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30 《白鹿原》:情色切割下的“微史诗”
1912年、1920年、1926年、1938年……时间被切割成片段,前面还有“公元”两个字的纪年仪式,似乎在契合着小说里的那个题辞:“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巴尔扎克的这句话或许只是一部682页小说的入口,但是在一个不断被切割成时间碎片的电影世界里,“秘史”的潜台词变成了“情色”,而“民族”也被悄悄掉包成了“家族”,“家族情色故事”的电影版本,也明明白白印在白嘉轩这个打酱油的族长身上,他见证一切,他经历了所有,但是他也只能窝囊地拂袖远去,当“风花雪月评凡事,笑看奇闻说炎凉,悲欢离合观世相,百态人生话沧桑”的秦腔在最后响起时,麦地只是麦地,那屹立不倒的牌坊却找不到它坚硬的影子。
时间一定是在书写“民族秘史”的时候,改写着小说本身,初版于1993年的《白鹿原》就是一部坚硬、厚重的巨制,但是在评奖道路上的症结使之不得不接受修订的命运,儒家文化的体现者朱先生关于“翻鏊子”的见解和“国共之争无是非”的若干看法,以及,书中一些大胆性描写引起种种非议,让《白鹿原》从此换取了一次切割和重生的机会,“她拉过他的手按在她的奶子上。“男人的牛,女人揉,女人的奶,男人揣。”他记起了李相的歌。”这种直接将阅读者带入淫荡感官世界的词句被一并删除。被政府主旋律文艺创作方针所劫持的何止一些语句一些描写,其实,小说《白鹿原》在文本的流转中也在印证着巴尔扎克的那句题辞,被修订的小说也在秘密传达着一个民族的表情,从而成为民族的另一种秘史。
其实,一切的解读或许都是误读,尤其是在时间建构的阅读和评价体系中。20年的小说几经修订,而20年后从小说走向电影,更是一次不断修订不断创作不断妥协的过程,或者更甚。如果返回到个人体验,秘史也会成为关于时间的一个印记,1995年5月的书库编号里,还是1993年的版本,大学生活的某次生日礼物。而当近20年的时间小说流逝之后,再次翻阅这本书,留下的一定是发黄的书页和扉页上再也认不出的生日祝词,20年改变了太多,一个人的历史重新被书写,而一部小说,一定也在不断被书写,以致你在电影中再也找不到“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样一句沉重让人压不过气,神秘得又欲罢不能的小说开篇第一句话。
“七房女人”是一个符号,她们只存在于白嘉轩的个人记忆中,只存在于小说的秘史里,和电影何干?或者说这第一句话的消失是小说文本的消失,是陈忠实版本“白鹿原”的消失,20年的时间不是一次文本的重构,而是舍弃,甚至是颠覆,所以在《White Deer Plain》的影像世界里,没有白嘉轩引以为豪的事,也没有说出“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银钱是催命鬼”的朱先生,当然也把时间的碎片切割到1938年,当日本飞机轰炸完白鹿原,将鹿子霖炸死在那片土地上的时候,“风花雪月评凡事,笑看奇闻说炎凉,悲欢离合观世相,百态人生话沧桑”的秦腔悲叹着人事变迁,悲叹着人伦沧桑,接下去就只有成片的电影演职员名单,一排一排跑马灯似的从银幕上滚过。
像是一场电影的微博播报,场景和故事进场退场,不断被切割不断被书写,叙事在简单的时间、地点、人物、故事的五个“W”中依次完成,仪式上的切割也完全印证在一部电影的人物上,田小娥成为电影中的那个“秘史”,在郭举人、黑娃、鹿子霖、白孝文,以及“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傻蛋之间,作为一个女人,走马灯似的完成了从身体到精神,从爱情到复仇的全部经历,或者说,围绕在田小娥周围的不是民族史,而是情色史,用肉体书写的抗争和毁灭,“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的小说完全被“田小娥的身上压着五个男人沉重的喘息”的电影所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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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电影海报 |
田小娥有着白鹿原从来没有过的身体和欲望,而这也为一个女人的悲剧埋下了祸根。她是“外乡的女子”,是白鹿原的一个闯入者,她带来了男女关系的另一种序列,另一种表达方式。和黑娃相识而跌入欲望的世界,正是因为郭举人在肉体方面欲望的丧失,在一种仪式面前,田小娥只是一个性奴,她所承担的只是“下体泡枣”这样一种对女性的工具蔑视,而这也为她的反抗开启了不幸的入口。和黑娃的第一次身体亲密接触,她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向世界表达自我的方式,厢房中的初体验一发不可收拾,而在麦跺上的云雨则是仪式上的一次失误,麦垛代表着土地、家族和富有,这是一种统治者的仪式象征,田小娥和黑娃便成为了欲望的牺牲品,而正是由于不合规则的交合,使他们的地位永远得不到承认,即使当他们回到白鹿原隐藏一切身份,仍然不能列进祠堂而成全他们的结婚仪式,“安生过日子”,这个最简单的生活期望在巨大的封建体制下,变得困难重重,甚至到田小娥死,也没有最后从这样的压抑和束缚中解脱出来。
这是一个关于家族的寓言,女人身上的道德污点覆盖了一切,田小娥没有任何的办法,对她来说,只有身体。身体是一切罪恶的源泉,是一切的因,不入祠堂的命运横亘在她面前,而黑窑洞的生活像是一次逃避,但其实是不断将她推向深渊。这是一个充满仪式的地方,白鹿原所有的男人都承载着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伟大使命,巨大的“男权意识”统治着一切,他们对田小娥的排斥就是为了自己满口的“仁义”,但其实,仁义的背后是赤裸裸的欲望,是对身体的一次膜拜。
田小娥作为一个女性,她只能身体来完成族的延续,也就是说在她巨大的优势面前,身体最终变成肉体,变成一种报复式的工具。黑娃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安全感,农会造反,以及最初接受的民主思想,其实对于黑娃来说,完全是个人命运的一次反抗,他没有那种真正的革命意识,手拿大刀向贪官头上砍去也只是他对自己被压制的生活的反抗,而最后也因此而走上了逃亡的道路。失去黑娃,对于田小娥来说其实是失去了原先以为的依靠,黑娃将她从郭举人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却只是跌进了另一个深渊。从打听黑娃消息求助相约鹿子霖,到被鹿子霖强奸;从与鹿子霖勾搭,到“抹下白家大公子裤子”报复,从勾引白孝文到让他走上踢地卖房抽大烟坐待野狗分尸的末路……这一切,对于田小娥来说,充满着屈辱的泪水,充满着身体的伤痛,但也充满着复仇的快感,充满着自我的认同。而这一切的过程,都以自己的肉体为工具为武器为唯一的形式。
甚至可以说,田小娥的“身体欲望”和白鹿原的“祠堂礼仪”构成了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白鹿原有着严格的乡规和礼节,而白嘉轩是这一切的象征,他没有“引以为豪的七房女人”,甚至在电影中只有他一闪而过的婆娘,作为族长,他代表着权威,代表着不可动摇的男权思想,所有要进入祠堂的仪式都要他决定,而田小娥与黑娃第一次被拒就为这种矛盾埋下了祸根。她们因不能进祠堂而无法结婚无法安生过日子,从此开始,祠堂成为田小娥身上永远的负担,她因为性事通奸被抓,都会在祠堂里接受白嘉轩的处罚,鞭打在身体里不仅是肉体的伤痛,更是对于女性的一次次扼杀。无法超越的田小娥用身体完成了另一种意义的反抗,她勾引了曾经用竹条鞭打她身体的“官二代”白孝文,白孝文一直以来就是在白嘉轩身边的一个懦弱男人,只是作些弹棉花的事情,或者说在他的身上因为那家伙不行而从来没有行房事。这是对于“官二代”身份的巨大挑战,因为在白嘉轩看来,白鹿原的族长必须是一个权威,在传宗接代上也必须有镇得住的资本,而白孝文恰恰缺失了这一点。所以,对于白孝文来说,因为身体上的缺陷,他不是一个合乎规则的“官二代”,他无法承担起族长权威和责任。实际上,白孝文是一个被阉割的象征,而只有在被田小娥勾引,以及房事之后,才被拯救,才发现了自己最为男人最基本的象征,而这种象征也是被封建礼仪看不起的肉体欲望。
封建家族礼仪和肉体欲望越来越成为对立的矛盾,而白孝文最后在田小娥身上却实现了传宗接代的伟大事业,“这么大的事”对于经历饥荒而奄奄一息的白孝文来说,亦是翻天覆地改天换地的大事,为了肚子里的娃,为了家族的继承,白孝文去当兵为田小娥换回了银元,而实际上他走上了几乎是一条出卖自己的不归路,但是这种想象中的“伟大事业”在田小娥最终被黑娃的父亲鹿三杀死的时候,最终成为一个泡影,成为一个巨大的讽刺。当田小娥的身体以饥饿、鲜血和腐烂作为终结的时候,当那个逃避社会逃避家族统治的窑洞最后倒塌的时候,一切的悲剧便结束了。
即使田小娥最终被杀死,即使田小娥身上有着自己的香火,对于白嘉轩来说,家族的利益仍然需要维护,仍然需要消灭像田小娥一样的身体,永世不进祠,永远被阻挡在男权之外。甚至后来的瘟疫也被扣在了田小娥身上,在祭奠建庙和镇压造塔的选择中,他也毅然横下心,“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翻身”。田小娥的命运起伏跌宕构成的情节中,那个牌坊一次次出现,寒来暑往,世事变迁,似乎只有这种封建的象征屹立不倒。
田小娥最终没有变成白色的蛾子,在白鹿原的天空飞行,而最后随着身体的死亡,随着一个20多年的情色故事终结,白鹿原的天空只剩下了日本倾略者的飞机,当飞机扔下炸弹,象征官员身份、实际上荒淫无比的鹿子霖最后被炸死,而白嘉轩拄着拐杖,在白鹿原的那片土地上继续守望麦子,继续守望自己的权威,“风花雪月评凡事,笑看奇闻说炎凉,悲欢离合观世相,百态人生话沧桑”,之后的之后,也只有那一片,代表着丰收,却仍然让人不安的麦地,金黄的麦子是土地厚重的寓言,依然充满着诱惑。
割裂开一部20年的小说,电影只是电影,当田小娥“个人情爱史”取代了“民族秘史”,实际上王全安也完成了对于陈忠实的颠覆,“极力赞颂”,“经典中的经典”,“民族史诗巨制”,抛却这些电影宣传上的过度口号,实际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王全安的矛盾心态,一方面他要超越小说建立自己的文本,片头字幕表明这部作品是纯粹王全安作品,编剧和导演均由其担任,甚至女主角张雨绮;但是一方面却无处不在寻找小说的影子,无处不在民族、历史的巨大叙事中寻找合适的表达。正是这种矛盾,在影像的处理中显得破绽百出,甚至暴露了电影不可避免的的娱乐特性,绯闻、删节版、激情戏、田小娥撒尿……始终成为《白鹿原》“诱捕”众多媒体的关键词,而最后当这一切要以女性的反抗悲剧作为表达主题的时候,也只剩下那个被时间切割的“微史诗”,碎片覆盖了一切,在白鹿原的天空中纷纷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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