里,谁在不停地拒绝,谁在制造着假象,谁得到了满足,谁又品尝了痛苦?他和她之间,丈夫和妻子之间,微笑和死亡之间,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总有一个巨大的存在,将他们隔开,将他们分离,“分离是罪中之罪”,让的父亲热罗姆先生的这句引用,就是把他们之间的阻隔带向罪恶的边缘。

在这场婚姻里,热罗姆似乎就是一个巨大的存在。朗德平原上的豪门地主,无论如何都代表着土地、财富和权力,但是妻子的逝世,本来就是一个缺席的寓言,所以他以一种近乎封闭的状态中行驶着自己的权力,“他在午休时,整个屋子都处于一片麻木状态之中:既不得开门,也不得关门;既不许吭声,也不许打喷嚏来扰乱这不可思议的寂静。”世界仿佛就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不开门也不关门,不吭声也不扰乱寂静,在无和有之间,是不存在一种绝对的和谐,实际上更是变成了无法弥合的矛盾,如死亡一样,将这个世界推向了“永无尽头的安息”,而那个女仆加黛尔,“对于革命、战争以及那么多的历史事件竟然一无所知;而每年过圣诞节宰杀的猪却使她那已近干涸的泪水浸湿了沾有眼屎的双眼。”在这个绝对安静的死亡里,也分明只是一个和自己饲养的猪一样,在封闭的世界里寂灭。

而对于儿子让·佩罗埃尔的婚姻,他也以自己的权威将他封闭起来,因为财富,因为权力,年轻貌美的十七岁少女诺埃米根本没有否定的理由,就完全变成了儿子的妻子,变成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寂静”里的爱。爱是一种结合,但实际上无论是对于让·佩罗埃尔还是对于诺埃米,都是一种分离。但是这种分离并不是一开始就表现得像“罪中之罪”,甚至,它在结合过程中还走向了对于人性和欲望的满足。让·佩罗埃尔从来都有着男人的欲望,缺少母爱,包围在父亲“永无尽头的安息”里,在让·佩罗埃尔身上是萌生出一种反抗的,他痛恨自己的丑态,他挑战自己的孤独,甚至他追求自己的所爱,那把二十四毫米口径猎枪是他想要打破这种束缚的努力,“这枪是本地区所有的喜鹊都熟悉的;让·佩罗埃尔是喜鹊的死敌。”

是的,一把枪可以制造对抗,在让·佩罗埃尔的世界里,还有另一把枪,那就是尼采,他阅读《尼采文选》,《善与恶的彼岸》里的那句箴言是:“它阐述了两种道德:主子的道德和奴才的道德。”主子和奴才组成的二元关系,恰恰也是自己家族存在而无法打破的结构,父亲或者权力,是主子的道德,而自己的丑陋和孤独,或者只能有奴才的道德。尼采对于让·佩罗埃尔来说,是一把猎枪,可是他没有太多的能力握紧这把猎枪,或者在制造的反抗中,他更多的是妥协,忍让,所以在尼采之外,他读到的是宗教,是上帝,“什么比世上任何一种邪恶更为有害呢?那就是对卑贱者和弱者所表现出的恻隐之心。”这是一种拯救,不是对于卑贱者的恻隐之心,而是在忍让和禁欲中感受上帝的荣光,这是另一个父,一个庇护者,所以宗教对于他来说,成为一个避难所,“它为这丑八怪的孤儿拉开了安慰的帷幕。”

但是这样去理解救赎,这样去信仰上帝,其实是空洞的。当诺埃米终于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在自己的欲望和人性世界里成为了一个男人,一个想要的男人,一个有追求的男人,一个不受束缚的男人。“宛如一株玉兰花绽开在花瓶外面”的连衣裙,“像狗屁股一样向两边摆动”的臀部,“宛若一株向前捧出果子的树”的“沉甸甸而柔软的胸脯”,在让·佩罗埃尔面前的诺埃米完全是身体意义的,这身体意义带来的是刺激,带来的是欲望,对于可怜、丑陋、孤独的让·佩罗埃尔来说,对于从没生活在没“不可思议的寂静”里的让·佩罗埃尔来说,对于信奉禁欲主义和忍让精神的让·佩罗埃尔来说,这无疑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他不仅看见了诺埃米的身体,也看见了属于自己的肉身。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如何让爱不变成荒漠

“在教堂做大弥撒的过程中,当诺埃米穿越正厅而轻轻碰到让·佩罗埃尔的椅子时,他几乎不敢吸入被她的高级薄纱裙拂动的空气,她身上的香皂气息和干净内衣的气味。”身体却在大弥撒的教堂里,这是矛盾,而这样的矛盾带来的一定是冲突,他开始变得向另一个人,扮着鬼脸,手舞足蹈,引用诗句,在诺埃米面前,他像一个活着的人,展现自我,表达欲望,“这是个怪人,有点疯疯癫癫。”这是人们对他的评价,而在这个世俗世界里,让·佩罗埃尔的欲望是无法得到认可的,但是他无法阻挡自己,甚至想着那一个“她将属于他的”夜晚。

在父亲的权力之下,让·佩罗埃尔似乎轻易就抵达了那个夜晚,他娶诺埃米为妻,在那个持续了六小时的战斗之后,他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却也终于把自己又推向了矛盾的两端,“佩罗埃尔浑身汗水淋淋,一动也不敢动,他待在一个终究要被抛弃的僵尸身边,真比一条蛆虫还要令人厌恶。”他知道这终于爆发的欲望里,“有人要送命;大地要颤抖……”这不仅在自己身上,有着违背禁欲和忍让的罪恶感,因为在他看来,美丽的诺埃米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答应过这场婚姻,这是一种违背,在信仰上帝的路上,他是犯了错的。而对于诺埃米来说,这样一场婚姻也是违背自己的本性,她曾对父母说,自己害怕结婚,“她希望进卡尔泰修道院。”在让·佩罗埃尔释放欲望的时候,她是用“退了色的圣衣和祝过福的圣牌”来保护自己,实际上,她一直希望摆脱这样一种婚姻,但是在父母的安排下,她又无法拒绝,“她是那种在婚姻中毫不追求肉体快乐的女人,安分守己,一切听从上帝和丈夫的安排。”

在让·佩罗埃尔那里,婚姻是一种罪过,在诺埃米那里,婚姻只有顺从,所以即使有那个汗水淋淋的夜晚,即使诺埃米怀孕了,但是他们得到的不是人性和欲望的满足,不是幸福与和谐,而是背负着罪恶感的痛苦,“让认为自己是唯一的罪人;而她则痛恨自己没有能按照上帝的意志做一个妻子。”于是他找借口出去打斑尾林鸽,从而远远离开她;而她也像凝视着死亡一样看见丈夫。但是这样的分离依然是“罪中之罪”,在逃离和欺骗中,对于谁来说,都无法浇灭内心的欲望。

让·佩罗埃尔出去找妓女,“他一一清点着这群消瘦的母狼的数目。”而对于诺埃米来说,除了有一种没有按照上帝的意志做一个好妻子的负罪感之外,她也有一种欲望难以抑制的痛苦感。皮厄雄医生是出现在她眼前的陌生人,“她不知不觉隐隐约约地想象着在她脑子里留下了印象的那个陌生人的面孔。”陌生的面孔打开了她的世界,她寻找,她想象,甚至,“心中漾起了一阵极其甜蜜的感情波涛,以致耽搁了上床就寝的时辰。”是的,这是一种本能,和让·佩罗埃尔当初对于她的欲望一样,是无法从道德意义上加以否定的,但是这种欲望却在萌芽状态下,也就面临着扼杀的危险,她反思,她为自己敲响警钟,“她不得不重新开始背诵各种祈祷经文,这使她心头出现了第一次恐慌:在上帝和她之间有一张棕褐色的面容在微笑。”

棕褐色面容,微笑的面容,是上帝在看她,还是她在看上帝?是上帝制造了隔离,还是她自己制造了隔离?上帝或者是她所设想的上帝,甚至她也成为里主宰自己的上帝,“她重新塑造了丈夫,使他不再令人厌恶,因此,丈夫在她的脑海里留下的只是一副狡黠的、经过整容的形象。”这是去除世俗的一种努力,她在让·佩罗埃尔的欲望里看见了自己的欲望,她在让·佩罗埃尔的离开中看见了自己的忍让,所以重新塑造丈夫,就是重新塑造自己。但是在让·佩罗埃尔那里,这一种“罪中之罪”甚至变成了自我牺牲的救赎,他去看望身患疾病的朋友,为的是自己染上重症,为的是脱离世界,为的是结束诺埃米的痛苦。

让自己患上疾病,在让·佩罗埃尔看来,自己曾经违背诺埃米的欲望就是一种疾病,所以他以一种殉道者的身份为自己也为诺埃米救赎,当他真的患上了疾病,真的病入膏肓的时候,对于诺埃米来说,却是一种真正痛苦的开始。完成了对于丈夫的塑造,他已经是一个去除了世俗评价的人,而在疾病面前,她也终于为他带来了“给麻风病人的吻”——这个来自耶稣的圣迹,是仁慈带来的新生,是自我修炼带来的救赎。“他是多么高尚,多么伟大啊!倘若他能恢复健康,她会多么爱他!”这样一种爱是建立在让·佩罗埃尔自我牺牲之上的,是建立在诺埃米仁慈和感动之上的,当然也建立在她拒绝医生的贪欲之上的。

同样是欲望,对于医生来说,完全是一种羞耻的征服,“他不相信她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年轻的医生认为自己对这类女人是熟稔的:他大概已经跟神甫为争夺这只母羊而在进行角逐了。”在他看来,让的疾病会让她投入自己的怀抱,这是一种自私的爱,甚至是一种堕落的爱,所以在让·佩罗埃尔死亡而重生的救赎里,诺埃米看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她拒绝了医生,她第一次把丈夫叫做“漂亮的”,而且她为他的死守丧三年。让·佩罗埃尔在疾病和死亡中获得了心灵的慰藉,那不是禁欲主义,也不是忍让,而是一种超越欲望的牺牲,而诺埃米在丈夫的自我牺牲中感受到了虔诚,似乎上帝在她之间只有笑容。

这是爱的回归?让的欲望,诺埃米的欲望,医生的欲望,或者是三种不同的人性写照,而在欲望的世界里,总有道德和宗教的力量,无形地改变一切,让·佩罗埃尔的自我牺牲让自己成为一个麻风病人,而正是这样的疾病,才能得到上帝的吻,得到上帝的救赎,而在高过自己的植物丛中划破了手的诺埃米,也在这经历中学会了自我牺牲,那一种对于陌生面孔的暧昧向往无法承担起对于自我的救赎,她的吻献给了让·佩罗埃尔,也献给了自己——她也成了另一个需要获得新生的麻风病人:“沉重的鞋子里满是沙子,她不得不紧紧抱住一株枯萎的橡树,树枝上焦黄的枯叶,在火焰的冲击下簌簌地响着——一株与让·佩罗埃尔相似的忧伤的橡树。”

歌德谈话录

编号:E36·2151022·1220
作者:【德】歌德 著 朱光潜 译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13年08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15.60元
ISBN:9787532761845
页数:336页

“歌德的讣告:直到最后一口气仍是头脑清醒,感情细腻。”这是写在《歌德谈话录》中的一句话,关于人生,关于死亡,关于思考,歌德似乎就在这对话中看见另一个自己。《歌德谈话录》创作时期正是歌德最大的剧作《浮士德》第二部的完成时期,歌德自己多次谈过他关于这部剧本苦心经营的情况,对于理解这部剧本本身乃至一般文艺创作问题都是富于启发性的。《歌德谈话录》记录了歌德晚年有关文艺、美学、哲学、自然科学、政治、宗教以及一般文化的言论和活动,对歌德本人作了细致亲切而大体忠实的描绘,是研究歌德的重要的第一手资料,特别是文艺方面,它记录了歌德晚年的最成熟的思想和实践经验。


《歌德谈话录》:我和整个时代背道而驰

一切倒退和衰亡的时代都是主观的,与此相反,一切前进上升的时代都有一种客观的倾向。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倒退的时代,因为它是一个主观的时代。……与此相反,一切健康的努力都是由内心世界转向外在世界,像你所看到的一切伟大的时代都是努力前进的,都是具有客观性格的。

老年的歌德站在生命的末端,对于他来说,时代仿佛正处在一种倒退和前进,衰亡和上升的拉锯状态,向上的力量引导着他走向更高的山峰,让他看见革命的行动和胜利的曙光,甚至自己也站在前面,以领导的方式凝聚一种不断突围不断创造的神奇力量,但是,却总有相反的力,又让他从仰视的状态中回到现实,这是一种矛盾,这是一种冲突,这是人生最后的挣扎,仿佛是西西弗斯,“我可以说,我活了七十五岁,没有哪一个月过的是真正的舒服生活。就好像推一块石头上山,石头不停地滚下来又推上去。”

七十五岁的西西弗斯,是关于命运的一个象征,这是1824年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歌德听见了1789年从法国传来的资产阶级革命的巨大炮声,听见了打碎封建桎梏开创新天地的搏斗声,听见了拿破仑“从战役走向战役,从胜利走向胜利”的怒吼声,那是前进和上升的时代发出的声音,而在歌德的自我时代,他也听见了内心澎湃的呼喊——就在《浮士德》这部作品的第二部分,他塑造的精灵正在以一种神的救赎方式表达时代的前进方向:

精神界这个生灵
已从孽海中超生。
谁肯不倦地奋斗,
我们就使他得救。
上界的爱也向他照临,
翩翩飞舞的仙童
结队对他热烈欢迎。

精灵是弗里德里希大帝,是彼得大帝,是战神拿破仑,它们是神的精灵,而当浮士德死后,神灵们抬着他的尸体歌唱时,这个向恶魔出卖灵魂的学究终于听到了上帝的箴言,终于看到了神的召唤,从孽海中超生,从凡世中解脱,他获得的是上帝之爱,而这种上帝之爱又让他成为一个如精灵一般具有超越一切,压倒一切的力量。“浮士德得救的秘诀就在这几行诗里。浮士德身上有一种活力,使他日益高尚化和纯洁化,到临死,他就获得了上界永恒之爱的拯救。这完全符合我们的宗教观念,因为根据这种宗教观念,我们单靠自己的努力还不能沐神福,还要加上神的恩宠才行。”

从向撒旦出卖自己的灵魂,到得到上帝的宠爱,这是浮士德的转变,而对于年老的哥的来说,他也像浮士德一样,充满了变革和向上的力量,从1823年到1832年,这是爱克曼拜访歌德的时间,也是歌德完成《浮士德》的时间,在“浮士德化”的这个不朽时代,歌德从精灵的歌声和舞蹈里,感受到了法国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的巨大骚动,感受到了自己不断向上前进的动力,感受了那一颗崇尚实践和行动的种子的蓬勃力量,从“太初有文词”到“太初有行动”,从苦思冥想到为人类谋取福利,另一个伟大的歌德时代似乎也在形成,也在发芽。

但是,对于歌德来说,这个前进上升、符合客观倾向的时代毕竟更多在《浮士德》里,他身处的德国却还没有统一,工商业还未发达,政治和经济还很落后,一些封建割据的小邦为权力而斗争,所以这是现实的时代却像那从山顶滚落下来的巨石,又将向上的西西弗斯拉回到起点。所以在这个主观时代,歌德是痛苦的,“我和整个时代是背道而驰的,因为我们的时代全在主观倾向笼罩之下,而我努力接近的却是客观世界。我的这种孤立地位对我是不利的。”当歌德把时代分为主观和客观,实际上是分为了现实和理想,分为了前进和倒退,分为了上升和衰亡,为什么在一个主观的时代,一切都是腐朽的,都是软弱的,因为这样的时代不具有“客观性格”,不符合“自然规律”。

爱克曼和歌德:这里所显示的是我的歌德

“我们这老一辈子欧洲人的心地多少都有点恶劣,我们的情况太矫揉造作、太复杂了,我们的营养和生活方式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我们的社交生活也缺乏真正的友爱和良好的祝愿。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但没有人有勇气做个温厚而真诚的人,所以一个按照自然的思想和情感行事的老实人就处在很不利的地位。”老一辈的欧洲人,就像在封建时代的国家,身上带着一种罪恶,这种罪恶让这个时代接近世界末日,让一代接着一代积累起来,让时代的痛苦与日俱增,“我们为我们的祖先的罪孽受惩罚还不够,还要加上我们自己的罪孽去贻祸后代。”这样的时代脱离了客观规律,以一种人为制造的阻力让一切后退和衰亡。“所有这些人情况都很糟。那些学者和官僚有三分之一都捆在书桌上,身体糟踏了,愁眉苦脸。”这是时代的图像,颓废的精神状态已经远离了向上的力量,而在这样的时代里,包括政治、宗教、文学,都以衰败和倒退的方式让现实变得无力,让生活变得黑暗。

“一部分人吃苦而另一部分人享乐;自私和妒忌这两个恶魔总会作怪,党派斗争也不会有止境。”这是歌德看见的政治,在这里,每个人都想掌握政权,每个人都想要权力,每个人都在违反道德,“克瑞翁禁止收葬波吕涅克斯,不仅使腐化的死尸污染空气,而且让鹰犬之类把尸体上撕下来的骨肉碎片衔着到处跑,以致污染祭坛。这样一种人共嫉的行动决不是一种政治德行,而是一种政治罪行。”在这种政治罪行里,便有了暴力,而不管是招致暴力颠覆的人,还是进行暴力颠覆的人,都是不符合自然,所以在歌德那里,都是憎恶的对象。

而宗教呢?“教会规章中有许多是荒谬的。但是教会要想统治,就要有一批目光短浅的群众向它鞠躬,甘心受它统治。”这是一种社会现象,折射的也是暴力的权力观,1832年3月,在歌德临死前的十天的谈话中,他对基督教和教会进行了批判,在他看来,在自然科学日趋繁荣的时代,在启蒙运动日渐盛行的时代,基督教已经成为一种阻力,甚至变成了愚民的工具,““听到一般人的言论,我们几乎会相信:从远古以来,上帝早已退位,寂然无声了,人们现在仿佛都要立在自己的脚跟上,要考虑自己在上帝寂然无声的情况下如何生活下去了。”在宗教和道德领域承认神的作用,但是在科学和艺术领域,神已经变成了智力的结果,变成了新的精灵,甚至变成了一种天才,只有这种新的神才代表着人类向前迈进的欲望,才能认识到人类自己的伟大和自由,所以,临终前的宗教观实际上是歌德对人文主义的一种发扬,是对于文艺复兴的一种继承,甚至那个上帝并不是真正宗教里的神,而是理性和自然的化身。单纯的宗教蜕变为一种题材,而在文艺领域,这种理性和自然的化身变成了意志和力量:“让每个人都凭人的意志和力量,去创造比得上用莫扎特、拉斐尔和莎士比亚来题名的那种作品吧!”

上帝已经退位,人类重新站上自己的神殿,所以歌德的客观性格在文学和艺术领域,体现的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文艺观,“一个特殊具体的情境通过诗人的处理,就变成带有普遍性和诗意的东西。我的全部诗都是应景即兴的诗,来自现实生活,从现实生活中获得坚实的基础。”一向瞧不起空中楼阁的诗,一向憎恨超出时代的虚幻作品,歌德强调的时代性就是客观性,就是自然规律,而具有这种时代性和客观性的作品,才具有永恒性,“我只劝你坚持不懈,牢牢地抓住现实生活。每一种情况,乃至每一顷刻,都有无限的价值,都是整个永恒世界的代表。”所以在创作观上,歌德鄙视那些好高骛远、“不懂得限制自己范围”的作者,反对“在许多不属于我本行的事物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的创作,否定那些赚取报酬作为创作目的的世俗作品。在歌德看来,真正的创作的是在时代中把握“个别特殊事物”,是描绘内心的感受,是用一种“完整体”向世界说话——“这种完整体不是他在自然中所能找到的,而是他自己的心智的果实,或者说,是一种丰产的神圣的精神灌注生气的结果。”在这里,歌德强调的是自然,而艺术和自然的关系,他界定为两种,一种是“自然的奴隶”,因为通过世间的材料来加工,是不能超越自然的,而另一种是“自然的主宰”,自然的材料所服务的是一种“较高的旨意”,而这种较高的旨意就是理性,就是意志,就是精神,“振作起来的与其说是精神,无宁说是意志;与其说是艺术精神,无宁说是政治精神。”

现实主义是时代的特色,自然规律是作品的精神,所以歌德的文艺观自然设计到主宰自然的那部分,就是作者,作者要成为一件作品的伟大创造者,要成为一种精神的领导者,要成为现实主义的推动者,就必须具有伟大的人格,“在惊赞这种作品时,我们不要认为这些艺术家是按照比现在更完美的自然马雕刻成的,事实是,随着时代和艺术的进展,艺术家们自己的人格已陶冶得很伟大,他们是凭着自己的伟大人格去对待自然的。”为什么莱辛的作品是伟大的,因为他的人格具有坚定性,为什么伏尔泰的作品被根里斯夫人指责为是在放纵自由,是在亵渎神圣,因为伏尔泰的人格就是如此,““在艺术和诗里,人格确实就是一切。”而作者的人格和作品之间的关系,也无非是一种“自然”的反映:“总的来说,一个作家的风格是他的内心生活的准确标志。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写出明白的风格,他首先就要心里明白;如果想写出雄伟的风格,他也首先就要有雄伟的人格。”

用自己的人格去对待自然,去创作作品,实际上也是反映着时代的客观性,他在谈及拜伦的时候,就说:“拜伦无疑是本世纪最大的有才能的诗人,他既不是古典时代的,也不是浪漫时代的,他体现的是现时代。我所要求的就是他这种人。”现时代就是这一个客观的时代,这一个符合自然的时代,但是从人格出发,歌德所要建立的是一种“行动文学”,一种实践文学,也就是从文本世界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所以人格里的那种天才创造力变成歌德膜拜的对象,才能“从战役走向战役,从胜利走向胜利”,才能靠近另一个上帝甚至成为神,所以歌德对于“迈大步的半神”的拿破仑的崇拜远超过其他的一切革命者,“对呀,好朋友,拿破仑是我们无法摹仿的人物啊。”这种前无古人的创造体现的并非是自我的意志,在歌德那里,成为时代中那个主宰一切的上帝的创造物,“每种最高级的创造、每种重要的发明、每种产生后果的伟大思想,都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都是超越一切尘世力量之上的。人应该把它看作来自上界、出乎望外的礼物,看作纯是上帝的婴儿,而且应该抱着欢欣感激的心情去接受它,尊重它。”实际上,这种对于天才的神化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它是符合客观倾向,符合自然规律,但是却又是上帝的礼物,又变成人力无法达到、超越一切的东西,是神的恩宠的结果。

解放神而变成理性与自然,却又将理性和自然升格为另一个神,从而影响时代,这是一种泛神论,实际上也是歌德生活时代内心的一种挣扎,要融入一个战斗的时代,就越发感觉和时代背道而驰,要不断寻找向上的力量,就越要体会那种被推下山去的无力感,当歌德说“我相信上帝,相信自然,相信善必战胜恶”的时候,浮士德也是在时代的拉锯中死去,而“太初有行动”看起来也只是隐喻的一幕,上界的爱向他照临,而天使们抬着的却是一具人世间生符合老必死自然规律的尸体。

反抗者

编号:C38·2151022·1219
作者:【法】阿尔贝·加缪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3年08月第1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22.60元
ISBN:9787532761845
页数:336页

“人们为焚尸炉拨火,犹如献身于照料麻风病人一样。恶意与美德不过是偶然的或任意而为之。”不相信才会让任何东西无意义,无意义才会让一切都变成可以为之的行为,“既无所谓赞成,也无所谓反对,杀人者既不错,也不对。”在这种几乎荒诞的存在中,加缪提出了反抗的主题。笛卡尔有一个举世闻名的命题:“我思故我在”,把思想提高到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存在的唯一标志、唯一条件,而加缪在《反抗者》中,则提出这样一个命题:“我反抗故我在”,将反抗视为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存在的标志与条件。但是,有时候反抗却还是一种荒谬,“说来难以理解,最普通的造反行为竟然表现出渴求秩序。”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存在主义的悖论?


《反抗者》:应当舍弃幼年时代的疯狂

让我们仅仅指出,反抗在与历史斗争时,在形而上的反抗里,在“故我们存在”与“我们是孤独的”之外又增添了新命题:我们不会为了生产不属于我们的存在而杀人与死亡,相反要为了创造我们现在的存在而活着,并让他人活着。
       ——《历史上的反抗》

因为荒诞而矛盾,因为矛盾而反抗,因为反抗而死亡——不管是自杀还是杀人,当反抗彻底变成一种行动意义上的革命的时候,“故我们存在”变成了合目的性的要求,而“我们是孤独的”命题又把反抗拉回到虚无主义的世界,虚无主义不是制造,不是存在,虚无主义的反抗就是一种否定自己的行为,在革命的旗子下最终变成专制,变成恐怖,变成暴力,“虚无主义在今天已登上王位。声称以革命的旗帜引导我们的那些思想实际上已变成随声附和的而非反抗的意识形态。”虚无主义本来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反抗,革命本来是一种制造新存在的行动,但是在反抗历史的标本中,这样的形而上学和革命,反而变成了一种恶,架设了断头台,树立了敌人。

“我公开地把心灵献给严酷痛苦的大地,往往在神圣的夜晚许诺要忠贞地爱它,至死不渝,承受其命定的沉重负担,一无所惧,决不蔑视它的任何一个谜。这样一种致死的纽带把我和它联结在一起。”引用荷尔德林在《恩培多克勒之死》中的句子,加缪其实不是为了为妥协寻找一种借口,而是“忠贞地爱它”,是“承受其命定的沉重负担”,是“绝不蔑视”,是为了“把我和它联结在一起”,积极乐观,是面对“严酷痛苦的大地”采取的一种精神上的解放,但是这样的解放无论如何还有着某种神圣性,甚至有时候脱离了反抗的内在需求。在加缪看来,以神性的力量来化解悲痛,是一种精神的至上主义者,但是在现存的这个世界,需要的是回到反抗的自我意识这个主题上来,“反抗必须自我审视,以便学会驾驭自己的行动。”自我审视之后才能驾驭自己的行动,才能找到“神圣的夜晚”,才能保持忠贞,才能面带微笑,才能一无所惧。

如何审视自我?加缪把罪恶放在这个链条的开端,罪恶变成信仰,罪恶取代理智,罪恶制定法律,罪恶控制哲学,“罪恶以清白无辜乔装打扮,颠倒是非很适合我们时代的性质,此时,清白无辜却不得不为自己辩护。”加缪把我们时代具有的罪恶归结为逻辑罪恶,“自从人们信仰一种学说,自从罪恶受理性控制,它便如同理智本身一样繁衍增多,有了三段论一样无可争辩的性质。它如同呼喊一样是孤独的,同科学一样是普遍的。它昨天受到审讯,今天却制定法律。”这是奇怪的逻辑,这是荒诞的罪恶,实际上乔装打扮的罪恶成为我们时代的特征,就是因为我们生存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荒诞推理而衍伸为逻辑罪恶,所以当荒诞变成这个时代的普遍意义,罪恶也就无孔不入地实施着自杀和杀人的事情,而要消除荒诞,在加缪看来,就是要进行反抗:“我大喊我什么都不相信,一切都是荒诞的,但我不能怀疑我的呼喊,至少应该相信我的抗议。我这样便在荒诞经验之内得到了最早的惟一明显事实,即反抗。”

一切都是荒诞的,一切都需要反抗,反抗诞生在无理性的场景中,反抗面对的不公正的生活,反抗是为了在混乱中建立秩序,反抗是寻找一切消逝事物那个统一性,也就是说,反抗的最终目的不是拒绝,不是死亡,而是发现合理性,所以在加缪看来,反抗的反抗者是说“不”的人,但是在另外一个意义上,他也是一个说“是”的人,“他突然意识到人身上有某种东西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哪怕这种情况为时短暂。”这就是反抗者意识的觉醒,而这种觉醒在更大意义上是为了超越个体,也就是说,我的反抗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我身上的某种东西是所有人共同享有的,也就是人有互助性的天性,“这种互助性是在镣铐中产生的。”它是一种集体意识的觉醒,是一个群体相信有某种正当的权利,“反抗表现出人类在其生存活动中对自身的意识越来越广阔。”

“在荒谬的经历中,痛苦是个人的。一进入反抗行动,痛苦则成为集体的,成为众人的遭遇。”尊重人,符合人性,这是反抗所要建立的世界的意义,而这个世界也是超越了圣宠的感恩世界,所以加缪把反抗作为生存权利的一种“类行为”,包含着人类性和社会性。而这种“人挺身而起反对其生存状态与全部创造”,在加缪看来,也是一种形而上的反抗,因为“它否定人与创造的目的”,也就是说,它是一个过程,是一种行动,不是为了目的的反抗,而其要脱离神圣的恩宠世界,就是要摆脱神性而恢复人性。所以形而上反抗精神从起源上来说,是和宗教有关,从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的反抗,到杀死其弟亚伯的该隐,再到伊壁鸠鲁及卢克莱修所说的人化的神,加缪认为,在十八世纪末才出现了严格意义上的形而上的反抗,其标志人物是戴着镣铐的哲学家萨德。27年的监狱生涯似乎是将萨德推向了一种饱尝罪恶的深渊,所以他怀疑神性,否定上帝,“上帝若存在的话,怎么会是冷漠无情、邪恶残忍的呢?”萨德否定上帝,是为了得到本性,而本性在萨德那里就成为一种自由,自由是毁灭罪恶的力量,自由是创造王国的手段,自由是本能的自由,自由是权力意志,所以萨德的自由主义到最后“必须使自己成为本性的刽子手”,这就是那个“唯一的人”,是终结世界也是成为上帝的人,“‘唯一的人’转身走向那个囚徒,正是这个徒无穷尽的想像力创造了他,二人交融在一起。”

而萨德的“唯一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浪漫主义,他和囚徒站在一起,其自身也有了恶的特点,“它仅仅热衷于塑造不法之徒、善良的苦役犯、豪爽的强盗之类的形象,借以阐述要求自由的深沉的运动。”所以当浪漫主义以花花公子的形象开创自己的反抗世界的时候,他创造的是一种奇特的“否定美学”,就如波德莱尔的罪恶花园,罪恶在其中是一种比其他东西更为稀罕的品种,而恐怖自身变成了细腻的感觉。浪漫主义的反抗是对于上帝的反抗,所以它以恶来回答恶,以高傲来回答高傲,甚至用沉默来回答沉默,所以说,浪漫主义者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上帝。但是这种对于上帝的回答是建立在一种“好意”基础之上的,甚至它自己成为另一个上帝也是为了创造秩序,所以这样的反抗无法走向更远,它最后被虚无主义“一切皆被允许”而走向了其反面。

“我们否定上帝,我们否定上帝的责任,惟其如此,我们方能解救世界。”尼采的那一声宣言是虚无主义对于反抗的阐释,否定上帝,而且上帝已死,在本质上是否定上帝的道德性,所以击垮一个圣殿,建立一个新圣殿,其最终的指向是单一的“不”,或者单一的“是”,在尼采那里,不管是否定上帝,而是自己成为上帝,都是一种单向的目的论,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只有放弃一切反抗,甚至放弃想要产生神明以纠正世界的反抗,反抗者才能成为上帝。“若果真有个上帝,如何能忍受自己不是上帝呢?”所以这样的反抗只是虚无主义,“用完全投入这个世界来代替一切价值判断,这样,便从绝对的失望中进发出无限的欢乐,从盲目的奴役发出极大的自由。”

而在超现实主义那里,反抗变成了另一种绝对的理论,完全不屈从,破坏规则,幽默与崇拜荒诞,它对一切挑战,“永远在重新开始的挑战”,超现实主义的启发者洛特雷阿蒙与兰波告诉我们,表象的不合理的欲望通过何种道路可以把反抗者引到最为破坏自由的行动形式。所以有了兰波诗歌之外那腰带里带着的八公斤黄金,有了安德烈·布勒东“无情的权力”与专制带来的政治狂热,有了破坏的混乱,有了必需的死刑,也就是说,超现实主义害怕的是承担责任,它想到的是破坏,不管是诗歌的诅咒,还是物质的锤子,他捍卫的就是不合理性,而这种不合理只有一个主人:“我反抗,故我存在”。

从自由主义到浪漫主义,从虚无主义到超现实主义,形而上的反抗的核心是对恶的抗议,但是这种抗议最后变成了”过度的绝对“,也就是反抗精神也变成了虚无主义,最后吞没了创造的力量。而其实在加缪对于反抗的阐述中,除了形而上的反抗之外,历史上的种种反抗行动,似乎都在这一个“过度的绝对”中走向了反抗精神的反面,不管是从理论还是从实践,都变成了一种虚无主义。历史上反抗的实践似乎都指向一个词:革命,“革命是形而上的反抗的合乎逻辑的继续。”革命是因为向往自由,革命是为了抗议压迫,革命是为了获得正义,而革命却必须拿起武器,所以革命当为了建造一个新政府的时候,它其实就已经变成了断头台为标志的时代。

“一个被法庭判处死刑的骗子竟说他要反抗压迫,因为他要反抗断头台!”本来,断头台是压迫的最明显的象征之一,但是在怀疑一切的革命时代,断头台已经变成了革命的标志,已经变成一个绝对的符号,甚至变成了自由,所以在革命式的反抗中,这种断头台的象征意义一直存在着,而在非道德主义、科学唯物主义与无神论等理论的补充之下,破坏一切的革命甚至走向了恐怖主义,建立政府的革命则走向了专制主义。1878年俄罗斯女子维拉·查苏利奇开的那一枪引发了一连串的镇压与谋杀;同一年,“人民意志”一个成员克拉夫琴斯基在其《以死还死》的小册子中把恐怖活动定为原则,其后果接踵而至;仍是在1878年,亚历山大二世创造了国家恐怖主义最有效的武器。一方面是镇压与革命的对峙,另一方面则导致国家的加强,“1789年革命引来了拿破伦,1848年革命产生了拿破仑三世,1917年革命使斯大林掌权,二十年代意大利的动乱使墨索里尼上台,魏玛共和国招致希特勒的统治。”

不管是国家权力的加强,还是革命力量的破坏,多于反抗精神格格不入,包括无产阶级的革命,在加缪看来,都变成了一种暴力,变成了另一个帝国,“原则的革命杀死了上帝在人世的代表。二十世纪的革命杀死了上帝在原则本身中的残留之物,并使历史上的虚无主义神圣化。不论这种虚无主义以后借用了什么道路,从它想摆脱一切道德规则而在本世纪进行创造之时起,便建造了恺撒圣殿。”这不是合理的革命,当然这也不是最可贵的反抗,甚至这样的犬儒主义都变成了虚无主义,反抗甚至也开始否定自己,“从而陷入最极端的矛盾”。

而加缪一开始就认为,反抗者不仅是那个说“不”的人,也是一个说“是”的人,他否定荒诞和不公平,却也应该创造秩序,寻找自由,“我们不存在,但应当通过一切手段来存在。我们的革命就是通过制造,在一切道德规则之外获得一种新存在。”所以反抗在更大意义上是“为了创造我们现在的存在而活着,并让他人活着”。也就是说,反抗不是为了我们的存在而杀人与死亡,而是“把心灵献给严酷痛苦的大地”,是“想到他人而超越了自己”。所以加缪在艺术创造中找到了反抗精神,“反抗是世界的制造者。这也确定了艺术的性质。”加缪把艺术中的创造视为反抗的精神,特别是小说,是对于世界的修正,是对于死亡的超越,在小说描绘的世界里能感受到巨大的反抗力量,“艺术中,反抗通过真正的创造来完成与永远存在,而非通过批评与诠释。而革命这一方面惟有通过文明来得到肯定,而非通过恐怖与暴政。”

艺术或者才是形而上的反抗,也是实践意义上的反抗,“在这个地狱中,艺术的地位与被战胜的反抗的地位是一样的,在空虚绝望的岁月中空怀着盲目渺茫的希望。”但是在艺术世界里,体察反抗精神的时代意义或者并不完整,所以加缪在《南方思想》中发出了疑问:“我们处于当代悲剧的顶峰,会变得对罪恶熟视无睹。生命与创造的源泉似乎枯竭。恐惧笼罩着布满幽灵与机器的欧洲。在两次大屠杀之间,在地下搭起断头台。施刑者在那里默默地庆祝他们的新信仰。是什么呼喊扰乱了他们?”在他看来,这种呼唤就是反抗,就是生命运动的反抗,就是生命站立起来的反抗,不是虚无主义,不是革命暴力,而是一种尊重个体生命,建立公正世界,符合人性需求,超越自己而共同享有的力量:“我们每人要拉开弓经受考验,在历史中与反对历史中征服他已经拥有的一切,收获他的田地中贫瘠的庄稼与这片大地上短暂的爱,在这个时刻,在一个人终于诞生的时刻,应当舍弃幼年时代的疯狂。弓张开了,木头吱吱地响,在弓张开得最满的时候,一支箭疾射而出,一支最刚劲的自由之箭。”

论精神

编号:B83·2151022·1218
作者:【法】雅克·德里达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8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19.30元
ISBN:9787532766710
页数:199页

副标题:海德格尔与问题,德里达“有待进一步梳理和思考的问题”其实就是:纳粹思想与西方传统究竟是什么关系?这是德里达所做的一篇长篇演讲,成书时分了十章,据说主要的观点就在最后两章里,正如他自己所说:“已经太晚了,我不想让你们一直待到早晨”,不想待到早晨就是直达海德格尔和纳粹问题的主题。德里达的解构在其产生之初,就被指责为是非政治的,由于它与海德格尔的遗产之间的某种程度上的“共谋”关系,他的思想更被指责为有法西斯的倾向。特别是1987年维克多·法里亚斯的《海德格尔与纳粹主义》一书的出版,似乎更加重了人们的这样一种印象:海德格尔的纳粹事件并不是哲学家的一次偶然的失足,相反,纳粹思想已铭刻在海德格尔思想的最深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说,《论精神——海德格尔与问题》可视为是对法里亚斯一书的回应。


《论精神》:火焰的书写与共燃

这就是引号的法则:两对夹子悬空勾起一道幕布,一道帷帘,或一道帘幕。不是幕布紧闭,而是半开半掩。六年了,这样一种悬而未定的状态一直持续着,把观众和片头字幕后的紧张情节全都吊在那里。紧接着,突然一下子——仅仅一下子而非三次——引号撤去,帘幕升起。
         ——《第五章》

在引号里存在,也是在引号里“避免”,在引号里时间化,也是在引号里“落入时间”,但是为什么要将引号撤去,为什么要结束那一种悬而未定的状态,德里达说是“突然一下子”,就像一场突变的戏剧,将“精神”从六年来的半开半掩变成了“帘幕升起”,是看见,也是收容,是解构,也是开放,“‘精神’并不首先落入时间,而是作为时间性的本源的时间化而生存。”这是《存在与时间》里的“精神”,这是保留在引号规则里的“精神”,却在海德格尔的世界里突然成为另一个存在,它变成了历史:“时间性使世界时间时间化;而在世界时间的境域中‘历史’才能作为时间内的演历而显现。”

1933年已经到来,甚至连同“历史”都被纳入到引号的法则里,“我强调的是:也是在引号内”,德里达的强调似乎就是在开启一个引号像帘幕撤去的时代,但是这个仍被包含在引号里的“历史”似乎是也是海德格尔的一种避免?引号世界从紧闭到半掩,从半开到升起,时间时间化为成为历史,那么精神是不是在落入时间中而变成另一种存在?德里达说:“一开场就剧情突变:这就是精神本身的登台亮相,要不然就是它还委托它的幽灵,换言之,它的Geist。”Geist成为精神的幽灵登台亮相,也就是在这六年之后的1933年,精神似乎已经无法避免,它处在一种被解构的开放状态,甚至在充满学术庄严的盛大典礼中成为另一种重言式真理的存在。

历史事件似乎从来都是在一种政治生活里发生的,海德格尔似乎更无法从这个引号中走向精神的本身,也无法委托它的幽灵——“Geist”像是一个回来寻找本体的东西,在geistig和gistich的不同世界里定义精神。它曾经是被海德格尔“避免”的,不管是表达柏拉图形而上学-基督教意义的“精神的”geistig,还是表达非柏拉图形而上学-基督教意义的“精神的”geistlich,海德格尔似乎总是用“避免”来使用它,德里达说,在整个海德格尔学派中,无论是正统的还是异端的,无论是新海德格尔主义者,还是准海德格尔主义者,无论是门徒还是专家,都没有人对这个主题感兴趣,“从没有人谈起过海德格尔作品中的精神。更甚的是:甚至连专业的反海德格尔主义者也对精神这个论题不感兴趣,哪怕是为了宣布废除它。”为什么对这个主题不感兴趣,为什么要避免“精神”?

“他无法避免他知道应当避免的东西吗?以某种方式他许诺要避免什么呢?他忘记了要避免吗?还是说,正如人们可怀疑的那样,事情要比这曲折复杂得多?”德里达却在从海德格尔1927年至1953年25年时间的经历中,找到了对于精神避免和重述的轨迹,似乎避免就是一种言说,似乎避免是为了解构式的重建,所以海德格尔的“避免”模态可能是:“它们在不说之际又回到说,在不写之际又回到写,在不用一些词语的时候又回到对它们的使用”,这似乎是一个悖论,但是对于25年来的海德格尔来说,高度政治性的语境中,不管是避免还是言说,似乎都在趋向于一种德语世界的权威,似乎都在指向一种民族性的伟大,似乎都在开放于一种政党性的“我在”。

但似乎德里达首先要厘清“精神”在海德格尔的引号里存在的意义,不论是geistig与geistlich的区分,还是geistlich这个词内部的独特的分化,都无法避开Geist的定义,在海德格尔那里,Geist是“太一”的别名,是聚集的别名,是“采集与聚拢行为的诸多名称之一”,在这个关于一切问题的可能性追溯中,德里达发现了四条通向的线索,一条是通向问题的问题,“通向Fragen[问题、追问]之显然是绝对且久未被追问的优先性,通向形式的优先性、本质的优先性,以及本质上追问着的尊严之优先性,最终,通向思想的优先性或思之道路的优先性。”第二条是通向关于“技术的本质不是技术”的道路,第三条通向“一种总是强烈的怀疑”的古老不安,而第四条线索通向的是“隐秘的目的论和叙事秩序的东西”,而在这四条线索中,海德格尔似乎明确过对于“世界”的论断:“石头是无世界( weltlos),动物是缺乏世界的(weltarm),人是建造世界的(weltbildend)。”这是海德格尔在1929-1930年弗莱堡讲座中提出的三个论断,这个论断将人的存在和动物的存在,以及物世界的存在做了一种形而上学的区分,似乎在存在-神学的拆解中重新划定了“现成存在”和“上手存在”的界限,而无论是何种线索,在德里达看来,都是海德格尔希望“精神”摆脱它的基督教的意义,从而拒绝在暂时的便利中使用这个词。

德里达:为海德格尔寻找精神的火焰

Geist是精神的本原,它其实不在被分化的geistig与geistlich里,甚至既不在形而上学-基督教意义里,也不在非形而上学-基督教意义里,在海德格尔对精神的叙述中,似乎很少对本质进行定义,它似乎从来不在对立中,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拒绝使精神成为对立极之一,也就是说,在德里达看来,海德格尔的态度就是使“精神的”不再属于形而上学的或存在-神学的含义范畴,也就是他让精神“超越于解构而指示着任何解构的资源本身,以及任何评价的可能性。”一个词本身是与物相对立的,是对于主体的物化相对立的,而这种对立就是与笛卡尔假设中的主体之主体性的物化相对立,也就是说,它是一种灵魂、意识、精神和人格组成的系列,在笛卡尔那里,Design作为一种存在,“一开始就从一个直接被给予的自我和主体出发”,变成了“我在”。而德里达认为,“如果没有澄清物性的存在论来源,更不必说实体性的存在论来源,那么人们在谈论主体、灵魂、意识、精神、人格等等的非物化的存在时‘从正面’理解到的任何东西,在存在论上都将是成问题的。”也就是说,Geist属于非-物系列,“它绝不以任何方式让自己物化”。所以,在海德格尔那里,便是一种“避免”,避免所有这些属于主体性或主观性的概念,而避免的目的是为了“言说我们是什么和我们是谁”。

这种避免就是一种无所谓,是对Desein的“向我来属性”的无所谓,对于“我的-存在”的无所谓,对于存在着的绝对的无所谓,对于Desein为积极现象的无所谓,对于形而上学历史的无所谓,而正是这种无所谓使得海德格尔对于实体性的主体进行了阐述,应该把“谁”规定在里面?“人的‘实体’并不是作为灵魂与身体之综合的精神,而是生存。”这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对实体的一种解释,这个为“谁”的主体一方面进入了存在本身,而另一方面,也开始了将避免的精神纳入到引号的法则里,也就是从这离开时,海德格尔重新接受“精神”,“以并不采用的方式采用它”,但是已经在引号里的“精神”又开了海德格尔的另一个时期。

精神回来了,精神在引号里使得被命名是事物获得了拯救,在德里达看来,这是引号的净化,其目的是为了把精神从一种流俗的、非本身的标记中解放出来,曾经的这种标记打上了笛卡尔式的印记,而且不仅仅是笛卡尔式的,还是拉丁式的,所以解放和拯救的意义是一种“再-德语化”的过程。这是精神是“另一个精神的精神”,是精神的副本,“在引号中,人们看到一个精神的复本通过栅栏自行显示。”不再被拒绝和避免而放入引号的法则里,就是一种被解构的意义上使用,“以便指示出某种与它相似的他物”,而这次涉及的是空间与时间。为什么精神降临到空间和时间?因为在空间性里能保持原初,在时间性里能超越生存,它们分别指向身体和“历史”,回到身体,是回到存在,回到历史,是回到时间——“总之,精神回到时间,回到时间化的运作,它让自己在自己本身内。”

或者,时间也是一个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是具体的时间,1926-1927年的海德格尔已经将“精神”“勉强收容”在文本里,但却是在引号里——两对夹子,一道幕布,半开半掩,悬而未定,甚至还以Geist的幽灵方式出现。但是这个引号的法则是暂时性的,或者是过渡性的,六年后的1933年,在《大学校长就职演说》里,海德格尔突然就将这一道帘幕撤去,继而是盛大的典礼,这似乎是海德格尔关于“再-德语化”的开始,德国大学,国家,民族,使得海德格尔对精神开始了一种重构,他说:“一个民族的精神性的世界决非一种文化的上层建筑,同样也不是各种有用知识和价值的武库;相反,它是那在最深处保护着这个民族的土与血的力量的强力,作为最内在地激起和最深远地震撼着这个民族的实存的强力。”他说:“惟有一个精神性的世界向这个民族保证了伟大。”一方面,海德格尔把国家社会主义精神化了,而另一方面,他的精神又积聚了两种恶:“对纳粹主义的保证和那依然是形而上学的姿态。”

精神从它被排除,被“避免”,继而在引号中被压制和限制,“看,现在它膨大了,享受着宣告、欢呼、颂扬,毫无疑问,它在所有被强调词语的最前面到来。”在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导论》中,哪一种世界明显开始转向周围世界,开始转向世界的黯淡,而这种黯淡就是对精神的废黜,”对精神的废黜是从欧洲自身产生出来的,欧洲自身十九世纪上半叶的精神状况,使之愈加成为灾难性的“,而在十九世纪上半叶,海德格尔认为“德国论的破产”导致了精神力量的涣散,”那对根据的一切本源追问之被拒斥及其后果都统统被遮盖和藏匿起来。“德国观念论”破产,意味着那个时代开始丧失其强大的生命力,意味着不再保持精神世界的伟大、宽广和本源性。精神的废黜,是自身的废黜,精神的弃绝会产生曲解和误解,从而影响精神本身的误解,所以当精神在引号原则下之下的时候,在海德格尔看来,已经变成了对于精神的误解,因为“引号”在德语里是引导和带头,而实际上也是欺骗、嘲弄和哄骗。《大学校长就职演说》里,已经开始撤掉帘幕,而在《形而上学导论》里,引号彻底消失了——“因此,对存在者整体本身的追问,对存在问题的追问,就是唤醒精神的本质性的基本条件之一,因而也是历史性此在的本源世界,因而也是防止世界黯淡的危险,因而也是担处于西方中心的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使命的本质性的基本条件之一。”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重申了对于存在问题的追问,对于精神本质的唤醒,不管是对于德语语言绝对特权地位的确定,还是德语对希腊语的一种亲缘关系,在海德格尔那里,”再-德国化“通过对精神的去引号而成为一种行动。

“在精神中,进行主宰的是那对于其本己本质的怀乡。”精神的思想栖息在诗人的灵魂里,在家中,在故土之上,海德格尔在语言的本体化上发现了灵魂,在1933年去掉引号的时候,精神就是火焰,就是大火,就是共燃,“精神之燃烧的火焰”,他受到特拉克尔的诗歌的影响,燃烧起自己的精神火焰,而他引用《灵魂之春》的那一行诗,指出“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取消了柏拉图式的倾听,人不是被囚禁、放逐、坠入于尘世中,而是通向大地的道路上,也就是说,灵魂是为了寻找大地,而不是逃避大地,所以灵魂是异乡者,因为它尚未居住在大地之上。也就是说,这是一种行走,是一种追随,是一种在路上的状态,是一种重新来临,是在死亡诞生之前的时间本质,而这种诞生“就是那些通往精神之本质的否定的途径。”在倾听特拉克尔过程中,海德格尔发现了火焰。

精神在燃烧,一方面是自己点燃自己,出离自身的通道,或者奋力向上,或者不断运动,或者变幻补丁,这是炽热的闪光,所谓燃烧就是出离,是尚未在大地上的灵魂,而另一方面,火焰也是是吞噬自己,使一切化为白色的灰烬,德里达认为,“精神是那去点燃者?毋宁是那自行燃烧者?点火者?用火点燃自身者?精神是火焰。一种去点燃着的或自行燃烧的火焰:同时二者,既是一个又是另一个,彼此相与。二者在共燃本身中的共燃。”这种共燃更像是对于恶的一种“从事”,因为毁灭性来自放纵的东西,而放纵却要耗尽自己,从而达到一种邪恶,恶在海德格尔那里就是一种精神之恶,“恶是精神性的”,所以这种精神之恶的意义在于像火焰一样,“火焰书写,它自行书写它本身,直接就在火焰中。共燃的裂隙,精神在燃烧——标画路线,开辟道路”。裂隙的世界里,恶是善里的恶,善也是恶里的善,“裂隙在精神与其自身之关联的本质之中切割开痛苦,精神则借此聚集自身、分裂自身。”

裂隙是一种痛苦,裂隙是一种提醒,裂隙是一种共燃,所以在1933年的海德格尔之后,在“Geist被德国的民族语言所把握,它毋宁会使人更早地思考火焰”之后,他又在一种回撤中开始出发,“从……出发”变成了另一种“历史”,变成了一种来临。德里达似乎在找寻和国家、民族无关的的那个海德格尔,在找寻“再-德语化”的海德格尔,但是1933年之后,他的确成为了那个被纳粹化的海德格尔,而这种命令实际上是将没有引号的精神推向了一种荒漠之中,在德里达看来,诞生于荒漠的纳粹将欧洲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黑森林的存在已经拒绝分门别类:“在其芜杂的分类学中,这些树木会戴着宗教、哲学、政治体制、经济结构以及宗教的或学院的机构等等名称。简言之,那些人们也含糊地称为文化或精神世界的东西。”

德里达在一开始就说,“我将谈论魂灵、火焰与各种灰烬。”在海德格尔阐述、解构、避免和引用的“精神”历程里,总是在燃烧,“完全是自己在点燃和燃烧”,灵魂不在大地之上,灵魂只有在最后的共燃中才能变成一片灰烬,而在这个过程里,充满了误解,对精神的误解,对存在的误解,对海德格尔的误解,而德里达很明确地要“从现在开始,保持交谈”:“不要打断对话,即使已经太迟——这就够了。在返回中警醒着的精神总是会去做剩下的事。通过火焰与各种灰烬,但是不可避免地是作为全然他者的火焰与灰烬。”因为被误解的异乡者,只有像一个诗人,只有成为通往别处的异乡者,才能找到没有避免,没有引号,没有对立和物化的精神,“你的火焰赋予精神以炽热的忧郁。”

三侠五义

编号:C25·2151022·1217
作者:[清]石玉昆 著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13年07月第1版
定价:24.00元亚马逊13.80元
ISBN:9787101093766
页数:586页

《三侠五义》原名《忠烈侠义传》,是中国一部非常著名的公案侠义小说,此书流传极广,影响深远,几乎家喻户晓。小说共一百二十回,分成两大部分。书中前半部分主要描写宋代包拯为官期间不畏权势、为民伸冤除害,后半部叙述良侠义之士除暴安良、正气热肠的壮行豪举,不同于一般荒诞神怪的小说,文笔酣畅淋漓,描述精彩,具有较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动人心魄的震撼力量。整部小说情节环环相扣,高潮迭起,人物形象鲜明,语言风趣生动,读来令人爱不释手。展昭的宽容忠诚,蒋平的刁钻机敏,徐庆、赵虎的粗鲁憨直,艾虎的纯朴天真,智化的机智潇洒,欧阳春的含而不露,尤其是白玉堂豪放不羁、少年气盛,莫不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直到现今,在影视和戏曲舞台上依然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三侠五义》:如何算得见过大世面

宁老先生乃给包公起了官印一个“拯”字,取意将来可拯民于水火之中;起字“文正”,取其意“文”与“正”,岂不是“政”字么?言其将来理国政,必为治世良臣之意。
        ——《第三回 金龙寺英雄初救难  隐逸村狐狸三报恩》

九岁的包公在私塾,只要宁老先生一点《大学》的句断,就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就知“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背诵如流,使得宁老先生大喜,留下一句“不想我宁某教读半世,今在此子身上成名。这正是孟子有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老师之乐,并不在于包公能将圣贤之书背得滚瓜烂熟,而是看见了读书的意义,那就是包公显露了“天下英才”的潜质,甚至可以说,是在启蒙中开启了一种“明德”、“至善”的风范。大学之道虽然在九岁包公那里更多呈现的只是字词而已,“教上句便会下句,有如温熟书的一般”,但是他已经具备了以后为国家栋梁的素质,所以宁老先生给包公起的官印是一个“拯”字,起的字便是“文正”。

“拯”为拯救,文正而为“政”,这种命名方式,其实已经将包公的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治世良臣理国政便也成为老师的期望,自我的目标。这并非仅仅是启蒙,一种命名的开始,其实包公之后的人生之路已经走向了“大学”,而这种预言和启示性的命运在某种方面却是对于自身多舛幼年的一种超越。母亲是四旬开外怀孕,已有二子的包员外终日忧愁,而那独坐书斋的梦差点将包公带向人生的厄运,“朦胧之际,只见半空中祥云缭绕,瑞气氤氲。猛然红光一闪,面前落下个怪物来,头生双角,青面红发,巨口獠牙,左手拿一银锭,右手执一朱笔,跳舞着奔落前来。”梦中的怪物,是打破了本来的秩序,对于父亲来说,此种征兆也是大凶,所以有了后来包海将他抛尸野外,差点落入虎口,而包山的解救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兄弟之间形成了一种对立的关系,善与恶,宽容和私狭,渗透在包公的幼年生活里,而到了七岁的时候,包公将救下他的兄嫂呼为父母,这是一种乱伦的称呼,对于伦理秩序的颠覆,其实是对于员外及兄长扼杀生命的否定;而且,包公从小到七岁从未哭过,也从未笑过,“每日里哭丧着小脸儿不言不语;就是人家逗他,他也不理。”

奇异的出生,奇异的性格,奇异的家庭,对于包公来说,的确是人生的变数,也是通向“大学之道”的坎坷,而这种自离娘胎而“天降大任”的考验其实是回应着朝廷的悲欢离合,小说一开始就以八月中秋的天象开始,西台御史兼钦天监文彦博出班奏道:“臣夜观天象,见天狗星犯阙,恐于储君不利。恭绘形图一张,谨呈御览。”那时的宋真宗还未有储君,所以这天象的吉凶自是一个未知数,而真宗那句“二妃子如有生太子者,立为正宫”,却将刘妃和李妃的命运,以及太子的命运也推向了变数,“狸猫换太子”宫廷争斗衍伸出的是关于君主的坎坷和折磨,也正是这种包公和仁宗波折中的共同点,让他们的命运契合在一起,也为后来仁宗重仁重义的明君形象奠定了基础。

这是一种呼应,呼应的目的就是为狭义文化的建立提供了一种大背景。而包公在个人成长中,也逐渐开始了从江湖到庙堂的人生之路,从读书到中试,再到成为定远县知县,也是一种儒家式的成才之路,而“乌盆诉苦别古鸣冤”虽然带有一种神话色彩,但是却是包公进入圣上视线的一种捷径,正直无私,断事如神,却越过了上司之嫉,直接呈现在皇帝面前,终于升任为封府府尹、阴阳学士。“阴阳”二字的意义是善于“白日断阳,夜间断阴”,是对于他判案神奇的一种说话,而在小说中也慢慢神化了包公。如果按照史书记载来看,《宋史·包拯传》只记载了他的一件断案故事:“知天长县,有盗割人牛舌者。立来诉,拯曰:第归,杀而鬻之。寻复有来告私杀牛者。拯曰:何如割牛舌而又告之盗惊服。”但是,在小说中,包公不但能审民间各种民事、刑事案件, 而且能断阴阳,审冤魂怨鬼,“包公一生,不独能破前朝之案,且能破及清之案,其平反之功,宜累牍书之不尽矣”,包公被塑造成了一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神人、法师。

这种神通广大其实是一个铺垫,一来符合自己那个“拯”字的含义,拯民于水火之中,而来,也是为了进入最高统治者的视野,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治国理政的理想,才能完成宁老先生当初对于他人生之路的一种命名。而第18回《奏沉疴仁宗认国母  宣密诏良相审郭槐》就是将那一段“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最后大白天下,余忠替死、送往陈州、开封府净室居住、李氏诰命叩天求露等沉疴细节一一展露,而包公在其中不光是历史的揭露者,也成为亲历者,包公认假母就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最后利用虚设的森罗殿,终于导致郭槐招供,当初刘后图谋正宫、用剥皮狸猫换太子、陷害李妃,等等,都变成了呈堂证供,也终于将历史冤案昭雪,而随着将郭槐立剐,圣上也最后宣召包公:“刘后惊惧而亡,就着包丑卿代朕草诏颁行天下,匡正国典。”

包公将沉冤多年的宫廷争斗大白于天下,就是真正走进了庙堂之上,将个人命运维系在皇权至上,这是一条典型的自下而上的道路,对于包公来说,是成为治世良臣的开始,是行使治理国政的起点,也正是仁宗是仁义之宗,才使得包公能够在超越自己出生多舛命运之后,能够施展自己的能力,在“在明明德”中行侠仗义。奉皇命到陈州放粮赈灾、公孙策设计要来御赐刑具三口铜铡,都是把宣扬忠义、维护社会秩序和弘扬人间正气、除暴安良联系在一起,而这种完美的结合其实走过了两个过程,一个是从江湖到庙堂,而另一个则是从庙堂到江湖。

除了包公的命运和皇权联系在一起,三侠五义的狭义思想也是在仁宗的认可下得到展现,而他们也从一般的江湖义士变成了朝廷命官。南侠展昭曾在金龙寺凶僧手中救包拯,又在土龙岗退劫匪,天昌镇捉刺客,功绩累累,当初他的侠义观其实是个人随机式的遭遇,“真是行侠作义之人,到处随而安。非是他务必要拔树搜根,只因见了不平之事,他便放不下,仿佛与自己的事一般,因此才不愧那个‘侠’字。”只是将别人的悲喜当成是自己的安危,这是纯江湖的侠义,但是后来经过包公举荐,被皇上御封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在开封府供职,绰号“御猫”,才成为和国家命运有关的侠士。

在三侠五义里,锦毛鼠白玉堂应该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当初经过包公的举荐,仁宗金殿试艺的时候,只给了“三鼠封官”,卢方等三人授予的是六品校尉之职,都安排在开封供职,实际上都成为了朝廷命官,仁宗而又传旨,“务必访查白玉堂、韩彰二人,不拘时日”。也就是说,在仁宗眼里,充满的是一种宽容心,是一种招贤若渴的仁义。白玉堂,因少年华美,气宇不凡,行侠作义、文武双全,但是白玉堂的性格,具有多个侧面,也是五义中最为复杂的。他少年气盛,性情高傲,闻听展昭受封“御猫”,便觉“五鼠”减色,遂专程赶赴京师与展昭一比高低,先于皇宫内苑中杀了意欲谋害忠良的总管太监郭安,又于忠烈祠内狠狠地戏耍并整治了奸太师庞吉;他与有志有德的贫寒书生颜查散结为兄弟,并为其鸣冤,多方救助;最后,为探谋反朝廷的襄阳王的虚实,三闯冲霄楼,疑似命丧铜网阵。

正所谓以英雄侠义始,以英雄侠义终,所做之事,均系无法无天的惊人之举,又都不离“侠义”二字。但是从一开始的经历来看,他的侠义是完全建立在自我基础之上的,不喜欢展昭受封为“御猫”,一个“御”字仿佛是将那种侠义的个性抹杀了,所以他极不服气,内心的渴望是自由,但是蒋平对白玉堂的一番话可以看出五义的一种转变,“你说你到过皇宫内院,忠义祠题诗,万寿山前杀命,奏折内夹带字条,大闹庞府杀了侍妾。你说这都是是人所不能的。这原算不了奇特,这不过是你仗着有飞檐走壁之能,黑夜里无人看见,就遇见了皆是没本领之人。这如何算的是大能干呢?如何算得见过大世面呢?”也就是说,蒋平所认为的那种江湖行为只是小打小闹,不是大能干,不是大世面,只是凭着飞檐走壁之能,血气方刚之勇,实际上是不懂规矩,甚至破坏规矩,所以“算不了行侠尚义英雄好汉”,充其量只是一个浑小子,甚至没有资格上开封府。

什么是大世面,“若是见过世面,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中,瞻仰过天子升殿。……慢说天子升殿,就是包相爷升堂问事,那一番的威严,令人可畏。”天子升殿是大世面的标准,而这种标准直接否定了白玉堂的个人侠义,直接否定了鲁莽江湖,最终从江湖之远而转为庙堂之高,所以少年英雄最后得到了仁宗迟来的赏识,传旨:“加封展昭实受四品护卫之职。其所遗四品护卫之衔,即着白玉兰堂补授,与展昭同在开封府供职,以为辅弼。”而这也就意味这三侠五义都已经完成了一种庙堂式的命名,也和包公一样,可以真正拯救人民,可以治国理政,可以成为治世良臣。

而当居庙堂之高之后,这些侠义之士进入的另一个江湖就是自上而下的江湖,所以他们面前的任务也变得更为重大,那就是要清除最大反派襄阳王的势力。襄阳王,是真宗幼弟,宋仁宗的叔叔,他意图勾结江湖人士邓车、张华、马刚、马强、雷英等人,朝中的庞太师及其党羽,还有蓝骁、钟雄、邬泽,立下盟单兰谱放在冲霄楼中,意图谋反,颜查散上任襄阳,带领三侠五义众位英雄剿灭叛乱,为大宋的安危、人民免于战乱做出卓越贡献。在小说中,为了拿到襄阳王造反的证据,锦毛鼠白玉堂三探冲霄楼,命丧铜网阵,用自己的鲜血捍卫了大宋的安定,而这便是侠义的体现。在小说中,群雄战襄阳其实并未真正展开,在第一百二十回中说:

这便是《忠烈侠义传》收缘。要知群雄战襄阳,众虎遭魔难,小侠到陷空岛、茉花村、柳家庄三处飞报信,柳家五虎奔襄阳,艾虎过山收服三寇,柳龙赶路结拜双雄,卢珍单刀独闯阵,丁蛟、丁凤双探山,小弟兄襄阳大聚会,设计救群雄;直至众虎豪杰脱难,大家共议破襄阳,设圈套捉拿奸王,施妙计扫除众寇,押解奸王,夜赶开封府,肃清襄阳郡;又叙铡斩襄阳王,包公保众虎,小英雄金殿同封官,紫髯伯辞官出家,白玉堂灵魂救按堂,颜查散奏事封五鼠,包太师闻报哭双侠,众英雄开封大聚首,群侠义公厅同结拜:多少热闹节目,不能一一尽述。也有不足百回,俱在《小五义》书上,便见分明。

“活捉了襄阳王”成了续集,但是在小说中,从江湖到庙堂,再从庙堂到江湖的侠义世界已经建立,所以作为一种铺垫,那种大场面等待展开,而随着大场面的展开,拯民于水火之中建立的“在止于至善”和治理国政的“大明明德”也便成为侠义文化的最好阐释。

枕草子

编号:E42·2151022·1216
作者:【日】清少纳言 著 周作人 译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5年03月第1版
定价:59.00元亚马逊34.40元
ISBN:9787208127937
页数:536页

成书于1001年的《枕草子》,与《方丈记》《徒然草》并为“日本三大随笔”,与《源氏物语》合为“平安文学双璧”,它是日本随笔文学的源头,也是一座高峰。全书共有305段,分为类聚、日记、随想三大内容。类聚是受唐朝李义山《杂篡》的影响,罗列生活中不同性质与类别的事物,如“山”、“海”、“扫兴的事”、“高雅的东西”,涉及地理风貌、草木花鸟、内心情感、生活情趣等等,非常丰富地体现出作者清少纳言细腻的观察和审美趣味。日记记录了作者在宫中的生活,其中有反映她与皇后藤原定子感情深笃的经历,以及她在宫中生活的片断,这部分内容深映古典风貌,可从中了解日本平安时代皇室贵族的生活状态和品味素养。随想则是对自然与人生的随感,尤其可见作者明快、自由的生活态度。周作人的《枕草子》译本迄今仍是最早、最经典译本,他对古典作品把握精准,最大程度地还原了日文的美感。


《枕草子》:不言说,但相思

樱花的凋谢,还只是世俗常用的譬喻罢了。古人说“迨白露之未晞”,叹息朝颜花的荣华不长,若和他相比,更觉得惋惜无可譬喻了。
        ——《第三三段  小白河的八讲》

小白河的八讲讲的是法华经,在大将的宅邸里,虽然是六月酷热的天,但是作为结缘的盛大法会,听小白河的讲经的人,除了那些公卿贵族之外,“世间的人都聚集了前去听讲。”这是一种身份的代表,这是尊严的聚会,也是品格的象征,可是在这场讲经的法会上,听说的那个传闻便如夏季的繁盛中看见的一次悲哀,弥漫开来。原来宫里的中纳言后来去做了和尚,结束一种宫中生活而出世,在清少纳言看来,就像樱花的凋谢一般,是对于荣华的一次告别,是对于繁盛的一次终结。

“容易求得的莲华的露,放下了不想去沾益,却要回到浊世里去么?”曾经在菩提寺里听过法华八经,清少纳言自觉得那经文是“可尊”的,“心想就是这样长留在寺里也罢”,法会的气氛熏染,似乎能涤荡心灵,似乎可以把这世界的一切看成是浑浊的,譬如那莲花的露,也是纯洁的象征,但是即使感动这样的超脱,即使在经文里找到结缘的惊喜,留在寺里不免只是一种冲动而已,而当清少纳言离开宫里只是回家,就已觉得那些感慨都忘记了,而等到听说中纳言做了和尚,又不免感慨世事多变,当莲花的纯洁变为樱花的凋谢,或许也是一种巨大的矛盾。

作为歌人清原元辅的女儿,清少纳言在九九三年入宫,成为一条天皇皇后定子的侍女。这是她宫中生活的开始,而在之后的十年时间里,清少纳言在中宫身边,感受了极为丰富的宫廷生活,所以这十年是她一生最为幸福的时节,而《枕草子》也作于此时。这十年的经历在《清凉殿的春天》里,有过生动的阐释,当中宫要求她根据藤原良房的《古今集》写出一首古歌的时候,她挑选的是那首“年岁过去,身体虽然衰老,但看着花开,便没有什么忧思了。”把其中的“看着花开”变换换作“看着主君”,写了送上去之后获得了中宫的称赞。“看着花开”是关于世事变化的无奈,就如那樱花的凋谢一样,但是用主君代替花开,对于清少纳言来说,却变成了一种永恒,也就是说,在主君身边没有年华之逝,没有感伤之情,完全变成了一种关于自身存在的理想状态。

“看着主君”,虽然强调的是主仆关系,但在清少纳言那里却构建了一种品质生活,这样的生活里有“很有意思”的自然四季,有各种扩大眼界的礼俗制度,有热闹繁盛的聚会,有标识身份的文人生活,而这些都是清少纳言离开浊世的一种方式。“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的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开篇的第一段,第一段的第一句就奠定了这样的基调,春天是四季的开始,破晓是一天的开始,这开始里是有着诗情画意。而不仅是春天,夏天是夜里最好,秋天是傍晚最好,冬天是早晨最好,这“四时的情趣”是人生美好的一种象征,所以在小仓山、三笠山、叶暗山的山世界,在让叶峰、阿弥陀峰、弥高峰的峰世界,在竹原、瓮原、朝原、园原的原世界,辰市、椿市、饰磨市、飞鸟市的市世界,以及渊、海、渡、陵等世界,也都呈现出一种美好。

“九月里的时节,下了一夜的雨,到早上停止了,朝阳很明亮的照着,庭前种着的菊花上的露水,将要滚下来似的全都湿透了,这觉得是很有意思的。疏篱和编出花样的篱笆上边挂着的蜘蛛网,破了只剩下一部分,处处丝都断了,经了雨好像是白的珠子串在线上一样,非常的有趣。”这是“雨后的秋色”,那里有明亮的朝阳,有湿透的露水,有篱笆上的蜘蛛网,有如白珠子的雨滴,而这些都是“非常的有趣”,这种美是一种清新,是一种快乐。而实际上,清少纳言的这种对自然的记录式赞美正是奠定她散文语言的一种风格,与当时的王朝贵族沉湎于欣赏飞花落叶的感伤情调不同,清少纳言是在描写自然景物和动植物中,赞赏那一种纤细细腻、动态和谐之美,用一种清新的风格创造“明快”之美,这与当时“物之哀”的审美一起组成了日本平安文学的美学典范。

清少纳言:一个人的年岁。春,夏,秋。冬

而实际上,在清少纳言看来,“四时的情趣”也是宫中格调生活的一种象征。她的随笔里有很多关于当时的习俗,在正月元旦的时候,遇到天气晴朗,“世间所有的人都整饬衣裳容貌,格外用心,对于主上和自身致祝贺之意,是特有意思的事情”。正月八日的女官叙位和女王给禄,正月十五日进献于天皇的“望日粥”,五月节插菖蒲和艾,临时祭的舞乐试习,在清少纳言看来都是很有趣味的。而她着墨最多的是宫中的各种仪式,比如当时盛行的诸会之一御佛名会:“主上命令将绘有“地狱变”的屏风拿来,给中官观看。”比如关白公的忌日仪式:“无论怎么说,没有事情能及得临时祭礼的在御前的仪式,那样的漂亮的了。试乐的时候,也实在很有意思。”比如积善寺的法会:“到了积善寺,在大门的地方奏起高丽和唐土的音乐,还有狮子独犬的舞笙的音与大鼓的声,听得出了神,觉得这是到什么佛国来了么,听着音乐彷佛是升到天空上去的样子。”

音乐、舞蹈、礼节,清少纳言或者感受到的是一种盛会,但对于她来说,这些礼俗制度更多体现的是一种身份,身份体现的的是说话的方式:“言语不同者,为法师的言语,男人的与女人的言语,又身份卑贱的人的言语,一定多废话的。(第四段  言语不同)”身份表现的是穿着的不同:“高雅的东西是,淡紫色的相衣,外面着了白袭的汗衫的人。小鸭子。刨冰放进甘葛,盛在新的金椀里。水晶的数珠。藤花。梅花上落雪积满了。非常美丽的小儿在吃着覆盆子[,这些都是高雅的]。(第四〇段  高雅的东西)”言语不同意味着身份不同,身份高低则意味着品格雅俗的不同,当中宫进生昌家的时候,中宫要求将东方的门改造成四足之门,因为“就从这里可以让乘舆进去”,而这种改造的意义是为了适应中宫本身应有的身份,“这也只是适应了一家和一身的程度而构造的罢了。”

所以为了表示宫中特有的身份和格调,清少纳言描述了其中诸多的文人生活,“从前就是身份不高的人,也都是懂得风流的。在这个时候,很不容易听到那样的故事了。(宣耀殿的女御)”身份不高的人能懂得风流,是曾经的事,而现在真正的风流是在天皇面前背诵《古今集》,所以中宫、天皇所代表的王室生活,在清少纳言那里自然成了另一种风流的风景,在这里,可以在盛会里听法华八经,可以从歌集《古万叶集》、《古今集》、《后撰集》里做固定的歌题,可以和富有才学的大学寮博士一起做文章而受到称赞,可以在优美和尊贵中诵读佛眼真言,可以看《住吉》、《空穗物语》、《移殿》、《待月女》等小说,可以一起玩蹴鞠、小弓、掩韵、围棋等游戏。

“有些身份相应的人,还应当到宫廷里出仕,与同僚交往,并且学习观看世间的样子,我想至少或暂任内侍的职务。”这便是清少纳言所构建的一种身份理想,在宫中生活了十年,体味了那诸多的礼义和文化生活,感受了尊贵和高尚的品味生活,“看着主君”对于清少纳言来说,的确是最幸福的,而在这有趣的世界里,作为一个女人,其实更多的是思考女人的地位和作为,思考女人如何表现自己的品味,如何过上有趣的生活,而这些思考,都让清少纳言具有了一种强烈的女性意识。

“无论男女,均不可不保有他的品格。就是一家的主妇,不见得有人会来评论善否,但是懂得事理的使用人要出入遇见,便免不得有所批评了。况且[在宫中供职,]与众人有着交际,自然更容易招人家的注意了。[所以不应当没有品格,]像是猫下到地上来的那样。(第二九五段  品格)”清少纳言界定女性的品格,就是要把她放在宫里,因为只有在宫中任职,才能和人交际,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才能具有女性的自我意识。所以她认为,“地方官的国司在一年五节的时候,将女儿来当舞姬,如果其妻有过出仕宫廷的经验,那就不会像乡下佬的样子,把有些不懂的事情去问别人的必要了。这也就是很是高雅的事情了。”这是女人的前途,所以她认为女人的理想是:典侍和内侍。实际上,清少纳言把女人放在宫里,并非是要把女性作为男人的附庸,而是希望在自己的世界里保持一种独立,因为只有在宫中的文化活动里,在礼俗的熏陶里,在眼界开阔中,拥有品格,拥有风流。

而在宫中之外,在理想之外,那些女人则是她看不起的,“那些前途没有什么希望,只是老老实实的守候仅少的幸福,这样的女人是我所看不起的。”她把年老的老翁、又轻浮的女人,和“土墙的缺处”并称为三件“人家看不起的事”,为什么她们会被人看不起,在清少纳言看来,就是因为这些女人在男人世界里没有独立意识,“年纪很轻,很有身份的男子,对身份很低的女人的名字,很是说惯了似的叫着,甚是可憎。(第四八段  使用人的叫法)”而她认为,正是下流社会家里的主妇,配有愚钝的丈夫,才会导致那种女人的悲剧。虽然对于地位极低的女子,清少纳言希望她们能改变自己的生活,但她也表达了自己的同情。那些泅水的海女,她看到她们生活的劳苦,看到他们危险的奔波,“腰间系着的那根绳索,若是忽然的断了,那将怎么办呢?假如叫男子去干这事,那还有可说,如今是女子,那一定不是寻常的这种劳苦吧。”所以她也为他们流泪,憎恨男人,“这样危险的事情,全然不是人间所想出来,所能做的工作。”

这是清少纳言的悲悯,甚至是愤怒,而对女性的疾苦命运感慨,实际上也是清少纳言对自身遭遇的一种感伤。在服侍中宫十年之后,随着中宫的逝世,也随着自身生活的变故,晚年的清少纳言返回京都,出家为尼,过着老年孤独的生活,那种生活正如她描写的“女人独居的地方”一样:“女人独居的地方须是很荒废的,就是泥墙什么也并不完全,有池的什么地方都生长着水草,院子里即使没有很茂的生着蓬蒿,在处处砂石之间露出青草来,一切都是萧寂的,这很有风趣。”没有了荣耀,没有了繁华,甚至没有了青春,而这种逝去多少也是女人的一种无奈,“至于女人的地位,那就要差得多了。在宫里是天皇的乳母,典侍和三位等,也是颇受尊重的,但是年纪已经老了,也没有什么的好处。而且这样的人,又并不很多。”也就是说,即使是天皇的乳母,典侍和三位,即使是过上了理想生活,但是当年纪大了以后,可能也会和独居女人一样,只能感慨韶华易逝,只能感慨生活不易。

宛如樱花的凋谢,总是充满着伤感,而对于清少纳言来说,人生的际遇是大起大落,但是在她看来,最大的趣味便是在这书写中保留那份记忆,收获对于自然和人生的感悟,这便是她所说的“不言说,但相思”的情怀:“我看了觉得非常[可以感谢],这些日子里因为得不到消息的苦闷也消除了,十分高兴,首先出来的是感激的眼泪,不觉流了下来。”所以在这本“草子”里,是自己眼里看到的,是自己心里想到的,“也没有打算给什么人去看,只是在家里住着,很是无聊的时候,记录下来的”,但是当“这只是凭了自己的趣味,将自然想到的感兴,随意的记录下来的东西”,不想被传了出去,不想被评价说“这真是了不起的事”,也是收获满满。而其实从最初的创作动机来说,主上是要她抄写《史记》,却“去当了枕头也罢”——据说“史记”发音是“siki”,与鞋底的“底”同音,所以清少纳言才机灵地说出“枕头”。皇后听毕,极为赞赏作者的幽默感,便将所有纸都赏给清少纳言。

“枕头”的草子,变成了人生的“史记”,在清少纳言来说,何尝不是关于人生的另一种记录?何尝不是关于岁月的“相思”感慨?当繁华不再,当美丽不再,当青春不再,世界所剩的趣味也便只是字里行间那种直接而赤裸的感悟:“一直过去的东西是,使帆的船。一个人的年岁。春,夏,秋。冬。(第二二四段 一直过去的东西)”

山羊:阿尔比戏剧集

编号:X44·2150920·1215
作者:【美】爱德华·阿尔比 著
出版:新星出版社
版本:2013年05月第3版
定价:29.00元亚马逊24.60元
ISBN:9787513308953
页数:220页

《山羊:阿尔比戏剧集》收录阿尔比的三部代表作。《山羊或谁是西尔维亚?》以剧中男主人公马丁和一头山羊之间的性爱,惊世骇俗地表现了当代美国社会中产阶级家庭的危机。此剧获得了2002年托尼最佳戏剧等数项戏剧大奖。《在家在动物园》是阿尔比在其轰动世界的处女作《动物园故事》基础上加以增添、改写而成。此前的《动物园故事》创作于1958年,首演轰动一时,被认为其早期代表作。剧中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导致的孤独绝望,为了争一条凳子乃至相互残杀,令人印象深刻。《欲望花园》改编自英国著名剧作家贾尔斯·库珀的话剧《尽在花园中》,此剧因对美国金钱社会的辛辣讥讽而成为阿尔比改编剧中最重要也最具争议的一部。《山羊:阿尔比戏剧集》是爱德华·阿尔比剧作中文版的首度结集。


《山羊》:所有生物都由铁栏彼此隔开

图丝太太:你们没有经历过死亡的场面,对吗,詹妮?(詹妮摇了摇头)我要抱歉地告诉你们:你们会习惯的!
        ——《欲望花园》

活着的人都不会经历死亡的恐怖,而对于活着的男人和女人来说,死亡不仅是一种看见别人痛苦的旁观行为,更是一种掩盖罪恶的犯罪行为,旁观的时候,他们是逃避者,犯罪的时候,他们是谋杀者,而对于那个经历过战火和难民营死亡的图丝太太来说,死亡完全变成了一种可以操控的象征行为,“你们应该经历当年战火中的伦敦。你们就会理解什么是死亡……暴行……以及难民营中死亡肆虐的那些黑夜。在死亡与垂死的煎熬之间,人们总是选择前者。”只是,在煎熬中最终选择死亡,不是一种真正的逃避和解脱,而是将灵魂沉入再无救赎的真正异化世界里。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是男人们和女人们,是干着丑恶勾当的妓女们,和对妻子不再追究的男人们,是手里拿着大把的钱的掮客,是获得利益可以住在花园里的“幸福家庭”,当凶手变成一个群体,对于一个人的杰克来说,死亡不仅是必然的结局,而且再无被发现的可能,被埋在这个花园里,一切的罪状都会被掩盖,“草会长高,土会变肥,不久——最终——花园里会……一切如旧。”一切照旧是将死亡抹去的悲哀,但是真正的悲哀并非是杀人者逃脱罪恶的惩罚,而是死亡的杰克把自己的死亡看成是一种报恩,就像他将自己的遗产全部留给詹妮和理查一样,充满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祝福,“还记得我曾说过,我改了遗嘱,把我的遗产全数留给理查和詹妮吗?这是真的,我没开玩笑。一千一百万,一分不差,还有我这所房子,还有在拿骚的房产,都属于他们。”是一种讽刺,是一种悲哀,即使想到这样的失踪会在七年之后正式宣布死亡,他也希望在警察的调查中“编得天衣无缝”,从而将一千一百万的遗产真的变成他们的财产。

“我想他们会度过这个难关。”杰克的祝福似乎是一种自我牺牲,而当花园长出新的草,死亡完全会被遗忘,这样的死亡为什么会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实现?死亡是一种象征,就像金钱是一种象征,爱情是一种象征一样,完全在灵魂之外变得理所当然。杰克只是因为迷恋着詹妮,这个每次趁着詹妮的丈夫理查出门才以“晾在外面的内裤”的暗号约会的男人,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对于詹妮来说,爱仅仅是一种物质的满足。一座花园,一种生活,是呈现在社会表面的虚幻,那个俱乐部,那座豪宅,以及那场聚会,像极了富贵的生活,而其实,对于詹妮和理查来说,这不过自欺欺人的存在。实际上,在这表面风光的背后却是入不敷出的生活,他们抽的是低质香烟,每次还要讲烟盒上的优惠券撕下来去买打扫屋子的吸尘器,“你参加那个俱乐部,回请那些人的晚餐,要不是那俱乐部,你同他们素不相识,可你加入俱乐部,还在那儿学打网球,这都是因为你非要搬进这么一个人人都属于俱乐部的地方。”丈夫理查是在抱怨,四十三岁的他甚至连台电动割草机都没有。但是抱怨的后面不是反抗,而是妥协。当他得知詹妮被图丝太太诱惑着去干妓女所从事的那种肮脏工作的时候,他是愤怒的,“你是我的妻子,罗杰的母亲,你却成了一个卖淫的娼妓!”但是在詹妮看来,这一切的根由不是因为自己的淫恶,而是因为缺钱,“我在说钱——钱害得你我争吵。钱是一个衡量标准,衡量一个男人价值的标准!”

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四万九千元“报报酬”可以让自己的花园依然豪华,可以让孩子进入更好的学校,可以在家里举办盛大的宴会,但这只是一个“欲望花园”而已,而那些被邀来的女人其实都成为图丝太太金钱诱惑下出卖自己的人,这是最大的戏剧性,而其实这种戏剧性反映了整个社会的普遍性,可怜的贝丽尔、亲爱的辛西娅、骄傲的路易丝、以及亲爱的詹妮,都拥有着一样的欲望花园,有着体面的生活,有着和谐的婚姻,也有着大把的金钱,而这种拜金观对于那些丈夫来说,也和理查一样,曾经有过恶心,有过愤怒,有过咒骂,但最后却都在那金钱面前投降。

被金钱控制的生活,被金钱奴役的婚姻,被金钱劫持的感情,而对于用绘画积攒了大笔钱的杰克来说,也在默认着金钱世界的价值,“钱除了钱,还是一种象征。一张印刷了的纸……这纸加上墨水还不值四分之一美分……可没有它,这世界就要停止。”所以即使在花园里他识破了图丝太太的罪恶勾当,即使他在众人的围攻中无路可逃,甚至即使在他被闷死之后幻化成一种对观众言说的鬼魂,也依然对死后的金钱最终归属充满了期待。本身就是立下的遗嘱,对于杰克来说,死亡倒成了一种成全的方式,而这种讽刺带来的戏剧性将一个异化的社会赤裸裸呈现出来。

没有爱情,没有灵魂,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只是金钱统治下的奴隶,只是欲望花园里的木偶,而在活着的另一边,死亡也失去了其应有的悲剧性。但是在杰克的自我牺牲之外,死亡还以另一种方式出现,那就是他杀。《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以一种疑问的方式开启了变异下的另一种死亡,一只山羊之死到底会又怎样的荒诞性?当马丁的妻子斯蒂薇拖着那只叫西尔维娅的死羊回到丈夫身边的时候,这个世界对于他们的爱情是一种解救还是更大的毁灭?“羊的喉颈被割开;斯蒂薇的衣裙,手臂上流满鲜血。”斯蒂薇是凶手,她杀死了一只山羊,而山羊似乎并不只是一只山羊,它有个“西尔维娅”的女人名字,它和马丁有着灵魂的交流,更让斯蒂薇不能接受的是,它变成了她,变成了马丁的情人,变成了灵魂的寄托者,变成了爱情的沟通者,变成了欲望的满足者,并在一种“操”的动作中完成了升华。

爱德华·阿尔比:习惯死亡就是习惯异化

马丁在同性恋儿子那里变成了“操山羊的”人,在斯蒂薇那里变成了“严重分裂的兽奸者”,在40年的朋友罗斯那里成了亵渎公众形象和忠贞爱情的破坏者,马丁完全被推在了世俗标准的反面,没有人能够接受,也没有人可以宽恕。但是这种“兽交”性行为在马丁那里却变成了一种崇高的灵魂对话,在经过那个农场的山顶上,在那堆满瓜果菜蔬的车上,以及在山羊的眼睛里,马丁似乎看见了一种爱,“那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它是……那么……震撼,那么……奇妙!她就在那儿,看着我,用她那双眼睛,而且……”在马丁的世界里,山羊的眼睛是清澈的,是信任的,是真诚的,是无暇的,而正是这样的感觉,使得他将它叫做“她”,命名为“西尔维娅”,以及完成了“操”这个动作。

这是一种异化,山羊成为情人,成为爱人,成为灵魂的交流者,对于马丁来说,完全摆脱了那种兽性,“一个灵魂!!你不知道这区别吗?不是一个阴道,一个灵魂!”在马丁看来,操不是针对一个山羊的阴道,而是指向一种互相交流的灵魂,甚至超越了对于妻子斯蒂薇的爱。而这样一种不齿的行为,在旁人的目光中,完全变成了一种变态,是对于现实秩序的讽刺,是对于家庭生活的颠覆,是对于公众形象的破坏。而在西尔维娅出现之前,马丁的生活是和谐的,是风光的,在事业上,迎来五十岁生日的他获得了建筑界的诺贝尔奖——普利兹克奖最年轻的得主,同时被选中担任世界城的建筑设计师,这是荣誉,这是成就,他完全可以在罗斯的采访中变成公众视野中的杰出人士。而在感情生活中,他有一个爱他的妻子,斯蒂薇是一个占有全部身心的女人,即使儿子比利是个同性恋者,对于家庭来说,也充满着一种自豪感,“不管怎样,你让我比其他孩子感觉好得多,好过许多他们的’妈和爸‘,就我所知,你让我接近;我们希望的成人生活,循循善诱。看到两个人那样相亲相爱是那么的美好……”

可是,这样的荣耀,这样的幸福,这样的美好,却在西尔维娅到来之后,走向了解体,“直到昨天,直到灾难降临!”马丁把山羊叫做西尔维娅,甚至将她放在和斯蒂薇一样的位置上,他对比利说:“我只爱过两次——你妈妈和……西尔维娅。”将山羊和妻子放在同样的地位,对于妻子来说,无疑是一种亵渎,一种毁灭,在她看来,甚至马丁出轨爱上别的女人,都可以接受,因为至少对于感情来说,还有可以修复的余地,但是丈夫却在一只山羊面前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但你告诉我你同时爱上我和一头畜牲——我们两个!——均等地?同样的方式?你从我的床上——我们的床上……”对于斯蒂薇来说,丈夫是不可理解的,是丑恶的,甚至就是变态的,“你浑身充满了我闻都不敢闻的臭味”,在这样的隔绝中,马丁依然想证明自己想要的不是一个女性的阴道,不是变异的兽欲,而是灵魂的交流,而是一种对自我孤独的拯救。

在表面风光的生活背后,马丁或者就是一个孤独症患者,五十岁似乎已经衰老,感觉到心力疲乏,“就是我什么也记不住。嗅觉退化!接着就是味觉!触觉,听觉。哈!听觉!”在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中,马丁或者自己都不知道生活出了什么毛病,而在那农场,那自然,那瓜果,那眼睛里,他似乎一下子发现了原本没有存在的美好,所以他完全不把西尔维娅当成是一只不会说话不会爱的山羊,而是感觉到了一种默契,一种交流。马丁或者并不是一个异类,在AA制的俱乐部协会里,那一只鹅,一只牧羊犬,都变成了那些人情愫的欲望满足的对象,而他们似乎都和马丁一样,在异化的生存中挣扎,那个跟牧之羊犬的女士,是因为在12岁的时候被父亲和哥哥强奸了,“然后……不断地被强奸,一个强奸,一个看着,她告诉我们……”而“和鹅的那个男人……丑得吓人——我简直没法看着他——我想他觉得自己水远找不到……”。他们都是别无选择,他们都在一种挣扎中逃避现实,而马丁似乎看起来没有滑落到这样的地步,但是对于他来说,幸福、和谐、美好也都是一种表象,在内心世界里他或许并不需要这一切,或者说,这些所谓的外部世界也将他异化了,他把山羊西尔维娅当成是自己的情人,当成心灵的交流者,而实际上,他也成为了一只山羊,一只叫马丁的山羊。

而斯蒂薇杀死西尔维娅,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甚至是为了维护人类最可怜的规则,自己和山羊被放在同样的位置上,在同一张床上,被同一个男人满足欲望,对于斯蒂薇来说,无疑是一种毁灭,不仅是感情的毁灭,甚至是人性的毁灭,所以对于她来说,她只有把这个敌人杀死,“她爱你……你说的。爱得跟我一样深。”那鲜血淋淋的死亡背后看起来是斯蒂薇的胜利,实际上她也和马丁一样,在异化中变成了另一只山羊,一只叫斯蒂薇的山羊。

山羊是无辜的,是被杀的牺牲者,而其实,在这个全面异化的社会中,似乎所有人都可能变成马丁,变成斯蒂芬,变成和山羊一样的男女。斯蒂薇和西尔维娅,妻子和山羊,构成了两种生物类别,两种价值体系,两种感情归宿,这两种世界对应的其实就是另一个戏剧:《在家在动物园》,在家是和谐是美好是幸福,纽约曼哈顿的彼得家里,就呈现出中产阶级的光鲜一面,拥有稳固的爱情,拥有爱着的妻子,拥有稳定的工作,拥有可爱的儿女。但是“在家”的生活却总是有些“应该谈谈”的危机感,彼得似乎和马丁一样,在生活中感觉到劳累,感觉到生命的衰退,似乎总在遗忘中。在和妻子安娜对话中,也总是会隐约地触及到那种已经被物化的欲望,一个玩笑地说是“考虑割掉我的乳房”,一个却说“我在想我的包皮没了”,甚至他们谈到别人的婚外情,看起来他们并没有出现异常,但是在生活表象下却有着难以摆脱的焦虑, “反正,有一种刺激感——假装第一次做某事。虽然有趣,但我觉得没有帮助,解决不了我们的问题……我们的困境。”

这是大多数家庭的生活现实,“大体上……大多时候是这样。我们的活好过大部分家庭;我们从未碰壁;我们的场院一片碧绿地平整而生机盎然,只是不时地出现黄鼠的洞穴。”而正是这样的大多数,这样的正常生活,将“在家”的生活变成了一种妥协,而在这妥协之下,谁都看见了那隐藏的危机,安娜说:“龙卷风!我们听到它狂啸着卷来——那惊天动地的呼啸声我们从未听到过,但我们知道它来了!”真的来了龙卷风,从“在家”到“在动物园”的场景转换中,杰瑞似乎就是以一种闯入者和破坏者的身份影响到了彼得的生活,这个在寻找动物园的男人,没有像彼得一样的生活:“我没有妻子,没有两个女儿,也没有猫和鹦鹉。我也有东西,我有梳洗用具、几件衣服、一只我不该有的电炉、一把开罐刀,你知道,可以挂钥匙圈上的;一把刀、两把叉子、两把汤匙,—大一小;三只盘子、一只茶杯、一只茶碟、一个酒杯……”甚至自己的“好老爸和好老妈早死了”,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他的爱情总是只有一小时,他的生活就是在动物园前观察别人,而他的遭遇是在一个疯狂泄欲的房东和一条凶恶的狗的控制下,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杰瑞似乎远离那种文明,远离美好,远离和谐,像一种动物的生活,被隔开在人类之外,所以,他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在人和动物之间建立联系,“我去动物园是为了更多地了解人与动物的生存方式,动物与动物以及动物与人的生存方式。这考察可能不太公平,所有生物都由铁栏彼此隔开,动物大都相互隔开,人与动物总是隔开。”

“所有生物都由铁栏彼此隔开”,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似乎都生存在这样一种隔离状态中,而彼得似乎作为一个人远离动物园的生活,“在家”变成了他的一种庇护,而当他和杰瑞争吵之后,他也希望用警察这种权力工具和制度来解决争端,所以杰瑞对于他的讽刺实际上就是对于人类的讽刺,“为什么?你有了这个世界上你要的一切,你给我说了你的住所、你的家庭,你自己的小动物园。你有了一切,你现在还要这椅子。这些就是人们奋斗的目标吗?告诉我,彼得,这凳子,这椅子,这铁架、这木条,就是你的荣誉所在?就是你在世间为之奋斗争的目标?你还能想出比这更荒诞的事吗?”人类的荒唐在于像动物一样的欲望面前,却时时隐藏,没有勇气揭开虚伪的一面。但是在最后的争执中,杰瑞却拿出了一把刀,丢给彼得之后,甚至冲上去将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这突如其来的一刻怔住了彼得,这是杀人,但杰瑞显然是用自杀的方式完成了,“彼得,现在我要告诉你,你不是个白痴,这没什么,你是个动物。你也是个动物。但现在你得快些,彼得。快,你赶紧走……”杰瑞无非是要借人类的手,将自己推向死亡,而这种死亡对于杰瑞来说,或者也有身心的痛苦,但一定是解脱多于痛苦,而真正震撼的是彼得,“哦,上帝啊!”在一生悲号中,彼得离开。而这样的离开毋宁说是逃避,他实在无法直视在面前的死亡,也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罪责。

彼得终于会认为自己是一个人,但这无非是自欺欺人的感觉,杰瑞把他叫做动物,也就是把那些大多数叫做动物,而在这种他杀和自杀的双重动作中,杰瑞其实是构建了一种双重意义,死亡是肉体的终结,也是灵魂的转化,死亡是生存的悲剧,也是逃避的方式,死亡是无力的反抗,也是直面异化的勇气,只是在这样一个异化的社会里,当死亡变成习惯的时候,当自杀和他杀都变成通向救赎之路的时候,那个马丁和斯蒂薇,彼得和安娜、詹妮和理查,是不是会触摸到早已经遗忘的灵魂?是不是会拆除隔开彼此的铁栏?或者这并不是一个家庭一对夫妻的困境,而是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集体病症,就像杰克所说,“钱除了钱,还是一种象征。”社会也是一个巨大的象征。

无欲的悲歌

编号:C38·2150920·1214
作者:【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3年08月第3版
定价:49.00元亚马逊37.90元
ISBN:9787208113695
页数:357页

“星期五深夜,A地一名51岁的家庭主妇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这是克恩滕州《人民报》的一条消息,这是彼得·汉德克笔下的悲剧。51岁家庭妇女自杀,而“我”作为叙述者立刻要义不容辞地撰写自己母亲那“简单而明了的”故事。母亲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小农环境里,接受的是无欲望、秩序和忍受的道德教育,她最终依然无法逃脱社会角色和语言模式对自我生存的毁灭,于是自杀成为她无可选择的必然归宿。在对这个女人命运的回忆中,她那受制于社会角色和价值观念的生存轨迹自然而然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作者以其巧妙的叙事结构和独具特色的叙事风格表现了母亲生与死的故事,其中蕴含着一种启人深思的愿望,一种值得向往的生存,一种无声质问社会暴力的叙述之声。《无欲的悲歌》由两部小说组成,包括《无欲的悲歌》和《大黄蜂》。


《无欲的悲歌》:我看见一个女人走进公墓

所有这些都不是为了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是成为一类人:从战前的变为战后的,从乡下土包子变成城里人,对这类人完全可以这样来描述:高个儿,苗条,深色头发。
    ——《无欲的悲歌》

谁是那一类人?是克思滕州《人民报》周日版的“综合新闻”消息里那个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的家庭主妇,A地G县是她的出生地和死亡地,51岁是她离开世界的年龄,当这些个人信息在一张报纸上被公众阅读的时候,对谁来说都可能只是一个可以完全忽略的事件,唯独对于我来说,有着一种特殊的意义,而这样特殊的意义并非是极度的悲伤,而是关于死和亡故带来的玩笑,是玩笑变成的愉悦,就像是007电影里表现的那样,充满了某种戏谑和味道。

可是,她是我的母亲。母亲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是一个象征着爱与保护的角色,一个有过爱情和婚姻的女人,可是最后却成了她,成了生活之外的另一个人,甚至成为了必须取消个体意义的“一类人”,这一类人从战前到战后,从乡下到城里,从出生到死亡,从孤独到遗忘,当51岁的人生最后以非个性化的葬礼仪式完成死亡的归属之后,她作为母亲之间似乎也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高个儿,苗条和深色头发,这些外部特征只是这一类人的描写,它无法深入一种叫做母亲的孤独和对爱的渴望,在临时的意义上成为他们,她们,甚至它们。

似乎从家族传统来说,就在一种被取消了个体意义的生存中开始的,外祖父的前面数代都是一无所有的长工,他们寄人篱下,他们没有遗产,“惟一的财产就是要跟进坟墓里去的节日礼服。”所以,在这样的生活中,“积攒”成为他们生活的唯一方式,积攒是为了生存,积攒是为了死亡,积攒压抑个人的欲望,积攒变成无法改变的命运,甚至希望子女也能继承这种“骇人的无欲无求”。看起来,积攒意味着对于财产的保存,是对于自我生存的最低要求,是为了满足某种欲望,但是在形成了传统的积攒体系中,个人已经慢慢变成了一种工具,所以即使后来他活下来的儿子成了木工师傅,可以雇佣工人,也获得了财产,甚至可以喝酒、娱乐,但是,积攒的习惯已经无法改变,一生似乎都要在这样的体系中被命名。就像当地女孩们常玩的一个游戏一样,人生的过程就浓缩成这样一条轨迹:累了/倦了/病了/病重了/死了。

积攒而累,积攒而倦,积攒而病,以及积攒而死。可是,母亲似乎要打破这如游戏一样的人生轨迹,她的童年想上学,因为只有上学才会让她感到自我的存在,“我自觉了”是一种追求,在积攒的世界里,变得另类。于是离家出走,于是寻找释放自我,于是寻找爱情。“约会,跳舞,聊天,打趣——对性的恐惧就这样被掩饰过去,‘没有我喜欢的’。工作,娱乐,心情沉重,心情轻松,收音机里的希特勒声音很好听。”没有我喜欢的,却是一种喜欢,一种自我。但是“收音机里的希特勒声音很好听”,这不是娱乐,也无关工作,而是一个错乱的时代,一场彻底消灭自我的战争。

1938年4月,注解成“德国人说赞成…!”而在十年之后的1948年初夏,则和“没有合法证件”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起先她是兴奋和激动,而后来是被迫离开东部管制区。这是战争的起伏,是战争的改变,远比“积攒”的生活方式更压抑和毁灭个性。1938年兴奋是关于集体主义的狂欢,那个世界是神奇的世界,“一个之前只在广告里看见过的世界。”虚幻变成现实,远远没有接纳一个个体的人,所以在那第一次的爱情里,母亲爱上了德国党员同志,唯一的一个,不可替代的一个,没有另一个的一个,“生活教会她的爱情只能固定在一个不能更换、无法替代的对象身上。”可是在集体狂热的岁月里,爱情真的是一种无法替代的感情,是一种释放自我欲望的满足?战争带走了母亲的爱情,带走了母亲的婚姻,带走了母亲的“自觉”,也带走了母亲的个体。

彼得·汉德克:被重新命名的叙述者

先是德国党员的离开,接着是她去柏林找到了他,接着是他又嫁给了德国防卫军的士官,接着就是战争结束,以及婚姻结束,“那个男人也忘了自己曾经因为打赌追求过她,和一个女朋友生活在一起。”创伤似乎是隐匿的,对于母亲来说,她以针刺的方式流掉了孩子,或者偷偷打掉了孩子,尽管在1948年回到出生的地方时,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但是这些孩子和爱有关吗?母亲又会回到自己追求理想和自觉的出发地吗?战争无形之中改变了一个人,甚至比积攒更为压抑,更为骇人,无欲无求的生活让母亲成为一类人,一类从战前到战后的人,一类从乡下到城里的人,一类有过集体狂欢虚幻的人,一类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的人。

“一个小人物通过成为某一类人摆脱了自己那丢人的孤独和孤立无援,失去了自我,却成了某个人,即便只是临时的。”是的,母亲曾有过寻找自己的反抗,从童年要上学而离家出走来说,她的骨子里是抗拒压抑的,甚至当战争之后她学会抽烟,开始酗酒,甚至数次堕胎,无非是对于现实的不满,但是这种不满是盲目的,甚至是自我牺牲的。自我牺牲对于那个自我来说,当然是一种毁灭,最后的意义依然是回到了一个类。类是“不再需要人,有物就够了”,类是“对于贫穷却只剩下象征而已”,类书写了一种“当时——后来”,“因为——尽警”,“是——变成——一无所成”的人生秩序,类甚至是在最后追求人生尊严而无望的时候变成了“用人作道具的大自然剧”,当极端的表达欲望与极端的无语碰到一起,即使阅读、看报,也只是在寻找一个类的模式,“她把每一本书都当做对自己生活的记录来读,在阅读中苏醒,通过阅读生平第一次袒露自我,学会谈论自己。”

这种寻找和谈论,是一种反讽,因为没有自我才寻找自我,因为寻找自我才发现更没有自我,在恶性循环中,她没有爱好,没有偏爱的东西;她不再做填字游戏,不贴照片;她不参与社会活动,害怕冬天;她的头剧烈地疼痛,吃不下药……“我根本就不是人了。”一种是自我存在的逐步消解,另一种是身体戕害带来的自我毁灭感,“我自言自语,因为没法跟任何一个人说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部机器。我很想坐车去个什么地方,但是天一黑,我就害怕自己找不回来。”迷路而迷失,而在身体彻底走向死亡之前,那唯一能感到自我存在的则是在平静中享受死亡的幸福,“终于能够安安稳稳地睡去了。”

“也许有别的绝望类型,我们对此依然一无所知,人们也没有意识到。”连绝望都找不到别样的意义,连死亡的仪式都没完成个性化,母亲在死前寄的挂号信里是遗嘱,但是从432号到442号的序列中,不是标注着不同,而是制造了混淆,“这和我脑海中的那个数字如此相像,猛看上去竟让我产生了混乱,一时间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所以对于“无语的悲歌”来说,死亡是自己最后的确认,“她把自己的秘密带进了坟墓!”那些秘密里有压抑,有孤独,有恐惧,有苍老,但是在无欲的世界里,仿佛和积攒的生活一样,如战争的岁月一样,最后只留下“A地(G县)一名51岁的家庭主妇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的消息,而那些真正的秘密只在坟墓里,在自我的最后归宿里。但是关于母亲的一切到底有多少是现实的存在,到底多少是虚构的焦虑?无欲是不是母亲一直以来的常态,秘密是不是真的被送进了坟墓?在我曾经邂逅自己父亲的那种经历来看,我并没不是在母亲的意义上成为我自己,实际上说,我只不过是另一个符号,另一种类别——叙述者:“由于我只是描述者,无法扮演被描述者的角色,所以也就不能产生那样的距离感。我只能和自己保持距离,母亲却无论怎样也不能像我平常对待自己那样,变成一个使人振奋同时内心激昂、越来越快乐的艺术人物。”

叙述者把她变成了一个51岁自杀的家庭主妇,把她写成在集体狂欢的战争年代品尝了苦涩和恐惧的母亲,把她描述成一个只在类别意义上具有符号特性的人,叙述者是虚构者,是闯入者,是梦境制造者,也是“我看见一个女人走进公墓”的旁观者。女人,死亡,叙述,在《大黄蜂》里,完全变成了一种类别化的书写,那里有我,有弟弟,有妹妹,有父亲和母亲——可是,为什么她自始至终都被叫做“那个女人”?那是一个十一月的日子,下雪的日子,寒冷的日子,坐在火炉边取暖的日子,或者是夜里有轰炸机飞过的日子,这是确定的时间;那里有一个弟弟,拽藤条道的弟弟,用指甲刮玻璃的弟弟,星期六回到家里的弟弟,以及在河里淹死的弟弟;那里有一个妹妹,念叨着大衣、熨斗、飞蛾和灰尘的妹妹,照见镜子中自己的妹妹,拍摄了哥哥照片的妹妹,模仿淹死的哥哥的妹妹;那里有一个父亲,驶向池塘的父亲,拔出刀剁碎水蛭的父亲,喝醉酒的父亲,以及有一个母亲的父亲。

可是我呢?只不过是一个叙述者,叙述者是一种类别,“我”就是“他们”,他们是我:“我妹妹说,十一月那一天,我的眼睛瞎了。两个当兵的开了一辆军车,穿过深深的积雪,不知从哪儿把我拉了回来。”他们是他:“关于上学的路,有三句话成了口头禅:我去修道院。我去易伯塞。我去下面爬一座山。”他们是叙述者:“当叙事者妹妹从热锅里拿出一个土豆扔给叙事者时,父亲在船上拔出了刀。当叙事者把热土豆从一只手滚到另一只手还不断吹着手指时,父亲在船甲板上把水蛭剁碎了。”叙述者是一种命名,关于声音的命名,“声音的名字”里有窗帘的飘动,有哗啦啦,有嚓嚓声,有嘎吱声,有当啷声,有嘶嘶声,有簌簌响,有啪嗒声;有关于动物的命名,是马眼睛上的虫子,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猫,是这些都长翅膀的蚂蚁。可是,关于叙述者,关于声音,关于动物,关于自行车,关于柴棚,关于火炉,其实所有的命名只不过是走向“名字的丢失”,“他的名字被写在一堵墙上。有人骂他犯了法,做了不光彩的事,或者说,身体有缺陷。”“他的名字会出现在电影院的墙上。不过,—个否定事情的人并不一定是撒谎:他只是不认可别人强加给他的东西而已。”

名字的丢失,只不过是再次取消命名,它和当初的命名一样,是一种虚构,所以看上去是盲人,最后就是盲人,“谁也没有从镜子里看见过盲人的脸。”而关于那个不被命名的女人呢?她却像在真实中存在的个体,在无名中自我命名。“女人的出现”时,她问起了这个人的父亲,以及问儿子是否已经吃饱;她被我看见走进了公墓,然后被人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她在房间里睡觉,“她挡住了别人的路。”她得了严重的恐水症,她问为什么要现在去镇上,而那两个真实的名字马蒂亚斯·贝尼迪克特和格里高尔·贝内迪克特也总是出现在她的故事里。是的,对于她来说,连死亡也都有了最后的意义。而所有这一切的无名化的命名,也都是在抹除叙述者的虚构,“因此,他说起自己的遭遇时,就像在说别人的遭遇一样:即使别人在考虑朝哪个方向迈起步子时,思想也会矛盾的。特别是因为他失明了更是如此,这也许只是编造出来的。”所以用“人”代替我,用我代替人,用他代替我,而无论是何种代替,也都是要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就像把母亲藏在“这个女人”的类别之后。

为什么隐藏?为什么无名?因为像战争一样的死亡,像盲人一样的虚构,“战争并不是消磨时间。它是为了一个严肃的目的而采取的一种严肃手段。它让一切事态更难以把握,并且干扰事件的进程。战争是偶发事件的领地。”所以关于存在和死亡,关于睡去和苏醒,关于命名和丢失,都在一种真实之外的时间里:“他说道,是明白事理的时间,头脑清醒的时间,冰期的时间,战争的时间,他说道,不合适的时间。”把时间藏起来,把自己藏起来,把母亲藏起来,只留下叙述者,只留下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以描写一条小路开始的,一个人领着儿子走在路上,正在寻找一位失踪的兄弟”;那个故事“并没有完全讲清楚这位少年是怎么失明的,只是多次提到当时处于战争状态”;那个故事“的细节都来源于他的记忆。他独自构思了这个简单的框架,并且还信以为真。幸好他只保留了结尾”。是的,盲人是叙事者,盲人虚构了命名的方式,盲人在回忆中讲述战争,但是对于盲人来说,叙述就像是面对一面镜子,“瞎子不可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如果瞎子在照镜子,那就等于没有人在照镜子。”

不是象征,而是一种反讽,盲人的叙述只是要将一个类的故事写出来,用镜子,用虚构,用无用的隐藏,而其实,即使“这本书出人意料地以描写晚餐而结束”,最后的一页并非真的是那种“无法得到描述的”黑夜,而是在记忆中断中,盲人看见了新的故事,弟弟走在结冰的雪地上:“我呼喊他时,他滑倒了。他抬起左脚时,右脚滑倒了。他抬起右脚时,左脚也明显滑倒了。他跑动时,双脚都滑倒了。冰层下面的雪里夹杂着厚厚的泥土。”看见冰层,看见泥土,以及看见没有淹死的弟弟,在独自找到的出行动作的规则里,一个人走向远方。于是,不被命名为类别的故事真正产生了,“你不是走进来,你不是进人现场,更确切地说,你是穿过那些目光。没有人在场。”

哲学的艺术

编号:H43·2150920·1213
作者:【法】波德莱尔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1年12月第3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20.90元
ISBN:9787532755691
页数:260页

“水的样子使这个头脑迟钝的家伙欣喜若狂。过了一会儿,这个酷爱自然的人将寻找他的女人,不过,他再也找不到了。”波德莱尔对于英国漫画界的丑态进行了揭露,而这种对于极端论者的揭露其实是波德莱尔对于十九世纪艺术发展的一种宣言。十九世纪,日本浮世绘在欧洲画家中盛行一时,由此而衍生出的漫画开始作为一种新的艺术形式,登上历史舞台。选自《美学珍玩》的这部艺术批评,收集了波德莱尔7篇艺术评论:《哲学的艺术》、《一八五五年的沙龙》、《论笑的本质》、《论几位法国漫画家》等。波德莱尔极力推崇色彩和想象力,他认为:“对一幅画的评述不妨是一首十四行诗。”


《哲学的艺术》:一种力量引入新生命之中

从艺术的观点看,滑稽是一种模仿,而怪诞则是一种创造。滑稽是一种混有某种创造能力的模仿,即混有一种艺术的理想性。
        ——《论笑的本质并泛论造型艺术中的滑稽》

笑是不是就是一种滑稽?如何笑才能变成滑稽?当约瑟夫·德·迈斯特说“智者发抖的时候才笑”的时候,是智者发抖而笑,还是因为笑而害怕欲念;当《保尔和薇吉妮》里的主人公薇吉妮在看见一幅漫画之后,是不是被恐惧和痛苦代替了纯洁好饿天真?当梅莫特笑的时候,是不是在“令人胆寒肠断”的笑里看见了灾难?高贵的笑,天真的笑,基督教正统世界里的笑,带有灾难预示的笑,此一种笑和彼一种笑,在多大程度上会进入艺术的领域?而那些漫画家创作的漫画,是在模拟一种怪异的动作还是在制造一种超自然的幻象?

从笑到艺术,似乎只有通过那些漫画得到展示,而不管是速写了芸芸众生粗俗形象的卡勒·维尔奈,还是应时而专一的爱国者漫画家夏莱,无论是激烈像政府开战的杜米埃,还是把自然变成世界末日的格朗维尔,不论是法国本土的漫画家,还是拥有古怪的偏见的外国漫画家,波德莱尔似乎就要从漫画作品中提取那笑的意义,而在笑的画作上,他的第一眼就是如何表现一种滑稽:“我只想就戈雅引入滑稽中的那种极罕见的成分补充几句:我指的是幻想。确切地说,从法国方式的角度看,戈雅毫无特殊个别的地方,既没有绝对滑稽,也没有纯粹有含义的滑稽。”否定的意义不在于从法国式的角度看待异域特色作品的不足,更在于寻找到漫画里那些滑稽元素的空白,就像一个应该被安排好的位置,但是在那些善良的、公正的、斗争的、迷人的漫画作品里,滑稽却走向了一种世俗的合理性。

“智者发抖的时候才笑。”引用约瑟夫·德·迈斯特的这句话,似乎是波德莱尔拿起世俗合理的第一个武器,何为智者?智者代表着一种宗教价值,他是执行上帝意旨的人,而当这个上帝的使者发笑的时候,是一种害怕还是一种拒绝?发笑和发抖是同时发生的,还是一种递进?其实在波德莱尔看来,这句含有基督教性质的格言其最大的意义在于提供了一种“隐秘的矛盾”,也就是说,只有化身为肉身的圣子才是智者,而智者发笑是一种对于尘世害怕的态度,在本质意义上,智者从来不应该笑,当从基督教意义变身为世俗意义的时候,笑就成为疯子的特性,包含着无知和贫弱。

隐秘的矛盾几乎将这句格言颠倒过来,正式因为人类的笑,代表了一种肉体的堕落和精神的退化,正是代表了眼镜和嘴从戒律和善恶世界里品尝到了笑和痛苦,正是遭遇到了一种和眼泪同样重要的灾难,所以智者开始发抖,所以智者开始成为肉身的凡人。而笑的作品也在俗世意义仅仅代表它所表现的事实之外,又具有了神秘的、持久的、永恒的成分,而这种成分在人身上引起的不可抑制的笑,代表着诸多的可能。当纯洁和天真的薇吉妮看见漫画笑了的时候,她就开始堕落了,而这种堕落却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优越性,波德莱尔将这种优越性成为知识的力量,而著名的旅行者梅莫特带着嘴巴咧到耳根的笑容,其实是因为器官受不了他的思想,而笑终究变成了一种活生生矛盾的展示——当薇吉妮在堕落中看见了优越,当梅莫特在矛盾中看见了灾难,笑也便区分了它的意义:“笑是无限的高贵的标志,也是无限的灾难的标志,无限的灾难是针对人所设想的绝对上帝而言,而无限的高贵则是针对动物而言。”

其实,上帝和动物,高贵和灾难, 建立的是关于笑的模式,那就是笑不仅在于笑的人,还在于笑的对象,正因为有对象的存在,不管是上帝还是动物,都使得笑变成了一种滑稽,这是一种真正的笑,强烈的笑,而笑的对象并不是同类的软弱和不幸。波德莱尔区分了两种不同的滑稽,一种是绝对的滑稽,一种是普通的滑稽,绝对的滑稽是怪诞,绝对的滑稽也是站在普通滑稽的反面,也就是说,滑稽如果是一种模仿,那么怪诞则是一种创造,“一种混有某种创造能力的模仿,即混有一种艺术的理想性。”滑稽而指向艺术,就是在实用和合理性之外,又有了诡异的幻想,又有了眩晕的感觉,又有了超自然的幻象,而波德莱尔定义绝对滑稽的时候,也强调了笑的理想模式:即存在于笑者身上,也存在于观者身上,既有滑稽的产生,也有滑稽的爆发,甚至还有滑稽的分离,而凡此种种,就是建立一种矛盾体系,怪异不是拒绝,而是将一种力量引入到一个新生命之中,“艺术家只有在具有两重性并且了解他的两重本性的所有现象的条件下才是艺术家。”

波德莱尔:艺术的创造力是为了让另一些人发抖

笑而绝对滑稽,绝对滑稽而成为艺术,波德莱尔试图建立关于笑成为造型艺术中的滑稽这一图式,而一八五五年世界博览会美术部分的批评,便成为他阐发艺术美的一个通道,在那里他发现了怪诞,发现了绝对滑稽,发现了美,法国学派的主要大师安格尔的画作中有屈从吗,但是更多的是一种英勇的奉献,一种与古典理想结合而产生的“古怪的魅力”;而欧仁·德拉克洛瓦的三十五幅画,让观众看到的是一个充实的生命,一种对艺术的执著的、持续的爱,《但丁和维吉尔游地狱》和《十字军》这两幅画制造了“悲剧和梦幻融入一种神秘的整体之中”的美。

“美总是古怪的。”波德莱尔认为,美包含着天真、无意和不自觉的古怪,古怪是对于现实的超越,对于正统的颠覆,对于世俗的否定,“我赞赏一幅画经常是单凭着它在我的思想中带来的观念或梦幻。”而古怪呈现的绝对滑稽,呈现的怪诞,则使得观念进入到一种梦幻之中,而这种梦幻所终结的就是平庸:“如果所有要表达美的人都遵守那些宣誓教授的清规戒律,那么美本身就要从地球上消失,因为一切典型、一切观念、一切感觉都混同在一个巨大的统一体中,这个统一体是单调的,没有个性的,像厌倦的虚无一样巨大。”

一八五五年世界博览会美术部分是波德莱尔通向那个真正怪诞和绝对滑稽的艺术世界的一扇窗口,而在这个有着梦幻、古怪的美的世界里,甚至没有哲学,“哲学的艺术”是波德莱尔给自己出的一道题,而这道题的两个词语其实在他看来是一种背反,也就是说,哲学不通向艺术之路,美也从来不和哲学有关。“根据现代的观念,什么是纯粹的艺术呢?就是创造一种暗示的魔力,同时包含着客体和主体,艺术家之外的世界和艺术家本身。”和笑者、观者呈现的模式一样,艺术世界所展现的是一种和艺术家本身、艺术之外的世界相关的两重矛盾,也正是有矛盾的存在,才会有创造。艺术是一种魔力,而哲学却扼杀了这种魔力,“艺术愈是想在哲学上清晰,就愈是倒退,倒退到幼稚的象形阶段;相反,艺术愈是远离教诲,就愈是朝着纯粹的、无所为的美上升。”所以艺术世界是自足的,是拒绝“天意的敲打”,甚至是异端性的,是自相矛盾的。

将艺术从哲学上解放出来,实际上是给了艺术一种创造的力量,而在很多人眼里,艺术家是“被宠坏了的孩子”,他们是没有灵魂和教养的人,而生产的是下流无聊的小玩意儿,而所谓的金融家则慷慨地购买这些小玩意儿,在这里,波德莱尔指出了当时艺术家的一种背叛,艺术家脱离公众,甚至开始愚弄公众,而愚弄的另一个结果是,艺术家也被公众所愚弄。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只是被拉进了社会的巨大机器里,他们只是在复制自然,只是在抄袭自然,只是在驯顺艺术,“我相信自然,我只相信自然“,这是达盖尔的宣言,他用照相术取代了绘画,在真实的世界来建立起了自己的王国,而这个王国在波德莱尔看来,却是平庸画家的庇护所,“闯入艺术的工业成了艺术的死敌,功能的混淆使任何一种功能都不能很好地实现。”

而真正的艺术家呢?波德莱尔说,“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不相信想象力,蔑视宏伟的东西,喜爱(不,这个词太美了)并专门从事一种技艺,这是他的堕落的主要原因。”所以只要拥有想象力,拥有怪物性格的人,才能在艺术的世界里成为一个诗人,“由于想象力创造了世界,所以它统治这个世界。”想象力是什么?波德莱尔借用科罗夫人《大自然的黑夜的一面》的话说:“我说的想象,不仅仅是指人们用得很滥的这个词的一般概念,那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我指的是创造的想象,那是一种高得多的功能,它因为人是仿照上帝的形象被造出来的而与这种崇高的力量保持一种疏远的联系,造物主就是通过这种力量设计、创造和维持他的宇宙。”必须有创造,必须成为造物主,必须告别平庸的摄影术,必须在自然这部词典里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真正的美学的全部公式:整个可见的宇宙不过是个形象和符号的仓库,想象力给予它们位置和相应的价值;想象力应该消化和改变的是某种精神食粮。人类灵魂的全部能力都必须从属于同时征用这些能力的想象力。”

想象力是手段,想象力是愿望,想象力是绝对滑稽,想象力产生怪诞,无论是风俗画,还是肖像画,无论是幻想画,还是风景画,波德莱尔都希望加入那种怪诞的力量,加入想象力,那种纪实的、展现真实世界的、和自然平行的作品是平淡的,是服从的,是材料意义的,在波德莱尔看来,只有那些代表“绝望的静止”的大湖,那些带着着巨大的“大山”,那些死水塘中倒映的修道院,都是在艺术家世界里“一切假如不存在就应该创造出来的东西”。而德拉克洛瓦无非代表着这样的一种艺术家:“他的想象力从不畏惧攀登宗教的困难高度,上天是属于他的,正如地狱、战争、奥林匹斯山、快乐是属于他的一样。”德拉克洛瓦正是波德莱尔认为的“画家-诗人”的典型——“他的确是为数不多的上帝的选民之一,他的精神之广把宗教也包容在他的领地之中。”

而其实所谓艺术的创造,是真正在时代中呼吸,是真正包含一切的现实,从正统的基督教性质中解放出来,从被宠坏了的小孩世界里脱离出来,从平庸的自然辞典里创造出来,波德莱尔在一种艺术论中,接近的是诗人的王国,一种大革命式的艺术世界,“现代的寺院,现代的宗教,是大革命。因此,让我们搞革命的寺院和革命的绘画。这就是说,现代的万神殿将包含人类的历史。”抛弃乌托邦,抛弃技术平庸主义,抛弃空想的美学,用不自觉的、自发的、必然的、根本的、人民的美学代替后天的、个人的、造作的美学,而最后,作为诗人的智者,才能在让这个时代“发抖的时候”笑出最有创造力的声音。

人的境况

编号:B82·2150920·1212
作者:【德】汉娜·阿伦特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9年01月第3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9.40元
ISBN:9787208083035
页数:309页

身为犹太人的汉娜·阿伦特经历了种种“人的境况”,对于她来说,不仅这本书,还有她的精神和肉体,似乎都成为一本“参与式民主的教科书”,用批判的目光投向我们当前认为理所当然的思考和行为方式。而在这部极具原创性的著作,汉娜·阿伦特通过对劳动、工作和行动;权力、暴力和体力;地球和世界,以及财产和财富等诸概念的区分,强调了人在面临现代社会高度科技化、自动化和经济现代化情境下,仍然具有的“复数性”和开端启新的行动能力,从而重树人们对于人类事务的信念和希望。阿伦特在她最重要的著作之一《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中,对德国纳粹主义和苏联斯大林主义进行了考察,而在《人之境况》中,阿伦特从政治哲学角度重新讨论极权主义的问题,由此对何为政治这一根本问题进行考察。


《人的境况》:“积极生活”里的不朽

引领人类进入现代的不是天文学家对于简单性、和谐与美的古老渴望,也不是文复兴时期新唤醒的对地球和世界的热爱,以及它对中世纪经院哲学唯理主义的反抗;相反,这种对世界的爱,恰恰是现代大获全胜的世界异化的第一个牺牲品。
       ——《第六章 积极生活与现代》

“现代”是不是人类社会一个全新的起点?天文学家对于宇宙的古老渴望,文艺复兴唤醒的对于世界的热爱,以及中世纪经院哲学的终结,都在那个称作现代的理性世界里获得了新的起点,发现新大陆,宗教改革,以及科技的新发展,都可以看作是人类对于外部世界的一种开拓,但是,这种开拓带来的是起点意义并非都可以命名为“伟大”,并非都是发现人类自身之外的存在,而是在世界的广阔空间里,在科技的巨大进步中,在人类的美好期盼中,却陷入到一种世界异化的泥沼之中。

现代是一个开端,可能它也是一个终点,对于人类自身来说,汉娜·阿伦特用了一个词表达了内心的忧虑:剥夺。这是世界异化的本质,“剥夺,使一部分人群丧失他们在世界上的位置,从而把他们赤裸裸地暴露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既创造了最初的财富积累,又创造了把这种财富通过劳动转化为资本的可能性”,剥夺,就是将人从自身应有的位置上被拉下来,剥夺,就是将世界从本来的发展轨道上偏离出去,剥夺,就是把生活从应有的秩序中改造而纳入另外的体系。阿伦特将现代的起点定义为三大事件:美洲的发现而带来的地球开发,宗教改革带来的财产剥夺,望远镜的发明使得人类从宇宙的角度看待地球。第一件大事和第三件大事意味着地球的空间变得萎缩,人类成为地球的居民,实际上把地球国家化,而现代天体物理学的世界观,甚至是揭示了我们对于“实在的充分性的否定”,我们在地球上,地球在宇宙之中,莫大的恐慌并非是人类对于渺小宿命的无能为力,反过来它给人类带来了一种工具化的希望,而当科技发展到1957年,人造的物体被发射到太空的时候,对于人类来说,看起来是一种探索,“人类不会永远束缚在地球上”。但实际上在阿伦特看来,是一种世界异化的开始,从来,地球自然都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场所,在这里人类不借助人造物的帮助,就能毫不费力地行走和呼吸。但是那种可以发射到地球之外的人造物却硬生生地将人类存在和一切纯粹的动物环境区分开来,也就是说,生命也慢慢变成一种“人造的”,“切断这一仍让人属于自然母亲怀抱的最后纽带。”

包括试管婴儿实验的成功,人类破坏力的急剧增长,以及众多的崭新创造力,人造物慢慢取代了自然属性,而成为科技时代的一种标志。同时,宗教改革带来的改变,使得人丧失了某种确定的信仰,把人抛回了世界,甚至抛回到自身。虚无主义、社会主义种种,否定一切的神,否定一切的信仰,“我们实际上做的事情,乃是我们之前的所有时代都认为属于神的行动的特权的事情。”而这种属于神的行动,却是一种渎神现象。所以在这个现代的起点上,剥夺就意味着丧失了确定性,丧失了认同感,“现代所丧失的,不是获得真理、实在或信仰的能力,也不是伴随这种能力的对感性和理性证据不可避免的接受,而是从前跟随着它的确定性。”人类变成了能够推理和“根据结果计算”的动物,从而颠覆了人对于自身和他人的认同感。

开端即是一种终结,一种理念的终结,一种信仰的终结,一种关于人自身意义的终结,一种自然属性的终结。甚至并不仅在于此,科学世界观带来的那些“真理”是一种知识的真理,是“知道-如何”的体系,是可以用数学公式演示并在技术上证明的理性,但是却无法表达为普通的言说和思想,或者说,知识和思想已经分道扬镳,而这种断裂带来的就是异化,就是人类的恐惧。而面对这样一种知识、技术和无法言说和思想带来的现代生活,阿伦特似乎并不是完全的悲观,她需要从某一种的终结中发现人的意义,这种意义就是要在“积极生活”中关注人的境况,“我下面打算做的,是从我们最崭新的经验和我们最切近的恐惧出发,重新考虑人的境况。”而这种境况就是“我们正在做什么”,不是回到起点上看见那个“伟大”,也不是在终点处恐惧,而是在“正在做”的进行时代,观望一种人存在的本质意义。

阿伦特用了“积极生活”来概括人之境况,人之境况不是人之本性,却从“沉思生活”中取得了它的意义,“就它服务于一个活的肉体沉思的需要和需求而言,它才被赋予了有限的尊严。”也就是说,不管是沉思生活还是积极生活,其立足点是恢复一个肉体基础上的需要和需求,人还原为人,不是一种倒退,却是一次返回,如果说沉思生活指向的是永恒,那么在阿伦特看来,积极生活指向的则是不朽,“人,虽然作为个体是有死的,但他们以做出不朽业的能力,以他们在身后留下不可磨灭印迹的能力,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不朽,证明了他们自身有一种‘神’性。”不朽是一种尊严,是密切于人存在的一般状况:出生和死亡,诞生性和有死性。不朽不是沉思活动的“永恒”,不是不转化为任何活动的“无言”,而是行为本身,是个体本身,是生命本身。而在阿伦特的体系中,积极生活对应于三种根本性的人类活动,那就是劳动、工作和行动。

汉娜·阿伦特:赋予肉体在现代中的不朽

“根本性”,在阿伦特看来,就是“因为它们每一个都相应于人在地球上被给定的生活的一种基本境况”,劳动是人通过产出和输入生命过程的生存必需品,它指向的是生命本身;工作是人存在的非自然性的活动,提提供了一个不同于自然环境的“人造事物世界,它指向的诗人的世界性;而行动,是人与人之间的活动,它指向的是人的复数性,即人们。劳动、工作和行动体现的是人的境况中的生物性、世界性和复数性,但是具有这样的性质并非是人的境况的真正反应,要积极生活,就必须使人积极投身于做事情的生活中,扎根在一个人和人造物的世界当中,实际上,积极生活必然要进入社会领域,甚至进入政治生活,纯粹私人生活并不是积极生活的体现,所以积极生活的更大意义是在公共和私人领域里建立一种模式:“在它里面,人们为了生命而非别的什么而相互依赖的事实,获得了公共的重要性,与纯粹生存相联系的活动被允许现身于公共场合。”在阿伦特看来,要实现这样的公共意义,一方面是要在公共领域里建立“共同”理念,也就是任何在公共场合出现的东西都应该被人看到和听到,“有最大程度的公开性”——“只有事物被许多人从不同角度观看而不改变它们的同一性,以至于聚集在它周围的人知道他们从纯粹的多样性中看到的是同一个东西,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世界的实在性才能真实可靠地出现。”而在私人领域,它通过财产这个条件而进入公共生活,“私人财富成为了进入公共领域的一个条件,不是因为财富的主人致力于发财致富,而是相反,因为财富合理地确保了它的主人不必把精力花在为自身提供使用和消费的手段上面,从而能自由地追求公共活动。”

而在劳动、工作和行动中,积极生活如何实现,如何进入公共领域具有公共性?劳动是“被无与伦比的生命强力本身所驱动”,它是一种物质的创造,只是满足于一种生存需要,甚至可以说,它是在自然循环的无穷重复中,体现的是“辛苦操劳”,“一直要到这个有机体死亡时才结束”。从这个意义上说,劳动只和生物性有关,只是满足人的物质需求,虽然洛克和亚当·斯密将劳动说成是一切财产之源,马克思则将劳动看成是“全部生产力的源泉和人性的真正表现”,但实际上,这种将劳动从最低级、最卑贱的地位上升到最高级、在所有人类活动中最受尊敬的地位,并没有将劳动真正变成一种积极生活,劳动依然只是人类活动中私人性的活动,它进入公共性只是财产的一种“占有”,而只有保持其私人意义从公共中独立出来,“反而得到了更好的保护”,所以劳动的本质只是人“无世界”的经验,甚至是“在痛苦中丧失世界的经验严格一致的活动”——“劳动动物禁闭在他自己身体的私人性当中,被需求的满足牢牢捕获,这些需求是他无法与他人分享和真正交流的,就此而言,他不是逃离世界的,而是被抛出世界的。”而阿伦特认为,只有将劳动不看成是个人行为,不只关心他自己的生存,而要成为一个“类成员”,要将个体生命的再生产融入到整个人类的生命过程当中,“一种‘社会化的人类’的集体生命过程才能沿着它自身的‘必然性’前进”,那么这种“类成员”的方式就是劳动分工。

劳动分工需要一种组织构架,需要合作,需要专门化,所以只有进入劳动分工阶段,老公过程的主体才变成一种集体劳动力,集体劳动力是永不枯竭的,它对应于人类物种的长生不死,也就是说,劳动分工的这种持续性改变了个体生命的有死性,“作为物种成员的个人的出生或死亡都不会打断整体的种群生命过程。”从而走向一种不朽,这是劳动活动本身的解放而非劳动阶级的解放,而这种解放将人带向公共领域,继而在自然和地球中建构起人类生活的一般境况,“由此,人在地球上生活才有在家的感觉。”

和劳动一样,工作的主体似乎也表现为一种个体,技艺人或者人造物的创造者,他们是自然的破坏者,他们用自己的制造过程树立了自己作为整个地球统治者和主人的地位,而且,工作带来的还有制作过程的可逆性,也就是说,人造物诞生之后它也面临一种被破坏的命运,所以说,工作的制作有一个明确的开端和可预见的终结,也只有在严格的人类中心主义世界里,在制作者的终端有一个使用者,才能“才能终止手段和目的的无穷链条,效用本身才能获得意义所具有的尊严”。但是这种尊严并不是积极生活,因为一旦技艺人从自身的活动中找到意义,那么在阿伦特看来,那个存在的物世界就会被贬低,甚至会贬低目的和产品,而把使用视为最高目标,从而失去了其真正的属于自身的价值。

所以,要当工作变成积极生活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将人造物推向公共场所,那就是市场,“在交换市场上人们不再是作为制造者相遇,而且正如马思反复指出过的,他们也不是作为人相遇,而是作为商品和交换价值所有者相遇。”而那些人造物变成市场的商品时,也离开了私人领域,离开了使用的终极目的,而具有了市场价值,“似乎世界的稳固性在艺术品的永恒中才得一目了然,以至于关于不朽的预告——不是灵魂或生命的不朽,而以有死者的双手创造的不朽之物——已经真正到场了,它闪耀而被看,它发声而被听闻,它言说而被理解。”也就是,工作的最终目的走向了不朽:“人为的事物世界,技艺人建的人造物,只有在它超越了为消费而生产的纯粹功能主义和为使用而生产的纯粹功利主义之时,才变成了一个有死者的家园,才能稳固地存在,比有死者不断变易的生命和行动更长久。”

而在行动中,它总是和言说结合在一起,并进行共享,也就是说,在任何地方只要有言说和行动,那么,“显现空间就形成了”。显现在公共领域的表现形式便是权力,权力维护了公共领域,使得人造物在人类事物、人际关系和产生的故事有关,从而也具有了终极存在的理由。而权力的依赖是人们的共同生活,也就是说,它体现的是人类的复数性,即我们,我们形成了权力,我们生活在权力世界中,但是复数性需要的不是权力的过度集中,也就是那种君主制和专制统治,而是要建立一种共同利益的公共领域,建立民主的政治体系。那样在阿伦特看来,那个“谁”就凸显为我们,“由于在行动和言说中得到彰显的这一个谁,同样是宽恕的对象,因此也深刻地揭示了为什么没有人能够宽恕他自己;在宽恕中,和在一般的行动和言说中一样,我们要依赖他人,我们在一种独特性上向他人显示出来,但这种独特性我们自己无法觉察。”

劳动、工作和行动,从私人性到公共性,建立起的积极生活,在阿伦特看来,是人的一种积极的境况,也是把制作和制造提升到了沉思活动具有的地位,也就是说,弥补现代为起点的那种行动和沉思的决裂现实,也化解了目的论下的异化,也就是说,随着过程改变的引入,制造活动从“什么”转向了“如何”,从而在更大意义上指向了不朽。而在阿伦特的积极生活里,不朽的终点其实意味着“生命之为最高善”:“只有这种积极生活始终系于生命,并把生命本身作为唯一参照点,人与自然的劳动新陈代谢才变成了积极的活动,并释放了它整个的繁殖力。”不管是劳动具有的生物性,工作具有的世界性,还是行动具有的复数性,都指向了肉体基础,指向了人的境况,指向了公共领域中的“家”,这是对于地球异化、世界异化以及生活异化的化解,这是对于私人生命和公共生活的尊重,这是对于不朽的重新命名:“个体生命就是种群生命的组成部分,而所有需要的,就是劳动,确保一个人自己的生命和他家庭生命的延续。”

骂观众

编号:X38·2150920·1211
作者:【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3年01月第3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29.90元
ISBN:9787208108462
页数:232页

“我说话了。我说出来了。我说出了别人已经想到的。我想到的只是别人已经说出的。我说出的是大家的观点。我伪造了大家的观点。我在说话是大逆不道的地方说话了。我在大声说话是肆无忌惮的地方大声说话了。”我说的是别人的话,是大家的话?那么我是不是只是一个说话的道具?一个站在舞台上的符号?但是不管是道具和符号如何“骂观众”?没有戏剧人物,没有事件,当然也没有对话,四个无名无姓的说话者在没有布景和幕布的舞台上近乎歇斯底里地“谩骂”观众,从头到尾演示着对传统戏剧的否定。“骂”是一种否定,“自我控诉”也是一种否定,两个站在空空如也的舞台上的人物从头到尾诉说着自己的冒犯行为,也是没有情景,没有对话,只有声音的交替变化。而在《卡斯帕》里,一个名叫卡斯帕的人开始学习说话。骂、控诉和说话,汉德克表达的是人在学会了语言之后,如何为语言所折磨,为语言所控制,而这“语言”又常常仅仅表达了传统的意识或统治者的意识而已,如今,正是这种语言已经驯化了人本身。


《骂观众》:这里曾经表演过意义

一个句子会帮助你摆脱任何其他句子,因为它可以取代其他句子的位置:门有两扇:真理有两面:假若门有三扇的话,真理也就有三面:门有多扇:真理有多面:门:真理:没有门就没有真理。
       ——《卡斯帕》

一扇门和另一扇门,一片封面和另一片封面,一种体裁和另一种体裁,以及一个作者和另一个作者。《无欲的悲歌》之后是《骂观众》,虚构的小说之后是真实的戏剧,灰色的封面之后是红色的腰封,以及彼得·汉德克之后是彼得·汉德克——单数的一个作者是不相同的,起先是夹在封面的内页,是沧桑的小说作者,是戴着无色的眼镜,是向右30度斜视的目光,可是后来,却是呈现在对外的腰封上,是激情的作者,是戴着墨镜,是向下10度的目光。他和他,不同的彼得·汉德克,不同的文本,打开了不同的门,但是真理在哪里?在357页的《无欲的悲歌》里?在233页的《骂观众》里?只是当这两扇门被两天的阅读隔开的时候,是不是被看见的我,会开启第三扇门?以及第三个真理?

他们被印刷,被介绍,被表演,被创作,而我,在印刷的纸张,在介绍的文字,在表演的戏剧,在创作的小说中看见不同的彼得·汉德克,我又会以何种方式进入其中,或者会以何种方式退出?在他和我之间,在两扇门、两个真理之间,似乎还隔着另一个人,另一扇门,以及另一个真理,他被叫做你,你是读者,你是观众,你是我的对立面,你是他的对立面,而你又是他的通道,也是我的通道,我进入那扇门就是你,你就如那扇门就是他,他和他,就是他们。在如此一种复数的结构里,那个能够摆脱、取代其他句子的“一个句子”又会以怎样的方式被念出,被学会,被否定,被破碎?一个句子是命名,是颠覆,是引子,是终结,可是那个句子真的会在穿过三扇门之后,被我看见,被你认识,被他接纳?

只是在三种人称里,彼得·汉德克都在门口,我在《自我控诉》里,你在《骂观众》里,他在《卡斯帕》里,穿过不同的彼得·汉德克,穿过不同的人称,穿过不同的门,一个句子都会变成一种规则。第一个规则是我的规则,我是谁?我是我,“我来到这个世上”是一句话的开始,然后,我是被创造的,我产生了,我长大了,我出生。于是,我活动了,活动着离开了原地;我看见了,看见了看见过的物体,我有了意识;我张望了,学会了描述那些所指的物体;我学会了,学会了和恐惧。然后,我说了我的名字,我说了我,我掌控自己的身体,我学会了控制自己;再然后,我生活在实践中,我想到了开始和结束,我想到了自己,我想到了别人。甚至,我有了忏悔的义务,我变得有责任,我通过口水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漫无目的地行走,我说出了别人已经想到的。

但是,我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我不是一个自由的个人,“我必须遵从的不再只是自然规律。我应该遵守一个个规则。我应该如此了。我应该遵循人类的历史规则了。”所有一切的我都必须变成规则的一部分,不管是名字还是身体,不管是时间还是旁边的他人,都是规则的一部分,然后还有自然规律,还有历史规则,而这并不是全部,我被各种各样的规则所掌控,“我有个人的信息,我被变成了一个有档案可查的人。”我自己的比赛号码,我变成了病例中可查的人,我被商业登记在册,我被固定在人物的描述中。而且,我说话就成了语言规则的一部分,“我说了没有思想的话。我盲目地赋予世界上的物体种种性质。”在规则里,“我像对待物体一样对待人了。我像对待人一样对待动物了。”而在这样的对待中,我也变成了规则之中的物体,被别人当做动物一样对待。于是,我玩游戏,我玩错游戏,我接受游戏的规则,我违反传统的规则——即使违反传统,我也成为规则之中难以逃脱的人,即使天性向恶,即使带着天生的罪孽,我也还是这个世界中规则的一部分。

所以,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无法证明我自己,“我没有把自己影子的移动看做地球移动的证明。我没有把自己在黑暗中的恐惧看做自己存在的证明。我没有把自己的理智对不死的追求看做自己死后存在的证明。我没有把自己对未来的厌恶看做自己死后不存在的证明。我没有把疼痛的减退看做时间流逝的证明。我没有把自己对生存的兴趣看做时间停滞的证明。”无法证明自己,无法证明我之为我,在规则中,我只是一个出生和死亡的人,只是一个说话又闭口的人,只是一个从舞台上来又下去的人:“我来到剧院里。我听了这部剧。我朗诵了这部剧。我写了这部剧。”

那扇门关上了。而当我无法逃脱“这部剧”的规则,我也就变成了一个第三人称,是的,这部剧里没有角色,舞台空空,不使用幕布,甚至结束演时也不落幕,我在其上其实没有了任何意义,在“一名男性朗诵者和一名女性朗诵者创作的朗诵剧”里,在“观众席与舞台始终保持明亮”的现场,“自我控诉”的意义被消解成无意义的演出。而当我退出之后,你又出现在舞台上,你是你们,你们是观众你们是演员,你们是被骂和骂的人。大幕后面的寂静是观众席上的寂静,舞台的灯光和观众席上的灯光一样明亮,“观众绝不可以成为他们说话的对象。对于说话者而言,观众还不存在。”起先舞台上是演员,观众席上是观众,起先这里是你们,那里是他们,起先这里是观看那里是表演,但是在同步的寂静,同样的灯光,以及同样的规则中,你们和他们就是一个整体,“你们的呼吸与我们说话时候呼吸相适应。你们在呼吸,正如我们在说话。我们和你们也逐渐形成一个整体。”所以你们没有思考,你们跟着思考,你们思考,也没有跟着思考;你们注视着我们,你们又不注视着我们;你们倾听我们,你们并没有倾听我们——在肯定和否定,在你们和我们之间,其实根本没有距离,根本没有区别,根本没有差异,“我们不是在装腔做傻事。你们也不是追踪剧情。你们不是在参与演出。这里的演出让你们与其中。这是一个文字游戏。”

一个文字游戏,是通向无限的自由,还是回到无法改变的规则?你们是主题,你们是焦点,你们是中心,但是舞台却是空的,世界只是最先的世界,“我们并没有构造出两个世界。”在同一个世界里,世界其实不是舞台,舞台也绝非是世界,在同一个时间里,没有任何东西拥有自己的时间,所以在没有你们和我们,没有世界和舞台,没有自己的时间里,只有统一的地点,统一的时间,以及统一的情节,“上述三种情况合起来就意味着时间、地点与情节的统一性。所以这出戏是古典主义的。”古典主义是传统,是规则,是戏剧应该具有的秩序,但是当“骂观众”成为将你们带入舞台的一种方式,当舞台的空洞成为一种整体的时候,古典主义只是一种过去,“过去,这里曾经有表演。这里曾经表演过意义。这里曾经表演过有含义的胡扯。这里的戏剧曾经有一个背景和一个基础。这些戏剧是双层的。它们并不是它们的本体。它们并不是它们的表象。在它们的背后还另有东西。”而在这样一个没有意义的现在,上演的不是一出戏剧,而是一种真实,没有被表演的时间,不存在情节中的人物,也不可能有情节和偶然事件,所以古典主义已经死亡,意义已经死亡,世界已经死亡,只有舞台本身,只有戏剧本身,只有你们本身。

“你们感觉很敏锐,你们这些缺乏个性的群氓,你们这些西化的掘墓人,你们这些害群之马,你们这些涂满石灰的坟墓,你们这些魔王崽子,你们这些恶棍,你们这些该枪毙的东西。”被骂的你们,也是被骂的我们,被骂的我们也是被骂的古典主义,被骂的古典主义也是被骂的意义,但是在这骂声里,舞台却依然还在,观众依然还在,戏剧依然还在,扬声器播放的掌声和狂野的口哨声向观众致意,震耳欲聋的尖叫和嘶吼持续到观众离开,而大幕最终也会落下。所以一切的规则并没有打破,不管是你们还是我们,都还在规则里,请看最初立下的演员守则:仔细倾听天主教堂里的连祷,仔细倾听足球场上的助威声与群骂,仔细倾听自由集会上的齐声呼喊,仔细倾听一辆倒放的自行车上的轮子的转动,直至轮辐蹲转,同时注意观察轮辐,直至其最终停止;注意观察披头士的电影,注意观察电影《西部人》里面演员加里·库柏的脸,注意观察同一部电影里面哑巴的死亡过程,注意观察动物园里那些模仿人类的猴子与那些吐口水的美洲驼,注意观察那些懒汉与游手好闲者在街上走路和在老虎机上玩游戏时不同的神情……仔细倾听和注意观察,又让他们们成为他们,也让你们成为他们。

《自我控诉》是一个我的消亡,而《骂观众》是关于你们的离开,所以当两扇门被打开透出部分真理的时候,又重新被关上,可是真理在哪?站在门口的彼得·汉德克说:“这出戏是一个引子。它不是另外某一部戏的引子,而是有关你们所作所为的引子,包括你们曾经做过的、现在正在做的以及将来要做的事情。”引子通向最后一扇门,引子通向“世界如戏”的终点。在我和你们之后,他出现,他是《卡斯帕》里的那个人,他是学会一句话的人,他是想做自己的人,“剧本《卡斯帕》表现的不是卡斯帕·豪泽现在发生什么,或者过去发生什么,而是一个人可能会发生什么。它要展示的是,一个人如何通过说话而学会说话。它也可被称为《说话刑讯》。”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卡斯帕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不是我和你们之外存在的他,不是真实故事有关的人物,他只是通过说话而学会说话,他只是让一个句子变成一句话。

一句话是:我也想成为那样一个别人曾经是那样的人。他讲给另一把椅子听,讲给桌子听,讲给柜子听,讲给每一个物体听,重复而重复,却不知道最终会指向何种意义。“我也想成为那样一个别人曾经是那样的人”,我的对面是另一个人,一个那样的人,一个曾经的人,那样是他者的方式,别人是他者的人称,曾经是他者的时间,在这重复的一句话里,卡斯帕想要成为他者,一个在统一性的三位一体中的他者,而三个提词人又仿佛就是站在我对面的他者,他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们说话时不带任何口气,“既不采用那些通常带有讽刺、幽默、与人为善和人情味儿的表达方式,也不采用那些通常阴森可怕、非同寻常、超越感觉和超越自然的表达方式。”他们隐匿在卡斯帕的后面,他们带来声音和舞台,而他们也作为一种句子的引导者,让卡斯帕学习说话。

为什么要学习说话?卡斯帕是谁?“卡斯帕不同于一个插科打诨的小丑。从登台亮相的那一刻起,他就更像是弗兰肯斯坦创造的怪物(或是传说中骷髅岛上的猩猩金刚)。”怪物,似乎远离文明,远离文明其实是远离规则,所以卡斯帕的意义是一个需要说话、需要从怪物变成人的符号,所以当他走上舞台,分明是一种闯入,“观众愈来愈明显地看到,有人想穿过帷幕走上舞台,但是直到此刻尚未找到帷幕的接缝。”寻找接缝,是寻找进入的入口,只是站在舞台上,拿着礼帽的卡斯帕却只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第二眼或第三眼看去时,观众才会发现他戴着一个面具:它面色‘苍白’;它看上去非常逼真;它或许与面孔相吻合;它的表情是惊讶与迷茫的。”找不到接缝、戴着面具、差点跌倒,在这个舞台的秩序中,这个闯入者当然还不会说话,一个句子对于他来说是诱惑,“我也想成为那样一个别人曾经是那样的人。”只有通过这个句子,他才能成为一个人。

“你已经有一个句子,用它你可以引人注意。你可以用这个句子在暗处引人注意,这样你就不至于被人当做一个动物。”会说出这一句重复的话,不是卡斯帕的新生,而是他越来越成为别人,在他者的方式、他者的人称、他者的时间里,在提词人的声音和引导中,变成会说话的人。“他把它像一句问候、一个连祷中的呼唤、一个对某个问题的回答、一道命令、一个请求一样说出来。”提词人说,用这个句子才能要求发言;提词人说,你可以从头到尾、从尾到头说出这个句子;提词人说,你可以使所有的物体变成你的句子;提词人说,你可以用这个句子回忆;提词人说,你还可以钻到这个句子后面去:隐藏:否认它。这个句子还可以意味着一切。

一句话的意义本来应该如此,但是在这样一种他者的世界里,卡斯帕只能成为另一个他者,一个不当成动物却永远没有自己的他者。他的手插在沙发的缝里拿不出来,他拧不动抽屉里的把手,他踢倒了椅子、桌子、摇椅和扫帚,他“最后坐了下来看了片刻之后说:我也想成为那样一个像。他暂时说不下去了”。舞台变黑,那个句子和所有的句子都变得破碎,“这个句子还不会让你感到痛苦没有一个词语。让你感到痛苦。每一个词都让你。感到痛苦,但是你不知道,让你感到痛苦的,是一个句子,这个。句子让你感到痛苦,因为你不知道,那是一个句子。”词语被拆解,那象征着秩序的句子也变成了一个错乱的句子,“因为。经常。我。从不。至少。去。开始。一无所有。尽管。就像。”在沉默之后,在灯灭之后,卡斯帕重新开始说出词语,接近句子,组成秩序,最后,卡斯帕说出一个规范的句子:“当时,当我还在别处的时候,我头脑里从未有过这么多的痛苦,自从我来这里以后,人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折磨过我。”

但是这一句真正的句子却成为消解的开始,说出一句规范的句子是规则之一种,能够把一切弄得井井有条是秩序之一种,他系上裤腰带、扣上衣纽扣,他发现上衣与裤子不般配,他使物体建立起联系,他扶起椅子,数数,收集散落的东西,他拾起火柴,将火柴放进抽屉,推上抽屉,扶起摇椅、扫帚……在第一个秩序之后是无数的秩序,“每一个新秩序都会制造出无序来。各种物体一定要为你的图像增添色彩。秩序不应是缺乏灵魂的秩序。你所拥有的,那就是你自己。”提词人说着话,但是在隐匿的状态中,这样的秩序是不是意味着另一种无序?一个句子代替另一个句子,一扇门打开另一扇门,一个真理通向另一个真理,所以是无数的句子,无数的门,无数的真理,以及无数个帕斯卡。

第二个帕斯卡上台,第二个帕斯卡上台,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复数的帕斯卡,复数的自我,也就取消了唯一性。他成为他们,当他注视另一个他时舞台变黑;当他面向观众时舞台变黑;当他打量自己时舞台变黑;当他背向观众时舞台变黑;当他关上柜门时舞台变黑——而当舞台最后亮起来的时候,卡斯帕变成一个谁见谁爱的人,变成理智的人,变成健壮的人,变成勤奋的人,变成有责任意识的人,而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成为“那样一个别人曾经是那样的人”,但是这个句子、这个人已经不是单一的句子,单一的人,在他者的世界里,成为复数,卡斯帕说:“我无法区分任何东西。”卡斯帕说:“所以我就把一切白色的东西都称之为雪。”甚至卡斯帕也成为复数的卡斯帕:

在我学会了说“我”这个词之后,人们好久都要用“我”这个词来和我搭话,因为我不知道,用“你”这个词实际上就指的是我,因为我毕竟就叫“我”;同样,在我已经明白了“你”这个词之后,我好久装作好像我不知道这指的是谁,因为什么都不明白让我好开心;这样一来,当人家说出“你”这个词时,我同样很开心,每次都做出回应。

没有了唯一的句子,没有了唯一的我,没有了唯一的真理,所有的门都打开,舞台的灯光亮起,其实和一开始一模一样,“我从未看到过自己”的卡斯帕终于在刺耳的响声响起的时候,在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被拉拢的帷幕撞上,它撞到了全体卡斯帕:“它将这一伙人撞翻了。可是他们倒在此刻已经合上的帷幕后面。同时场上一片安静,演出结束。”倒在帷幕后面,看不见的后面,安静的后面,以及没有卡斯帕的后面。而舞台终于也关上了最后一扇门,不论是“自我控诉”,还是“骂观众”,不论是第一人称的我,还是第二人称的你们,都成为无数的卡斯帕,成为复数的他们,在规则、守则、秩序后面成为一个不断重复的句子。

射雕英雄传(1-4册)

编号:C28·2150919·1210
作者:金庸 著
出版:花城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8年03月第3版
定价:86.00元新华书店68.80元
ISBN:9787806553312
页数:1383页

作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商报》连载。“写《射雕》时,我正在长城电影公司做编剧和导演,这段时期中所读的书主要是西洋的戏剧和戏剧理论,所以小说中有些情节的处理,不知不觉间是戏剧体的,尤其是牛家村密室疗伤那一大段,完全是舞台剧的场面和人物调度。”正是由于《射雕英雄传》具有中国传统小说和戏剧的特征,所以在银幕和屏幕上形成了颇为热闹的景象,不同版本、不同国家的电影、电视连续剧曾经成为独特风景,甚至也产生了《江南七侠》、《九指神丐》等他人冒名演衍的小说。新修版重写了黄药师和诸弟子的关系,并将吕文焕守襄阳一节,改为李全、杨妙真夫妇领“忠义军”守青州,以顺合历史及地理,守襄阳事至《神雕英雄传》书中再得以发展。  


《射雕英雄传》:谁是大英雄?

如题,是关于英雄主义的一次文本追寻。大约是初中时代,以《金箫玄剑》为标志的阅读,就是闯入了一个玄妙的武侠世界,偶然之中得到的一册《谁是大英雄》,封面赫然写着“射雕英雄前传”的注解,其实那时大约也知道作者金童无非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命名,和向金庸致敬一类的理由好不沾边,但是“射雕英雄”却是实实在在成为打开这其中一册的全部理由。从大理国“”老皇爷段盛开始,追溯了南帝的渊源和发展脉络,及至最后形成“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武林格局,最后到众英雄第一次华山论剑终结。

只是片段阅读,那书自然是从某处偶得,金童是某人,图书是偶得,这一种阅读的境况大约就是对“射雕英雄”的迷恋而造成的迷失,现在网上搜索,还能找到1989年华文出版社出版的书影。但是对那一个文本缺失的时代来说,《谁是大英雄》的确让我无限接近射雕的故事,而其实,“谁是大英雄”的疑问却是很准确地传递出“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据说,1976年香港佳视曾经拍过《射雕英雄传》,当时由黄沾作词、作曲、编曲,林穆演唱的主题曲就叫“谁是大英雄”,而之后佳视拍摄了《射雕侠侣》,仍是沿用了该歌曲的旋律,只是刘杰把歌词和歌名进行了改动;之后的1993年,电影《东成西就》再次把该歌曲作为主题曲,而到了2011年,刘镇伟拍摄的《东成西就2011》,“谁是大英雄”还是被用作主题曲,只不过加入了摇滚、Hip-Hop等元素。

从1976年的电视剧主题曲,到1989年的小说,再到1993年、2011年的电影旋律,射雕故事似乎一直在追问“谁是大英雄”这个问题,而对于个人来说,偶得开始的文本,也经历了种种的迷失和迷恋。1989年出版的图书拿在我的手上接近射雕小说,显然是有些迟了,但这种浓烈的兴趣却是在电视剧文本里获得的,那时的电视节目单一,却无意之中在邻家的黑白电视中看到了1983年版的《射雕英雄传》,这无疑对于当时只有两个频道的收视节目来说,是一次巨大的冲击,也是童年英雄情结的一次成型。不稳定的电视信号,时断时续的观看体验,和那一册偶得的《谁是大英雄》一样,其实就是一种断裂造成的迷失,而迷失更加深了迷恋。而真正完整地一次观看,则是在几乎已经成年的高中时代,那一次90年代初期的重播,是第一次真正接近电视文本,第一次展现英雄主义,即使当时是趁着晚自习翻墙而出去追寻这一个英雄梦,最后导致了全班批评的后果,但至少,现在只要听到那熟悉的旋律,便会很怀旧地进入到那一个经典的场景中。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的铁血丹心,“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意”的东邪西毒,“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的华山论剑,记忆中的种种复活,就是为了保全一种永恒的文本,就是缅怀那一种英雄情结,就是在若干年后还是能回到“谁是大英雄”的恒久式疑问中。从前的阅读是迷恋一种现实之外的英雄传奇,无论是降龙十八掌、九阴白骨抓、打狗棒法、蛤蟆功,还是全真七子、江南七怪、丐帮、铁掌帮,无论是东西吸毒南帝北丐,还是是荒漠、大海、孤岛、高山,在纵横捭阖、出神入化的武侠世界中,武功高强就是一种英雄的标配,而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像是给了英雄一个更奇幻的空间,也给了读者更自由的想象世界。

但显然,英雄并不只是传统的侠客,当郭啸天和杨铁心未出生的孩子被丘处机取名为郭靖和杨康的时候,一个普通百姓的生活被打上了和国家利益有关的“靖康之耻”这一烙印的时候,其实也在某一种意义上开启了英雄主义的成长之路,相约十八年后比武,丘处机对江南七怪说:“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后的今日正午,大伙儿在醉仙楼相会,让普天下英雄见见,谁是真正的好汉子!”这里就设置了两种身份,一种是“普天下的英雄”,另一种则是“真正的汉子”,真正的汉子是指十八年后长大成人的郭靖和杨康,即使他们身怀武功,但也是一个汉子,汉子的意义是个人层面的,他甚至和门派无关,只不过是身体和意识延伸之下的一种技艺而已。但是见证这一场比武输赢的却是“普天下的英雄”,天下之大,英雄之多,当他们都成为见证者的时候,是不是反倒变成了一种多元的标准?

英雄或者就是一种多元的身份属性,可以是出类拔萃的汉子,可以是武功高强的能人,可以有出神入化的武功,当十八年后终于在烟雨楼相遇的时候,各自经历了人生转变的郭靖和杨康,也都开始在这种多元论中寻找自我,但是最后为什么武功更高的杨康却输了这一场比赛,判决者当然是丘处机,他的意思很明确,因为杨康并不是杨康,那个和国耻相关的名字早已经被更改,杨康而为完颜康,不是简单的更名改姓,金国小王爷的身份实际上更是一种背叛,更是对于武德的背叛,“我这孽徒人品如此恶劣,更是万万不及令贤徒。咱们学武之人,品行心术居首,武功乃是末节。贫道收徒如此,汗颜无地。嘉兴醉仙楼比武之约,今日已然了结,贫道甘拜下风,自当传言江湖,说道丘处机在江南七侠手下一败涂地,心悦诚服。”所以由名字开始,到名字结束,杨康甚至连一个“真正的汉子”也没有资格,更物无从谈起所谓的英雄。

作为一种衬托,郭靖似乎是一种理想的英雄主义化身,从父亲被杀,到母亲颠沛,从雪地出生到大漠成长,郭靖似乎一生的注解都没有离开过自己被定义的名字,母亲李萍是个标准的家庭妇女,没有文化,没有地位,当她遭逢家庭巨变的时候,没有像包惜弱一样有着一些的妥协和屈服,也不枉自菲薄,而是以自己的坚韧养育了郭靖,并且培养了郭靖很多优点。当郭靖慢慢成长,母亲给他的一个人生启示就是为父亲报仇,这是一种道德责任,其目的就是为了履行一种社会义务。但是报仇这个人生主题需要确立的是:仇人是谁?仇人是完颜洪烈,而当这个名字从个人意义变成民族符号的时候,报仇的道德责任也从家庭扩展到了国家。

这是一个渐次成长的过程,就像郭靖身上的武功一样,是从简单到复杂,再到高深,“这孩子学话甚慢,有点儿呆头呆脑,直到四岁时才会说话,好在筋骨强壮,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这是愚笨的起点,也正是这个低层次的人生开头,才有更多可能获得关于英雄的技艺和精神的填充,从江南七怪的武功,到悬崖上到人马钰的指点,再从梁子翁的蝮蛇血,到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再到周伯通的左右互搏和九阴真经,他不断向上,不断修炼,终于在功夫层面上慢慢走向了极致,在最初级意义上接近了所谓的英雄。

当然,在郭靖成长过程中,影响最大的女性除了自己的母亲李萍,便是一生所爱的黄蓉,从张家口和身为乞丐的黄蓉相遇,到最后现身女儿身,郭靖对于黄蓉在某种程度上有着一见倾心的感觉,而冰雪聪明的黄蓉在更多意义上却是对于郭靖个性的一种补充,这个多才多艺,博古通今,精通琴棋书画,厨艺了得的女子,与郭靖不离不弃患难与共,不仅阐释了一种理想主义的爱情,而且更是为英雄主义的最终形成打下了基础,“两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两颗心勃勃跳动,感到全身温暖,当听到别人伤心欲绝的不幸之时,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为亲爱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为她的伤势已经好了,不会再死。是的,不会再死,在这两个少年人的心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这无疑是一种爱情的满足,比起梅超风和陈玄风逐出师门的背叛,比起瑛姑和周伯通不被承认的情感,郭靖和黄蓉当然是一种完美。

而其实这种完美主义也经历了诸多的坎坷,郭靖在蒙古的时候已经成为了“金刀驸马”,所以他在黄蓉和华筝之间有过艰难抉择,这种抉择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道德责任使然,郭靖一开始是一种尊长的行为,所以他必须娶华筝,因为,“答应了人的事决不能反悔”,所以答应娶华筝就是一种实践诺言的体现。但是当他遇到黄蓉之后,当他和黄蓉经历各种磨难再次回到蒙古的时候,这个难题看起来变成了郭靖的一次毁约,“我再也不理甚么成吉思汗、甚么华筝公主,这一生一世,我只陪着你。”一生一世在桃花岛,一生一世陪着黄蓉,这是郭靖构筑的理想,而为了这个理想,他违背了自己的承诺,但其实,这却是郭靖的一个转折点,他由服从尊长的被动道德层次,进展到自己承担自己言行的后果的主动层次。

这个主动层次当然对于郭靖的成长有着重要的作用,也正式开启了他从小我到大我,从个人到国家的“侠之大者”的成长之路。曾经是个追求武艺的人,曾经只把在桃花岛上卿卿我我度过一生作为理想的人,却必然走向一种自我成长的英雄传奇。追求武艺,似乎是每一个习武之人的毕生追求,所以有了华山论剑,所以有了对于《九阴真经》的争抢,也所以有了为了成为武功最高强的人而不惜滥杀无辜,黄药师的妻子因此而逝,欧阳锋为此而疯,“欧阳锋是谁?”第二次华山论剑上,登上巅峰的西毒欧阳锋,用这一个“我是谁”的疑问,提出了关于习武本质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能拥有绝世武功是人生一大快事,就如周伯通所说:“钻研武功自有无穷乐趣,一个人生在世上,若不钻研武功,又有甚么更有趣的事好干?天下玩意儿虽多,可是玩得久了,终究没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说是不是?”入迷而入魔,成为人生唯一的乐趣,但是这种乐趣却制造了太多的灾祸,所以在这样一种层面上,郭靖的不解在于:“这样说来,这部经书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东西了。陈玄风如不得经书,那么与梅超风在乡间隐姓埋名,快快乐乐的过一世,黄岛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风若是不得经书,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武功自然是一把双刃剑,而郭靖提出的这个疑问更在于武学的根本意义,而其实,对于郭靖来说,他在武学的疑问之外,更有着关于自身定位的一个疑问,身为汉人,金国王爷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而自己却生长在蒙古大漠,这是奇特的人生经历,这种人生经历也为郭靖成长为“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提供了条件,他是蒙古的大将军、大元帅和金刀驸马,在离开蒙古寻找杀父仇人的过程中,认识到了国家的危难,所以完颜洪烈与其说说自己个人意义上的仇人,不如说是国家意义上的敌人,而很有象征含义的是,《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几乎都是郭靖被动接受的,而他主动寻找的一本兵书秘籍却是《武穆遗书》,这一本金国人四处寻找的兵书,其意义就在于能够能“直捣黄龙,灭了我大金”,所以得到它既是为了能让它助力金国的扩张,更在于使汉人失去了谋略上的智慧,所以郭靖当听说欧阳锋和完颜洪烈要进洞盗书的时候,便心想:“武穆遗书若是被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岳武穆的遗法南下侵犯,这件事牵涉非小,明知欧阳锋在此,决然敌他不过,但若不挺身而出,岂忍令天下苍生遭劫?”

不再追求自我的功夫,而是为了天下苍生不遭劫,《九阴真经》和《武穆遗书》两本秘籍所延伸的是不同的世界,而同样在黄蓉的爱情中,他也找到了另一种自我的目标,黄蓉对他说:“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黄蓉向郭靖阐述说:“国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腐败,你宁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亏了气节,这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这也为他们的爱情注入了一种爱国情怀,也正是这种为国为民的追求,最终使得他从为父报仇变成了为国成仁,也在个人和民族的纠葛中找到了关于英雄的定义,当成吉思汗在草原上展望蒙古的威力时,郭靖却说:“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这便是郭靖真正对于英雄的阐释,而在成吉思汗临死之前“英雄,英雄……”的悲叹中,郭靖也最终选择了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与黄蓉共同死守襄阳重镇,协力击退蒙古的围攻。

雪山飞狐

编号:C28·2150915·1209
作者:金庸 著
出版:花城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8年03月第3版
定价:20.00元淘宝20.00元
ISBN:9787806553336
页数:359页

《雪山飞狐》是金庸十二部长篇小说中最短的一部作品。小说讲述的是闯王李自成四大侍卫胡、苗、范、田后人和闯王军刀的故事。当年闯王兵败九宫山,将藏有复国宝藏的闯王军刀交给四大侍卫之首胡侍卫保管,苗、范、田三位误以为他卖主求荣,将其杀死。百余年来,四家后人不断寻仇和寻宝,却无一能得善终。在这篇小说中,最精彩的就是胡苗比武那一场,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雪山飞狐》的情节描写与众不同,所有故事都是由他人口中叙述的,别具一格,胡斐和苗若兰蜻蜓点水式的爱情描写更是画龙点睛之笔。另收录金庸《鸳鸯刀》、《白马啸西风》。


《雪山飞狐》:这一刀劈下去还是不劈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说的经过不同,只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说法不一,为什么必然有一人在说谎?也就是说,在排除说谎者之后,必然有人讲的是真话?这似乎是一种逻辑上的常识,但是当这一段往事尘封在历史之中的时候,说与不说,说谎与不说谎到底有何意义?或者说,知道真相或者隐瞒真相,会改变多少历史的曲折?这样的逻辑其实可能遗漏了一个更大的前提:两个人说出了不同的经过,但是如果他们都是在说谎呢?

真相的唯一性到底在哪?而在雪山飞狐还没出现的玉笔峰山庄上,说出经过的并不是两个人,而是更多。起先是那个叫宝树的和尚,拿出一把刀,当把刀鞘反过来之后,众人看见了“奉天倡义”四个字,而这四个字和百年前的一个人有关,那就是李自成李闯王,因为他当年的称号就是“奉天倡义大元帅”,也就是从这把刀开始,宝树讲述了闯王起义失败之后兵困九宫山的经历,当时的四名卫士“胡苗范田”对他赤胆忠心,但是在突围之中却产生了误解,当时李闯王派苗范田三人去求救援,胡则护卫闯王。但是在救援未到、敌兵先至的情况下,胡以一死卒充闯王献于清兵,然后将闯王安置一隐秘庙中为僧。胡因得清兵信任升官,而他的这一行为被苗范田以为是一种“出卖”,于是定计报仇。三人在行刺吴三桂时巧遇胡,不及胡陈明原委即将胡杀死。之后,胡之子以实情告知三人,三人当众自刎。三人后代未知内情,苗范田遂与胡世代为仇。百余年来,四家子孙冤冤相报,无一代能得善终。

这一段旧事当然谁都不是在场者,而在几代之后,到了胡一刀、苗人凤一代,这样的冤冤相报似乎并没有终结。胡一刀护妻去南方生产,至唐官屯突然临产,此时恰与来此寻仇之苗人凤、田归农等人相逢。胡一刀似乎要把真相说出,但是却因田归农从中做梗而未达,胡一刀和苗人凤的一场苦战变成了“雪山飞狐”的关键事件。在交战中,胡一刀和苗人凤因仗义豪气而消解了仇恨,最后甚至变成了知己,但是田归农却在二人比武之兵器上暗涂毒药,胡一刀只是因为小伤而殒命,胡夫人将幼子胡斐托于苗人凤,随夫自尽。

但是在宝树的讲述中,苗人凤杀死了胡一刀,虽然两人成为知己,胡一刀在死之前也认为自己无愧于天地,还把一只铁盒交给苗人凤,让他在孩子十六岁之后交给他,而苗人凤也感慨:“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但是这并不能抹杀之后胡苗两家结仇的结果。而在苗人凤的女人苗若兰的口中,这一场比武决斗其实是为了化解百余年的恩怨,就像苗人凤所说:“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着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所以他历下家训,苗门子孙不得学武,也不再收一个弟子。

两个人的叙说,其实各自都成了恩怨的书写者,当众人听说之后也就有了必有一个说谎者的推论,而在这之后,当时那名仆人却说自己亲见,也参与到叙述中来。他就是当时抱走胡斐的平阿四,他的一句话更是语惊四座:“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做宝树的那人。”之后加上“镇关东”陶百岁的证明,“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和尚说的却是谎话。”也就把宝树定为了说谎者,一个真正的杀人凶手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为了混淆视听,当然会以谎言的方式讲述那一段渐渐模糊的历史。而之后刘元鹤的叙述又引出田归农相关的轶事:“各位,田大哥是自尽死的,并非旁人用箭射死。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

其实在这一日的玉笔峰山庄里,众人分明讲述故事,像是对于一个封闭环境的突围,各人怀着心事,各人都有目的,其实关于胡一刀的仇死,关于苗人凤的誓言,关于田归农的自尽,都成为已经发生的故事,它一定是在必然性之上,而在那一段历史的纠葛中,各人的猜疑,各人的谎言,改变不了什么,就像李闯王的最后结局,也存在着诸多的说法:一种说话是他在九宫山被村民击毙,第二种说法是他无法脱身最后自缢而死,第三种说法是他在罗公山军中病死,第四种说法是他逃到夹山出家为曾,直到七十岁坐化,而第五种说法则是被牛金星所杀。李闯王最后结局的四种说法在金庸的《后记》里被提及,而对于这些说法,他的观点是:“历史小说有想像的自由,可以不必讨论。其他各种说法经后人考证,似乎都有疑点。”

各种说法都有疑点,到时对于历史多元论的另一种说法,而金庸列出这五种说法,却又以历史小说的名义,为自己的想象找到了合理解释,也就是说,这只是和历史有关的小说,其中的虚构是必需的,它不是需要考证的历史,只是一种合理的想象而已,在这个意义上,在宝树、苗若兰、平阿四及陶百岁之外,他作为一个作者,又变成了第五个叙述者,而这样的叙述者更是在自由的想象中把一段往事变成了更多元的可能,变成了另一种对于封闭世界的突围。

本身,胡一刀和苗人凤因为交战而成为知己,是化敌为友式的突围,是对于代代相报的突围;而苗人凤的妻子抛下丈夫和女儿跟了田归农,却是对于从一而终感情的突围,其意义当然是制造更多的悬念,更多的恩怨,以及更多的可能性,而当苗若兰终于说出“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的时候,却又像是一种否定之后的回归,面对胡一刀的儿子胡斐,苗若兰把他的母亲当成是自己的榜样,就是学那种对丈夫衷心的妻子,甚至是夫死妇随,“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但这并不是一种必然性,当从玉笔锋突围出来,她和胡斐却又先于藏宝洞之中,“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界,登忘身外天地。”这也是一个封闭世界,当只剩下出不去的两个人的时候,他们的世界仿佛就剩下一元,也就是一个必然性的世界,爱情变成了这唯一世界的唯一故事。但是唯一性总是用来破坏的,历史需要小说来想象,山洞需要机遇来突围,当那一帮人为了寻找宝藏而陷身于山洞之中的时候,他们俩人却走出了封闭世界,那么豁然开朗的外部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是不是又走向必然的爱情归宿?胡斐的面前却站在苗人凤,一个杀父害母的仇人,却也是自己所爱女子的父亲,爱和恨,似乎就在那里变成了一个永恒的难题:“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

所以最后和苗人凤决斗,当胡斐有机会最后杀死他的时候,他内心的挣扎便是这个永恒的难题:“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若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生不如死。”这千百个念头,其实在生死一瞬间是不可能出现的,但是在金庸的想象之中,却变成了无法破解的难题,而当“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成为最后的结局时,他其实把这个悬疑又留给了读者。

“到底胡斐这一刀劈下去呢还是不劈,让读者自行构想。”戛然而止,留下这个悬疑的意义是,作者从这里退场,而读者却又成了作者,在自己的阅读想象中开始了另一种自由。这是金庸的一种叙事技巧,虽然劈下去还是不劈,是两种选择,但是劈和不劈的意义其实被消解了,劈下去是死,不劈也是死,在共同的死亡面前,即使将选择权交给读者,也并没有多少意义。但是设置这样的结局,设置了爱恨情仇的选择题,其意义却是为了另一种必然,无论是苗人凤所说:“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还是当初裹在胡斐身上的包袱上写着的“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字,其意义就是在消除无数可能之后找到一种唯一性,就像苗若兰和胡斐的爱情。

“打遍天下无敌手”,就是去除无数的可能性,而归位于一种唯一性,在玉峰山山庄众人在听说不同版本的武林旧事之后是要找到一个真相,在藏宝洞中胡斐和苗若兰暗生情愫,是为了找到像父亲母亲一样的爱情,苗人凤致死不将武功传于弟子,是为了去除各种恩怨对友谊、对忠诚的破坏。所以在同样的《鸳鸯刀》中,那一短一长的“鸳鸯刀”,武林人都在寻觅,都在争夺,而“得知者无敌于天下”,无非也是在证明一种唯一性,林任夫妇新婚不久被传刀法,就是要让两人阴阳开合,要让两人共同应敌,“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而萧半和为了刺死满清皇帝给先父报仇,而在十六岁净身入宫,以自戕的方式寻找唯一的机会,而当后来得出“替死人报仇,实不如救活人要紧”的结论,继而救出陷于囹圄的袁杨两位夫人,也是一种必然性的选择。所以那把“污泥不染”鸳鸯刀其意义就是在阐述这样一种思想,众人揭开刀上的秘密:鸯刀的刀刃上刻着的两个字是“仁者”,鸯刀上刻着“无敌”。

“仁者无敌”,成为真正是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而在《白马啸西风》中,这样的“仁者”又变成了化解民族矛盾的一种必然性选择,一张高昌迷宫的地图让汉人李文秀失去了父母,却在颠破流离中来到哈萨克人的领地,她最初被叫做“真主降罚的汉人”,但是年幼时和苏普的纯洁友情就是一种没有隔阂的仁义之举,快活唱歌的天铃鸟是一种隐喻,打死的那一头恶狼也是象征,所以在四年之后当众人迷失在高昌迷宫里的时候,李文秀用自己的力量解救在其中的哈萨克人,她说出的那句话是:“汉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我……我不是坏人。”

那一刻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化解了,那一刻民族的恩怨都消失了,仁者无敌,仁者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如可兰经所说:“众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们互相认识。在安拉看来,你们之中最尊贵的,便是你们之中最善良的。”所以没有你强还是我强的争论,没有劈还是不劈的可能,悬念无解却早已注解了一种儒家的期望。

连城诀

编号:C28·2150906·1208
作者:金庸 著
出版:花城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8年03月第3版
定价:20.00元亚马逊17.80元
ISBN:9787806553367
页数:356页

魏晋南北朝时期,时世动荡,染元帝一批价值连城的珠宝连同藏宝图下落不明。八百年后江湖上传闻,藏宝图被拟作一道口诀隐于天下无敌的连城剑法中,绝世武功和连城财宝,引得江湖中人趋之若鹜……纠缠着四个家庭百余年的亲仇爱恨,混杂着三门帮派和一个僧人二十几年的凯觎争夺。作于一九六三年《连城诀》,取材于金庸浙江老家一个长工的故事,如果说金庸的《神雕侠侣》是一部“情书”,那么《连城诀》就是一部“坏书”,写尽了天下各色人等之坏。《连城诀》是金庸作品中最为独特的一部,初次发表时,篇名叫《素女剑》,经金庸后来整理后改为现名,是金庸十五部作品中最具现实主义,批判主义的一部力作。


《连城诀》: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又笑又叫:“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你如不来,我要在这里等你十年,你十年不来,我到江湖上找你一百年!”
        ——《十二 连城宝藏》

四卷本的《倚天屠龙记》已经掩卷而息,五卷本的《天龙八部》尚未开封;一套书凌乱地躺在书桌上,另一套书竖立在书柜里——这是已阅和未阅的世界,这是开放和封闭的世界,而在两个世界之间,一本“全本”的《连城诀》正被慢慢地除去塑封,正被慢慢地打开,正被那开篇的“托!托托托!托!托托!”叫醒。一种阅读的过渡状态,或者也如那年的金庸创作时的中间状态,之前是《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构筑的一个广阔、丰富的武侠世界,侠之大者背负的是国家重任,而在自后的《天空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记》里却更多是充满人性弱点的主角。1963年,当金庸在《明报》和新加坡《南洋商报》合办的《东南亚周刊》上刊载这一部单线索的小说时,他或者正在构筑另一个江湖。

是为转型的开始。在还未打开《天龙八部》之前,这种转型对于阅读来说,似乎更多进入到一种“无侠”的世界里,还是有对于武林秘籍的追查和抢夺,还有对于功名和财富的觊觎,还有奇遇中的奇迹发生,甚至还有江湖世界里存在的儿女情长,但是这样的世界人心险恶也罢,人世无常也好,当人的命运被推向一种无奈的境地,当所有的努力只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其实,这是一种狭义的丧失,倪匡说“《连城诀》是金庸作品中最独特的一部”,这种独特似乎去除了金庸武侠世界里固有的元素,“徒弑师、父杀女、为夺连城诀,师兄弟反目成仇;夺人妻、害友命、满个人私欲,大侠们暴露狰狞。悲乎,天良丧尽,大悲无声,问世间,情为何物?”

情为何物的疑问,是因为真情、亲情、感情已经被物欲所裹夹,已被利益所吞噬,是人性泯灭世界里的呼唤,正如狄云在最后看见站立在远处的水笙,那种突然看见的等待却是恒久的,它甚至超越时间而成为江湖世界的绝响,十年不来,就要找你一百年,而这百年的约定背后,却是利欲熏心的那些人对于所谓的“连城宝藏”的抢夺,“凌退思的部属又怎会不抢?兵丁先俯身捡拾,于是官长也抢了起来。谁都不肯落后。威长发在抢、万圭在抢、连堂堂知府大人凌退思,也忍不住将一把把珠宝揣入怀中。”习武者在抢,为官者在抢,那些道德在哪?那些规矩在哪?在宝藏面前谁都没有了尊严,谁都丧失了情感,谁都跌入了恶的深渊,而最后的结局时,“这些人中毒之后,人人都难活命,凌退思、万圭、鲁坤、卜坦、沈城等人作了不少恶,终于发了大财,但不必去杀他们,他们都已活不成了。”

背后是欲念,是恶毒,也是死亡,而狄云终于挣脱了这一切,在他面前的是在雪谷中邂逅的水笙,是在奇遇中萌发情感的女人,是一生等待只为永恒的爱人,如此鲜明的两幅图像,生生地被隔开了,而其实水笙的出现,等待中的相思,以及永恒的爱情,对于狄云和水笙来说,在某种意义上仅仅是一次缺失的弥补,和狄云最后将丁典的骨灰撒在凌小姐尸身上一样,是在遭受了人性摧残之后重新找寻到一种善,这种善在恶的背面,它是隐蔽的,也是需要坚持的,而这个世界的残酷意义就在于没有真正的“侠”来拯救自己,把自己带离痛苦和冤屈的只有自己。

“你们这些恶人,天下的恶人都来打啊,我狄云不怕你们。你们把我关在牢里,穿我琵琶骨,斩了我手指,抢了我师妹,踩断我大腿,我都不怕,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怕!”狄云在雪谷中的呼唤,就是自己找寻的一种明证,对于一个受尽折磨的人来说,他内心不灭的还是这样的信念。人生对于狄云来说,其实是阴暗的,他跟随着师父戚长发学艺,却是故意被期满,当他被万圭陷害后,又遭受身体的摧残,手指被斩断,琵琶骨被反穿,越狱之后,又遭遇了和丁典的生死离别;当逃离苦海,却又被血刀老祖要挟,最后被困于雪谷之中;而在雪谷中,又被水笙误解;终于出了雪谷,又亲见了自己的师妹被仇人所杀……

狄云的种种经历,其实隐含着一种社会现实,那就是在这个恶的世界里,一个纯粹、善良的人如何生存?那个世界是一个去除了伦理道德的世界,梅念笙是一代高手,他的《连城诀》代表着一种武学的境界,但是他所收的三个徒弟却为了这一本秘籍而将师父杀害,这是一种弑师的背叛,是一种忤逆的行为。而在三个徒弟身上,这种伦理道德继续在败坏,不仅三个人之间勾心斗角,为了这一本秘籍尔虞我诈,万震山以祝寿为名让戚长发进城,进而对他痛下杀手,而戚长发明知是圈套,却禁不住“连城剑法”的诱惑而进城,当被师兄暗算之后依然不思悔改,对外佯称已故,却潜伏多年,甚至不和自己的女儿戚芳相见,等待时机。而二师兄言达平为了得到剑谱,乔装成乞丐,在万震山家附近观察,后来又在戚长发的住处盖起豪宅,以寻聚宝盆为名雇佣工人在屋内深挖大坑,欲探究竟。这种明争暗斗将所谓的武学丧失殆尽,师父和徒弟,师兄和师弟,都变成了敌人,而他们的目标仅仅是为了得到一本秘籍,而在下一代的徒弟身上,这种丧失了基本伦理的行为又得到了恶的延续,万震山的所谓徒弟无非是心狠手辣的大手,他们见利忘义,设计陷阱,让狄云遭受折磨。

同样在花铁干身上,这样的行为更是令人发指,“中平无敌”花铁干和陆天抒、水岱、刘乘风义结金兰,被武林合称为“落花流水”,但是在追逐血刀老祖和狄云的过程中,却上演了禽兽的行为,当花铁干也见自己的兄弟战死,又无力挣脱自我毁灭的厄运,竟然让水笙跟着自己投降:“这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咱们是打不过的,还不如顺从降服,跟随着他们,服从他们的号令为是!”这种丧失尊严的祈求如果只是生的本能需求,那么,当他被坠落在雪谷之中时,为了生存竟然像动物一样开始吞噬自己兄弟的尸体,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使得水笙发出了这样的质问:“陆伯伯,刘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结义兄弟……”

师徒之间、兄弟之间的争斗,是一种丧失武学的表现,那么对于儿女痛下杀手,则完全丧失了最基本的道德观,丁典认识了知府凌退思的女儿凌霜华,两人一见倾心,不想凌退思却为了自己的名利,设下陷阱,“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银子,千方百计地谋干来做荆州府知府,乃是有个重大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探索到荆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他竟然以女儿为要挟逼他交出来,甚至将女儿活埋,引丁典上钩,还把他打入大牢达七年之久,当丁典和狄云越狱之后,才知道凌霜华已经死去,而丁典抚棺痛哭时中了无药可治的“金波旬花”,正如这如恶魔的毒药一样,不仅凌霜华和丁典的爱情之花被摧残,而且凌退思利用女儿的真情设计陷害丁典,也是丧失了作为一名父亲的基本伦理。而戚长发为了那本秘籍,也是隐匿江湖,明知女儿被万震山的儿子万圭掠去,却置之不理,抛下了自己的女儿戚芳,让戚芳一个人面对人生的种种遭遇,最后被万震山害死,留下了“师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顾空心菜,当是你……你自己的女儿一般。”的悲苦遗言。

在师徒之间,在父女之间,这样的伦理、感情和信任在人心之恶中荡然无存,但是这恶的世界却只是一种虚幻的图像,它无法真正带来成功,就如天下武林争夺的《连城诀》其实是在一本不起眼的《唐诗选辑》中,它藏在山洞中,它沉默在日常生活中,即使被打湿而显出字迹,即使让人最终找到宝藏,也只是虚幻之一种,梅念笙因识破三个徒弟心术不正,传授剑法时故意将招式变得更加花哨无用,不将独门绝密“连城诀”剑谱传给徒弟,戚长天在传授戚芳和狄云武功的时候,那些“唐诗剑法”也变成了“躺尸剑法”,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变成“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被篡改的句子里传递的何尝不是心术不正的虚幻秘诀?

不管是“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组成的数字密码,还是“江陵城南”中隐含的藏宝地点,最后也无非是“西天宁寺大殿怫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如来赐福往生极乐”的戒告,正如言达平所说:“哈哈,叫我向如来佛虔诚膜拜,通灵祝告,这泥塑木雕的他妈的臭菩萨便会赐福于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子往生极乐。我们合力杀了师父,师兄弟三人你争我夺,原来是大家要争个‘往生极乐’。江陵城中这几百条英雄好汉、乌龟贼强盗,争来争去,为的都是要‘往生极乐’,哈哈,哈哈!”

往生极乐其实指出了江湖中真正需要的那个世界,那是《唐诗选辑》中戚芳夹着的那一双鞋样,那是雪谷之中水笙缝制的羽衣,那是寄托感情所命名的“空心菜”,那是内心中“世上信得过的,原来就只有他一个……”的表白,所以丁典为爱情之死让狄云得到了《神经照》,血刀老祖被杀死在雪谷中让狄云练就了《血刀经》,“他这时身集正邪两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长,虽经验阅历极为欠缺,而正邪两门功夫的精华亦未融会贯通,但单以武功而论,比之当年丁典,亦已有胜过。”亦正亦邪的武功在狄云身上却变成了另一种用途,那就是不为恶所侵袭的自我保护,是寻找一种善的自我发现,而当他在水笙的等待中看见爱情之光芒的时候,也是对于死去的戚芳临终时所期盼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祝愿的一种实现。

恶在背面,恶在死去,而狄云和水笙面对的是另一个世界,这里或许没有仇恨,没有屈辱,当重新回到人迹罕至的雪谷时,也是回归到人性最原始最单纯的那个世界,他不是拥有世界最厉害武功的侠士,他仅仅是自己的主宰,或者说,在永恒百年的期待中,他早已是那个水笙心目中真正的英雄。

碧血剑(上、下)

编号:C28·2150906·1207
作者:金庸 著
出版:花城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8年03月第3版
定价:43.00元亚马逊38.20元
ISBN:9787806553305
页数:787页

《碧血剑》讲述的是明末年间朝政腐败,民不聊生,袁崇焕屡破清兵,但却为不辨忠奸的昏君崇祯所杀。焕之子袁承志为忠臣所救,长大后被送上华山习武,期间无意中发现金蛇郎君之秘笈,武功大进,志学成下山,结识了李岩,时闯王率兵起义,两人合之助之。志遇上温青青,因此被卷入温家的纠纷中,其后两人闯荡江湖,建立了真挚爱情,后志与祯之女阿九相遇,九被志深深吸引,一段三角关系由此而生……《碧血剑》是金庸的第二部小说,写作于一九五六年,他说:“《碧血剑》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袁崇焕,其次是金蛇郎君,两个在书中没有正式出场的人物。”所以金庸对《碧血剑》作了大修改,增加了五分之一左右的篇幅。同时写了《袁崇焕评传》作为补充,“修订的心力,在这部书上付出最多。”


《碧血剑》: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

袁承志展开轻功,早去得远了,但见他疾冲入阵,金蛇剑挥动,削去了两名清兵的脑袋。孙仲寿长叹一声,泪如雨下,心想:“连盟主也是如此,岂能跟当年的袁督师相比。”
        ——《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间关百战时》

只不过是半部《碧血剑》,它写在我九十年代的阅读档案里,也开启了我对于武侠小说的阅读兴趣,高中学业的间隙,时常去借的是姚雪垠的《李自成》,惶惶十几本的巨著是对于明末农民起义的一次浏览,不知是先看了《碧血剑》,还是继续了《李自成》,或者是先读了《李自成》,再点缀般地偶遇《碧血剑》,总之在历史和武侠的杂夹中,我被带进的是一个生疏的世界。当二十年尘封已过,偶然回首,却发现半部《碧血剑》只不过是管窥了一个英雄人物的成长,它似乎无法进入历史,无法完成使命,而半部《碧血剑》的阅读,或者就是一个象征事件,它在另半部的缺席中空出一个位置,永远等待书写,却永远无法让一个英雄成为“承志”式的传奇。

袁承志,“子承父志”的命名里是一种期待,作为连破清兵、击败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胆的蓟辽督师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似乎天生就应该是一个和父亲一样“痛惜异族入侵,占我河山,伤我黎民”的仇视者,更应是奋勇杀敌、建立功名、去除鞑子的指挥者,这似乎是一种家族延续留给他的使命,所以袁承志似乎也就是那半部书的象征,但是缺席的上半部如何在他身上凸显这种国家意义上的使命,如何成为“以御外侮”的民族英雄?而空出,甚至缺席的父亲对于袁承志来说,或者仅仅是一种隐喻,那种复生的期盼在江湖世界里却只能成为一个唏嘘的梦想。

“《碧血剑》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袁崇焕,其次是金蛇郎君,两个在书中没有正式出场的人物。”金庸在《后记》里这样说,很明显,这种有着《蝴蝶梦》写法的“不在场”其实就是为主角留下了位置,但是这个位置并不是真的空着,而是等待有人落座,有人“承志”,而被分列成上下两部的《碧血剑》,无疑就是用不在场而在场的“袁崇焕”和“金蛇郎君”构筑了两条线索,而这两条线索则成为两种生活面的主体:江湖恩怨和国家使命。

袁承志出场的时候,却是袁崇焕已经被害,这种父子之间的生死相隔自然把袁承志带向一个没有父亲的缺席状态,也使得国家使命暂时从袁承志的自我成长中抽离出去,所以当时只有七岁的袁承志走向的是一条江湖之路,崔秋山教他“伏虎掌”,开始以关门打豹的形式历练胆量,行侠仗义救出安小慧也是一种个体力量的体现,接着是成为华山派穆人清关门弟子,十段锦身法、“神剑仙猿”、“破玉拳”和“混元掌”等功夫被传授;之后是“千变万劫”的木桑道人对他的培养,“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使他能棋打巨猿。而在山洞中发现金蛇郎君的遗骸,以及那布满机关的“金蛇秘笈”使他渐渐成为武林中的少年英雄。

金蛇郎君已死,却在袁承志面前出场,甚至在武林恩怨中成为主角,这是金庸新派武侠小说区别与传统武侠小说的一个创新之处,而看似缺席的金蛇郎君在武林中掀起又一场血雨腥风的争斗,其代言人却是袁承志,那一本金蛇秘笈,那一张重宝之图,那一行“得宝之人,真乃我知己也。务请赴浙江衢州静岩,寻访女子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的留言,以及那神秘的死亡,对于袁承志来说,是他进入武林世界的一个通道,而从金蛇秘笈中获得武功,也让袁承志成为一个继承者,“可是自从研习《金蛇秘笈》中的武功之后,对这位绝世的奇才不禁暗暗钦佩,在内心深处,不自觉地已把他当作了半位师父。”

这或者只是对于身体上的浅层次影响,而随着大闹温家堡,随着恶斗棋仙派温氏兄弟,随着温仪揭露那一段暗恨情仇,袁承志才真正进入江湖,也才以金蛇郎君代言人的身份处理这些恩怨,不仅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且是自我成长的一次历练,同时在暗处也倾慕金蛇郎君重情重义的品格。可以说,金蛇郎君伴随着袁承志而“在场”,而袁承志也在这江湖恩怨的处理中坐在了金蛇郎君那空出来的位置。

死亡而复活,是江湖的复杂,死江湖的多元,但无论如何,不管是在华山派积累武功,还是在温家堡处理恩怨,对于袁承志来说,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江湖,甚至这些江湖的恩怨都只是事关个人利益、帮派利益,而这江湖传奇也构成了袁承志的“半部人生”。但是毕竟他是袁崇焕的儿子,毕竟开始显露江湖领袖的地位,毕竟牵连到更复杂的社会,而当这个小江湖的局面被打开,袁承志也开始了他“下半部”的人生。

袁承志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袁崇焕的儿子,只不过对于父亲他没有清晰的记忆,所以这个父亲也是缺席者,但是袁承志知道父亲是被害的,这在内心深处来说积聚起了仇恨的力量,它需要一次唤醒。当袁承志成为金蛇郎君的代言人而进入到江湖恩怨的时候,他其实也慢慢开始了“江湖社会化”的一种探寻,五毒派和温家堡的恩仇最后归结于那黄金万两,而这黄金财宝就是李自成李闯王的军饷,而那张神秘的“重宝之图”中标注的宝物在“魏国公赐第”里,而这些宝玉、珍珠、玛瑙、翡翠却曾是明太祖当年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并不仅仅是财富,都已经打上了社会的印记,当温青青说:“咱们说过,寻到财物,要助闯王谋干大事,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袁承志则大喜,握住她手说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

袁承志为何会大喜?大喜是因为财物将他推向了另一个武林,另一种恩怨,父亲袁崇焕是为了赶走清兵维护大明的江山,但是他却在反间计中被害死,所以仇人对他来说有两个,一是以皇太极为首的鞑子,一是以崇祯皇帝为首的腐朽朝廷,而李自成起义就是为了打破这种秩序,正如田见秀所说,李闯王起兵是为了有口饭吃,这是反对朝廷的最初级目的,而对于清兵,却也是恨之入骨,“至于打满州鞑子嘛,李将军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样,平时说起,李将军对鞑子实是恨到骨头里去。”因为他们的行为的异族入侵,所以袁承志在这里找到了一种契合点,也为自己的“下半部”人生注入了复仇和反叛的血液。

个人恩怨和民族仇恨,夹杂在一起,对于袁承志来说,这是一种出场的方式,寻宝藏、劫漕运,率领山东群盗和青竹帮帮众伏击清兵,在袁承志看来,就是一种在场:“官逼民反,今日可叫我亲身遇上了。”而当打开囚车,见到的却是父亲的旧部,当时教导抚养自己的倪浩、朱安国、罗大千三人都在其中,但他邀请他们加盟“共图大事”的时候,看起来他的确已经开始了“承志”的伟大事业:泰山上聚齐结盟,并被推举为盟主,成为南北直隶、鲁、豫、浙、闽、赣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甚至在山东青州、泰安、锦阳关一战中,不但劫了朝廷的百余万粮饷,又歼灭满洲军阿巴泰麾下的一批精锐,使袁承志轰动鲁直河朔一带,最后江湖上被称为“金蛇王”营的这一支被称为“山宗营”,“以示志在承继父志。”

但是对于袁承志来说,在大势所趋中揭竿而起,也只是属于草莽英雄,正如在锦阳关设伏一战中,部下的人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勇猛杀敌,但是由于缺乏组织和训练,被孙仲寿称之为“乌合之众”:“咱们这些英雄好汉,每个人武功都强,但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怎比得袁公当年在宁远所练的精兵?盟主你也是无法可施的。唉,黄旗还没竖起,大伙儿就乱糟糟地冲杀出去了,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胡闹!”甚至袁承志自己也是冲入敌营自行杀敌,问他手拿着的那把金蛇剑也像是一种象征——他还没有从金蛇郎君的代言人转变为推翻旧秩序的起义者,他还是江湖上武功高强的英雄,而不是指挥部队的首领。

而袁承志混入满清皇宫刺杀皇太极,也无非是为了完成个人复仇,“他们使反间计,使反间计!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这人是害死我爹爹的大仇人!”当皇太极告诉他,反间计死崇祯所为,袁崇焕却是自己的朋友,袁承志却说:“我爹爹是你敌人,怎会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间计,骗信崇祯,害死我爹爹。崇祯要杀,你也要杀。”而皇太极报以回答是:“你年轻不懂事,什么也不明白。”而当皇太极说:“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却让袁承志大为感动,似乎看到了一个明君的影子。

这是初出茅庐的袁承志,这是热血沸腾的袁承志,而当闯王力克昌平进入北京,明朝军队土崩瓦解之后,他又以报私仇的心态进入宫内,当看见惠王弑君篡位的时候,他又决定先救崇祯皇帝,“待闯王进京之后,再来手刃崇祯以报父仇,这是先国后家、先公后私的大义。”大义在先,个人恩怨在后,但是当亲见崇祯皇帝用剑砍了自己心仪的阿九时,袁承志的大义梦似乎又被破灭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被父亲砍断手臂,个人恩怨又成为内心的主宰。而在这不断的转变中,袁承志似乎也模糊了先国后家、先公后私的大义和个人恩怨,模糊了自己的定位。

李自成进入北京制造的烧杀掳掠悲剧,又将这种摇摆和模糊推向了彻底的否定。“当起事之初,声言吊民伐罪,伸张正义,但一旦声势既成,迫于形势,烧杀掳掠,往往在所不免。”袁承志是眼见为实,当他提出质疑时,刘宗敏却告诉他:“大王打江山的时候是百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龙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难道还是老百姓吗?你这小子胡说八道。”这是身份的转变,闯王不再是为口饭吃的百姓,而是坐上龙椅的皇帝,此皇帝和彼皇帝,又有何区别?当北京城的百姓在哭喊哀呼之际,却是军士呼喝嬉笑之时,也是抢夺,也是奸淫,也是乱杀,甚至也是沉溺于陈圆圆的美色,于是乱世王、革里眼被杀,于是老回回反逃,于是李岩被陷害。而面对如此种种,袁承志的疑问是:“我只听说‘人在江湖,身不由主’,做了皇帝,他要干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会身不由主?”而未被陷害之前的李岩告诉他:“天下就只一个皇帝,他己做了,怕别人来抢他的,只好把能抢他宝座的人都杀了。”

李自成攻占北京,明朝覆灭,而这只不过是一种轮回,当起义军最终退出北京,清兵入关,一个时代开始了,而对于袁承志来说,似乎“承志”的大业也画上了一个永远不圆满的句号,终于杀出重围的袁承志在告别了阿九之后,和青青、哑巴、焦宛儿、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崔希敏等少数武功较高之人躲避雨山洞之中,最终在“空负安邦志”的惆怅中,决定神游海外:“咱们就去将红毛海盗驱走,暂且到这海岛上去做化外之民吧。”

海外异域,是以那个浡泥国为样板的,当时从浡泥国来到广东的张朝,就看见了两种世界的不同:“闻广东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见,尽是饥民,心想中华地大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线,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却安居乐业,无忧无虑,不由得叹息。”所以离开改朝换代的中国,离开爱恨情仇的江湖,对于袁承志来说,似乎就是告别一种父亲的影子,走向一个乌托邦,“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的十六字诀,无疑以全部否定的方式离开现实,离开历史,离开江湖。

而在某种意义上说,袁承志也根本无法和父亲一样,承担起这样一种大义,就如金庸所说:“《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在性格上只是个平凡人物。他没有抗艰难时世的勇气和大才,奋战一场而受了挫折后逃避海外,就像我们大多数在海外的人一样。”用《袁崇焕评传》来再现他的英雄事迹,无论如何都只是一种历史的书写,而这种旁离于小说的注解也只是让袁崇焕这个父亲始终处在空位子之上,始终是一个缺席的半部传奇,而袁承志作为一种虚构,根本不在历史的关键节点上,正如开篇张浡泥国那督张氏传人张信回到中国,看到那一段关于袁崇焕的祭文:“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师在天之灵。”站在祭文前,那报仇雪恨的一切对于异域而虚构的世界中的人来说,始终是一个旁观者。

英雄豪杰在别处,安邦之志在别处,江湖恩怨在别处,海外之国也在别处,只是半部《碧血剑》开启的世界,似乎永远不能治天下,尘封已久,江湖不再。

巴黎永无止境

编号:C38·2150822·1206
作者:【西】恩里克·比拉·马塔斯 著
出版:浙江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3年08月第1版
定价:29.00元亚马逊21.80元
ISBN:9787533937959
页数:256页

巴黎,一种象征:幻想与现实,在寻找、探索,困惑、绝望中,“我就要重演《流动的盛宴》第一章开头的那个场景了。”《巴黎永无止境》是一部后现代版《流动的盛宴》,讲述了作者在20世纪70年代离开故乡西班牙,为追寻成为新一代海明威的美丽梦想而蛰居巴黎,专心从事第一部小说创作的艰辛历程,以及他在巴黎与许多著名作家、知识分子、演艺圈名人、艺术家和普通老百姓接触交往的种种逸事和生活经历。在这场美味而有趣的宴会上,你会遇见杜拉斯、罗兰·巴尔特、海明威、贝克特,当然,还有马塔斯自己,本书形式新颖,以举办讲座的形式,利用闪回跳跃的手法,妙趣横生,并加入了大量对生活和文学艺术创作的点滴思考与入微分析,引人思索。


《巴黎永无止境》:讽刺就是离开自我 

流放者,你将离去,没有眼泪,没有坟墓。
你将在消失的时光附近漫游,从那儿
到更远,奔向天涯。
双目注视着从未见过的东西,
方向朝着喀耳刻,死亡的美女。
你就在那儿静静地超越
没有太阳的城市,你会见到我。
我将是那艘失事的破船,
搁浅在徒有虚名的
朋友的海滩上。

双目注视着从未见过的东西,对于恩里克·比拉-马塔斯来说,是一个“没有眼泪,没有坟墓”的地方,是没有太阳的城市,甚至只是在一首诗歌的某个诗行里,可是当巴黎在某一个夜晚被激活的时候,那些眼泪便成为痛苦的象征,那些坟墓成为暴力的符号。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一个黑色星期五的夜晚,那罪恶的枪声和爆炸声响起在塞纳河畔,响起在球场、剧场里,100多个生命似乎就在狂欢和愉悦中,被冰冷的子弹穿透了无辜的身体,整个巴黎宛如“一艘失事的破船”,搁浅在死亡的海滩上。

一个巴黎,另一个巴黎,小说中的巴黎,新闻中的巴黎,恩里克·比拉-马塔斯书写的巴黎,我看见的巴黎,他们仿佛都在一种书写和传说中成为现实,但是在没有在场的情况下,如何对那些流放者和遇难者说起绝望,如何对那些暴力的实施者说起谴责,如何在小说和诗歌里遗忘悲剧?当巴黎的那个暴力夜晚被打开的时候,我其实完全从现实走向了恩里克·比拉-马塔斯的小说中,甚至把这一首关于告别的诗歌当成巴黎最后的文本,“我认为我写整本书的目的就是为了放进一首诗,就一首诗;那是我一生写的最后一首诗,也是出版的唯一的一首诗。”但是那不是最后的巴黎,不是关于巴黎最后的文本,当我读到“整整六天,我一直在分析形势,到了第七天,我就回到了巴塞罗那”的时候,巴黎还是陌生的,当我继续读到“当父亲问起我为什么回到故乡的时候,我对他说是因为我爱上了胡利塔·格劳,另外还因为巴黎总在下雨,天气寒冷,晴天太少,雾天太多”的时候,巴黎还是一个传说,当我最后读到“而且那么平庸灰暗,母亲这时插嘴道,我猜她是在说我”的时候,巴黎在最后的句子里被合拢。

一本小说无法虚构一个陌生的巴黎,一条新闻无法还原一个暴力世界中的巴黎,恩里克·比拉-马塔斯告别巴黎,而我则打开了真实的巴黎,从文本到现实,从流浪到死亡,从绝望到恐怖,巴黎如此接近我们的生存,就像在身边,有眼泪,有坟墓,恩里克·比拉-马塔斯说:“书中隐藏的情节就是一出无声的悲剧:年轻人告别了诗歌,向粗俗的叙事低头。”但是当诗歌淹没在枪声中的时候,谁真正看见了死亡,真正看见了悲剧?恩里克·比拉-马塔斯为什么要把诗歌作为向美好的想象告别的符号,为什么会在《知识女杀手》中寻找到让读者死亡的方法,为什么在苦苦寻觅之后又返回到当初离开时的巴塞罗那?巴黎永无止境,巴黎就在不断地创造和解构中,巴黎永远在流亡者的想象中,“我离开这儿是为了消解、分离、崩溃,把一切未遂的人格或意识和任何对巴黎的怀念都变成碎屑。归根结底,讽刺就是离开自我。”可是离开自我,只是另一个不真实的巴黎,《知识女杀手》其实是无数个杀手,是文本里的杀手,是现实中的杀手,是新闻中的杀手。

合拢一部小说,打开一个世界,巴黎其实只是一个代名词,关于人类的悲剧,关于宗教信仰,关于种族和战争,即使不在巴黎,也会在历史的另一个时间点发生,在没有杀死知识女杀手之前,一切的解救都只是一种文本的游戏,所以当恩里克·比拉-马塔斯要用一首诗歌解构对巴黎的怀念时,枪声响了,当恩里克·比拉-马塔斯要用一部小说重建一个被书写的巴黎时,玛格丽特·杜拉斯说:“我写作是为了不自杀。”那些高级法语,那些文化和知识,那些写作风格,那些和巴黎有关的作家、作品,到底会虚构一个怎样的巴黎?而恩里克·比拉-马塔斯似乎也并不是那个西班牙作家,他是我,是躲到巴黎的一个流浪者,“我知道得不多,有时候只知道自己是个有两副假眼镜和一个烟斗的西班牙人,一个不懂得如何对待自己生活的加泰罗尼亚青年,一个如果阅读路易斯·塞努达就变成共和派的作家,一个随遇而安、远离故乡、没有欲望的年轻人,这个人居住在一个恰恰不是流动的盛宴的巴黎。”

恩里克·比拉-马塔斯:作者,也是读者

为什么要寻找巴黎,为什么要抵达巴黎?寻找是为了告别,抵达是为了离开,西班牙,和弗朗哥有关的西班牙,和独裁有关的西班牙,而我来到巴黎,就是为了在文本的世界里制造另一个谜语,制造一个流浪的虚构故事,从而让自己成为一个连自己都否定的人,“多年来,我一直力图成为一个最神秘、最不可预见、最深不可测的人。这些年我一直力图成为所有人眼中的一个谜。”自己编织一个谜,谜面写在小说里,而谜底永远不是为了告诉生活的真正出路,而是在绝望中讽刺自己,“我就是这类人之一,因为我不清楚生活之路在何方。”

不清楚路在何方,却选择了巴黎,这就是一个存在的悖论。我期待自己成为海明威,参加“谁最像海明烕”竞赛,不是向自己的偶像致敬,而是在偶像开启的巴黎“流动的盛宴”中解构巴黎,“结果得了个倒数第一名,说得更确切些,是被取消了资格。”这是悖论的开始,而巴黎只不过是一个贫困和不幸的地方,和妻子在巴黎呆了八个月,对于我来说,就是在永无止境的巴黎中找到一个终点,一个想象的终点,一个虚构的终点,一个流亡的终点。
 
“一切都会结束,唯独巴黎不会,现在我这样想。一切都会结束,唯独巴黎不会,巴黎永远不会结束,她始终在陪伴着我,追随着我,她就是我的青春。”巴黎是海明威的巴黎,是普鲁斯特的巴黎,是珍妮·还布特的巴黎,是佩雷克的巴黎,是马格利特·杜拉斯的巴黎,我或者见过他们,或者读过他们的著作,所以在那个阁楼里,在那条街上,在那个酒吧里,我似乎在还原那些作家和作品有关的巴黎,而我也慢慢进入到他们已经完成却永远有读者阅读的作品中。我是文本里的一个人,一个符号,一段文字,一个讽刺,是的,进入文本中的巴黎,和进入现实中的巴黎,到底有何区别?珍妮·海布特自杀字那条米奥特大街8号,而我在重读她的故事之后,去寻找那条大街,才发现,“这座城市到处都挂满了纪念性的金属牌,但是,在珍妮·海布特失去生命的地方却没有任何金属牌。”

只是在故事里,没有金属牌,没有标识,当然也被取消了意义,讽刺之一种,寻找只不过是一个瞬间,“过去不仅仅是一个瞬间,它其实根本不会离开原来的地方。”所以我会觉得巴黎也是这样,“它从未外出旅行过,而且总是永无止境,永无终结。”不停留在某条街上,不停留在某个故事里,我对于巴黎仿佛陷入在虚无之中。而唯有这样一种悖论,这样一种讽刺,才让我更觉到保持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面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是抵达神话的另一个高度。对于讽刺,里尔克说:“你要占据最深处,那儿讽刺不会再往下。”勒纳尔说:“讽刺是人类之廉耻。”而我则说:“讽刺乃真诚之最高形式。”

似乎只有自我讽刺,才可以看见真诚,也似乎只有自我讽刺,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永久的谜。所以从文本到文本,我开始写作,像一个作家那样,写作有关巴黎的书,写作一个讽刺的文本。从乌纳穆诺的一本书中找到了故事情节,在圣贝努瓦街5号六层的阁楼里开始创作,《知识女杀手》是一部可以用小说杀死读者的书,曾经我是他们的读者,我是巴黎的读者,而现在当我在没有任何金属牌的现实里接近讽刺的中心时,我要把更多的人当成读者,让更多的人被折磨,最后在“读完它后的几秒钟内死去”。

离开弗朗哥统治的西班牙,来到流动盛宴的巴黎,离开家乡的巴塞罗那,来到文本里的巴黎,“是过定居生活还是过移徙生活,是做个陈腐的民族主义者还是做一个灵魂流浪人物”,而这样的选择根本不是生活的目的,甚至这样的选择也不是现实:“现实真的存在吗?真的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真实的东西吗?”就像曾经到达纽约的那个唯一的夜晚,当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饭店的房间里的时候,箱子还没有打开,窗外的摩天大楼就变成了现实,而这样的现实无非是一个梦境,我是在这样一种梦境之中抓住了所谓的真实。而这无非是另一种讽刺,一种对于现实的讽刺,对于梦境的讽刺,甚至可以说,我写作了小说,可是还只是一个读者,一个把巴黎之外观望的读者。

《知识女杀手》里的两个作家,或者正是和我有关的两个身份,一个是有社会地位的作家胡安·埃雷拉,另一个是非常糟糕的作家韦达·埃斯卡比亚,胡安·埃雷拉像是极权主义者,对于混乱无序的秩序进行着冲击,而韦达·埃斯卡比亚却生活在这样的混乱中,所以两个作家,一个是另一个的读者,一个是另一个的讽刺对象,“对于说真话而言,我看不出还有什么方法比讽刺我们自身更可靠。”我感觉自己和韦达·埃斯卡比亚是同类,却必须接受胡安·埃雷拉的极权秩序,所以在这样一个本身就带着讽刺和悖论的文本里,那些读后死去的读者就是我自己,我创造小说,我也毁灭小说。当韦达·埃斯卡比亚在小说中,死在女杀手发现的666号房间,而我从马拉加飞往巴塞罗那的时候,乘坐的飞机航班就是JKK666航班,666是一个咒语,也是一个讽刺,“他们怎么敢给飞机编一魔鬼的号码?里面有一个魔鬼相仿的年轻人”,我就在小说中被置入自己的命运中,“那我肯定以为自己是个死人了”。

绝望,迷局,小说和现实,不是巧合,而在故事的女杀手之外,我更是遇到了真正的女杀手,那个身材肥胖、酗酒成性、放弃了信仰的基姬曾经是我的最爱,但后来却变成了我的无形负担,就如塞万提斯的那句话一样:“没有一种比轻佻的女人更沉重的负担了。”把一个现实中的“女杀手”移植到小说中,成为小说的讲述者,对于我来说,当然是一种无法逃避的讽刺,所以对于这巨大的现实,我只能以一种搁笔的方式拒绝讽刺。搁笔是把文本抛向虚无,是把读者带向流亡,海明威用他那把双通猎枪结束了自己的创作,死前最后一部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有一段祈祷说:“我们的虚无存在于虚无中,虚无是你的名字,你的王国也是虚无,你是虚无中的虚无,因为虚无原本就是虚无。”而阁楼上的杜拉斯,也选择以自我封闭的方式拒绝写作,据说,在弥留之际,她说死亡之后一切都变成虚无缥缈,“唯有活着的人在微笑,在互相支持。”

而对于我,剩下的是什么?是一个没有金属牌的街道,是被诅咒般的666航班,是被取消了资格的海明威模仿大赛?似乎还残留着某一个关于巴黎的梦,据说梦境是真实的,可是梦里最后是一本把我载入史册的书,而这本书本身就是一大片目的,“大多数墓碑上,那些被五花八门的方式冷嘲热讽的名字已经模糊得无法辨认了。”还有另一个梦,“我梦见我的母亲是我非常年轻的姐姐,我跟她发生了乱伦之事。”巴黎脱离文本,成为一个梦,现实带来讽刺,却走向一种死亡,我是那些文本的读者,我也是现实的读者,巴黎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废话,巴黎是母亲“可你在巴黎到底找到什么了”的疑问,巴黎是佩特拉给我秘而不宣的刺激,巴黎是我写的那封“和阿尔蒂尔·兰波在1870年4月29日写给泰奥多尔·德邦维尔的一模一样的信”,巴黎是我和妻子以激情的方式“解放里茨饭店的酒窖”。

而《知识女杀手》呢,在那八页描写一个诗人之死之后就已经走向了结局,我放弃诗歌,走向罪恶的散文,就如我放弃讽刺,走向真实自我一样,“酒从他的双耳中流出来,他的双腿拖在地上,仿佛两根不会打弯的直挺挺的桅杆……”第八页的死亡是小说的死亡,新的文本的第一句话是:“我爱阳光、沙滩和带着咸味的海水。”死亡和暴力被终止,阳光和海水被扩散到现实里,而那些读者会重新聚集,会重新阅读。而这个被改变的文本无非是一个我早就安排好的计划,就像《巴黎永无止境》是一部小说,也是一个讲座,只是在巴黎的那个航班上,我把这一个讲座看成了别人的东西,“在我的座位第七排B座上发现了几页被人遗忘的笔记。”是的,在小说之外,那个持续三天、分三场、每场两个小时的讲座中,我只是一个在座位上看见了讲稿,骂别人是傻瓜的读者。

“我是讲座还是小说?上帝呀,这是什么问题呀!”讲座和小说,都在读者的世界里成为一个讽刺,而读者当初就是应该在文本里死去的人,建构是为了解构,巴黎从来就是一个无限接近又必须离开的地方,它在那些作家和作品中,在我八个月和两年的游历中,在我成为一个作家的文本里,但如此种种,都是一种充满讽刺的“如果”:

我心想,如果我是个真正的作家,就不会有那么多棘手的问题。
我心想,如果我成为真正的作家,非洲将是我的。
如果我真的成为作家,我将像兰波一样尝试创办所有的聚会,取得所有的成功,编写所有的剧本,试图发明新的鲜花,发现新的星球,创造新的肉类、新的语言。
如果我真的成为作家,我将绝对是现代人;沐浴着曙光,带着火热的耐心,我将走进富丽华美的城市。
如果我真的成为作家,我的日子将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
如果我真的成为作家……

巴黎在消解,巴黎被分离,巴黎在崩溃,当我“把一切未遂的人格或意识和任何对巴黎的怀念都变成碎屑”的时候,真正的讽刺就变成了离开自我,离开自我是杜拉斯的封闭,是海明威的自杀,是我回到巴塞罗那被母亲笑话,可是毕竟是离开,没有如果,没有梦境,没有读者,没有讲座,甚至没有666航班,没有警察,没有金属牌,没有阁楼,“双目注视着从未见过的东西”。

可是,这一切还只是一个文本意义上的告别和离开,夜晚的小说在最后一句话之后让读者活着,可是那遥远的、从未抵达的巴黎,谁扣动了罪恶的扳机,射出了冰冷的子弹,“一切都会结束,唯独巴黎不会,巴黎永远不会结束”,流动的盛宴其实是流动的罪恶,流动的讽刺,流动的堕落。

太阳照常升起

编号:C55·2150822·1205
作者:【美】海明威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3年04月第1版
定价:22.00元亚马逊16.10元
ISBN:9787020095209
页数:246页

美国青年巴恩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与英国人阿什利夫人相爱,相处了一段日子以后,由于双方年龄实在悬殊,而阿什利夫人又不忍心毁掉纯洁青年的前程,这段恋情黯然告终。“从来没有人充分燃烧生命,除了斗牛士。”但是在战争之下,既没有持久的婚姻,也没有永远的胜利,只有享乐和酗酒带来的痛苦,而夫人迷上的斗牛士成为解构激情的一种象征,所以当海明威在小说中开创了简约犀利的独特文风,小说也为这一时期的美国文学开创了“迷惘的一代”作为海明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使其成为在一战中受到永久性创伤而颓废、堕落的“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人性中的爱、死亡、重生等深刻主题,在这个时代里,注定无法逃脱“迷惘”的命运,注定会在“惟有大地永存,太阳照常升起”的世界里泯灭。


《太阳照常升起》: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 

就是这样,先送一个姑娘同男人出走,再把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与他一道出走,现在又去把她接回来,并在电报上署名“爱你的”,就这么回事。

他和她,男人和女人,一道出走,一起接回,对于无限接近情爱的故事来说,似乎从来不缺少主角,但是这样的组合,这样的行动到底指向何种结局?在他和她第三人称之外,谁又是第一人称?“我”就在这样的故事里,“就是这样”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讥讽,而当我站在这个故事边缘的时候,我既从来不是这场爱情的主导者,出走或者接回,其实都是在一种旁观的世界里,甚至电报里那个“爱你的”称呼,也变成了一种空洞的象征,“就这么回事”,故事从来没有“爱你的”,也从来没有“不爱你的”。

我是看见了和布莱特有关的种种相遇,和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以及和其他男人的故事,但是那个“爱你的”似乎把一切有关的男人都撇向了和爱情无关的境地,这似乎是对于时代的讥诮,却也是一种自我的嘲讽,我或者也并不是我,一个叫杰克的男人,一个叫巴恩斯的记者,一个生活在欧洲的美国人,一个因为战争受伤而失去了性爱能力的人,所以在爱情故事里,我永远不是主角,在布莱特“爱你的”称谓里,永远无法走向实质。所以当我一个人从圣塞巴斯蒂安赶往布莱特需要帮忙的马德里的时候,对于我来说,更是那种讥诮和嘲讽的见证,也把我推向了自我怜悯的地步。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我处境不佳布莱特”,布莱特两封相同的电报发给我,这是一种求助,这是一种呼唤,而我以“爱你的”作为回应,似乎又走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尴尬中,但是我必须从圣塞巴斯蒂安一个人的世界里走进去,不是为了重获那种虚幻的爱情,也不是对于功能缺失的身体的唤醒,而只是回到故事的起点,回到爱情的原初,回到没有主语的现实。对于三十四岁的布莱特来说,爱情擦肩而过,却也是自己主动放弃那种美好的向往,“你知道,我三十四岁了,我不愿当那种糟蹋年轻人的坏女人。”只是因为那个让她动心的小伙子罗梅罗是个斗牛士?是个爱她的孩子,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健全男人?布莱特把爱情叫做“糟蹋”,对于她来说,似乎并不愿意获得一种世俗之外的真正爱情,她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她把自己置于“坏女人”的角色定位中,是不愿意打破已经被嘲讽和尴尬的现实。

一个有过婚姻经历的女人,似乎所有的期望都在战争中破灭,最先的真爱在战争中死于痢疾,后来嫁给了阿什利,“你们知道,给她头衔的那个叫阿什利家伙是个海军,第九代男爵。回到家他从不肯睡床,总让布莱特睡地板。最后他变得坏透了,老对布莱特说要杀她,总揣把荷弹的军用左轮手枪睡觉。那会儿布莱特总等他睡着以后拿出子弹。布莱特她的日子一向不大快活。真是不幸,她那么喜欢生活。”当她拥有阿什利妇人这个头衔的时候,其实也意味着某种爱情的死亡,而对于阿什利之后的迈克,似乎更多也只是一种形式意义,战争让女人走开,战争也让男人失去了自己。迈克记忆中的那个王储晚宴,无非也是一个逢场作戏的故事,那裁缝缝制的军功章,不是荣耀,也是嘲讽,而当他把那些勋章扯下来分给每个姑娘的时候,就是在解构战争,“姑娘们认为我是厉害得要命的勇士,在夜总会分发勋章,多威风的家伙。”

所以在布莱特面前,他无非以这样一种解构的方式延续一个爱情的虚幻感觉,而当科恩死命追求布莱特的时候,他又充当布莱特的保护者,骂他,揍他,叫他滚蛋,戳穿他们同居的事实,迈克永远在布莱特面前像一个男人,而这样一个男人并不是给了她作为女人的爱,而仅仅是保护,仅仅是婚姻形式的满足,所以即使在被保护的现实里,布莱特还是跟着斗牛士罗梅罗走了。罗梅罗的身上迸发出的是一种力量,一种征服的力量,他用这种力量战胜里嗜血的牛,用这种力量杀死了顶死别人的那头牛,用这种力量割下了牛耳朵,也用这种力量获得了布莱特的好感,但似乎仅仅是力量,甚至仅仅是男人的身体,对于他来说,斗牛场就是一个战场,但是在这个战场中,他依然是一个暴力的实施者。他说那些公牛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却又不惜代价杀死他们,“这样它们就杀不了我。”朋友和敌人,有时候就是一个悖反的两面,而在战争中,无非也是在非此即彼的境况中,不是你一定要胜利,而是对于那种生死的抉择中,你无法成为一个失败者。

”我爱斗牛,也爱布莱特“,这是罗梅罗的承诺,也是一个作为男人的宣言,在满足了布莱特对于男性力量和身体的渴望之后,她却也看见了那种不安,这种不安把她也放置到没完没了的战争中,甚至在她看见自己作为一个“坏女人”的那些发生的故事之后,她似乎也没有勇气接受这样一种爱,她想从战争中走出来,却又跌进了另一场战争,所以在结婚的目的面前,她只有逃避,只有舍弃,只有回到一个失去了身体功能的男人身边,似乎在我这里,她才能感觉到安全,感觉到拥有,感觉到完整。

“我们在一起,本可以拥有多么好的时光。”布莱特对于我和她故事的那种回忆,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嘲讽?无论是战争中的阿什利,还是虚幻荣耀的麦客,无论是斗牛士罗梅罗,对于布莱特来说,看起来都有着完整的男性身体,身体似乎是保全性爱的唯一途径,但是身体带来的惶恐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扼杀爱情的完整性,这是现实对于布莱特的嘲讽,而其实也是对于那个犹太拳击手科恩的嘲讽。这个和我同样来自美国的作家,似乎一生都在寻找自己那一个身体,父母的犹太身份使得他在普林斯顿大学遭受非议,这种种族偏见对他的压制,所以即使他对拳击没有一点爱好,甚至他讨厌拳击,但是他还是一丝不苟地痛苦学习拳击,他的目的就是“对抗因在普林斯顿遭受犹太人待遇而产生的羞臊和自卑感”,也就是他用身体的力量去除自卑,去除鄙视,去除不公,这是身体的政治学,似乎只有拳头的力量,只有征服的暴力才能完成对自己的定义,“他用拳击发泄。他带着痛苦的自我意识和扁平的鼻子从普林斯顿毕了业,遇到第一个待他好的姑娘便结了婚,五年婚姻,生了三个孩子,将父亲留给他的五万美元花去大半,遗产的其余部分归了他母亲。”

在痛苦的自我意识里,拳击手像是对自己的一种虚设身份,因为拳头的力量,他顺利毕业,和女人结婚,生下孩子,种种都在表明他已经从种族的歧视中走出来,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妻子抛下了用他和另一个男人走了,而在遇到杂志社的弗朗西丝之后,他又无法主宰自己,“这位女士非常强势,科恩根本没有机会脱离她的掌控。”甚至从欧洲回到美国完成小说出版,在数年的时间里,也无法挣脱一个女人的控制,“我确信,他有生以来从未爱过。”爱变得虚幻,变得恐惧,所以科恩以一种拳击的发泄寻找自己的出路,“一想到生命流逝得那么迅速,而我却没有真正地活过,我就受不了。”他想要去南美,在空间的变幻中挣脱那一种束缚,而其实,不管是拳击手,还是南美梦,对于科恩来说,都是一种自我认同的想象,“我同情他,但这事你帮不上任何忙,因为你一上手就要碰到他两个固执的念头:一是去南美能解决问题;二是他不喜欢巴黎。他的第一个念头从一本书里得来,那第二个念头我估计也来自书中。”而对于爱情的想象,只是那一本写着浪漫故事的《紫色国度》,一个完美的英国绅士在浪漫的土地上经历了种种虚幻美妙的爱情冒险,所以科恩也希望自己在另一个紫色国度里遇见美丽的爱情。

布莱特似乎是他把现实小说化遇见的那一种爱情,“她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这是科恩对于布莱特的评价,他给布莱特写信倾诉,他约布莱特在圣塞巴斯蒂安,但是布莱特似乎并不能从他身上找到所谓的归宿感,也无法感受到浪漫,科恩自始至终也只是一个拳击手,一个用道具安慰自己展示力量的男人,一个用拳头揍人却又想得到别人原谅的犹太人,或者他像极了那一头莽撞的犍牛,“哼,少站起来做出一副要揍我的样子,对我没用。告诉我,罗伯特,你干吗老跟着布莱特打转,像头该死的劣等犍牛?难道你不知道人家不需要你?人家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可知道。“迈克对他的嘲讽让他无地自容,是的,在斗牛场上,没有平等,没有浪漫,只有你死我活,所以对于布莱特来说,科恩无非让自己进入另一场战争,一场关于种族和宗教,关于爱情和尊严的战争,而最后除了两败俱伤,除了身体和心理的伤害,什么也没有。

战争中失去了亲人的布莱特似乎更愿意寻找一种平和的爱情,没有身体的征服,没有虚幻的身份,而我似乎就在这样的生活里,“也许随着岁月流逝,真能够学到一点东西。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如何在其中生活。说不定懂得了如何在世上生活,就会从中领悟到世界的究竟。”所谓领悟,就是不再谈论那场战争,所谓生活,就是会把“野鸡”乔杰特当成自己的未婚妻,所谓世界,就是喝酒钓鱼,所以在西班牙的旅行中,我发现了那种快乐,那种单纯,“处在一个如此简单就能令人快活的国度里,心情很舒畅。在西班牙你可说不准侍者是否会谢你。而在法国,一切都建筑在这种明白的金钱基础上。在这样的国家里生活最简单不过,谁也不会出于暧昧的原因同你交朋友,从而使事情复杂化。”而其实,这或者是失去身体功能的男人喟叹而已,在异国,在他乡,在战争创伤永远无法治愈的游历生活中,寻找生活的意义就是放弃崇高,放弃执着,甚至放弃爱情。

“见鬼去吧,布莱特。见鬼去吧,阿什利夫人。”我内心的愤怒只是放在最隐秘的地方,那种愤怒是对于战争的无奈,是对于自我的迷失,是讥诮和怜悯,比尔对我说:“你是个流亡者。你已经失去了和土地的联系,变得矫揉造作。伪劣的欧洲道德标准把你毁了,你醉生梦死,变得执迷于性爱,整天消磨在高谈阔论中,不务实事。你是个流亡者,明白吗?在各家咖啡馆间流连。”流亡是我的一种永恒状态,从美国到欧洲,从巴黎到马德里,人生无非是一个狂欢节,几场斗牛表演,外加能钓到的鱼,“跪下开始祈祷,为想到的所有的人祈祷——布莱特、迈克尔、比尔、罗伯特·科恩、我自己,以及所有的斗牛士。”而只有对自己祈祷的时候,“我感到昏昏欲睡”,所以在这样一种迷惘的状态中,似乎只有在一种物欲的享用中才能抵达内心:“让我们为上帝的赐福欢欣。让我们享用空中的飞禽。让我们享用葡萄的果实。你要享用些吗,兄弟?”

用享用抵抗流浪,用快乐驱赶迷惘,似乎是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所以我对于布莱特相关的那些爱情都像是在看一场场的游戏,他们成长,他们毁灭,他们争斗,他们失去,我就站在身边,我无法进入其中,也无法独善其身,那无非是一个没有终结的循环,无非是我们应该生活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感慨里已经容不下一个真正的爱情,所以太阳照常升起,太阳也照常落下,“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世界已经安排好了秩序,世界已经定义了起点和终点,“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所以在这样的循环中,在这样的轮回里,那一种闪现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布莱特是阿什利夫人,或者会嫁给迈克,科恩也许会真的去往南美,却无法根除犹太的自卑感,罗梅罗会杀死更多的牛,杀死更多的朋友,而我呢,在茴香酒的迷醉里,在西班牙的风情中,在狂欢节的疯狂里,在“爱你的”电报中,依旧无法成为第一人称,依旧只是一个流亡者,依旧在自我祈祷中昏昏欲睡,而布莱特依偎在我的身上,也只是车子减速之后的一个习惯性动作,“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所有的浪漫,所有的爱情,所有的自我,也只是想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