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3《星期天》:是过去不让我们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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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像一幕戏剧的布景,好像在她面前移开了,升起了,露出一个阴暗可怕,深不见底的黑洞。
    ——《幸福的堤岸》

生活的幕布是一个看上去美好的梦,梦醒来深不见底的黑洞便是赤裸而残酷的现实,可是在黑洞永远存在的情况下,戏剧的幕布不也是黑洞本身?梦属于克里斯蒂安娜,她深夜出门和男友热拉尔德约会,她憧憬于和他订婚,或者躺在她的怀里……梦也敞开在酒吧里遇见的吉奈特面前,她便将这个梦看成是“幸福的堤岸”,和煦的微风吹来,让她羡慕又忧伤。

吉奈特觉得自己是在一条破船上,听着克里斯蒂安娜的故事,看见热拉尔德终于打开了门进来,并且告诉克里斯蒂安娜关于订婚仪式的事,“她永远无法靠拢的幸福之岸。在她眼前,泪水变成了酸酸的雾气升起了。”于是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将褪色的蓝色就围巾围在脖子上,打了个结,最后打开门,以悄悄而卑微的方式溜了出去,消失在冰冷的夜色中——进入到那个阴暗可怕、深不见底的黑洞中。吉奈特是一个背景,褪色的围巾,悲伤的泪水,卑微地离开,从未抵达过“幸福的提案”。但是留下来的克里斯蒂安娜呢?真的就触及了幸福的堤岸?真的在听到订婚仪式中感到了安全?真的活在永不醒来的梦里?

凌晨两点离开家,母亲起初是不解,然后是欣慰,“她多美啊……她多窈窕啊……她的裙子多么迷人。”女儿克里斯蒂安娜在她眼中和其他涂脂抹粉的女人与众不同;而克里斯蒂安娜呢?内心也有着一种优越感,甚至这种优越感让她对母亲提出建议,“你那一代人不懂得去追求,妈妈。有志者事竟成。下定决心并坚持它。就行了。”这一代人和那一代人之间的母女故事,并不是《幸福的堤岸》的主题,女人和女人的生活遭遇体现在克里斯蒂安娜和吉奈特之间的微妙关系:一个有男朋友,另一个孤身一人,一个马上要订婚了,另一个只有旧围巾陪伴,一个活在戏剧的幕布围拢的世界里,一个则看见了深不见底的黑洞。但是女人和女人的故事是相同的,热拉尔德为什么迟迟没来?又为什么把订婚的日子一次次往后拖?“他是第一个懂得赋予他们的恋情一种不安和不确定滋味的人,这种滋味让她又爱又恨,宛如一根刺戳在她不为人知的痛处。”这才是属于克里斯蒂安不为人知的黑洞。热拉尔德是在欲望的野心和金钱之间摇摆的男人,是在花丛中穿梭往返无法定心的男人,他给了克里斯蒂安不安和不确定性,他让克里斯蒂安感到又爱又恨,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幸福的堤岸?

吉奈特或者就是另一个克里斯蒂安娜:她也裹着褪色的旧围巾,她也流下了泪水,她也悄悄地、卑微地消失在冰冷的夜色中,当然,所谓的幸福的堤岸也只是吹来和煦的微风——甚至和那一代人的母亲有什么不同?母亲和女儿,即将订婚的女人和失落卑微的女人,《幸福的堤岸》是关于女人的叙述,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就是在爱与恨、言说和沉默、这一代和那一代中演绎“女人”这个身份,《星期天》也一样,这里的女人是母亲阿涅丝,是20岁的女儿娜蒂娜和5岁的女儿娜奈特,娜奈特还小,“女人”对她只是一个简单的性别,而娜蒂娜20岁,就像曾经阿涅丝经历过的20岁一样期望爱情,也像克里斯蒂娜一样出门等待男友的到来,也渴望着能触及那个幸福的堤岸——曾经的20岁和现在的20岁,在母女之间展开的是这一代和那一代的不同。

春天的第一个星期天,娜蒂娜出门,她说三点和阿尔莱特一起,“妈妈是不会有丝毫怀疑的”,因为“她毕竟也年轻过”,她想象母亲的年轻时光,想象订婚和结婚的情景,当然也会想象自己和母亲年轻时一样触及到了幸福的堤岸。可是三点是一场约会,和雷米的约会,娜蒂娜带着幸福而去,但是漫长的等待让她开始怀疑,最后的那个打去的电话,娜蒂娜的声音完全是颤抖的。雷米没有来,“我渴望他爱我。我年轻。我美丽。他将爱上我,如果不是他,其他人也会爱上我。”娜蒂娜的憧憬变得虚无,这是这一代人的遭遇,而那一代人呢?阿涅丝一个人在家,娜蒂娜出门了,丈夫季尧姆出门了,“美好的星期天,但如果她独自一人,那也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不是孤独,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和娜蒂娜一样的年纪,渴望和雷米在一起的年纪,但是对于娜蒂娜来说,却是一种并不快乐的回忆:季尧姆身边不只是她,还有“季尧姆的情妇们”,那时的他四十五岁,他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他拥有最稳重的年龄,但是情妇们成了他身边复数的女人,而阿涅丝呢,仅仅是单数的存在,“她记起以前,每场艳遇终结后,他都要在她怀中哭泣,短促的抽泣从他唇上传来,他微张着嘴,好像要把自己的眼泪吮干似的。可怜的季尧姆……”

但是为什么结婚了?“当我还是娜蒂娜那么大的时候,我已经在等季尧姆了,徒然的等待,几小时几小时漫长的等待。”娜蒂娜的故事似乎在重复,她并没有告诉娜蒂娜,但是娜蒂娜也在经历着,母女并没有区别,这一代和那一代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阿涅丝却想让自己从这个星期天挣脱出来,独自一人不再等待,也不再渴望,甚至在内心说出了“我恨这所房子”,当然她构筑了自己和娜蒂娜完全不同的生活,这便是母爱的错觉,“现在,爱情,它是那么可憎,那么丑陋。我希望自己还是二十岁!幸福的娜蒂娜!但她在圣克鲁,也许正在玩高尔夫球!她惦记着她的爱情!幸福的娜蒂娜!”而这也成为了女儿的误解:她是永远的敌人,她是啰嗦的老妇人,“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看不见,关在自己的贝壳里,只想着如何阻碍年轻人的生活!”当对雷米的等待变成一种空无,娜蒂娜开始羡慕母亲的生活,“多么美好,心灵的无知和宁静。”

编号:C38·2220905·1868
作者: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7年11月第1版
定价:49.00元当当14.50元
ISBN:9787020128143
页数:310页

母爱的错觉?女儿的误解?母亲对自己的误解,女儿对自己的错觉?这不是这一代和那一代的隔阂,这其实是对生活本身不同的理解。《血缘》的故事依然是关于这一代和那一代的,安娜·德梅斯特是个老妇人,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以及媳妇组成了这一代,而她是那一代的唯一,这个关于“血缘”的故事却在死亡即将来临之前变成了冷漠,“她要死了……我母亲要死了。”女儿玛丽耶特回忆过去时说:“过去我们是那么团结、那么亲密……之后各自恋爱了,一切都结束了。”各自恋爱,各自有了家庭,各自开始了生活,但这是最根本的原因?也并非是阿尔贝的叹息,并非是阿兰的坏脾气,是很多东西在时间中被改变了——最重要的是亲情的温暖。当母亲病重时阿兰要离开去找另一个女人,这是不是冷漠?当阿兰想要家人给他帮助大家却无动于衷,这是不是人与人的隔阂?“每个人都牢牢捍卫自己的利益!他的孤独显得更加苦涩,更加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的虚弱无药可治……”而阿兰抛弃妻子去找另一个女人,是不是一种背叛?

“血缘”的标题只不过是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一种讽刺,最后他们走了,公寓里空空荡荡,安娜终于闭上了眼睛,孤独的长夜属于她,没有亲人在身边她反而感到了平静,“她不再担心自己的病了。她知道自己病已经好了。”疾病将自己和家人分开,也照见了“血缘”的虚假性,这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启示。《幸福的堤岸》里有母亲,《星期天》里有母亲,《血缘》里也有母亲,在面对这个时代的他们的时候,母亲最后也剩下了自己,孤独但平静,平静也孤独——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并不是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注解这样的生活,她建立了一种模糊性的时态:现在是过去,过去可能也是现在,过去和现在有时被分割开来,有时却是一体。在这些“女人”故事的演绎中,很少有具体的背景,它是在一种普遍化的时间轨道上,模糊性正是在这种线轴上的表现。但是,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在关于战争的主题中,这种模糊性变成了时间无法割舍的延续性。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不要二度流亡

《陌生人》也是关于亲情的,但是放置在战争年代的时候,亲情世界的他们变成了陌生人。一九四〇年五月,德国侵占了比利时,N市的火车站里,兄弟克洛德和弗朗索瓦在一起,他们说起了那个失踪的父亲,年长的克洛德记得父亲是在一九一七年失踪的,而这个月正是他的忌日,弟弟弗朗索瓦很小的时候看见过父亲,他对这个失踪的男人没有印象。失踪而消失,或者父亲变成了陌生人,但是“陌生人”指向的并不只是“父亲”这个符号。克洛德说起在一次侦察行动中,在德国人那里发现了一张照片,经过对比发现上面的男人就是自己失踪的父亲——父亲的照片怎么会在德国士兵身上?“你确定那个德国人是……他的儿子?”弗朗索瓦的疑问就在这里,克洛德说那张照片的日期是一九二五年,上面还有德语题词,而实际上,这张照片就在一个名叫“弗朗索瓦”的德国人身上——弗朗索瓦,这是家族常用的名字,是弟弟的名字,也是这个和父亲有关“陌生人”的名字。

一个残酷的现实是:弗朗索瓦也是父亲在的德国生下的孩子的名字,而父亲根本没有失踪,而是当了逃兵最后成了德国人。历史被翻开,真相被揭露,这就是“陌生人”的现实,但是既然是“陌生人”,为何要闯入现在的生活呢?弗朗索瓦阻止克洛德继续这个故事,“我向你发誓我永远也不会去德国打听消息的。有什么用呢?我还是认为你弄错了,照片上不是我们的父亲,即使不幸这是事实,调查将会扰乱无辜的人的生活。再说,一切都过去了。我对过去不感兴趣,我不想打扰它的安宁。”弗朗索瓦不想和另一个弗朗索瓦有关,并不想和另一个弗朗索瓦有关的“陌生人”有关,在他看来,他们都是和自己无关的陌生人。这是一种回避还是逃避?克洛德却说出了另一种态度:“是过去不让我们安宁。”

我们可以逃避,可以把过去变成陌生,可以遗忘一切,可以让自己不受打扰,但是,“是过去不让我们安宁”,我们在这里,是经过过去的这里,我们在当下,是被过去连接的当下,我们是我们,却也是和陌生人有关的我们。“是过去不让我们安宁”让这一代变成了那一代的延续,也让这一代反思那一代的生活,而那一代的过去,在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世界里,变成了一个被固化的词组:战争。《陌生人》就是被战争分开的陌生人,陌生人就是在战争中从父亲变成了逃兵,战争无关正义,它就是那个连戏剧的幕布都不用遮掩的黑洞,深不可测,阴暗可怕:《阿依诺》里那间没有人住的房子里,是不是就是一个黑洞?阿依诺说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死在这里,阿依诺说,一颗子弹射中了另一个男人,阿依诺说,“这是报应。”——男人死了,男友死了,谁是凶手?“是我父亲:毫无疑问,是领主的亡魂左右了他的双手。”《醉意》中芬兰的平静在寒冷的冬天被打破,教授克罗恩、苍白的克里斯蒂娜·伊勒曼依和米娜·伊勒曼都是软弱的象征,但是在大家抢酒的混乱中,逃出去的伊瓦死在路上,私奔的佳尔玛和阿依诺死在夜里,自由与和平没有到来,“昨夜发生了许多离奇恐怖的事情,许多年轻人送了性命……那吻,那座空房子,那火,又有什么意义呢?应该忘了这些。”

《罗斯先生》的罗斯“像猫一样谨慎和安静”,从道德意义上来说,他撒谎,欺骗露慈·玛雅尔,摸着她的手让她感觉到他爱她并且会娶她,“要是您愿意娶我……哦!您不愿意,我肯定您不愿意,我很清楚自己不太漂亮也不太有钱,但是要是您愿意……我会爱您的!”是的,罗斯和她订婚了,但是他又后悔了,他又逃开了,“从此以后,一切皆有可能。一个妻子,几个孩子,一个家庭。”罗斯用“可笑”来注解这个决定,十年后,他听到的消息是:她结婚了,她去世了。而他依然拥有诺曼底的房子,瓷器,油画,证券和黄金,还有自由的生活——但是真的自由吗?战争早就来了,战争让他可能失去一切,“……对其他人和他自己都没用。有时候,我厌烦了。我经历过两次战争,这个浸满血的世界让我厌恶。”他再次逃离,这次逃离的是战争,随着人流他被卷入其中。他走不动了,他有钱他想坐车,他坐上了车,那时他听到女人在喊:“人们在桥上!人!汽车!”爆炸,死亡,但是罗斯没有上桥,“他刚刚逃过一次死劫。”

活下来了,卑微地活下来了,和战争有关的只有活着或死去,哪里会有谨慎和安静,哪里能找到安宁和爱情,甚至哪里会安放一种道德的审判?是过去不让我们安宁,是生活不让我们安宁,是战争不让我们安宁,黑洞无处不在,所以当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被捕而有机会逃脱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不要二度流亡。”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七日被杀害于奥斯维辛集中营,她用她的死拥抱了短暂的一次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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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条留言
  • 访客2022-11-18 15:12:33回复
  • 你居然写这么久了吗?每天一篇文章,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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