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14《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我不愿描述这些
巴尔杜:帕特丽霞!您迟疑什么呢?我们一起走吧,跟我一起逃走。不是去往未来,而是进入当下。
——《冰箱里的睡美人》
一百六十三岁的帕特丽夏在冰箱里,从1975年开始沉睡的帕特丽夏在冰箱里,一百四十年都在冬眠的帕特丽夏在冰箱里,当托尔家的这台冰箱温度被调节,当解冻的步骤开始,“冰箱里的睡美人”将重见天日,因为这一天是她的生日。从历史上的那一天开始沉睡,中间有过三百天醒来的日子,当属于帕特丽夏的生日再次被解冻,“睡美人”活在历史之中还是要进入当下?
当第一次听说“冰箱里的睡美人”故事的巴尔杜看到了依然漂亮的帕特丽夏,当他惊叹于“永恒与青春的魅力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时,终于他要实施自己的计划,要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和帕特丽夏一起逃走,“不是去往未来,而是进入当下。”——连自己的女友伊尔莎都可以抛弃,对于巴尔杜来说,这个“冰箱里的睡美人”到底意味着什么?“进入当下”的逃离又会带来怎样的命运?当下并非是普里莫·莱维创作这部戏剧的当下,时间标注“2115年12月19日”,这便是距离莱维遥远的未来——在莱维逝世47周年的后三天阅读,连阅读的时间也不再是莱维的“当下”,更远的2024年,以及戏剧中的2115年,对于莱维来说都是一种未来的存在,而这部看起来更像是科幻戏剧的剧本也成为莱维要进入的那个当下——当下,意味着对过去的背离,意味着对未来的未知,意味着自我选择,但是莱维在巴尔杜和帕特丽夏身上所设置的“当下”又是怎样的存在?
2115年的柏林,托尔家的特殊聚会上将为“冰箱里的睡美人”帕特丽夏解冻,以此迎来她的“生日”,从沉睡到醒来,这是帕特丽夏生日的意义所在:告别沉睡,告别冬眠,重新回到现实,这就是她的“当下”。但是对于已经一百六十三岁的帕特丽夏来说,“当下”总是连接着那个遥远的过去,生命的长度被浓缩在冰箱里,其实当下和过去紧紧相连:1975年是她的过去,成为实验者的她待在了冰箱里,在温度保持稳定的状态下度过了一百多年,而那个实验之前的时代对她来说,是经历了一系列暴动、封锁、占领、镇压和屠杀的柏林,避开了一个半世纪而在冰箱里活着,这就是实验创造的奇迹。但是这个过去就像帕特丽夏一样,“是一种象征”,它是不被遗忘的过去,是总是被激活的过去,必须用沉睡隔开的过去。但是到了2115年的“生日”,巴尔杜为什么又要让帕特丽夏“进入当下”?
他是在帕特丽夏重新放回冰箱后打开了这个进入当下的门,并且用剪刀剪开帕特丽夏身上的包裹层,“我们出来了,帕特丽霞。离开了冰霜,离开了噩梦。”而实际上对于帕特丽夏来说,冰箱的确是一个噩梦,“我真的太累了:冰冻,解冻,再冰冻,再解冻,长此以往,让人疲惫。”除此之外,帕特丽夏说:“那个男人夜里会来找我,把我的体温调到三十三度,刚刚温热,我完全没办法反抗。”帕特丽夏在冰箱里过着这样的生活,而这种“过去”在莱维这里就有了另一种象征:她是被囚禁者,她是被暴力骚扰者,就像1975年之前的那个时代所呈现的一系列暴动、封锁、占领、镇压和屠杀——当下就是过去,沉睡即是醒着,逃离也是无法逃离。而当巴尔杜真正打开了冰箱,对于帕特丽夏来说,“进入当下”意味着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和自由——故事的结局以托尔家的洛蒂自语而结束:“巴尔杜真可怜”,帕特丽夏没有和他一起,他甚至借给了帕特丽夏一笔钱;帕特丽夏寻找另一个与她同时代的男人,“那人在美国,当然也是在冰箱里”;那台冰箱最后被卖了;“至于彼得,我们等着瞧。”
这就是“进入当下”的故事结局,对于帕特丽夏来说,当下就是过去,就是那个她生活的时代,那里有她的爱情和生活,或者说,2115年实际上是1975年的一个部分,是那个时代的延续,未来太过遥远,甚至未来根本不存在,它就是当下,而当下就是过去的另一面——由此,莱维用这个科幻戏剧让一切返回到了过去,返回到了历史,而这样的历史,对于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度过了十一个月苦难生活的莱维来说,则又变成了他笔下无法改变的“当下”,莱维就像巴尔杜一样,用那些小说、戏剧让所有人“进入当下”,并从历史性呈现的当下中反思历史、反思人性、反思未来。
当“冰箱里的睡美人”进入到当下,他们又如何在属于他们的“当下”中活着?选集的第一篇文章《棕色的队列》是一首诗歌,莱维创作于1980年,而他创作这首诗歌之前的几个月,正完成了《灰色地带》的初稿,回望四十年前的集中营遭遇,莱维看见的就是那些“棕色的队列”:它们是来自圣马蒂诺大街蚁穴里的蚂蚁,它们排成了长长的队列,它们在轨道上展开相遇时脸部相触……在莱维的笔下,蚂蚁是弱小的,但它们辛勤地劳作,“在我们的城市中挖掘它们的城市,/在电车轨道上开启它们的道路,/它们毫无顾忌,奔来跑去/不知疲倦,忙于它们细小的贸易”,但是它们也面临着巨大的危险,铁轨、电车以及城市都构成了某种敌意,所以这是一条“更荒谬”的路线。在这里,莱维对“棕色的队列”的感觉是复杂的,他在诗中用了几个修饰词,蚂蚁是愚蠢的,是古怪的,是固执的,是勤劳的——而这不正是集中营里那些囚犯的写照?而这样对比的命运体现在蚂蚁身上,莱维最后发出了痛苦的回应:“我不愿描述这些,/我不愿描述这条队列,/我不愿描述任何棕色的队列。”
愚蠢、古怪、固执和勤劳,蚂蚁的生存也是集中营囚犯的性格的写照,而这些性格也让他们不断进入到死亡之中,这就是莱维“进入当下”的意义所在。在《卡帕纽斯》中,莱维借用古希腊神话传说人物卡帕纽斯,塑造了一个接受上帝火烧的刑法却依然“骄傲狂妄”的人,他就是集中营里35岁的拉伯波特,“就像丛林里的老虎:对弱者任意欺凌,对强者回避躲让。”他打架斗殴,他贿赂撒谎,他忍饥挨饿,他随机应变,但是他唯一不害怕的就是炮弹的呼啸声,当这种“魔鬼的声音”在集中营上空响起,拉伯波特丝毫不在意,按照他的说法,“这是概率的问题:这是我的秘密武器。”这个“卡帕纽斯”告诉了我,他如果自由了就会写一本名为《拉伯波特·克拉西医生:善与恶的几何学》的书,在书中他要阐述自己的人生哲学,他的人生哲学就是:“我吃过喝过,爱过,结交过形形色色的朋友。”从波兰来到意大利,大开眼界也尽情享受,“我的生活一帆风顺,也积累了大量财富,这些财富没有消散,而是留在我心里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个容易满足的人对于可能的死亡也保持着乐观,他说:“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我见到了希特勒,会理直气壮地朝他脸上吐唾沫,因为他从来没能让我屈服。”
编号:C38·2240205·2060 |
他骄傲狂妄,但是又保持着生命的乐观,他认为自己的一生没有欠别人什么别人也不欠他什么,所以不会哭泣也不会祈求怜悯,但是在希特勒面前他也从不屈服。“卡帕纽斯”拉伯波特身上呈现出命运的多元性,而他最后也成为了棕色队列中的一员,后来我再没有见过他,再后来看到拉伯波特在抬集中营的担架,再后来整个营地都被清空了,“我有理由断定,拉伯波特没能幸免于难,因此我觉得,我有必要尽己所能履行他托付给我的事。”拉伯波特体现了人性的复杂性,而“当下”的战争所改变的并非只是集中营里囚犯的命运,所以莱维思考的触角更为广泛,也更为多元。在《犹太人的王》一文中,他从奥斯维辛所捡到的那枚合金硬币回忆起了纳粹统治期间波兰犹太人的命运。硬币铸造于1943年,地点是“犹太人区”,图案是“大卫之盾”犹太星,这枚10马克的硬币一面刻着“利兹曼施塔特犹太长老”——其实在那个时候,名为“利兹曼施塔特”的城市已经不存在了,但是这个名字和一名叫利兹曼的将军有关,1914年的时候,这位德国将军他在波兰罗兹市突破了俄国人的防线,在纳粹统治时期,为了纪念他,罗兹市改名为利兹曼施塔特市,而1944年最后几个月,罗兹犹太人区的幸存者被运送到了奥斯维辛。
为什么那些犹太人会被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这和犹太区的主席哈伊姆·卢特考斯基有关,而在他这个“犹太人的王”身上体现了人性的多面性,一方面他相信自己就是救世主,就是弥赛亚,另一方面,他对于权力的欲望让他把犹太人送进了集中营,所以他是纳粹的叛徒和帮凶,他制造了痛苦和灾难,但是他也是一名傀儡,甚至是一个小丑,莱维认为,“在纯粹的恶和受害者之间,产生了一个良知的灰色地带,卢特考斯基就处于这个地带。”而这并非只是属于卢特考斯基的人性,可能每个人都会被权力和金钱蒙住了双眼,也可能都会向卢特考斯基做出这样的选择,“这个区域是有围墙的,而围墙外是掌握着生死大权的人,火车也正在不远处等着。”而本书书名一样的《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一文,和《元素周期表》中关于米勒的那篇文章《钒》几乎一样,莱维在战后和曾经一起在集中营化学实验室“工作”的莫滕斯有了联系,莫滕斯也看了他写的关于集中营的书,作为一名德国化学家和天主教徒,他对于纳粹犯下的罪有着自己的认识,“奥斯维辛是个集中营,”他说,“不,是很多个集中营,其中一座和工厂相邻。那里有男人有女人,他们肮脏不堪、衣衫褴楼,不会说德语。他们干的是最累的活,我们不许和他们说话。”
莫滕斯活出这段话,正是反映了一种内心在争斗的痛苦生活,甚至说他更渴望坦白:一方面他认为自己搬到奥斯维辛是为了不让纳粹分子取代自己的位置;他没有和囚犯说话是因为害怕被惩罚;他对集中营的毒气室竟然一无所知;在战后和莱维的接触,他并非对曾经自己作为辩护,更不是自我欺骗,“他想要的不是谎言,而是遗忘和空白。”在这里莱维讲述莫滕斯的故事,似乎也在讲述一种叫“平庸的恶”,“你没有想到,你的服从实际上助长了希特勒的专制统治吗?”面对这个问题,莫滕斯的回答是:“想到了,现在想到了。但当时没有——我脑子里从来没有这个念头。”莱维认为很多善良的德国公民和莫滕斯一样,“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者对看到的事实缄口不言”,他们也活在遗忘和空白之中——但是,即使莫滕斯最后没有回信而去世,这个问题也并非是可以轻易绕过去的,这甚至是对人性的巨大考验。
骄傲狂妄却乐观而不屈服的拉伯波特,活在良知灰色地带却制造了痛苦的卢考特斯基,用遗忘和空白填塞记忆的莫滕斯,虽然在那场战争中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做出了不同的人生选择,但是都纳入到了莱维“进入当下”的反思体系中,所以这是和战争、痛苦、灾难的反思,更是对人性、信仰的审视。《反向胺》更像一部预言,一个研究苯的衍生物的科学家在偶然之中发现了“反向胺”,它的作用就是把痛苦转化为欢乐,也就是在反向中达到效果。但是当所有的痛苦都变成了快了,它真的可以达到快了的目的?反向胺无疑是一种药物,发现它的科学家克莱伯在动物身上做的实验最后的结果是:它们全死了;自己开始不抽烟开始对事物失去兴趣开始睡不着,但是还是要保持生活习惯,最后死于交通事故,按照交警的说法,他混淆了红色和绿色……偶然发现,反向效果,这是一种对调,一种反置,本来世界可以再没有痛苦,可以永远充满欢乐,但是“反向胺”就是一种异化的存在,就像他最后看见如《麦克白》里的女巫,她们制造了痛苦和快了,但她们也毁灭了人类意志。
不管是奥斯维辛的现实还是反向胺的虚幻,莱维指向了人性的异化,《不可抗力》中的M在小巷里遇到了健壮的小伙子,从未打过架的他想要先发动进攻,想要先下手为强,但是小伙在却把他按倒,在那种痛苦中,M感受到的是“不可抗力”的欺压,是绝对的无力感,“除了屈服,别无他法。”甚至有一种死亡的感觉,这一次相遇以及被打倒给M造成的屈辱就是:他被玷污了,而且发现生活中没有所谓的决斗规范,也没有骑士精神,“他动身赴约,但明白,他已经不是之前的自己了。”这是不是对于自我的异化?更像寓言的是《天使蝴蝶》,战后俄国人进入到了科学家勒布教授做实验的地方,发现那里的动物都已经不见了,他们后来得知,勒布在这里做的实验是给墨西哥钝口螈使用激素,他发现使用了激素之后的钝口螈在死亡之前都会发生变形,勒布教授认为,包括人类在内,都蕴藏着某种可能,但是都不会发生,因为在死亡比变形来得更快,这就是他提出的“幼态延续”状态。
“天使不是幻想的产物,不是超自然的存在,也不是诗意的梦想,天使是我们的未来,也就是我们会成为的样子。如果我们活得足够久,或者接受他的操控,就会变成天使。”这是勒布想要证明的“天使蝴蝶”,但是现实是:死亡比变形更早到来,勒布的实验没有完成,他自己也死了,而这也意味着“天使蝴蝶”作为未来代表着一种美好却未知的存在,一切必须回到了莱维“进入当下”的体系之中,当下是铁轨上永远的“棕色的队列”,永远是被囚禁在冰箱里的噩梦,永远是女巫的“反向胺”,也永远是莱维“我不愿描述这些”的罪恶和死亡:《无辜者死者之歌》是文集的最后一篇文章,在诗歌中,莱维把“棕色的队列”变成了“无辜者组成的队伍”,它们是马恩河和卡西诺山战役中的死者,是广岛爆炸中的死者,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失踪者,是柬埔寨的逝者,埃塞俄比亚垂死的人,是布拉格协定的人,是博洛尼亚无辜的受难者……
从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到1944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从战争期间的特雷布林卡集中营到德累斯顿轰炸,从1975年的柬埔寨大屠杀到1977年的阿根廷军事政变,从1974年的埃塞俄比亚的内战到1980年意大利博洛尼亚恐怖袭击……灾难没有停止,痛苦没有消灭,死亡没有消失,无辜者当然也没有得到救赎,而这就是人类的“当下”,“我们不可战胜,因为我们已经失败。/我们坚不可摧,因为我们已经失去生命。”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即使莱维在最后发出了警告:“如果伤害和屈辱持续下去/我们会用腐烂的肉身淹没你们。”但当下依然还在继续着人类的悲剧:1987年4月11日,莱维从都灵寓所跳楼身亡,官方推断原因为自杀,莱维用死亡书写了属于他的当下;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伊朗的导弹射向了以色列,中东的局势再一次紧张,这依然是不断让无辜者死去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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