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15《两生花》:疼痛和死亡是一个镜像
“1986年11月28日,是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凌晨两点,她们诞生在不同的城市;两岁时,她们中的一个将手伸向火炉而被烫伤,几天之后,另一个也把手伸向火炉,却及时缩回了手,她并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伤害……”亚历山大·法布恩读着自己的那本小说,对维罗妮卡说着关于“两生花”的故事,她们是一个和另一个:一个出生在波兰,一个出生在法国;一个把手伸向火炉,另一个及时缩回了手;一个被火烫伤,一个避免了伤害。但是一个和另一个又组成了“她们”,她们有一样的出生日期,她们一样面对火炉……在“她们”而成为文本的故事里,重要的是一种同一性还是差异性?
同一性和差异性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描述的可能问题,“她们”在表象意义上显然是要区分的,亚历山大在文本中其实也凸显了她们之间的区别,而他制作的两个木偶,也是在同一性中建立了差异性:一个在舞蹈时受伤倒地,然后“死去”,而另一个则以一种复活的方式出现,死亡和复活构筑的就是肉体和灵魂双重意义的差异,尽管亚历山大在回答维罗妮卡“为什么要制作两个”时说:“木偶是很珍贵的,很脆弱的,容易打碎,所以我总是做两个一模一样的。”这是一种基于表演意义上的“备用”,但是当他将双生花的故事写成了小说,超出表演意义的则是一种差异性的构建——在文本中的“她们”,其实差异性是很难被描述的,因为她们拥有同样的名字,她们在命名上具有无法识别的同一性,但是在木偶戏里,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里,影像却天生具有对差异性的描述方式,所以在一种影评的展开中,不妨从命名开始建立差异性描述法则:波兰语的片名是 Podwójne życie Weroniki,法语的片名是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一个是Weroniki,一个则是Véronique,这种语言上的区分在中文世界里则可以如此被书写:波兰出生的Weroniki为薇洛妮卡,法国生活的Véronique则为维罗妮卡。
只是为了影评书写?当建立了这样一种区分规则,实际上已经将“他们”设置成差异化的存在,而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像世界里,这种设置是不是也是他想要的表达?从剧情发展的地理空间来划分,薇洛妮卡的故事大约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当她在舞台上倒下,当她成为葬礼的主角,薇洛妮卡的故事已经结束,此后开始的关于维罗妮卡的故事则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篇幅。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长度单位上基耶斯洛夫斯基已经做出了区分,而另一方面来说,薇洛妮卡可以看成是维罗妮卡故事的引子,基耶斯洛夫斯基其实重点是要展开维罗妮卡的故事,从薇洛妮卡作为引子引出的是维罗妮卡对于孤独、对于爱、对于疼痛以及对于死亡的感悟,而维罗妮卡从薇洛妮卡的故事里获得这些感悟,从而在亚历山大的文本中构建双生花的故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引子和主体,启示和感悟,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这种结构区分是明显把薇洛妮卡看成是一个镜像。镜像首先需要的是一种同一性,薇洛妮卡和维罗妮卡之间的确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她们都失去了母亲和父亲感情深厚,她们都喜爱音乐,她们心脏都有问题,她们都有着可以颠倒看世界的玻璃球,她们都会用戒指抚平自己的下睫毛,她们也都会用唇膏滋润嘴唇,甚至她们都看见窗外龋龋独行的老妇走过——当然,基耶斯洛夫斯基让演员伊莲娜·雅各布一人饰演两个角色,完全是凸显她们的同一性。但是这些相似点是为了构建差异性而准备的,薇洛妮卡和维罗妮卡并没有在这种同一性中建立互文,她们唯一在场的交集便是在波兰克拉科夫广场:那时的薇洛妮卡正被音乐老师看中,让她出演歌剧里的一角,拿着乐谱的薇洛妮卡穿过了广场,那时的广场正在举行一场示威活动,大批示威者被驱赶,薇洛妮卡没有打听示威的情况,甚至她根本不关心和政治有关的这一切,但是她却在一辆大巴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就是维罗妮卡,当时的维罗妮卡正在波兰旅行,拿着照相机的她拍摄下了广场发生的冲突,在快门按下的时候,她也拍到了正站在广场上的薇洛妮卡。
照相是一种镜像的完成,但是这个完成过程却之呈现了一种看见,而没有从看见建立所对应的被看见,也就是说,薇洛妮卡站在广场上的时候,看见了车上正在拍照的维罗妮卡,她惊讶于和自己完全一样的另一个女人,在注目片刻之后她离开了;但是维罗妮卡拍下照片的时候,却没有看见薇洛妮卡——薇洛妮卡看见了维罗妮卡,而维罗妮卡没有看见薇洛妮卡,看见和被看见并没有形成在场的闭环,直到薇洛妮卡死去之后,维罗妮卡和亚历山大翻开那些旅行时拍摄的照片,才发现她拍摄到了另一个自己的影像,但是这种看见变成了时间的隔阂,即使维罗妮卡看见了,已经死去的薇洛妮卡也完全不会被看见。
导演: 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
看见和被看见,在相异的世界里发生,这便是同一性之外的差异性的凸显,基耶斯洛夫斯基如此用意似乎在证明:薇洛妮卡的故事只在自己看见的世界里发生,而维罗妮卡在最后看见薇洛妮卡影像的时候才知道了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才知道了镜像的意义,也由此得到了感悟——那么,薇洛妮卡最后被维罗妮卡看见而获得的感悟,到底意味着什么?只在自己世界里发生的薇洛妮卡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孤独者,虽然她对父亲说的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并不孤单,我在这世上并不是孤单一人的。”她可以深情唱完最后一个长音而不管暴雨的来临,她可以不顾世界发生的风波而专注于自己的音乐,她可以和男友安泰克在小巷里热吻而不顾忌旁人,她也可以在男人们试音的时候在旁边展露自己的歌喉,可以说,薇洛妮卡全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拥抱孤独也享受孤独。但是在她最深情地拥抱音乐时,却猝然倒下,那一刻呈现的是颠倒的世界,最具活力却孤独地走向了死亡,当葬礼举行,基耶斯洛夫斯基用了一个死者的视角:神甫在祷告,家人和朋友目送着,泥土撒下来,最后是一片被埋葬的黑暗,死者的视角看见了这个和自己告别的世界,这是怎样一种残忍和绝望?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这个镜头是颇含深意的,仿佛死者未死,一方面是薇洛妮卡为自己命运的无情悲叹,另一方面却也是为她寻找另一个自己的出现埋下了伏笔,正如她死亡之前最后唱起的那首歌:“我要离开,不要随我冒险飘向茫茫海洋,以免失去自我而迷航,千万不要跟随我,更不用为我担心,我要横渡那无人越过的大洋,但我有密涅瓦女神吹送,我有阿波罗引航,九位缪斯示意大熊星指引方向….…”因为死亡而寻找,就是不失去自我的表达,就是不迷航的证明,而薇洛妮卡之死又不是在自我层面的毁灭,基耶斯洛夫斯基在这里赋予的是一种波兰式的解读,那就是薇洛妮卡所承受的疼痛和死亡。行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她看到了运载着列宁像的卡车;安泰克问她的手是怎么受伤的,她说高中时被门夹住了;她去克拉科夫阿姨家,看到的是一个侏儒律师;她拿着乐谱去视唱的时候,被广场上的示威者撞掉了乐谱;视唱时她感觉到胸口的疼痛,在街上她难过地弄乱了那些枯叶,坐在长凳上的时候,走过来一个戴礼帽的男子,疼痛中的薇洛妮卡看见的却是一个倾斜的世界……
《两生花》电影海报
疼痛的世界是倾斜的世界,死亡的世界是颠倒的世界,这就是薇洛妮卡看见的波兰,这是一个和政治息息相关的波兰,而波兰无疑造成了她的疼痛和最后的死亡。这是薇洛妮卡所具有的镜像意义,当她的疼痛和死亡变成一个引子,对于维罗妮卡来说,则成为她寻找自己——以另一个自己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全部意义:她感觉到胸口的疼痛,“我有一种伤心的感觉,为某一个人。”在父亲面前,她又说:“不久前,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重新觉得自己是孤单的,这是突然间发生的,然而一切都并未改变。”伤心和孤单,正是因为薇洛妮卡的死亡在这里得到了呼应,另一方面,维罗妮卡也正是从薇洛妮卡那里开始了真正的寻找:她去观看了木偶戏,舞蹈的木偶死去,又以蝶变的方式复活;她看到了操纵木偶的男人,目光完全被他吸引,她对父亲说:“我恋爱了。”
从女友那里得知,操纵木偶的男人叫亚历山大,他也是创作儿童文学的作家,于是她找到了亚历山大创作的图书,慢慢进入到了他的文本世界。无疑,从薇洛妮卡到薇洛妮卡,从死亡到复活,从波兰到法国,亚历山大这个“作者”是连接她们的主要人物,那一盒他送给维罗妮卡的磁带里,录下的是唱歌的声音、奔跑的声音、破裂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这一些声音是不是和薇洛妮卡的经历有关?他以匿名的方式寄给了维罗妮卡,维罗妮卡又根据声音的线索找到他,由此维罗妮卡被选中,由此两个人相遇。但是这种连接并不是只是为维罗妮卡寻找到另一个自己而使自己成为引领者,更重要的是他也在这个过程中成为真正的作者:“我一直就想创作一部作品。”这部作品就是“双生花”,就是从“她们”的世界发现同一性又构建差异性——所以维罗妮卡和亚历山大才在薇洛妮卡提供的关于疼痛和死亡的镜像中寻找真正的呼应,这种呼应便是爱,不是男女之爱,而是人类之爱,灵魂之爱,自由之爱。
“我想确定在心理学层面上是可能的……”这就是亚历山大构建爱的目的,这也是他创作双生花的意义,而维罗妮卡在找到了心灵之爱的时候对他说:“总感觉生命会在另一个地方出现。”另一个会让自己不再看见倾斜和颠倒的世界,另一个会让自己不再疼痛,另一个会让自己不再脆弱,因为那双手缩了回来,因为那双手被另一双手保护,因为那双手按下快门看见了自己。同一性构建了镜像的世界,而镜像之存在提供的是这个世界关于爱、关于灵魂、关于自由的认识:小女孩曾经拿着一片树叶,“这是第一片树叶,春天所有的树都长叶子了。”而最后的维罗妮卡拥抱着那株高大的树,音乐传来,仿佛是薇洛妮卡唱出的那首歌:“我有密涅瓦女神吹送,我有阿波罗引航,九位缪斯示意大熊星指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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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成长十八“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