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1 《老炮儿》:处江湖之远
持续三年的跨年夜电影场终于裂变为三种现场,妻以购物的方式穿行在去杭州的拥堵车流中,小五和同学相约选择了22:45的《唐人街探案》,而我则比他们提前半小时观看《老炮儿》。三个现场呈现出三种场景,三种场景对应于三个江湖,消费着他们的消费,相约于他们的相约,而我独自一人,端坐在4排9座,打开的是一个落寞、孤独却纯真的江湖。
江湖是用以打开的,也是用以改变的,当六爷一个人在“茬架”的现场倒下的时候,这最后的场景里分明写着两个字:悲壮。在他前面是小飞和恭叔为代表的一方,他们是“敌人”,是对手,而在他的后面,则是那些拿着家伙的兄弟,是支撑他内心的力量,前面和后面,其实都距离六爷一个江湖的位置,即使小飞在最后一刻留下热泪,即使兄弟们回归到了从前的队伍,但是对于六爷来说,悲壮的命运里,江湖的确已经不是曾经的江湖,他的江湖只是颐和园后面的野湖,只是被冰封冻的冰湖,对应于少有人问津的寂寞和遭受无法避开的严寒,野湖和冰湖组成的江湖对于六爷来说,是一个时代远去的背影,处江湖之远,悲壮地倒下,六爷用身体完成了最后的殉道。
道是什么?道是规矩,道是原则,最后的殉道对于六爷来说,其实已没有了关于“茬架”的胜与败,只是一种必然赴约的态度,而这种态度上升到道的层面,就会变成一个仪式。穿上厚厚的军大衣,抽出那把锋利的军刀,剃短了头发,意气奋发地出发,就是以一种仪式化的出征为自己命名,此时,六爷更像一个孤胆英雄,而且从来不考虑自己的身体和生命,甚至将保险合同扔到了话匣子房间里,没有过后顾之忧,对于六爷来说,不是因为凶多吉少,而是必须在舍生取义中走向道德的高地,所以在“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冰湖里倒下是一种必然。
必然的倒下,悲壮的殉道,六爷以这样一种方式维护着自己的江湖,而且他从来就是把自己当成江湖的象征符号,所以当那些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赶来的时候,他并不是欣喜,而是另一种遗憾,他不需要力量的叠加,不需要众人的相助,他知道,这是一个去除了对抗和械斗的时代,这是一个金钱和权力主宰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茬架只是一种仪式,只是一个态度,只是对于英雄身份的怀念,它从来无助于具体事件的解决。所以当六爷最后倒下的时候,不是重回那个英雄喝令的时代,而是一种江湖在改变中永远关上了大门。
“老炮儿”六爷一直活在这个江湖里,活在江湖的原则和规矩里,江湖的原则是“凡事讲规矩,一码归一码”,江湖的规矩是“钱拿了就拿了,身份证给别人寄回去吧,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六爷做事的唯一准则就是“都在理上呢”,所以当问路的不称呼人,他就闭口不答,当小偷丢了有身份的钱包,他就要管,当有人没大没小地骂人,他就拗过小拇哥进行处罚。这个江湖的规矩看起来像是六爷自设的一种个性原则,但是却透出一种社会的道德。当有人要跳楼,底下看热闹的人却盼着他跳,在起哄中六爷是义愤填膺的,“你爬上去跳啊?”在他看来,那些看似体面的人却内心猥琐,他们的起哄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看客行为,是对生命的不尊重,也是对社会公德的亵渎。所以在那个乞讨的女孩面前,他不管是真是假,大方地拿出钱来,对弱者的帮助也是他坚守的一条道德底线,而那封从山东寄来的感谢信和夹着的200元钱,也是对他公德心的一种回报。
六爷活在自己的江湖里,一方面他无可厚非地成为民间秩序维护者,而另一方面,他在自己的规矩和原则里,反而弱化了政府的职能。灯罩儿无证摆煎饼摊,被城管没收,灯罩儿却打坏了城管执法车的灯罩,在这个政府部门和弱势群体对立的现场,一方面他认定城管对灯罩儿的处罚是合理合规的,而且他还自掏腰包赔偿了被损坏的灯罩,这是对法制的尊重,但是城管出手打了灯罩儿一事,他却要主持公道,却要以江湖的规矩处理,那就是灯罩儿要重新打回去,一码事归一码事,在他那里没有含糊,也没有通融。实际上,六爷的江湖规矩从来没有强势和弱势,只有理儿,有理在,他可以对抗,有理在,他不会逃避。
但是这种有理的规矩,在六爷的世界里却放大为一种英雄主义,甚至美化为无政府主义,城管的尴尬是一个方面,而面对着自己儿子晓波因划车而被私自扣押,他选择的是不报警,以自己的力量来化解危机。这是对政府权利体系的不信任,从他的逻辑来看,晓波因为睡了别人的女朋友理亏在先,小飞打了晓波也是合理,而晓波再次划了那辆豪车,则又是理亏,所以扣押之后,作为父亲,自然需要承担起而自过错的责任,这是家事,无需警察出面,但是这种完全民间风格的处事方式,在六爷看来,是合情合理合规,也符合他的江湖道义,但是他却忽略了法律,或者说,他就是以自己的江湖规矩取代法律,在美化自我维护的经验和力量的时候,却弱化了社会矛盾的化解机制。
所以,六爷就是一个生活在自我世界里的英雄,军大衣、军刀、溜冰时听的三国评书,六爷就是在这种身份认同里变成现实中的英雄,一方面这样的英雄可以在时代的大背景之下起到弥合社会矛盾的作用,在六爷的兄弟面临低保等生活困境的时候,他总是伸出手来援助,所以他讲的是理,也讲的是情,而话匣子从一个少女变成熟女,毫无怨言地跟随六爷,成为他隐性的伴侣,就是她对于英雄的仰慕,甚至这种英雄情结也弥补了小飞这个富二代对于侠客世界的向往。父亲是南方某省的高官,在官商勾结的腐败面前,小飞其实是一个牺牲品,那个在背后的父是一种权力的象征,而对于小飞来说,权力制造的虚化却是他所讨厌的,所以六爷的情谊,六爷英雄主义也在感化着他,甚至契合着他每天捧着那本《小李飞刀》寻找侠客的向往,六爷,没碰上您之前,我以为这样的人都是书里写的,碰上您,我信了。”六爷以一种具象化的身份满足了小飞对于虚幻武侠人物仰慕。
但是这种不管是自我构筑,还是他人命名的英雄主义,注定是一个远离时代的江湖,曾经江湖里的刀和棍子已经被权力和金钱取代,曾经江湖里的豪气和英勇变成了衰老和体弱,一个小卖部,一只鸟笼里的鸟几乎是六爷的生活全部,老炮儿已经没落,他甚至不知道宣武区已经不存在了,而那些兄弟在弹球儿发出的“茬架”邀约中,都以各种理由推辞了,身为企业家的洋火儿甚至以应酬为借口疏远了情谊,六爷看见了英雄主义时代的没落,这种没落甚至变成了肉身的衰败,在和话匣子调情中,刚刚起来的激情却陷入在身体的颓然中,老炮儿只打了半炮,而且半炮还没打响,他便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生理意义的没落也表现在他的心脏病变上,几次疼痛而倒地,甚至将他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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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炮儿》电影海报 |
不管是社会地位,还是肉身存在,六爷其实都已经远离了自己的英雄时代,而在尴尬的江湖世界里,六爷作为民间秩序的维护者渐渐变成了自我秩序的维护者,面对儿子晓波惹出的事,他以不报警的方式只身前去处理,而对于小飞提出的10万元赔偿要求,他也是忍着“你是猴子请来的逗比”的侮辱承担下来,孩子出的事自己圆不了只能老爸来圆,这是一种江湖中父权的鲜明写照,却只能孤身一人化解江湖纷争。虽然有着灯罩儿和闷三儿的鼎力相助,虽然有着话匣子的财力筹措,甚至最后虽然和晓波达成了和解,但是这个江湖真的已经远去,真的变成了一种臆想,变成了一种怀旧。
但显然,六爷的江湖义气在这个时代还有其现实意义,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种对道义的坚守,但是在管虎的叙事里,六爷的道义作用被放大,甚至变成了一种普世价值。与儿子晓波的疏离本是亲情丧失的一种结局,正是因为曾经六爷爱打抱不平,所以在1994年的时候蹲过牢,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妻子病逝,所以给晓波留下的是一个经常打架、不负责任的父亲形象,也造成了晓波的叛逆。但是当晓波“触犯”了小飞的利益,六爷出面借钱、茬架解决,都是为了弥补曾经父爱的缺失,晓波受到感动,这是情感发展的一种必然,但是在两种时代的对峙中,仅仅那晚喝醉的谈话甚至父子对调关系的发泄,就能化解存在已久的矛盾,显然有些简单了,此后的晓波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甚至和父亲站在同盟里,父爱的回归看上去像是一个游戏。
而同时,六爷以自己的规矩、对于缺失父爱的弥补,不仅感化了晓波,也感化了小飞,让这个纨绔子弟掉下两行热泪,同时也将小飞的江湖纳入到六爷的体系里,这无论如何是一种失真,虽然小飞向往一种英雄主义,但是作为富二代,作为有着高官父亲庇佑的后代,他的世界应该完全在六爷的江湖之外的,仅仅是六爷只身“茬架”,以一种仪式完成英雄主义的命名,无论如何不应感动一个劣迹斑斑的不良少年,而实际上,这场茬架关系着父亲的权力和地位,甚至生命,小飞和六爷的世界本身就是贫富、官民的对立,本身就是两种江湖的交错,那一行泪在寒冷的冰湖便流下,多少有些突兀。
所以,不管是晓波的重新回家,还是小飞的感动流泪,都是对于六爷江湖世界的一种肯定,甚至美化,而这种肯定和美化将民间的英雄主义推向了道德高度,这无疑是一种错位,六爷最后将对账单作为证据交给中纪委,看上去是一种公民意识的觉醒,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妥协,一种对政府体制和法制建设的妥协,在一个失去江湖的时代里,他只能选择以他人的力量来维护秩序,而这种妥协又和他孤身赴约的举动产生了矛盾,他妥协,却不够彻底,他自救,却只能选择殉道。
那只在大街上奔跑的鸵鸟,或许也是六爷人生境遇的一种写照,这个被关在大院里的另类宠物,完全不适合在笼子里生活,但是高大的鸵鸟有一天突破藩篱,走向广阔世界的时候,看起来像是英雄主义的复活,而穿着军大衣背着军刀的六爷骑着自行车在路上同步追逐,他看见的是自己的影子,但是逃出四合院不是一种自我的解救,在大院之外是马路,它依然要被俘获,要重新关在笼子里,甚至会取了性命,即使在大街上奔跑时获得一种畅快,也只是被当成一种围观的场景,这种北京式的魔幻现实主义也注定六爷会孤身走在寂寞寒冷的冰湖上,注定会以一种悲壮的方式倒在自己的江湖之上。
在没有英雄的时代,六爷只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用符号和象征可以支撑起一个江湖,但已经远离了这个时代。处江湖之远,是另类的存在,也是遥远的存在,而当我从一个江湖落幕而灯光明亮的现场起身的时候,世界已经走过了昨天,走过了去年,走过了零点,于是,被置换的时间里就只剩下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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