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7《正发生》:被命运孤立的逃离
导演奥黛丽·迪万,女性;编剧奥黛丽·迪万、玛西娅·罗马诺,女性;原著作者安妮·埃尔诺,女性;主演安娜玛丽亚·沃特鲁梅,女性……编导演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女性世界,因为获得第78届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狮奖,《正发生》和《倒霉性爱,发狂黄片》和《钛》构成了2021年欧洲三大电影节的女性奇观,成为电影史上现象级的存在,女性也成为了“正发生”的一次书写?但是当女性制造了影像意义上的传奇,是不是对于女性意识的一种强化?强化仅仅是一种表达还是对平权的实践?
95分钟的电影观影下来,在初步印象中和2007年的《四月三周两天》、2020年的《从不,很少,有时,总是》所揭露的社会问题异曲同工,甚至在叙事的突破上还不如这两部电影,为什么奥黛丽·迪万还要关注女性堕胎问题?差异性来说,奥黛丽·迪万制造的代入感更强,自始至终她都是以跟拍的视角呈现安妮怀孕之后的生活,摇晃的镜头,虚焦的画面,是一种明显在场的感觉,这种在场让观影者不再简单是一个旁观的存在,他总是要沿着拍摄的视角进入安妮的世界,或者和安妮始终保持一种同行的状态:在林道上,在教室里,在房间里,在课堂上,同行的状态让观者成为另一个安妮,并以这个“另一个安妮”关照自我,形成了明显的呼应模式。
另一个差异性的表现则是,《正发生》的画面更为赤裸,更为血腥,也以更直接的方式进入到灵与肉的对立中。安妮去医院检查,对于私密性的拍摄,画面还显得隐秘;但是在安妮一个人的房间里,赤身裸体面对自己的时候,完全是大尺度的开放式表达;之后堕胎过程中,固定机位拍摄安妮张开大腿的那个场景,也丝毫没有被遮挡;最后从下体掉出那个胎儿,坐在马桶上的安妮望见了血淋淋的存在,摄像机镜头也丝毫没有避讳……女性的身体,怀孕的肚子,手术相关的下体,堕胎的场景,指向的都是一种肉身的存在,血腥、生猛、赤裸的背后是羞耻,是恶心,是痛苦,肉身连接着灵魂和精神,但是这种建立在肉之上的灵并不是为了拯救,而是为了更堕落,也只有用更堕落的方式才能逃离这宿命般的肉身痛苦。
实际上视角上的同一性,肉身的赤裸性,都是奥黛丽·迪万的一种逃离策略:对于未婚先孕而且在法律面前没有堕胎权的安妮来说,她只有以逃离的方式才能斩断肉对灵的束缚——是逃离而不是对抗,因为她太弱小,太无助,太个体,无法形成一种关于女性的强大力量争取到属于自己的一个空间,但是在无对抗只有逃离的世界里,对灵与肉二元对立的解决是不是也是一种宿命?或者从因果论来解读,无论是安妮的怀孕,还是最后堕胎的“成功”,一切都取决于运气,在运气里沉浮,在运气里等待,在运气里选择,所以即使最后安妮逃脱了法律的可能惩罚,她逃离之后重新开始的生活难道不是宿命的一种继续?
灵与肉的二元对立,其实是可能性和必然性命运的对立,是男性和女性关系的对立,奥黛丽·迪万的叙事建立在二元对立中,主动选择让位于被动的运气,所传递出的唯一信号便是:女性始终是弱者,始终无法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这是可能性和必然性命运的对立,当安妮在医生那里检查时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医生问她有没有性生活,有没有男朋友,安妮的回答是否定,双重的否定是对怀孕可能性的彻底解构。这的确像是一个反讽,在一开始还没有展开具体情节的时候,当安妮面对医生做出这样的回答,太容易联想到前不久看过的戈达尔电影《向玛丽致敬》,玛丽也是在没有性生活的时候受孕,那是一种圣灵,安妮的双重否定就是在否定怀孕的必然性,从而否定现实,这和玛丽一样变成了受到圣灵而怀孕的传奇。但安妮不是玛丽,这也不是一个圣灵的故事,它是赤裸的现实,它甚至是摆脱不了的厄运:仅仅和男友马克西姆有过一次性生活,便怀孕了。
导演: 奥黛丽·迪万 |
安妮否认自己的性生活,否认自己有男朋友,却也陷入了和玛丽一样的肉身痛苦中,甚至和玛丽一样,发出的是一种质疑:玛丽质疑的是宗教中的伦理问题,而安妮质疑的是女性的意愿问题:凭什么一次对男人和女人来说都有肉身愉悦的经历,会让女人怀孕,从而被拖进了一个禁忌世界中——而男人却从不需要面对这个问题?这是一次几率问题,好友Brgitte后来和寻找堕胎的安妮说起自己的秘密,她一年前就有了男朋友,而且和他发生了性关系,不是一次,“我们在任何地方做”,复数的做爱,是复数的愉悦,是复数的欲望满足,“但是没有我怀孕。”却连单数的怀孕都不曾遭遇,这和安妮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体现的正是可能性和必然性的对立:当安妮以一种“必然”怀孕的方式成为未婚先孕的女人,她如何在这个禁止堕胎的社会生存?
在医生面前的双重否定只是一个谎言,当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三周”,可能性变成必然性的命运就以确切的时间成为了安妮的一种宿命:从三周到四周,到五周、七周、九周、十周和十二周,安妮一直在寻找堕胎的有效办法,她去医院检查,医生一句“法律是法律”终止了安妮的希望;她去找地下医生,拿走了20法郎的医生给她开出了来月经的药,安妮回家进行了注射,没想到再次来到第一个医生那里的时候,医生告诉她的是:胎儿活了下来——因为那一剂针剂不是堕胎而是保胎;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用烧红消毒的工具捅向自己的下体,巨大的疼痛让她最终放弃;从“纸条女孩”那里得到了堕胎的具体地址,所需要的400法郎费用,安妮靠售卖书籍、项链等物品筹集,当上门进行手术,忍着剧痛的她无法大声叫喊;第一次手术并没有达到堕胎的效果,安妮再次找到那个女人,在冒着巨大风险中安妮重新躺倒了床上,终于这次让她有了感觉,在挣扎之后她终于发现那个巨大的物脱离自己的肉身,一把剪刀彻底减掉了她和胎儿之间的联系,即使出现了大出血,最后送到医院得以解救,安妮听到隐约传来的一句话是:“自然流产。”
自然流产是相对于堕胎的一种存在,是相当于非法的一个结果,是相当于面临牢狱之灾的一种命运,但是这个隐约飘到她耳边的结论并非是她主动争取的结果,它依然是一种运气。而从写下“三周”到第十二周结束这厄运,安妮一直在自我选择,却一直都处在被动状态中,一直是一个人在战斗,这便形成了孤岛效应,这种孤岛效应在奥黛丽·迪万那里是对女性意识和女性权利的张扬,但实际上它更成为女性的一种宿命。安妮想要安心读书,想要成为作家,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这些都是她基于自我的人生构筑,这是作为一个女性独立性的最初表达,身为学霸的她似乎也正朝着这个目标前进。但是当她怀孕,似乎一切都被解构了:她的学习成绩急速下降,老师几次提出警告,再这样下去升学肯定成问题;她身心疲惫,找到男友马克西姆,马克西姆并没有和她一起面对问题,甚至将这一切都甩给了安妮;安妮在父母面前不敢说,在好友面前也不敢说,因为有很多同学在背后就叫她“荡妇”,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才告知她们自己怀孕了,她希望得到她们的帮助,但她们在堕胎的禁忌面前,也根本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
《正发生》电影海报
堕胎是禁忌,是非法的,要面临坐牢的惩罚,实际上安妮面对这个问题,并不是从法理上感到害怕,而是担心自己的独立被彻底否定,她在医生面前说的是:“有一天我会要个孩子,但不是以我整个人生为代价,那样的话我会恨那个孩子一辈子,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爱他。”而老师问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的时候,安妮的回答是:“我得病了,一种只会传染女性的疾病,一种让人成为家庭主妇的病……”不想自己的人生被孩子绑架,不想自己患上成为家庭主妇的病,安妮所具有的女性意识是在主体地位上的独立,是在人格意义上的自由,当然绝不是因为害怕被法律惩罚。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的确是这部电影最大的亮点,它喊出了更具社会性意义的女性解放宣言。但也仅限于此,在宣言之外,在意识之外,安妮面临的是赤裸裸的现实,面临的是女性的宿命,当独立变成孤立,她只能沿着运气这条路走下去,是自然流产还是堕胎,是活着还是死去,都失去了主动性——如果在这一切问题上都缺少主动性,如何能说女性解放了自我?如何说女人对抗而来社会?
只是逃离,只是安于自我命运的逃离,只是碰碰运气的逃离,而安妮式的逃离囿于一种孤立个体的宿命,在电影中更是成为男性/女性二元对立的一种隐喻:安妮的老师是男性,无论是正规医院还是地下医院,面对安妮下体的医生都是男性;最后安妮在昏迷中听到“自然流产”的结论,发出这个声音的也是男性……老师、医生、运气的最终决定者,他们都是男性,男性构成了对安妮的某种包围圈,她就是活在这样一个有形的包围圈里。也不仅于此,文学系的安妮所接触到的作家也都是男性,阿拉贡、加缪、萨特,还有雨果,精神意义上的主流也被男性统治者,为什么没有一个女性?所以当安妮术后回到学校,坐在课堂上听到老师读着雨果的那句诗:“信念、勇气、饥渴,但队伍继续前进,高高扬起头颅,高高举起旗帜,神圣的旗帜……”何尝不是男性的一次宣言,革命和解放,在男性世界里展开,在男人的文本中展开,而安妮,一个女人,一个学生,一个读者,在答题中也只能成为男性问题的解答者——一切正在发生,一切还将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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