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5《续西游记》:为指人身一点真
行者道:“师父,保身者,实所以保经;莫要使身不保,经亦无存。徒弟这机变,乃从权之义。急早依徒弟,愚哄那妖魔,且出了洞,再作计较。”
——《第二十六回 唐长老不入邪踪 猪八戒忽惊梦话》
1992年购置了《西游记》,是九品书库中编号为5的厚实文本,并在高中最后阶段完成了阅读,现在书已经发黄但还是放在书橱的显目位置;时隔32年后购买了《续西游记》,同样是岳麓书社的版本,同样是“古典名著普及文库”系列——从《西游记》到《续西游记》,在购买和阅读的意义上是一种“承续”,而从吴承恩文本到“无名氏”文本,西游记故事也在“续”中展开:为什么《西游记》中师徒四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已经取得了真经,并且修得了正果,无名氏还要让他们在取经之后历经艰难降妖斩魔?
《西游记》一百回在灵山取得真经之后、历经最后一难之后终结,《续西游记》其实从《西游记》的第九十八回开始“另辟蹊径”开始了师徒四人新的历程,这是《西游记》平行发展的一种结局,当然更是《续西游记》的开始,对于这样一种结构性“分叉”的叙事,作者在开卷时就表达了创作意图:“西游续记作何因,为指人身一点真。”那就是要指点一种“真”,这种真就是:“顺去人生天地理,逆来合去佛仙身。”所谓取得真经修得真身,但是无名氏认为之所以要指点“真”就在于真还没有真正呈现,“机心灭处诸魔伏,灵觉开时道力深。”也就是说,只有在灭了机心之后才能降服妖魔,只有灵觉开时才能得道,“诸魔”并不指的是那些西天路上的妖魔鬼怪,而是心魔,而心魔来自于何处?就在于人存有心机,人要机变,而一切的机变之心就指向了孙悟空,“试看悟空孙行者,降妖变化又更新。”
关于机变心,《续西游记》前三回通过如来之口进行了阐述,这也是本书最具佛教思想的体现。第一回的“入记”就写到了如来在灵山说法时提到了唐僧取经这事,唐僧的前身是金蝉长老,因为轻慢大教所以被贬了真灵,在拖生人道之后批刷出家,便是玄奘,和徒弟历经千山万水、三途八难,完成取经大业,“此经有缘,当与取去,到得东土,永为劝善之珍,可作修真之宝。”但是,如来认为虽然遭遇了八十一难,虽然受百千万妖魔,但是这其中还是靠菩萨一路护持,所以如来担心的是:“使唐僧到此,又只一件,音虑此经之取而去,复有不净处根因,魔孽阻挠道路,他师徒力量轻微,志愿如何得遂?”对于这种担心,如来也是一针见血指出了问题所在,“诸孽根心,心净则种种魔灭,心生则种种魔生。”这就是心机问题,那么,取经的师徒四人又安着怎样的心,让如来才如此担心?
在第三回的时候,唐僧四人已经达到灵山,如来便问他们各自说出“为何事求经?本何心而取”,三藏回答说自己带着一颗志诚心而来,如来认为三藏的志诚心合理合道:“祝延圣寿,正与吾经理合;既发一点志诚,经文应当给汝。”八戒回答说自己带着老实的本心,沙僧则说自己有着恭敬心,如来认为八戒的老实心和沙僧的恭敬心和三藏的志诚心一样“俱从正念”,但是当孙悟空说自己一路跟随师父,降妖斩魔,所拥有的事机变心,也就是心中有机变,对此,如来产生了疑问,一方面,“报答天地日月之恩,此经正合,取得,取得。”从花果山的一块石头为日精月华所感,取经便是一种报答,但是另一方面孙悟空正是因为有机变之心,却成了一个大问题:“这机心万种倾危,这变幻无穷诡诈,如何取得?”所以在肯定了三藏的志诚心、八戒的老实心和沙僧的恭敬心之后,如来唯独对孙悟空的机变心不满,“只因你本一机变,与吾经一字也不合,怎么取得?”
对于如来的“另眼相看”,孙悟空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认为机变心就是临机应变,“又不是奸心、盗心、邪心、淫心、诈心、伪心、诡心、欺心、忍心、逆心、乱心、反心、诬心、骗心、贪心、嗔心、恶心、瞒心、昧心、夸心、逞心、凶心、暴心、偏心、疑心、险心、狠心、杀心、痴心、恨心、争心、竞心、骄心、媚心、谄心、惰心、慢心、妒心、忌心、贼心、谗心、怨心、私心、忿心、恚心、残心、兽心……”排除这种种的心,为什么临机应变的机变心和真经一字不合?当时的如来听到孙悟空说出这许多的不同心,只是闭目端坐,此时在灵山中的比丘僧到彼对孙悟空进行了点拨:“你说一心,便种了一心之因;种种因生,则种种怪生。”这句话就是如来在说法时所说:“诸孽根心,心净则种种魔灭,心生则种种魔生。”这句话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也否定了《西游记》中取经路上磨难的意义,因为其中的降妖灭怪、杀伤生灵都是孙悟空机变所致,所以《续西游记》从这条线索开始,平行于《西游记》取经的结尾,开始了新的征程,这征程是在取了真经回到东土的“往返”之旅,这一路师徒四人重新接受了考验,而考验的重点就是如何使孙悟空去除机变之心:从最开始强行收缴他们的武器,到中间遭遇各类妖魔孙悟空再用机变,到最后以诚心化魔。
编号:C24·2240320·2079 |
这是一条主线,在主线之外还有另一条暗线,而这条暗线也是关于存心须正的“真”问题。在灵山佛会的时候,有一个在家修行的“优婆塞”名叫灵虚子,他看见有人变幻法术便被深深吸引,于是向他学习,后来比丘僧到彼告诉他,这些法术只是一种变幻之术,无非是一种自愚,也就是说它是假的,“依小僧之言,师兄净洗往日之假,亟归此日之真;放着正路不由,却走邪魔外道?”到彼的一番话让灵虚子有所悟,所以他想要弃假归真、忏悔前愆,消除罪孽,赴灵山胜会就是他求真的一种表现。在灵山上,如来对取经师徒指出了往返的使命,那就是取经之后更重要的护经,而和取经时菩萨那种护持不同,如来需要保护真经的“真僧”一路前行,“取经固是功果,保经亦是功果。”这实际上给了灵虚子和到彼一个机会,到彼毛遂自荐,之后又推荐了正希望弃假归真的灵虚子,如来对此阐述了真假正邪之道:“人身俱是幻身,法术本无邪正。若用之正,则邪亦是正;若用之邪,则正亦是邪。彼妖魔阻道,虽有神通,邪也;吾经到处,若能护持,正也。”所以最后同意由灵虚子和到彼护经就是对他们的一种考验。
这就构成了《续西游记》中的另一条线索,明线中师徒四人遭遇磨难是为了让孙悟空去除机变之心,暗线灵虚子和到彼一路护经接受考验归真,这两条线索其实都是关于磨砺、关于成长以及关于真经、真人、真僧的求真故事,它便成为了《西游记》被无名氏续写的出发点和内容建构。于是和《西游记》一样取得了五千零四十八卷真经,却又“节外生枝”从护经开始的“东归记”,整个一部《续西游记》就从如来赋予他们新的考验和新的使命开始:“真经到处,消灾释罪,降福延生,允为至宝。比丘、优婆道力若微,当借普助,各有功德。”但实际上,如来认为只有孙悟空的机变心不合真经之义,所以要磨灭孙悟空的机变心从而完成最终的皈依,其实但过于机械主义,如果说唐僧的“志诚心”是一种心诚之至的追求,取经路上也的确做到了,但是把八戒说成是老实心沙僧说成是恭敬心,也只是一种概念上的解读,而且将这两种心也看成是合道的表现,甚至比孙悟空更真更纯更符合经义,却也没有说服力。
无名氏只是把孙悟空当做了归真的一个标本,在故事行进过程中,孙悟空也对自己的机变心不合经义发出过疑问,机变是临机应变,在取经路上面对各路妖魔鬼怪,孙悟空以自己多变的本领一次次战胜妖魔,机变就是他的降妖武器,而且那些妖魔制造种种幻象障人耳目,也是一种机变,以悟空之机变降服妖魔之机变,合情合理,为何又是一种魔声之源?在兵器被存于灵山库藏之后,孙悟空也想出了去偷金箍棒,遭遇妖魔鬼怪后他又千变万化,这些都是机变的表现——在取经路上发挥了作用,在护经路上同样必不可少,为什么就是一种不净根的表现?所以孙悟空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妖怪“要蒸师父的,要煮师父的”,自己只是上前救护,这机变缘何成了“妖魔怪起”的原因?为什么志诚心、老实心、恭敬心却让如来喜欢?“这会师父以志诚心待那老儿,那老儿却不把志诚待你!便老实、恭敬也没用,还要我徒弟机变找寻。”对此三藏的说法是:“徒弟呀,人心还是志诚好!若人存了这点志诚,万谋万遂,千灵千应。”面对孙悟空的不解,三藏说:
说志诚,真灵应,色相皆空归静定。一腔不失赤子心,满胸全无虚假性。无虚假,欺伪消,浑然天理绝尘嚣。当机接物皆真实,朴往醇来不诈浇。不诈浇,方寸地,不假机谋多智虑。志诚动物若神交,梦寐羹墙如一契。如一契,说奇逢,岂知就里尽虚空。一诚无着随感应,万事谋为自遂通。
对于师父所说的志诚心,孙悟空还笑他:“依师父这等说,当初只该坐在家里,说:‘大藏经文来了来了’,存了志诚便罢,何劳万水千山,拨了十四五年的口嘴,走了十万八千里的路头。连这一篇的志诚话儿也多了!”而三藏却将志诚的真义放在了护经的过程中,让孙悟空自己去慢慢领会,而孙悟空面对困难时也依然临机应变,他更是将机变和保经联系起来,“师父,保身者,实所以保经;莫要使身不保,经亦无存。徒弟这机变,乃从权之义。”虽然是从权之义,是无奈之举,但是在护经途中也发挥了作用。实际上,无名氏之所以要单独拎出孙悟空的“机变心”,一方面给了孙悟空再次磨砺的机会,另一方面,是让机变仅仅停留在工具论上,而不是变成一种初始心,所以在同样一百回的故事里,既是对机变的批判又让机变发挥作用,孙悟空陷在一种矛盾中,无名氏的故事也处处凸显了矛盾,而矛盾的背后则是“真”从宗教意义变成了世俗意义,一个例子就是出现了名为“曹操”的妖怪,这个历史上的真人在这里就变成了“权奸篡汉,陷害忠良”的代表,是一种妖魔,“我生前做了恶业,如今只得随缘,倘两姬说的魔王肯容,也不枉了来此一番!”所以最后这部神魔小说就活活变成了和忠义有关的儒家道德小说。
机变之心变成了孽根心,这当然是无名氏的一种偏见,但是《续西游记》从取经转向护经,却是一种颇有创造性的转向,围绕着护经,有“幽谷洞行者寻经”“沙僧帮战斗忘经”“唐长老奉旨封经”“清净地玄奘尊经”“且随三藏拜真经”等一系列故事,寻经、封经、尊经、礼经、诵经,一切都围绕着一路上如何让真经发挥作用,又如何护送至东土大唐为线索贯穿起来,经的意义被逐渐放大,而妖魔鬼怪也从取经路上想吃唐僧肉转向了护经路上要得到真经,就像第十二回中的赤花蛇精所说,以前想要吃它一块肉成仙得道,而现在他从灵山下来已经证了仙体,即使捉去了也吃不得了,“只是闻得他取来的真经,大则修真了道,小则降福消灾。我等安可不摄取了他的,做个至宝。”所以如何拿到真经就成了妖怪们新的目标,而他们所遇到的第一个妖怪就是专门吃经文的“蠹妖”,老蠹妖行动之前就说:“吾闻宝经一藏共有五千零四十八卷,必要全到手了,方好动咮。食尽了,必获通天彻地不老长生,岂不大快?”
妖怪们要得到真经也是为了自己修仙得道、长生不老,但是真经的真正意义在于惩恶扬善、祛病消灾。一方面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唐僧的诵经、礼经就是为百姓灾殃洗荡、疾病消除,第二十一回说,唐三藏念了《光明经》,眼盲的婆婆就看见了,念了《五龙经》,耳聋者也听见了;第十七回说到三藏在村子里为大家诵经,“那地方观看的,那个不称扬圣僧道场功德,诵经的因果!把村家灾殃洗荡,疾病消除,都回心向道。”第九十五回三藏就是以经为“药引”,“原来家家都有病因,或是不忠不孝,或是奸盗邪淫,或是大秤小斗,或是怨天恨地,造出种种恶因,以致疾病灾害。”他在庙中礼拜真经三日,“却说香烟缥缈飞散各家,无远无近处处都闻香气,病者个个安康;那香气不到之处,真是泥丸子见效,一时把人家灾病消除。”为普通人祈祷平安康健,为因种种恶因而生疾病灾害者灾病消除,这就是真经具有的现实意义。
而另一方面,妖怪想要得到真经,这一种欲望本就是幻象,真经却能让他们回头是岸,这便是救赎的意义。第三十二回中的七情和六欲两个妖怪问唐僧自己的罪过,唐僧便说:“二位要明白这功课,乃是我僧家修心阡悔道场,课诵经典,建立功德。”于是他将《心经》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当诵到“无眼、耳、鼻、舌、身、意”时,六欲忽然大悟道:“圣僧老爷,我明白这功课了,家去做本分营业罢!”三藏又继续念念经,当念到“照见五蕴皆空”时,那七情也跪倒说:“老爷,我也明白了,家去做个平等心肠人罢!”于是两个欣欣喜喜,出门而去;第五十三回中,孙悟空路遇小妖,小妖上前来扯孙悟空的经担,“只见经担上金光万道,光中现出金甲神人,各执着降魔宝剑。”小妖害怕报告了魔王,魔王来战,看到唐僧四人头顶上现出了元神,元神手里捧着的是《智度尊经》,“妖魔方要喷气,那里喷的出!看着众小妖渐渐矮小,如有渐灭之状。妖魔慌了,不觉的合掌跪在地下,半句声也作不出,静悄悄只把手往东挥,如指引叫去之意。”
一方面是为了磨砺孙悟空的机变之心,另一方面通过护经展现真经的用意,这就是无名氏《续西游记》的主题所在,但是在这种从宗教向儒教实用主义转换中,《西游记》中的那种反抗精神已经彻底不见,按照鲁迅引用《西游补》所附杂记对本书的评价,“《续西游》摹拟逼真,失于拘滞,添出比丘灵虚,尤为蛇足”,就指出了书中的到彼和灵虚子是画蛇添足的设置,将灵虚子的成长融入其中固然不错,但是当初如来让他们护经,却变成了如影相随,如来给比丘僧的是八十八颗菩提珠子,“遇有魔孽,持诸手内;一粒拨动,万邪自消,随经到处,勿生怠惰。是乃圆觉实行也。”给灵虚子的木鱼棒子,“按此梆子,非是缘木求鱼,乃是净心驱魅。”一个是转圆之正觉,一个是声闻之功德,两人以此做武器一路护送,竟也寸步不离,当然最后抵达东土大唐,也完成了护经的目的,唐三藏也因此受封成佛,“行者、八戒、沙僧俱各归真,龙马还原。灵山大庆龙华胜会,善功圆满,万有吉祥。”于是《续西游记》在“节外生枝”之后又回归到“西游”的序列之中。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5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