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1《纪录说谎家》:每一个词语都是一次旅行
她在说,她喃喃自语,她自言自语,她在内心深处说,她对着外面的世界说,她对朋友说,她对儿子马丁说,说是纪录,说是说谎,说是使用每一个词语,说是创造每一个词语,在使用和创造中,她也是听者——说者和听者的合一,她甚至把自己囚禁在里面,“每一张脸都像一次航行,她路过、观望,但是她所知道的就是,睡觉的时候人们都闭眼。”
每一张脸都像是一次航行,而其实对于她来说,每一个词语都是一次旅行。她叫艾米莉,从法国来到美国,这是地理空间的旅行,在这次旅行中,她丢失了东西,在德国时丢失了一件克什米尔羊绒衫,而来到美国她丢失了爱人汤姆。当她带着儿子马丁,穿行于这个陌生城市的时候,她的词语的旅行开始了,她是“纪录说谎家”:“人们说属于真实的东西总会碰壁,所以他们藏着掖着。”真实被谎言说取代,因为她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当艾米莉的那本言说的词典被打开,她沿着两个方向旅行:一个是回忆,从法国来到美国发生了什么?朋友从洛杉矶打来电话,问她:“汤姆呢?”艾米莉说,已经分开了,朋友很意外,朋友在惋惜,艾米莉拿着电话,眼中闪烁着泪水,“来美国之后一切都变了。”
打开的词典通向那个“一切都变了”的时间,对于艾米莉来说,出现的词语叫:痛苦。“但是她心中有一个词,它不请自来,在她的心中钻了一个孔,这个词就是痛苦。”陷在痛苦中的她不会向别人叙说自己的痛苦,它藏着掖着,只有在朋友的电话中她的眼中才闪现出泪光,于是她成为了说谎家,“跟一个男人分开了,就意味着在所有男人中流亡。”而她也找不到真实,她看到各种男人的脸,她害怕去读他们脸上的表情;她也无法在女人的脸上读到希望,“我感觉我迷失于世界,迷失于有关人脸的一切,我所在之处除了言语和脸,什么都没有。”脸和词语包围着她,她只能迷失在脸和词语里。她从一个女人脸上看到了自己,“这个女人严肃的表情和迷失的眼神,让我感到高兴,她是真实的。但我在她那儿认识不到自己自己,她的脑中是一片空白。”与其是从女人的脸看到了自己,不如从自己的痛苦中把所有女人都当成了不真实、空洞的词语。
不真实的词语仅仅是表示事物的词语,仅仅是关于感觉的词语,仅仅是每天不断重复的词语:工作、吃饭、洗衣、睡觉,循环不停,每一个词语都失去了意义。这是翻开自己的词典看到过去的那个词语,而顺着“痛苦”这个词语向前,是另一个词语,那是“做爱”。艾丽米总是会闪现汤姆完全裸露的身体,闪现两具肉体在一起的情境,那时他们是相爱的,那时他们交合在一起,那时他们只有一个词语。这是最久远的词语,当一切都变成了回忆,它一样是不真实的,在打字机上她打下了“身体分开”这个词组;而在马丁不在的房间里,她抚摸着房间里的家具,然后脱掉了衣服,然后躺在床上,这是一张床,一具肉体,它们是单数的存在,只有一个人,做爱的词语已经毫无意义,而艾丽米转过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样裸体,却只是自我的镜像,那条垂直下来的线割裂了镜像中的肉体。
导演: 阿涅斯·瓦尔达 |
从痛苦向前是分离,从分离向前是做爱,两个词语构成了回忆世界里的过去。但是当痛苦成为现在的一个词,艾米莉也开始沿着另一条时间轴线旅行,那就是从现在面向的未来。她每天打字,每天面对着不断被整平的沙滩,面对着不断重复的生活,要走出来的确很难,但是那本字典向另一个维度开放,她必须选择新的词语。这个词语就是“马丁”,儿子的名字,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它包含着更多的意义:“有一张脸有各种各样的名字,一张孩子的脸不会想闭上眼睛。”马丁的意思是爱,是耐心,诗意黎明,是飞行,是温柔,是沙滩,她去学校接马丁回家,她做好吃的给马丁,她陪他去沙滩做出螃蟹的动作,在马丁面前,她总是微笑,而马丁也喜欢她的笑。
马丁是爱,而爱这个词语更多的意义是:家。“家在身体里。”她开始更换公寓,搬出了丽莎的房子,她和马丁租住在新的房子里,她把别人舍弃不用的家具搬进来。在和马丁在一起的日子里,她感觉到了一种满足,“所有马丁代表的词语都有其意义,甚至是愚蠢的有魔力的词语。”但是对于艾丽米来说,词语的旅行还没有结束,关于未来,她必须有更多的词,一方面是关于马丁的,另一方面则是关于自己的。住进新的公寓之后,她让马丁拥有独立的房间,但是马丁不习惯一个人睡,他总是在黑夜到来的时候问妈妈,能不能和她一起谁,或者可以将被子拿过来,或者说自己就是一只小蚊子,但每次马丁的请求都被艾丽米拒绝了,“你需要一个人睡。”这是艾米莉希望他独立的开始,但是另一方面,马丁也有自己的词语,他总是问她关于“爸爸”的情况,他问爸爸在哪里,他说你总是不提起爸爸,但是每次艾米莉保持沉默,无语的状态对于马丁来说,是爱的缺失。
马丁在玩滑板的时候,看到了另一幢房子里正在打字的男人,他朝他看,男人抬起头,朝他微笑;之后有一次艾丽米一个人在房间里,马丁回来无法用钥匙打开门,他又跑到打字男子那里,“你能帮我扭动钥匙吗?”男人答应了他。第一次的注视,第二次的请求,马丁为什么对一个陌生男人说话,实际上,马丁拿他当成了“爸爸”,艾米莉也打字,当男人在打字的时候,马丁找到了一种认同感。所以马丁回来之后就抱怨母亲没有在家,“我不喜欢没有你的生活。”马丁或许更不喜欢没有“爸爸”的生活,那怕“爸爸”只是一个词,一个和打字男人一样陌生的词。艾米莉无法让马丁拥有这个词,她在自己从痛苦开始的词典里,也找不到这个词,所以让马丁独自睡觉成为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纪录说谎家》电影海报
而在向未来打开的词典里,自我也成为艾米莉必须写下的词。在痛苦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女人严肃的表情和迷失的眼神,她认为从她那里认识不到真实的自己。而在不断走出痛苦的过程中,她又在女人身上发现了那个叫“自我”的词。她会专注于看那个头发卷起来的女人,在她身上她看到了一种趣味,“她的头发就像迷宫,这让我镇静。”她去咖啡馆,和蒂娜聊天,蒂娜说起自己现在已经不再依赖丈夫,也不再想念和丈夫一起的儿子,“他更爱爸爸。”而对于女儿,也不再操心,因为她已经有了工作,开始自食其力。在生活上,蒂娜总是帮助她,而在独立意义上,蒂娜也为艾米莉树立了榜样,艾米丽一步步寻找自我,就像那些家具,看起来破旧,但是对于她来说,却有着重要的价值。后来有电影剧组找到她,说是想要为电影录一段法国话,于是艾米莉试着去录音,当听到自己的声音,她不敢相信,录音师告诉她:“我们总是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声音在录制过程中和自然的声音不同,但是一样是自己的声音,就像艾米莉的生活,遭遇了分离,经历了痛苦,当面向未来,她还是她,声音是一个言说的世界,是属于自己的词语,而生活,也一样充满了自己的词语——“痛苦”之前的“分离”,“分离”之前的“做爱”;“痛苦”之后的“马丁”,和“马丁”有关的“家”,“家”之后的“自我”,它们构成了艾米丽的词语世界,她在这些词语世界里旅行,她让这些词语变得更真实,她赋予了这些词语意义,“我渴望海滩。”因为那是更广的世界,更远的目标,以及更多更丰富词语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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