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7《墨西哥万岁》:正在进行的革命史诗
“这是一部关于墨西哥的丰富多彩的电影交响乐。”格里高利·亚历山德罗夫站在几乎与身体同高的胶片盘前,对着摄像机说到。当时间已经来到了1979年,当谢尔盖·爱森斯坦和谢尔盖·邦达尔丘克 都已经辞世,时间里流淌着某种哀伤,在“爱与我们同在”的基调里,亚历山德罗回忆了这部电影拍摄幕后故事:1931年,爱森斯坦、谢尔盖·邦达尔丘克 和亚历山德罗来到了墨西哥这片神奇的土地,开始拍摄《墨西哥万岁》这部电影。将镜头对准这个20世纪初就完成了社会主义革命的国家,取名叫“墨西哥万岁”,表达着他们对这个国家的浓烈情感,而其实,这一切颇有些周折。
当时爱森斯坦带着电影团队是想要美国好莱坞发展,但是没有找到“共鸣者”,计划受挫,但是美国作家欧普顿·辛克莱帮助他们联系了墨西哥当局,于是他们在墨西哥画家迭戈·里维拉、大卫·西盖罗思、何塞·欧洛兹拉等人的安排下,开始了电影的拍摄,他们用了两个月时间,纵横墨西哥广袤的土地,拍摄了30至50个小时的素材,终于完成了这部电影的摄制。但是设置完成,他们的计划再次遇到了挫折,按照计划,电影胶片将寄到好莱坞,在那里完成剪辑,之后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展映。因为没有足够的经费,这个计划被搁浅了,而这一搁浅竟长达40年。
40年后爱森斯坦和谢尔盖·邦达尔丘克已经不在,三人导演小组只剩下了76岁的亚历山德罗,为了完成电影,亚历山德罗根据40年前的拍摄计划着手进行了剪辑,“很难而且也不可能完全做到如伟大的艺术大师今天还活着所剪辑的那样;但是,我们已竭尽全力,利用了他的故事梗概、文章和素描画,最大限度地使之接近于作者原来的意图。”40年改变了太多,但是时间有时候却创造了永恒:那些素材还在,“爱与我们同在”,不管是40年前纪录下的墨西哥风土人情,还是电影中爱森斯坦的构图和叙事、谢尔盖·邦达尔丘克的配音,都成为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他们以永远在场的方式穿越时间,继续书写这部关于墨西哥丰富多彩的电影交响乐——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在40年后重见天日,阐述了电影记录不被时间改变的特性,而这部关于墨西哥风土人情的电影,其关键词也是关于爱,关于死亡,关于不朽,就像谢尔盖·邦达尔丘克在旁白中所说:“这是一个异域宗教的神奇国度,这是一个经历了死亡的王国,但是,曾经的历史仍影响着现在。”
关于墨西哥悠久历史,在影像化的呈现中,就是尤卡旦半岛的文明,就是那些凝固的雕像,就是还举行着宗教仪式的教堂,就是保留着古老风俗的生活。那些远古就留下来的雕像凝结着古代人的智慧,在不同的建筑中闪烁着沧桑之美。“这是一片布满了宗教废墟和巨大金字塔的土地。”虽然经历了漫长时间的变迁,但是很多东西没有被湮灭,教堂依然矗立在山顶上。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参加了一场葬礼,他们抬着棺材举行了祭祀仪式。而在死亡仪式之外,则是一种生的仪式。在小船上,女人们赤裸着身体,在树林里,男人们则躺在吊床上沐浴着阳光,他们坦然面向大自然,他们也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男人和女人,他们在阿文迪奥这个爱情之地谈情说爱,他们寻找着自己心仪的男神和女神,他们的眼神中是爱和渴望,他们翩翩起舞表达着喜悦;万特佩克的姑娘们梦想着自己项链上的金币越来越多,她们工作,她们存钱,她们将金币串在一起,等项链上串满了金币,她们就可以和喜欢的男人约会;于是通过媒人,男人和女人走在了一起,一场盛大的婚礼举行,新娘的脖子上戴着花环,而那些参加婚礼的孩子们也是同样的打扮,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这是一种缓慢、几乎不变的生活方式。”从男女在棕榈树下跳起桑杜加舞蹈,到集市上各种水果的买卖,从收割香蕉菠萝,到妇女人以炸香蕉作为孩子们的食物,墨西哥人的生活方式是古老的,他们似乎乐意恪守着不变的传统,而这种“几乎不变”的生活方式也沉淀为一种文化,和雕像、教堂、仪式一样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我们为这个国家所感动”,亚历山大德罗夫说,他回忆在两个月的时间里穿越了墨西哥的大片土地,被感动的就是发现了一种穿越历史的纵横感,所以电影的基本结构也是以时间为轴线,展现前哥伦布时期的墨西哥、西班牙封建主征服后殖民统治的墨西哥和现代墨西哥。墨西哥的那些雕塑和生活习惯,可以看成是前哥伦布时期留下的印记,是一种“史前”的纪录。而从“狂欢节”开始,则表现了在西班牙殖民时期的墨西哥。
导演: 谢尔盖·爱森斯坦 |
瓜达卢佩圣母节,就是纪念沦为西班牙殖民地后被屠杀的那些遇难者。16世纪,科尔特斯侵占了墨西哥,在占领了大片土地之后,西班牙殖民者对这里的人民进行了屠杀,并粗暴改变了信仰,所以每年这里都要举行仪式,一方面他们再现了耶稣受难的故事,他们背着十字架,以爬行的方式一步一步通向上顶的寺庙,另一方面,他们则戴上魔鬼的面具——每年的11月2日就是墨西哥人的“死亡之日”,他们从死者的哀悼开始,戴着各种骷髅造型当教堂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们摘下面具,然后开始喝酒,开始狂欢,而那些面具也成为了食物,他们是巧克力棺材,是骷髅食品,这是对死亡的蔑视和嘲笑,也是生者对死亡的超越。
西班牙殖民时期的墨西哥,在电影中最主要的两段影像则是斗牛和龙舌兰农场的战斗。斗牛是西班牙殖民者带到墨西哥的传统,巴洛尼多和兄弟都是斗牛士,他们在参加斗牛之前和母亲告别,然后穿好装束,走进斗牛场。当那头暴烈的牛奔向他们,“死亡和胜利游刃于刀刃之间”,巴洛尼多在表演中被一头牛撞飞,但是他很快爬了起来,最终用剑刺中了牛背,在红色的鲜血中完成了死亡游戏。而巴洛尼多在表演时目光总是寻找看台上的一个女人,她叫赛洛·考尔德,是巴洛尼多的女神,而巴洛尼多的斗牛表演就是为了自己的女神,当斗牛结束,观众向他投来夹着纸币的帽子,整个斗牛场在欢呼和鼓掌中成为胜利者的舞台。
这是西班牙文化在墨西哥的一种移植,尽管已经成为了墨西哥的一个传统,但是在爱森斯坦的镜头下,斗牛呈现的暴力,暴力带来的鲜血,以及鲜血背后的死亡,仍然成为一种讽刺,而巴洛尼多以生命为代价想要换取的爱情,多少有些虚无。这也反映了西班牙殖民统治时期的墨西哥人民背负着伤痛,“墨西哥是温柔的,也是残忍的。”残忍的故事便是“龙舌兰”:雇农们在龙舌兰庄园里收集用来制酒的龙舌兰汁液,他们赤着脚辛苦地干活,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中其实有着太多的屈辱。一名叫塞巴斯蒂安的雇农刚刚和妻子玛利亚结婚,玛利亚来到庄园和丈夫生活,但是按照规定,雇农的新婚妻子必须先交给地主,于是玛利亚被带到了地主楼上的房间了,而且地主的朋友看上了美丽的妻子,于是那扇门被无情地关上了。塞巴斯蒂安等待多时不见妻子的影子,他知道事情不好了,于是开始了反抗:他和其他几个雇佣偷取了地主的那些枪支,然后开始了解救行动。但是地主的那些打手发现了他们,于是打手们开始追击雇农,在龙舌兰庄园的广阔土地上,雇农和打手的激战开始了。雇农终因势单力薄败下阵来,他们被绑住,然后被实施了酷刑,几乎整个身子被埋在土里,然后打手骑兵围着他们,在日光的炙烤中有人死去——塞巴斯蒂安也没有逃脱,最后当玛利亚走出那扇门,她的寻找变得毫无意义,她在高墙下行走,最后留下的是那个长长的影子。
《墨西哥万岁》电影海报
《龙舌兰》完全改变了纪录片的风格,这场地主和雇农之间的争斗完全变成了战争,里面有暴力,有屈辱,也有反抗。在爱森斯坦的镜头下,这完全是一部剧情片,似乎让人回到了雇农抗击地主的真实历史中,而这便是爱森斯坦在整部电影里最具革命性的东西,这种被称为“接力赛”式的新型创作手法,是爱森斯坦的一种创造,“影片由几个小故事组成。一些故事几乎是纪录性的,另一些是情节性的。”从桑杜加舞蹈到狂欢节,从墨西哥雕像到各种仪式,都是纪录片风格,“斗牛”可以看成是纪录和剧情的过渡,巴洛尼可的斗牛故事已经是一个单独的剧情片段,而在“龙舌兰”里,故事演变为一种表演,地主喝着龙舌兰酒就是纸醉金迷的生活,而雇农的解救计划更是惊心动魄,打手和雇农之间进行的斗争紧张刺激,展现了完整的戏剧冲突,但是又没有太多表演的痕迹,它甚至在风格上延续着“纪录”。
爱森斯坦的“接力赛”式的结构融合了纪录性和故事性的叙事手法,这一种电影革命也是这位“蒙太奇”创立者的另一个实践,可以说,爱森斯坦在这里感受墨西哥的文明和激情,他也将自己的激情和爱化解在电影创作中。这是爱森斯坦新的革命,也是对墨西哥革命的一种赞许,从前哥伦布时期的墨西哥到西班牙殖民统治时期的墨西哥,按照时间轴应该是现代的墨西哥,但是展现现代墨西哥的部分显然有些弱化,客观上也是经费不足使然,“拍摄不得不暂停”,于是,爱森斯坦将镜头更多对准这片土地上已经发生的革命,从1910年的墨西哥起义,到1931年的革命,墨西哥人不断着实现着自己的梦想,尤其是那些巾帼英雄组成了“战斗的墨西哥”最动人的一幕,“这是墨西哥人民自我意识觉醒的标志”——爱森斯坦以“墨西哥万岁”作为电影名,倾注的就是这样一种情感,几千年的墨西哥历史只有在自我意识觉醒的时候才能走向“现代”的墨西哥。
这是爱森斯坦未完成的墨西哥史诗,这是被中止的墨西哥革命,这是缺失的“现代墨西哥”,但是在“墨西哥万岁”的主旨里,在影像本身已经制造了革命的叙事中,未完成便是正在进行,即使40年后,亚历山大德罗夫剪辑了最后一个镜头,他看到了一场继续着的革命:“这个戴假面的是什么人呢?莫不是巾帼英雄的孩子,该不是他必将看到,以自己双手赢来的真正自由的墨西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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