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18《我略知她一二》:我在梦里看见了合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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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窗户前,看着镜头,然后目光从前方转向右侧,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这个女人是玛丽娜·维拉蒂。她是一位女演员。她穿着一件有两条黄色斜纹的深蓝色毛衣,她有俄裔血统,她的头发是深栗色或浅黄色,我并不确定哪一种。”然后她的头慢慢从右侧转过来,继续对着镜头,开始说话:“老爸布莱希特要我们演员说话如同引用人的话语一般。”接着,她又将头从前面转向左侧,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个女人是朱丽叶·詹生。她住在这里……她没有俄裔血统。”

从右到左,一次简单的转向,却不再仅仅是一个动作,而是变成了叙述的转变:右侧时她叫玛丽娜,左侧时她叫朱丽叶,右侧时她有俄罗斯血统,左侧时她没有俄罗斯血统——一次转向就是一次命名,一次命名就是一种否定,那么她到底是谁?谁给她命名?为什么转向会发生否定性的改变?这是一种感观上的疑问,但是当她在正面对准摄像机的时候,其实解构了不管是右侧还是左侧的命名,因为说话是引语,也就是所有的命名都被放置在引号里,不管是直接引语,还是间接引语,都远离了自己的语言,甚至远离自己的存在。

这是布莱希特间离效果的一次运用,那么站在镜头前的她是一个在《我略知她一二》电影里的主角?还是可以从电影情境中挣脱出来的演员?或者就是和那个低沉的声音对话的人物?不仅仅是拆解了表演和真实直接的那堵墙,连电影本身也似乎不存在了——那个低沉的声音是戈达尔发出的,他站在镜头后面,他不出现在电影里,但是他却在提问,在叙说,在语言的世界里,一切都是被他控制了,即使他说出“不过那并不重要”的时候,声音也支配了场景:它控制了她的转向,它命名了她的名字,它取消了重要性。

起始的一幕,已经宣告了戈达尔的影像实验,而当一切都被声音控制的时候,一切都在声音中命名的时候,是不是索性拆解所有的墙:作为观众何不也来命名——她是谁,或者叫玛丽娜,或者叫朱丽叶,但是我还是叫她朱丽叶。这是自由选择?当场景在电影里过渡,当故事在叙事中展开,当结局在时间中出现,其实在87分钟封闭的时间里,观众是不自由的,或者说,在不选择意义上,才可以被称为观众,一切的阐述,一切的评价,都只在87分钟之后变成观众自己的东西。

如此,其实在一部电影中,已经被分隔成了不同的单元,而戈达尔就是要在电影里和电影外建立自己的影像叙事,无论是盖斯达特心理学还是小说社会学,无论是具有波普艺术理念的臀部文明,还是可口可乐为代表的消费主义,电影其实变成了一部社会学论文,而在里面,断裂式的存在,从电影里面扩展到电影外面,从语言过渡到行为,从政治延伸到经济,而最后那些存在于87分钟里的人,也都变成了一个个断裂的存在,从而成为60年代法国社会的样本。

导演: 让-吕克·戈达尔
编剧: Catherine Vimenet / 让-吕克·戈达尔
主演: 安妮·杜普蕾 / 玛丽那·维拉迪/Joseph Gehrard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上映日期: 1967-03-17
片长: 87 分钟
又名: Two or Three Things I Know About Her / 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两三件事 / 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


“2 ou 3 choses que je sais d'elle”解构是从片名就开始了,2或者3,是分散的,是游离的,是模糊的,像数字一样在屏幕上跳动,这便是她——一个叫做朱丽叶的女人的生活状态。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是“2”的过去,她可丈夫可能还会有第三个孩子,这是“3”的可能,在过去和未来数字中,现在在哪里?这其实就是朱丽叶的矛盾现实,当她把哭泣的女孩送到那个寄托的地方的时候,走在街上的时候,画外音的戈达尔依然用低沉的声音说:她的生活一年又一年的重复,男人不知道她的真实状态,她可以骗他,而结婚了之后,孩子有了,她还会骗她,只要第三个孩子出生,一切就没事了。2指向的是过去,是谎言般的过去,3指向的是未来,掩盖谎言的未来,那么真实的朱丽叶是谁?

是一个兼职的妓女。所以这是“一个关于妓女的生活”,但是在3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她就只能在2的世界里,在掩盖谎言的生活里,于是错乱,于是倒置,于是隔阂,便成为生活的主题。而2的过去带来的现在,在朱丽叶的身上首先体现的就是孩子本身的分裂状态: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似乎乖一点,女孩似乎很爱哭,当朱丽叶开始一天是生活和“工作”的时候,她不得不把爱哭的女孩送到寄托中心去,而所谓的寄托中心其实也是一个妓院——那个老人推开门,对着里面暧昧的男女说:“还有七分钟。”然后听到了敲门声,朱丽叶把女儿送来了,接着老人把哭泣的孩子带过来,原来那里有好些寄托在这里的孩子,于是朱丽叶走了,老人再次走到那里推开门,对立面的男女说:“还有三分钟。”接着敲门声再次响起,老人开了门,进来的是一对男人,他们走进了老人安排好的另一个房间。

《我略知她一二》电影海报

这里有孩子,有男女,这里是关于未来的场所,这里也是现在的发生地,当这两种人群被安置在同一空间里的时候,是不是一种嘲讽?而朱丽叶出门,一整天的生活似乎也在断裂中被铺陈开来。她去了服装店,去了洗头店,去了租用的犹太人公寓,去了丈夫的加油站,去了和玛丽安娜一起拍照的房间,最后又去了和年轻小伙在一起的酒店,最后回到了家。一天的生活和工作被不同的空间割裂,被不同的场景所切开,这就是朱丽叶的现实。而在每一个场景里,她也在一种左右摇摆的状态中,在犹豫、矛盾的情绪里。服装店里试用新的衣服,她拿起了青色的毛衣,服务员推荐了白色的衣服,她又挑了黄色的一件,并且说他们连蓝色和绿色都分不清,但是最后她一件也没有买,空手而进空手而出,只不过是一种行为的在场而已。在咖啡店里,她坐着翻阅着时尚杂志,要了一杯可口可乐,作为戈达尔所称的资产阶级消费主义的实践者坐着,而对面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优雅男人,他抽着烟看着她,却不对话,在这样一种行为和语言的割裂中,戈达尔低沉的声音响起:“我看着我,主观地认为别人也在看我,这种想法与客观的现实差距很大,因为我明明无罪,有时却被当成罪犯。”男人看朱丽叶,朱丽叶看男人,他们在看着别人,却也像看着自己,他们不说话,却思绪万千。

镜头在说话,低沉的戈达尔在说话,海报在说话,在那些场景中,说话者总是隐藏在里面,这是一种声画分离,而这种分离就是语言的意义探寻,语言表达什么,语言是不是指向行为?那杯咖啡被搅拌,加入糖,融化,然后形成一个图案,在这一切都发生的时候,镜头里只有咖啡,而那个实施行为的人在哪里?那只手是谁的?“主题和主题的连结,那个转移,如果有可能的话,这些东西会联到一起,也就是说在社会上生存,共同存在的东西,但是社会关系经常是暧昧的,我的思考结合之后又会分裂……”似乎是戈达尔代替咖啡在说话,而说话的主体被隐藏了,似乎引导行为的语言也不存在了,所语言好而行为,甚至行为和动机之间,并不存在着统一的逻辑关系,它是分离的,断裂的,甚至是自我解构的。

所以在这些断裂的场景里,镜头语言反倒变成了一种割裂的符号,朱丽叶的丈夫坐在餐馆里,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抽烟的女子,两个人是陌生人,是第一次见面,在开始对话之后,镜头总是只给了一个人的位置,另一个对话者总在镜头之外,里和外拆解了对话本身,于是对话的内容也变得支离破碎,他和她交谈,说些话题,但是是要感兴趣的话题,要说真实的话,于是他说:“我的生殖器在我两腿间。”女人一直在镜头里抽烟,她转过脸去看他,也转过来看镜头,她说,我为什么要说?她说,我不觉得可怕。之后镜头又全部给了他,他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但又涂掉了,书写和涂抹构成的对立关系,最后他问的一个问题是:“你对自己了解吗?”

镜头的割裂是明显的,但割裂的同时似乎又在创造另一种语言,就像一开始对于朱丽叶的命名一样,她会从场景中跳出来,以面对镜头的方式解放自己,而在这一天中,很多有关无关的人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拆解掉第四堵墙,去除表演和生活,表现和再现之间的区别:那个来自郊区的女孩说,自己没有工作,每个月来巴黎两次;那个洗头店里名叫荷勒特的工作人员说,不相信什么未来,也讨厌闭门不出,喜欢看电影,但是夏天不看,希望看戏剧,看书,特别感兴趣的是传记,最后她说:“如果弗朗索瓦和我结婚,我想生活也就是平凡的事。”来自郊区的女孩,要和男人结婚的女人,他们只是一些旁人,但是当面对镜头开始说话的时候,他们其实具有了社会学的意义,镜头更像是一个社会调查的文本,而这个文本所选择的就是那些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被生活有意无意割裂的人。

割裂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更在于身份的分裂,朱丽叶看上去是家庭主妇,但是是兼职的妓女;丈夫是加油站的工人,却一直在写给自己看的书;朱丽叶接客的那个男人是个秘书,在地铁上工作……而被命名的朱丽叶最大的身份差异就在于她既是一个用肉体赚钱的妓女,也是一个思考形而上的哲学家:在服装店,她思考现象和物质的关系,思考秩序理论,“我流泪的时候,并没有在泪痕上表现出来。”在咖啡馆里,她想到了个体和世界,当一块糖融入咖啡,“现在我在世界上,世界就是我。”在丈夫的加油站外,她的内心声音是:“乱用各种符号,只能招致对语言的怀疑,我连头都已浸没在文字意思的泥沼中,现实,被想象力的洪水淹没了。”最后站在酒店屋顶上的时候,她说:“特殊的表情只有胶卷拍下来,才是唯一的,才是自己的。”而在家里当孩子睡去,她的声音是:“我自身的意义还没有死去。”

朱丽叶是哲学家,丈夫是哲学家,玛丽安娜是哲学家,抽烟的女人是哲学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一种形而上的意义上发出声音,和现实有关,却又超越现实,而戈达尔那个低沉的声音一次次响起,似乎把所有人都纳入到了一种社会学体系中,而其实,这就是戈达尔最大的用意,就是把错综复杂的个体纳入到一种整体里,就如朱丽叶曾经说过的那样:“我喜欢说在一起,因为‘一起’是几万人的意思,差不多是一个城市。”这是巴黎,当个体被分隔开来的时候,他们都是独立的却也是无助的人,所以“巴黎让我感到压抑,过去语言的丰富性正在消失,未来的城市不知去往何处。”只有现在,在一起的现在,用思想实现整体性的现在。

指向的就是这个断裂的社会,“内阁人名格鲁菲力叶为首都圈的主席,首都圈计划进入准备阶段……”这是一开始广播里传来的声音,内阁、计划、首都圈以及作为大众传媒的广播,其实是另一种声音,另一种语言,它以强力的方式影响生活,“首都圈可以让政府更好推行阶级差别计划。”所以在这样的一种语言里,个体被分隔,有人失业,有人贫穷,有人也便沦为了妓女。而在巴黎之外,法国之外,整个国际社会似乎也处在这样一种割裂中,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无产阶级和消费社会、美国和欧洲,战争和革命……而戈达尔像以往一样,对于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进行了挖苦、嘲讽和鄙视:关于1965年河内政府的反轰炸计划,时尚杂志上美国女郎嘴唇上的美国国旗,越南战争有关的大幅图片,放在草地上的各类商品……

割裂的生活,割裂的语言,割裂的身份,割裂的巴黎,是不是有可能像朱丽叶说的那样“在一起”?“思想不能抓住现实,只是现实的幻想。”这是朱丽叶的丈夫在本子上记录的话,当现实需要这样一种幻想的时候,它也可能会成为“在一起”的隐喻。朱丽叶的儿子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走在一条悬崖边的小道上,这时对面走过来两个人,在谁也不让的情况下,那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他们合体了。”而这个在梦中合二为一的合体人,儿子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妈妈,他们就是北越和南越。”被分割的越南,在孩子的梦中统一,这是对于主导越南战争的美国的讽刺,所以,“我无法忍受称霸世界的美国。”

在梦中实现,却也是对于割裂的一种终结,所以在最后,当朱丽叶和丈夫上床的时候,似乎就以一种恢复自我的方式走向了统一,一个家,一张床,男人和女人就是妻子和丈夫,于是戈达尔低沉地说:“一切将被遗忘,一切回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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