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1《南方车站的聚会》:道德焦虑下的影子人生
刘爱爱并没有将政府嘉奖的30万元奖金存进银行,她从警察刘队的车上下来,走进银行,却又趁机走出了银行,在刘队意外一瞥中,她已经和周泽农的妻子杨淑俊走在一起,她们怀里揣着黑色塑料袋里的30万元,慢慢离开银行,在并不知道刘队就在身后跟踪的情况下,两人彼此忘了一眼,露出了笑容——最后一个镜头,是两个女人“计划”成功后的长镜头,并无防备的行走,露出笑容的表情,将惊险、不安以及在边缘地带发生的“南方车站的聚会”推向了终结。
在两个女人“成功”的背后,是警察的刘队的目光,作为代表法律体系执行者的警察,当她们的行动进入到了这个看和被看的结构中,是不是意味着最终走向一种法律的“审判”?字幕被打出:“三天后,警方将刘爱爱带走调查……”据说这一句话并没有出现在国际版里,而当在国内版里出现,很明显有着刁亦男本土化的某种妥协:刘爱爱“举报”了周泽农而得到的30万元悬赏金,并不应该成为一种合法收入,而刘爱爱实施这个行动也完全是周泽农的计划,他想出这一幕乌龙在逃避了警察的眼睛之外,更是为了因自己坐牢而五年未见的妻子杨淑俊一种补偿,当最后刘爱爱将30万元钱交给了杨淑俊,这种补偿便完成了。但是刁亦男在最后打出字幕,便又将这种道德意义的补偿又重新纳入到法律体系,和周泽农的“牺牲”一样,这只不过是一个道德焦虑下的“影子人生”。
周泽农想让妻子杨淑俊举报自己从而得到30万悬赏金,杨淑俊这是不是涉及违法?刘爱爱最后拿着钱去银行,为什么要让刘队开车送去?在警察眼皮底下刘爱爱又和杨淑俊在一起并把30万元钱交给她,难道她们没有想到身后的刘队?这些或者只是一种剧情逻辑上的疑问,撇开这些,从车站“聚会”开始,到其中的抓捕、误杀,直到最后拿着钱而被警察发现,这一切似乎都是一种具象化、视觉化的“影子故事”:在夜幕下的车站里,火车隆隆驶过,车站的墙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这便是“逃犯”周泽农,接着是撑着红雨伞出现的刘爱爱,她取出一根烟,然后向周泽农借火,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到斑驳的墙上;在进入候车室的时候,两个人保持着警惕,对话也是隐约展开,在一前一后进入的过程中,影子先投射在里面,变形扭曲而放大的影子反倒变成了对于本体的一种压抑;在警察开始包围旅馆的时候,周泽农从302的房间逃下楼梯,也是以影子运动的方式制造紧张气氛……
影子取代本体,这样一种叙事方式除了制造神秘、不安和恐惧的氛围之外,其实也是对于周泽农生存的一种写照:故事中发生冲突的时间都是在晚上,故事发生的地点则是在野鹅湖——这是一个“三不管”的边缘地带,在这个秩序和规则缺失的地方,也许每一个人都是变形扭曲的影子。影子必须要依靠光才能存在,但是光却能给影子制造“疼痛”,在光和影子几乎充满悖论的关系里,周泽农的生存境遇就必然和野鹅湖一样,必然和光天之下背面的黑暗一样,处在边缘地带,而正是这种边缘存在的叙事使得“误杀”不断发生——周泽农就是在“误杀”中重新成为罪犯,重新逃亡,也重新走上了不归路。
导演: 刁亦男 |
他从监狱里出来,这是自由的开始,但是他却不是回家,不是和分别五年的妻子杨淑俊相聚,而是回到了盗窃团伙,这是不是一种失误?在晚上分区实施摩托车盗窃的分工计划中,两派之间产生了矛盾,在打斗中枪声响了,猫耳猫眼一边有人被打死,持枪走火的是周泽农一派的“黄毛”;这次的“误杀”是致命的,这把从云南搞来的枪支也将周泽农带入了漩涡,在马哥为了解决争斗而决定进行“偷窃运动会”时,“黄毛”在开着摩托车经过一个涵洞时被猫耳猫眼“斩首”,跟在后面的周泽农目睹了这一切;周泽农想要为“黄毛”报仇,却在追击的路上开枪,不想他打死的竟然是一个警察;这次“误差”终于使他成为通缉犯,出狱而重获自由也在一颗误杀的子弹中化为泡影。
狱中五年,周泽农和这个世界是隔绝的,而从隔绝的世界出来,对于他来说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影子人生的开始。在一连串的误杀中,周泽农踏上了不归路,但是刁亦男制造这诸多的“误杀”并不是要将周泽农推进那个再也无法走出的漩涡,而是在他身上投射了一些道德的力量,或者就是将他塑造成一个不是坏人的坏人,这种道德中间地带存在者的意义,一方面能够表现出这个时代还存在的道德感和些许的善性,另一方面正是这种善行的存在,折射出普遍意义的恶,而这种恶并不是杀戮制造的死亡,而是像“野鹅湖”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存在一样,在“三不管”中造成制度和秩序的缺失。
恶和善是交错的,甚至互为因果。一种恶是盗窃团伙本身的恶,他们夜晚盗窃摩托车,然后分赃,他们的存在解构了最基本的社会秩序,黄毛的开枪杀人,猫儿猫眼的断头行动,都是这一种恶的极端表现;而在这种极端的恶之外,还有一种隐藏的恶,马哥在分区问题出现冲突之后化解矛盾,建议开展“盗窃运动会”,而其实他和猫耳猫眼串通一气,无论是黄毛被断头,还是想要为黄毛报仇的周泽农陷入被围追的困境,马哥都参与了计划,最后在302房间周泽农发现了真相,受伤的他终于血债血还,将猫眼刺杀,血溅起在撑开的雨伞上,形成了夜晚最暴力的一个镜头;还有一直在寻找周泽农、并通过刘爱爱发现他的线索的华华,也是阴谋论的实践者……周泽农就是在这一样充斥着恶的世界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人生,也最终成为了牺牲品。
《南方车站的聚会》电影海报
在盗窃团伙的恶之外,善性缺失的也还有以警察为代表的法律体系,当一个警察在执勤中被周泽农枪杀,他们才开始大规模抓捕,这完全是一种私利性,盗窃团伙不断壮大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盗窃团伙制造了这一片区不安定因素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甚至盗窃团伙内部发生恶斗,他们又在哪里?更深刻的思考是:“野鹅湖”周边环境复杂,作为警察的他们又在哪里?周泽农成为他们的目标完全是因为他杀死了一个人民警察,而在抓捕周泽农的过程中,一场混乱中杨淑俊的弟弟杨志烈被警察打死,这是警察的“误杀”,即使杨志烈和盗窃团伙存在某种关系,但他至少没有直接危害社会的行为,而警察将他打死之后,也没有任何惩罚,所以可悲的是,杨志烈成为了这个本就缺失的法律体系的牺牲品,而警察在抓捕行动中,竟然和盗窃团伙一样实行分区作战,他们骑着摩托车在夜晚开展行动,看上去和盗窃团伙又有什么区别?
盗窃团伙和警察的同一性,其实在解构着规则和秩序,在这样一个只有恶没有善的世界里,周泽农的存在就具有了典型意义,他曾经入过狱,他参与了盗窃,他甚至还杀了人,这是他身上的恶,但是他身上却有着最基本的善,他误杀了警察,却充满了悔意,“如果知道是警察就不会开这一枪”,这是他最基本的逻辑推理,这种推理充满了善;他知道自己走上了不归路,但是觉得对妻子杨淑俊有着太多的亏欠,所以要设计让她举报自己然后拿到30万元的悬赏金,甚至他做好了自己被警察打死的准备,只为妻子在下半生能活下去;杨淑俊没有出现,他见到了刘爱爱,而对于这个身份是陪泳女的女人,他却以一种善意建立人际关系,他几次提出的问题是:“我怎么相信你?”在他看来,信任是实施计划的关键,也正因为他内心有着对他人最基本的信任,所以即使知道刘爱爱的身份,知道她是被华华利用的,还是在最后帮了她,也帮了自己,当最后建立的信任让他死在警察的子弹之下,他的善也走向了终结。
野鹅湖是一个“三不管”的边缘地带,周泽农是一个徘徊在南方车站的边缘人物,这种边缘性折射的是社会和时代的道德焦虑,在一个恶行当道法律缺失的社会里,道德也许可以成为某种解救的力量,但是它无法完成真正救赎,周泽农在误杀中走上不归路,他身上有着没有泯灭的道德感,但是在处处被阴影覆盖的城市,他的道德感迅速被瓦解,在要么成为牺牲品,要么成为恶的一部分的选择中,他最终选择了前者,“我哪儿也不去”的毅然,反而是对整个社会的讽刺。他的牺牲无非是影子人生的一种边缘叙事,而当最后杨淑俊得到了30万元悬赏金,刘队背后的目光似乎将这个道德救赎的故事重新拉回到秩序中,连同“三天后,警方将刘爱爱带走调查”的字幕,都变成了刁亦男的一种妥协,它也像影子一样,在失去了最本体的真相之后,变成了溅出了鲜血的时代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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