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15 《登堂入室》:每一个后窗故事都是“待续”
窗户总是开在身后,一种环境的交代,其实并非只是一种客观的交代,当每次打开一部电影,我所面对的就只有电脑屏幕,故事在我的前面展现开来,但是在从不转身看见窗外一切的时候,其实就预留了一个令人想象的可能:窗户向外,是不是会有一双陌生的眼睛看着我?是不是我的观看会成为别人的观看对象?环境不是嵌套的,也并非会走向隐秘的偷窥之路,但是在看不见的身后,故事总是以和现实不一致的方式发生着。
因为我没有拉上窗帘。没有拉上窗帘就是开放的,就是可想象的,在和我同一个方向,在我观影的同时,另一双眼睛正打开另一部电影——那个人可能就是克劳德,16岁的他正坐在公园的长凳上,透过那些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口,看见里面发生的一个个故事:在明灭的灯光中,两个30多年维持关系的“拉拉”正为生活中出现的一个男人争吵;已经死去了父亲布鲁诺的双胞胎姐妹正在谈论着画展上那些命名为《上海天空》的现代艺术作品;有人在激情地跳舞,有人围坐着在打牌,有人在吵架之后打响了那把枪……每一个故事都在“后窗”里发生,被限制的小小窗户将他们隔绝起来,而不拉窗帘的窗户就是一部部电影,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悉数登场。
一定需要有观众?克劳德就是那个观众,那个独立于他们之外的观众,当他在长椅上看见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到底处在什么位置?仅仅是旁观者?但是为什么他的目光会穿过那条通道,会进入每一个窗户?进入就是闯入,闯入就可能虚构,在用眼睛记录这一切的时候,他也开始了自己的想象,而这便是“偷窥”的意义之所在:他是故事的创作者,在不干预他们生活的同时,却在自己书写文本。而且,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坐在他身边的吉尔曼陪着他的目光,一起进入其中,他们在对话,他们在交流,“总有办法登堂入室,你能帮我吗?”当克劳德微笑着问吉尔曼,当吉尔曼没有拒绝地和他一起看,他们其实就变成一个人。
又是关于文本、关于作者、关于读者的设定,而其实,当两个人坐在一起,当他们默契地“登堂入室”,当他们用“待续”书写故事,其实他们既是作者也是读者,而且是期待用“待续”的故事填满现实的读者和作者:克劳德的母亲已经离家出走,父亲是一个残疾人,他的家庭是破败的,这是一种缺失;吉尔曼被学校辞退之后,和妻子离婚之后,他失去了一切,这也是一种缺失——正是因为缺失,他们需要登堂入室,他们需要虚构,他们会在“待续”的故事里得到满足。
| 导演: 弗朗索瓦·欧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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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不管是描写还是虚构,关键的问题是,是什么样的故事让它一直处在被偷窥、被书写、待续的状态中?那就是一个关于“散发着中产阶级女性特有香味”的暧昧故事,克劳德给自己的同学拉斐尔补习数学,在他的家里发现了这种特有香味,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在不断进入、不断深化、不断超越的过程中,书写了再也无法搁笔的故事,而在这个持续过程中,克劳德就是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也在文本意义上,从“后窗”故事的阅读者变成了创作者。
这一条线索是渐渐明晰的,一开始他只是和拉斐尔一起讨论数学,然后就发现了拉斐尔的母亲埃丝特,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的特殊香味,也看见了不断和中国人谈项目合作的拉斐尔的父亲。最初吸引克劳德的是他们一家三口为什么那么和谐那么温馨——他以前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看见他们幸福美满地在一起,这是进入克劳德的第一个后窗故事,在疑问中他其实就已经是一个窥视者,于是他以数学补习者的身份进入了其中。登堂入室之后,他似乎忘了转身出来,于是在越来越深入地接触中,在一次次“待续”的写作模式上,他甚至不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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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堂入室》电影海报 |
和拉斐尔在一起讨论数学,然后从书房走向了客厅,和一家人看篮球比赛;然后趁机独自一人进行了内部的探秘,从走廊上挂着的水粉画,到拉斐尔父母房间里的衣柜、抽屉、高跟鞋、X片;再进一步,是躲在暗处看拉斐尔父母在房间里做爱;然后,便是在周六趁拉斐尔父子出去打篮球而进入他们家里,并和在家的埃丝特“独处”,谈起和自己的母亲一样的耳环,说起墙上挂着的水粉画;然后在拉斐尔家过夜的时候“进入了拉斐尔私密的地方”,拉斐尔忽然问了他,克劳德又在暴风雨之夜看见睡在那里的拉斐尔;再进一步,克劳德趁埃丝特和丈夫吵架之际,送给她一首诗歌,其中有一句是:“纵然光着脚,雨水也无法跳舞”,在暧昧的诗句里,他们拥抱,接吻,进入到一个恍如乱伦之爱的暧昧关系里;而当最后埃丝特告诉他,“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伤害了他们,你爱的是想象中的人。”克劳德才在拉斐尔一家搬去中国之后停止了“登堂入室”。
如果把这个克劳德用作文的方式写下来的故事看成是和自己有关的文本,正如埃丝特最后对他说的,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散发着中产阶级特有香味的女人是他所想象的人物,一个从小母亲离家的孩子,是渴望着一种母爱,他就是把埃丝特当成了母亲,在看到埃丝特戴着的耳环时,克劳德就说过:“她想保护我,想成为我的母亲。”一家三口和谐相处,夫妻之间的做爱现场,甚至进入拉斐尔的房间、拉斐尔吻她、看拉斐尔睡梦中的情况,其实都是把自己当成是拉斐尔,从而完成了自我虚构:自己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一员,享有了母亲的爱护,甚至在拉斐尔父亲身上也得到了父爱——那一次看拉斐尔父子打篮球,克劳德就对自己说:“我仿佛看见了和父亲一起挥汗如雨。”这是一种自我满足,但是这种自我满足却是自我欺骗,在越来越变成想象的故事里,拉斐尔对他的激吻、和埃丝特的拥抱、写情诗给他,似乎都超越了正常的关系,也正是这种最后发展为危险境况的故事在克劳德面前变成了一种恐惧的选择:A.拉斐尔父子杀了克劳德;B.克劳德杀死了拉斐尔父子,和埃丝特住在那个家里;C.埃丝特放火烧死了三个男人;最后还有一个D.埃丝特重复阅读那个句子:“纵然光着脚,雨水也无法跳舞……”
ABCD的结局是一个选择题,选择题的意义就是没有在文本里完成最后的结尾,而正是这个还没有结尾的故事,使得克劳德并不仅仅是一个孤独的写作者,他的故事几乎都是在吉尔曼的引导下完成的,也就是说,从一名老师成为一个和他一起的登堂入室者,吉尔曼也在虚构一个故事,也在想象一种生活,也在寻找一个结尾。当他最初在班里布置写一篇关于周末生活的作文,几乎所有学生的文章都让他生气,而唯独克劳德的文章让他眼前一亮,而这个眼前一亮就是从那个中产阶级特有芳香的女人作为进口的,这其实是对于欲望的窥探,而他只不过是通过克劳德来完成的,但是在这个完成过程中,他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他告诉克劳德最难的写作是“无声无息地接近”,作者应该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让读者没有喘息的机会;他指导克劳德要升华人物形象,要表现人物之间的矛盾和内心的冲突。
一开始是指导,是老师对于学生写作方法的一种教学,但其实这种教学又有着私人的目的,因为吉尔曼喜欢文学,他在20年前写作了《暴风雨中的婴儿》这部小说,但是现在他似乎缺少了这种创作的激情,所以当他在克劳德的作文中读到了这个故事,便觉得他有文学潜质,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这是对于自我理想无法实现的一种投影,在克劳德身上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但是这仅仅是一种表象,当面对一次次“待续”,吉尔曼自己开始进入故事,并开始掌控故事发展,他为了让克劳德继续呆在拉斐尔家里,偷偷拿了学校的数学试卷,让拉斐尔取得了A+的分数,使得拉斐尔不再寻找新的补习者;他让克劳德和拉斐尔建立强烈的感情,一方面让克劳德进入拉斐尔的私密房间,另一方面自己在作文课上让拉斐尔读自己关于写最好的朋友克劳德的作文,并抄写在黑板上让大家修改语法错误,这让拉斐尔感觉到被当中侮辱,“想被脱了裤子一样。”
在克劳德不断进入故事中心的时候,吉尔曼其实也成为了参与者,拉斐尔对他的愤怒,拉斐尔的父亲到学校来找他,在妻子珍娜的画展中看见拉斐尔夫妇……当现实和作文交错在一起,吉尔曼其实已经以另外一种方式侵入了那个文本,看上去是克劳德写作的,但其实是两个参与,甚至是吉尔曼主导的,“他们只是小说人物而已。”当珍娜提醒他已经越轨了的时候,吉尔曼这样说,“那我也是小说人物?”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数学补习,所谓的弥补母爱,所谓的分享情感,甚至所谓的“中产阶级特有芳香”都变成了一种虚构,拉斐尔的吻、埃丝特的暧昧,以及克劳德最后的选择题,看起来都不再是一种现实,“我停不下来了,是你让我爱上这些人物的。”克劳德终于爆发了被操控的愤怒,但是当他把“待续”的稿纸扔掉的时候,吉尔曼却在他走后捡了起来,继续延续自己操控的虚构之路。
而其实,这一切更可以看成是吉尔曼自我的虚构,这种虚构的反面便是自己缺失的现实,当克劳德写完每一篇作文,他总是和经营情趣店的妻子珍娜一起看这篇作文,他们讨论,他们评价,他们提出意见,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读者,但是在吉尔曼越来越陷入其中,珍娜才感觉到这是吉尔曼逃离现实的一种方法,“自从你和克劳德在一起,我们就没做过爱。”他的潜台词是: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吉尔曼否认,他的理由是“我喜欢女人”,“他只有16岁”——在这个回答里,吉尔曼没有提到珍娜,其实很明显,他们之间的所谓感情是苍白的,甚至是隐匿的。两个人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现在又没有了性爱,这便是一种和克劳德缺失一样的现实,所以他才会那么热衷于“中产阶级女性的特有芳香”,才会被一个偷窥有关的故事吸引,才会在同性的暧昧、母子意义上的乱伦感兴趣,才会让克劳德无法停止虚构。
所以最后ABCD是吉尔曼面对这个问题的选择题,而克劳德最后寻找文章的结尾就是吉尔曼自己寻找情感的出路:克劳德走进了珍娜的家,珍娜拿出了吉尔曼年轻时写的小说,“他像你年轻时一样。”他问珍娜为什么不要孩子,克劳德甚至替珍娜回答:“因为你不育。”然后在珍娜躺在沙发上入睡的时候,克劳德在旁边写他的结尾,关于她白皙的皮肤,被藏匿的欲望,就像面对埃丝特一样。当待续的文章写下了最后的结尾,这个虚构的故事便最终在现实里以这样的方式收笔:吉尔曼被学校辞退,珍娜收拾了行李离开,那一本厚厚的《长夜行》打在沮丧着回家的吉尔曼脑袋上,长夜迷惘,只能孤独前行——这便是吉尔曼最后的现实。
“我在这屋子里才能找到结尾。”这是克劳德作文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吉尔曼生活的一个句号,这屋子是一个“待续”的文本,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是一个闯入而退出的世界,作者而成为读者,读者而成为作者,只有现实的文本才是最生动的,无论是中产阶级的情感危机,还是对隐秘欲望的窥探,无论是学校穿统一校服的专制,还是现代画展中的传递的焦虑,现实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背后会有一双又一双的眼睛,只要你的窗帘没有拉拢,总会有人以作者和读者的身份“登堂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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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24年后,再玩一局“俄罗斯方块”
顾后: 必须以哨声作为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