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是什么?

编号:Y22·2180319·1458
作者:【法】安德烈·巴赞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7年09月第1版
定价:68.00元亚马逊53.50元
ISBN:9787100125147
页数:396页

《电影是什么?》,书名是一个疑问句,当在这个诞辰100周年、逝世60周年的特殊纪年,打开这一本被誉为 “电影圣经”的书,是不是对于这个问题的一种应景式回答? “电影的亚里士多德”安德烈·巴赞在电影理论研究中树立了一座卓越的里程碑,他的现实主义美学深刻影响了世界电影的发展,他宣扬的摄影影像本体论和真实美学也形成了与蒙太奇理论不同的电影美学体系,开拓了电影研究的领域。正是由于巴赞的努力,电影才成为严肃的研究课题。本书为法国新浪潮电影之父巴赞发表的一系列高质量影评和电影评论的结集,涉及电影本体论、电影社会学、电影心理学和电影美学等诸多话题,是研究巴赞和当代电影美学的必备读物。


《电影是什么?》: “隐形人”也应当披睡衣

把这种戏剧遮起来,我可看不下去!
——《戏剧与电影》

13岁的冬尼应该在奔跑:他沿着铁丝网向前,穿过树林,穿过石桥,穿过农庄,一直向前奔跑,即使前面是大海,没有路,没有船,被阻隔成茫然的世界,在没有出口的地方他依然要奔跑,在2分30秒的长镜头中奔跑,在自己的时间里奔跑,在电影里奔跑,即使电影最后落幕,一个渴望自由的孩子也依然在无休止地奔跑。

弗朗索瓦·特吕弗,《四百下》,99分钟的剧情,这些都是属于这部1959年上映的电影,但是,当电影终结的时候,为什么那种奔跑却没有终点?他跑出了银幕,跑出了时间,跑出了电影,他是否也跑出了我可能看见的世界?但是当这一部电影的剧照出现在一本名叫《电影是什么?》的图书封面上的时候,最后的奔跑是不是就此戛然而止?其实是一双眼睛,在封面的平面世界看着我,或者说并不是只有一双眼睛,当封面被截开而成为三个部分的时候,是三双眼睛,不是重复,是从大到小的演进——在这个被分隔而产生变化的世界里,看与被看是不是应该成为一种呼应?或者说,变化产生的运动是不是反而在静态的封面中对我造成了奔跑的感觉?

2013年观看的电影,其实离我远去了,就像最后的大海一样,在时间中被阻隔了,但是冬尼没有停下奔跑,他在自己的时间里奔跑,他在99分钟的电影里奔跑,他在画框之外奔跑,而这种奔跑就是在打破电影这种 “遮片”的局部性——当安德烈·巴赞把银幕说成是给观众的一个 “遮片”时,他就已经指出了电影的本质: “当人物走出摄影机的视野时,我们认为他只是离开我们的视野,而依然如故继续存在于背景中被遮住的另一个地方。”

所以,那一双眼睛,或者说三双眼睛的变化在封面上存在就是打开了 “另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所探索的就是本书的书名: “电影是什么?”一个问号,仅仅是提供了一个入口,有形的入口,看起来就像是有限的 “遮片”,而在 “遮片”背后却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是冬尼无休止奔跑的世界,是只属于他的独立世界。但是巴赞在这个入口所提出的问题是:电影是什么?而不是 “什么是电影?”——什么是电影,指向电影的可能形式和意义,它的中心词是 “什么”,而电影是什么,却指向电影的本体,它的关键词则是 “电影”——于是,巴赞很自然从这个入口的问题为电影找到了答案: “创造出一个符合现实原貌而时间上独立自存的理想世界。”

解读这句话,无疑巴赞是区别了电影和现实,现实是现实,而电影则是一个理想世界,但是这个理想世界却不是脱离现实的,甚至也不是现实的摹本,而是 “符合现实原貌”,并且在 “时间上独立自存”的,它和现实建立了某种关系,但不是照着现实,而是在时间是独立存在,也就是说,电影具有某种 “木乃伊情结”——死亡是时间赢得了胜利,但是用木乃伊的方式却把人体外形保存下来,使其又超越时间,获得了某种永生,这种不被遗忘,甚至抵抗现实时间的做法就是摄影作为一种 “文明的进步”技术而产生的基础, “降伏时间的渴望毕竟是难以抑制的,文明的进步只是把这种要求升华为合乎情理的想法罢了。”而且,摄影和绘画的本质不同,就在于它以独特的方式具有 “本质上的客观性”,也就是用摄影机的眼睛代替了人的眼睛,而人仅仅是看见,摄影机也便在看见而记录中远离了人的介入,这便是巴赞所说的影像心理学: “摄影的客观性赋予影像以任何绘画作品都无法具有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所以摄影机拍下的影像就是一种客体影像,它能 “满足我们潜意识提出的再现原物的需要”,而且它摆脱了 “时间流逝的影响”,所以摄影影像的本体论就在于: “摄影的美学潜在特性在于揭示真实。”客观性和真实性,而且又具有时间的独立性,这是巴赞建立的电影本体论,而电影的这种属性就是把一个 “完整电影”的神话变成了现实, “支配电影发明的神话,就是实现隐隐约约地左右着19世纪从照相术到留声机的一切机械复现现实技术的神话。”这个神话是再现世界原貌的神话,是影像上不再出现艺术家随意处理痕迹的神话,是影像不再受时间不可逆影响的神话,所以电影之发明并非是什么是创造式的幻象,而是回到它的起点, “貌似悖理的是,一切使电影臻于完美的做法都无非是使电影接近它的起源。”而这个悖理完全可以表述为: “电影确实还没有发明出来呢!”

悖理完全可以解读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在技术上,就是不断从不完善的起点靠近完善, “影片的不完善恰恰证明影片的真实性,影片欠缺的部分正是冒险活动的反面印记,犹如凹形铭文。”巴赞从探险电影的拍摄中来阐述这种在技术层面的不完善,托尔·海尔达尔拍摄的纪录片《 “康-蒂基号”历险记》,镜头里的影像是不完美的,甚至是粗糙的、模糊的、抖动的,但是巴赞却认为这是一部 “最美的影片”,因为它展现了影片拍摄过程和不完整的探险活动的一致性,也就是说,影片本身就是探险活动的一个侧影。这种一致性就是巴赞所认为的真实性和客观性,正是有真实和客观的意义,所以它是一种记录,是美的纪录片, “电影的见证就是人在事件中能够捕捉到的内容,这就要求人同时亲身参与事件。然而,这些从暴风雨中抢救下来的残缺片段又远比那些安排得毫无纰漏和天衣无缝的报道所叙述的内容激动人。”相反,投入巨资拍摄的《斯考特在南极》,有冒险,有危险,有死亡,但是在巴赞看来违背了客观真实的特点,而成为一部 “重新搬演的纪录片”: “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模拟不可模拟的事物,重新搬演本质上不能复现的情境”。

所以不完善,只是技术上的不完善,却是真实的,客观的,这个观点巴赞在《电影语言的演进》中再次进行了阐述。他提出的问题是:电影声音的发明所引起的艺术革命是否适应了一场美学革命?在很多人看来,有声电影的出现,使得有声和无声形成了对立,使得电影具有了更多技术的可能。但是巴赞认为,有声和无声从来不是技术问题,通过造型和蒙太奇,无声电影本身就是一门完美的艺术,而有声的出现,无非是起到了从属和陪衬作用,也就是说和世界形象构成了对位,而仅仅从技术角度来说,1938年或者1939年的时候,有声电影也已经堪称经典,甚至臻至完美。所以他认为,有声电影的出现,是和无声电影形成了不同的风格和流派,也就是说,是表现手法的根本不同产生的观念对立,而这种观念、流派、风格的对立就从技术层面走向了艺术层面,而艺术上的完善,所需要的恰恰不是幻象式的完美,而是真实性上的完善——无论是蒙太奇还是景深镜头,其实都是电影在艺术上的探索,它唯一的目的就是真实性,就是以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为根本, “在默片时代,蒙太奇揭示了导演想要说得话,到1938年,分镜的方法描述了导演所要说的话,而今天,我们可以说,导演能够直接用电影写作。”

所以为了真实性,为了现实主义,巴赞提出了 “禁用蒙太奇”的观点。蒙太奇被称为是电影的本性,是一种影像革命,但是当电影用蒙太奇来制造幻象,来实现美学意义,甚至成为创造含义的抽象手段,那么蒙太奇就是一种 “典型的范电影性的文学手段”,因为这样的蒙太奇 “使场景始终处于自己必然的非真实性中”,让·图兰诺的电影《异鸟》就是通过蒙太奇使之成为了 “库里肖夫利用莫兹尤辛的特写镜头所做的著名实验的极好图解”, “论科学性,它最为虚假,论审美性,它最欠功力”,而影片《红气球》和《白鬃野马》,同样是表现动物的拟人化,却是在 “被禁用的蒙太奇”中具有客观和真实的特性, “拿《白鬃野马》来说,卡玛克岛的风光、牧民和渔夫的生活、马群的习性是这篇寓言的基础,是这个神话的不容置疑的坚实依据。”

巴赞并非是反对蒙太奇,否定蒙太奇,在他看来,蒙太奇必须 “用于确定的限度之内”,这样就提出了他的原则: “若一个事件的主要内容要求两个或多个动作元素同时存在,蒙太奇应被禁用。”当两个或多个运动元素同时存在,就意味着时间需要独立性,时间的独立性是现实主义的保证,是电影纯粹状态的标志,是严守空间统一的基础,所以即使有想象,也不能违背这个原则,也必须有真实的空间密度,所以在这样一种禁用的原则下,巴赞提出了电影在审美上具有完整性的条件: “必须让我们既知道事件经过了特技处理,又能相信事件的真实性。”蒙太奇是一种技术处理,它不能违反真实性,所以那部由法国著名海洋学家雅克-伊夫·库思托和导言路易·马勒合作拍摄的电影《寂静世界》,就成为成功的电影,里面那个幼鲸被螺旋桨打伤又被鲨鱼吞噬而惨死的场面是巴赞认为 “最富光彩的时刻”,而这个时刻的意义就是在蒙太奇的处理中保持了真实性: “把拍摄下来的那些猝然出现的事件事后安排组接起来,以便把这些事件展示得流畅清晰又合乎情理,不破坏其真实性,这才是影片中最成功之处。”

电影的现实主义就是罗西尼《德意志零年》中 “道德含义或戏剧性含义从不浮现在现实的表层”的 “风格现实主义”,就是《血战七强盗》中 “既无象征,亦无哲理性蕴涵,也不见心理学踪影”的 “严格的经典情节”,是德·西卡《偷自行车的人》中, “所有事件都不是必然的,都可能不会发生”的新现实主义,就是意大利电影《游击队》中 “具有特殊的纪录价值”的 “事实-影像”——当巴赞提出 “事实-影像”这个概念的时候,其实开始了对于电影作为一种 “遮片”的独立性阐述,他认为《游击队》的电影叙事单元不是 “镜头”,而是 “事实”, “这是具体现实的片段,而现实本身是多面的和多义的,它的确切含义只是在悟出它与另一些事件之间的联系后才能逆推出来。”所以从事实到影像的链条不是简单的过渡,而是有一种内在的联系,这种联系就是巴赞所说的 “保持联想性关系”,而更重要的在于充分挖掘影像的离心特性,以构成电影叙述的内在特性。阿仑·雷乃在电影《凡·高》里,将画家的全部作品处理成一幅长长的画卷, “摄影机像拍摄任何纪录片一样在那里自由漫游”,就是通过事实这个入口进入到独立的影像世界: “我们从临‘阿尔大街’的窗户‘进入’凡·高的屋舍,然后走近铺着红色鸭绒被的床榻。而亨利-乔治·克鲁佐的电影《毕加索的秘密》中,用创作的时间延续完成了对于绘画艺术的 “第二次革命”, “克鲁佐最终为我们揭示出的是绘画,即存在于时间中的、有自身时间延续的、有生命的和有时还会‘死亡’的一幅画一如这部影片结尾。”所以他把这部电影叫做 “柏格森式的影片”,绘画这一事实通过 “影像”变成了电影化元素,在本质上就变成了时间性元素。

这种联想性关系并非是影像必须依靠事实而存在,当它进入其中之后,其实反而以离心的方式隔离了现实世界,而这种离心的银幕空间正是电影的特性,它区别于舞台空间具有的向心性, “银幕不是一个画框,而是仅仅把事件的局部显露给观众的一个遮片。当人物走出摄影机的视野时,我们认为他只是离开我们的视野,而依然如故继续存在于背景中被遮住的另一个地方。”局部暴露给观众,电影用画框使自己成为一个遮片,但是遮片并非是有形的局部世界,当莫里哀在《伪君子》里说: “请把您的乳房遮起来,我可看不下去。”其实是一种虚伪,而巴赞以以异轨的方式来否定对于 “遮片”的误解,其实就是要打开 “另一个地方”。

人们总是认为,戏剧舞台提供了一个演员 “在场”的空间,认为戏剧性是戏剧特有的灵魂,认为 “真实戏剧”是存在的,甚至把它看成是一种 “前电影”,所以在拍摄所谓的 “舞台戏剧片”的时候,费尽心思搞 “电影化”。实际上,这种种的观点都是误读了戏剧和电影的本质区别,把电影看成是对更古老和更具文学性的艺术抱有自卑感而出现的矛盾心理。巴赞认为,舞台的确制造了一个演员在场的空间,是一种完整的演出,但是电影的演员也在场,电影也是完整的演出,而真正的区别在于电影是离心的,舞台是向心的, “电影使观众平心静气,戏剧剧使观众心猿意马。甚至当戏剧唤起最低下的本能时,它也在一定程度上阻止群体心理的形成,阻碍集体性复现表象的存在,因为,它要求的是个人的积极领会,而影片只要求消极的参与。”戏剧的观众永远坐在舞台之下,他们处在那一盏脚灯的保护之下,但是他们之间并不是隔离的,观众有限地参与到戏剧动作中,它的表演心理学辐射到观众那里,它打通了舞台世界和个体体验世界。但是电影却不同,观众是消极的,他只是独坐在那里, “我们仿佛躲在漆黑的室内,隔着半开半掩的百叶窗,独自欣赏一场演出,这是一场全不理睬我们的演出,是一场与世界相通的演出。”

电影就在那里发生,它制造一种离心效果让观众心平气和,而在本质意义上,它只是在被看见的时候成为 “遮片”,但是却无限延展到另外一个世界,在画框之外,成为一种独立的存在。但是这种独立并非是建立了和现实不一样的幻象世界,在巴赞的现实主义中,这个 “遮片”外的世界当然也是真实的, “电影以展现给观众的事物的永久真实性为依据。”即使隐形人,也是披着睡衣,也是抽着香烟,也是现实的存在,所以巴赞认为, “一部影片暂时就是大地万物,就是大千世界,或者可以说,就是大自然。”电影不是嵌入世界之中,而是代替世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巴赞批判了事实和影像之间建立象征关系,否定《卡里巴李博士的小屋》中的表现主义。

影像具有客观性,电影必须表现真实世界,当一部电影 “创造出一个符合现实原貌而时间上独立自存的理想世界”的时候,巴赞赋予了现实主义电影一种独立性,只是如此建立一种电影本体论的时候,却忽视了电影的观众心理学,在他看来,观众就是旁观者,就是通过锁孔窥见了事件, “锁孔里窥测就像闯入私宅,这是近乎淫猥的‘观看’。”当观众如摄像机一样 “仅仅是旁观者”的时候,所谓的真实性,所谓的客观性,所谓的现实主义如何评判?被动接受导演意图,被动进入不参与的世界,甚至去除想象、象征等主观性解读,或者 “遮片”真的是遮片,在画框之外的 “另一个世界”只是导演的另一个世界,甚至只是演员的在场,所以当观众像伪君子那样说: “请把您的乳房遮起来,我可看不下去。”或许真的不是虚伪,而是和那个理想世界的隔阂——偷窥而关闭,冬尼就永远在不可见的世界里,奔跑和不奔跑似乎都在不可见的世界里,失去了意义。

佛罗伦萨的神女

编号:C38·2180319·1457
作者:【英】萨曼·鲁西迪 著
出版:北京燕山出版社
版本:2017年01月第1版
定价:45.00元亚马逊33.30元
ISBN:9787540242817
页数:322页

印度的莫卧儿帝国、意大利的美第奇政权、土耳其的奥斯曼帝国、伊朗的波斯帝国、中亚的乌兹别克王国,以及英国与西班牙争夺海上霸权、哥伦布发现美洲——东西方世界皆为一个似真似幻的黑眼睛公主而疯狂……历史有多么宏大,情爱就有多么离奇!那里有佛罗伦萨的交际花,有马基雅维利,有虚幻的王后、乖戾的王子、不可思议的妓女、诡异的宠臣、为画中人而匿毙画页一角的宫廷画师、神秘的阉人以及 “性爱秘药” “记忆之宫” “四个巨人”……在历史混合着后现代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鲁西迪营造了巴洛克式的旋风般的叙事,成为 “一本惊人的狂热梦想的书”。第一句: “在一天最后一抹余晖的照耀之下,宫城下方的湖面闪闪发亮,看起来仿佛是融化了的黄金形成的海洋。”


《佛罗伦萨的神女》:镜子那个词是阳性的

新的一天开始了。过去已经毫无意义。存在的只有现在,还有她的眼睛。在那双眼睛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之下,辈分模糊不清,融合消解了。
——《第十九章》

锦缎帐篷的墙上安放着镜子,镜子里射出了烛光,当那些镜中的映像照得莫卧儿王国的国王阿克巴眼花缭乱的时候,他是不是想起了胜利之城西克里的湖水消失的那一幕,是不是回忆起了塞健陀妓院失火之后满城燃烧的惨相,是不是重现了曼·巴依太子妃的精神错乱、西克里服食鸦片死去、皇太子萨利姆悲痛欲绝的场景,是不是发现了 “莫卧儿的爱情结晶”尼克罗·韦斯普奇驾船逃走而留下的诅咒?当水与火变成了这个王国最后的悲剧,当疯狂和死亡成为国王面前最惨重的失败,他如何能驾驭变化,如何能看见未来?

或者,所谓的变化和未来都在镜子里变得眼花缭乱,而现实呢? “它诅咒的不是当今,而是未来。”起源于争论,水和火、西方和东方、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莫卧儿和佛罗伦萨,在这个本已分出了彼此的现在,何以会有相互残杀的悲剧?一切可能都是错误,正像掀开锦缎帐篷的卡拉·克孜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有一件事你说错了。”仿佛是从眼花缭乱的镜子里说话,仿佛从悲剧发生的迷雾中说话,何错之有?

卡拉·克孜,一个失踪的公主,一个曾经迷住了波斯国王伊斯玛仪和妇罗伦萨雇佣军、魔力无边的长矛手土耳其人阿伽利亚的女人,一个曾经和镜子姑娘一起被称为 “安卡利亚”的神女,一个被歇斯底里的佛罗伦萨人骂作巫女的人,为什么会来到阿克巴的面前,为什么会开口说话,为什么会告诉他说错的那句话?像镜子一样的存在,其实是反光,其实是折射,其实就是他本身,她告诉他的是,她没有生育,从来没有孩子,那个孩子,只不过是和她同样拥有 “安卡利亚”名字的镜子姑娘的女儿,而镜子姑娘的女儿却又是她母亲的镜子, “也是那个作为镜子姑娘原型的那个女人的镜子。”镜子之于镜子,是制造了幻象,甚至在双重的虚幻中让她 “相信自已拥有一个其实并不属于她的身份”,所以在镜子的世界里,父女之间的关系失去了意义,它被乱伦所取代,镜子里的孩子变成了符号,没有了家族的延续,而从镜子到同样被命名的安卡利亚,都变成了和家族、和过去、和恩怨有关的骗局。

所以,她早就死了,死在佛罗伦萨人的诅咒中,死在士兵的围追中,死在红衣主教的驱逐中,或者说,一个属于镜子的符号系统就这样成为那次死亡的祭奠者,而莫卧儿王国的这次灾难是不是也是虚幻镜像中的事件?当她失踪之后出现,当她死亡之后复活,眼花缭乱的镜子已经不见,唯一被阿克巴看见的是一双黑眼睛,而这正是卡拉·克孜名字的本来意义,黑眼睛看见了阿克巴,阿克巴看见了黑眼睛,那是美丽的世界,那是纯洁的世界,那是充满爱的世界——不再眼花缭乱就是一个唯一的世界,于是辈分模糊不清了,于是融合消解了,于是国王是国王, “他是法律的仲裁者、法律的体现,在他的心里是没有罪行的。”

这是一体的世界,这是单数的现实,当卡拉·克孜不再是 “安卡利亚”,不再是神女,其实就是恢复了她作为人的存在,一个女人,而她讲出了真相,便也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 “我终于回了家,你让我回来,我就来了,我的旅程已经结束了。现在,天下的庇护者。我是你的人了。”这是最后的归宿?一双黑眼镜看见了回家的路,看见了唯一的法律,看见了单数的国王,就是对于镜子镜像的一种替换,而对于这最后的结局,完全可以命名为融合的爱: “直到你不愿意,普天之下的帝王想。我的爱人,直到你不愿意的那一天。”

这黑眼睛的神女,这回家的故事,曾经出现在尼克罗的故事里,出现在异域的佛罗伦萨中,甚至出现在和阿伽利亚的爱情里,但是故事被讲述的时候,阿克巴就已经知道她将是自己唯一的伴侣, “卡拉·克孜这样的女人他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女子不顾世俗的观点,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塑造了自己的生活,她是个国王一样的女子。”在他的世界里,传说变成了幻影,他看见了在莫卧儿王朝之外的世界,看到了那个叫做西方的神奇土地,但是一个东方世界的国王对于西方的怀想却并不是为了财富,为了国土,为了征服和统治, “在东方,男男女女努力干活,生活得或是好或是坏,死得荣耀或者卑劣,他们信奉各种宗教,这些宗教产生了伟大的艺术、伟大的诗歌、伟大的音乐,给人某种慰藉,也带来很大的困惑。总之,过的是正常的人类生活。”他想要的是把这 “正常人的生活”带入那个神奇的土地,这是一种单一的信仰,是和平式的延续,是作为人之存在的交融, “正因为这个原因,推动历史前进的伟大力量不是神的愿望,而是人的本性。他,阿克巴,这位完人,是时代的引擎。”

而西方呢?从来不是以这样的目光看见东方,他们相信那里有数不清的黄金,相信那里有金的城市、金的河流,相信有大片的土地,有身穿兽皮可以统治的人,修道院的本笃会修士瓦尔德塞弥勒写的《世界地理概论》仿佛就是西方世界对于东方的扩展样本。但是当卡拉·克孜展开地图,当她念出地名, “她对那些新地名的反应就仿佛是听见了符咒一般,这种符咒能够满足她的心愿。”什么心愿?当她最爱的阿伽利亚死在自己的家乡,她开始寻找被延续的爱,寻找另一种保护,就像尼克罗曾经解读的那样: “我的神女母亲就能够延长她的青春,她本可以活上三百年,可是她丧失了信心,再也无法坚信有一天可以回家,她让自己染上了一种致命的疾病,这样她可以在身后去会见她那些不在人世的亲人。”这似乎是对于西方式扩展的不满,所以她以死亡的方式和爱人在一起,却又以复活的方式 “回家”,因为在东方,在印度,在莫卧儿王朝,有一个展露了人的本性的男人,一个完人,一个时代的引擎,而阿克巴在看见了西方世界之后, “他让自己的幻想像送信的鸟儿一样飞到了世界的另一头,最后答案来了。”

回家其实是相遇,是融合,国王一样的女子,展现人的本性的国王,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乘船驶入白茫茫的雾中,消失在一个尚未成形的新世界中,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们。”而这段所谓的旅行就叫爱情。但在这个宛如人类伊甸园的故事走向最后结局之前,一切充满了镜子般的幻觉,一切折射出眼花缭乱的镜像,而这个镜子寓言同时在东方和西方出现。在阿克巴统治的莫卧儿王朝,他的镜子是那个叫焦特哈的妻子,她从来不存在,是阿克巴的幻象,她美丽无比,她智慧超群,她熟知七种不同的指爪术, “那就是说用指甲来增加做爱的快乐”。

为什么要创造一个虚幻的妻子,为什么要给她命名?实际上这正折射出阿克巴希望创造出一个一体世界的愿望,王国有着广阔的土地,有着努力干活的人,有着听从他的臣民,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他反而没有了自我,那些生活在他周围的后妃,过着浪荡的生活;他的三个儿子似乎都有着致命的缺点:萨利姆抽鸦片,夜里老是纵欲无度,而且还是性变态;穆拉德欢乐癫痫病;丹尼亚尔似乎一无所长,看来根本就没有个性……而且三个儿子为了争权而斗争。所以当阿克巴拥有了一切,他实际上就变成了一个复数的人, “他代表所有的臣民,全国的城市、土地、河流、山脉和湖泊,以及疆土内所有的动物、花草和树木,还包括天上的飞鸟、晨昏时叮人的蚊子以及藏身在地下洞穴中慢慢地咬啮着树根的无名怪物。”

用 “咱们”代替 “我”,其实对于一个人来说,也是一种悲哀,所以他需要的是找到那个真正的我,那个第一无二的自己,创造出不存在的妻子,给她命名,是自己预设自我世界的第一步,然后她开始练习 “我”这个词,也只有在焦特哈面前,他可以说出 “我来了” “我爱你” “到我跟前来”这些表达自我情感的话,也就是在说出这些话之后,他才抛弃了那些复数的后妃,抛弃了争权的儿子,抛弃了数不清的黄金,也只有在我回归到我的单数之后,他才能从一个人的层面允许宗教的自由,才能射向一个联合东西半球的大帝国。

所以在单数的世界里,他设立了自由辩论的场所,他不在神灵崇拜问题上设置任何禁区,而把它们都看作是智力的较量;他不在神殿里设立其他的神祇,在他看来这里唯一供奉的是神灵便是辩论本身;而且他要把这个革命性的建筑当成是永久性的场所,让自由之光照向未来, “理性是个有生命的神祇,它是会死的,即使它能够获得重生,它还是再会死去。思想就像大海的潮汐或者月亮的圆缺,它们适时出现、成长、壮大,然后时间的巨轮反转,它们退缩、黯淡直至消失。”而他在这个自由辩论场所里所关注的也是人的本身存在,在他看来,人笃信宗教仅仅是因为是祖先的信仰,而不是真理,也就是说,家族的继承代替了真正的信仰,代替了真理,而这种跨越了时间的宗教也变成了 “咱们”的复数形式,所以他革命性的一句话是: “一切事物的中心是人,而不是神。”

不是家族让人笃信宗教,是因为宗教是真理,不是神创造了人,是人创造了神,所以阿克巴就是以人的方式活着,就是在 “我”的世界里寻找价值,但是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当他的父亲曾经是失败者,当他因为婶婶的保护而活了下来,那一段关于自己出生,关于自己家族的历史似乎是模糊不清的,当和自己有关的历史模糊不清,是不是这个 “我”也在眼花缭乱中成为一个镜像?当那个来自异域的黄头发魔术师告诉他,自己是皇帝的亲戚, “我母亲是卡拉·克改,您祖父的妹妹,那个伟大的神女,她懂得如何让时间停顿下来。”似乎所有既存的体系都开始摇摇欲坠。

魔术师名叫莫果尔·德拉摩尔,取自 “莫卧儿”的谐音,而其实在之前,他自称叫 “乌切洛”, “我采用这个意为‘旅行’的假名,是因为在我的语言当中它的意思是‘鸟’,鸟是所有动物当中最出色的旅行家。”后来他说自己叫韦斯普奇·尼克罗,带有佛罗伦萨韦斯普奇家族的标签, “我的法师是普天之下法力最强大的神女。”不同的命名,就像镜子一样制造了虚幻,制造了复数的魔术,所以皇帝阿克巴愤怒地说: “一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撒谎的人在别的事情上也不会说真话。”正是这个带着复数名字的魔术师开启了阿克巴隐秘的历史,也因为这段历史,西方的那面镜子闪现出更加眼花缭乱的映像。

阿克巴的祖父在自传中曾经写到: “那是在第五个气候区,在文明世界的边缘。”那时莫卧儿家族的发源地安集延,从来没有见过先辈这块土地的阿克巴只是从书中认识了它,而当尼克罗重新提及这段历史的时候,它就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但是那段历史到底发生了什么?佛罗伦萨的神女如何是自己的家族成员?神女就是卡拉·克孜,那时她还不是神女,她是小公主,但是有一双神奇的黑眼睛,而阿克巴想起宫廷那幅达西万斯的画里就有这个小公主,只不过在那副画里,她的手被紧紧抓住,三个人被围成了一圈, “通过这个圆圈画家就暗示抓握或者说权力的效仿也可以是反向的。”就像历史,在反向的过程中会抵达另一个终点。

卡拉·克孜的反向历史和佛罗伦萨有关,和佛罗伦萨的阿伽利亚有关, “一开始有三个朋友,安东尼诺·阿伽利亚、尼可罗·马基雅和阿戈·韦斯普奇。”那一个故事从这样一句歌谣开始,三个人在佛罗伦萨读到的一句话是: “吊死的人的精液落到了地上,就在那地方可以找到曼德拉草。”于是在昏暗的八角形圣约洗礼堂里受过洗的他们寻找象征欲望的曼德拉草,阿戈和马基雅对于欲望的看法是: “无论未来会遇到多大的艰难困苦,同女人快快活活、满怀激情地过上一夜就会使人忘却所有的烦恼。”他们逛妓院,觊觎佛罗伦萨最美丽的女人西蒙内塔,但是对于阿伽利亚来说,他的命运却在那个讲法语的、名叫 “记忆之宫”的妓女的预言里: “从前有个王子名叫阿卡利亚,他是个伟大的武士,具有法力无边的武器,他手下有四个可怕的巨人。他也是世界上最英俊的人。”

王子阿卡利亚,土耳其人阿卡利亚,伟大的武士阿卡利亚,魔力无边的长矛手阿卡利亚,何以成为阿伽利亚的标签?喜欢旅行的阿卡利亚成为 “四处漫游的星星”,他离开了佛罗伦萨,在旅店里用智慧砍下了巨人的脑袋,偷偷乘坐在安德烈亚·多里亚舰队的旗舰上,甚至用故事让自己化险为夷,和残暴的司令多里亚成为朋友,但是这一艘船却遭遇了奥斯曼土耳其人,最终阿伽利亚被俘获,和其他人一样,十一岁的阿伽利亚被送到了伊斯坦布尔,被训练成为了禁卫军,最终成为军团历史上最伟大的禁卫军战士。

从佛罗伦萨人变成土耳其人,阿伽利亚却被马基雅和阿戈称为叛徒,因为他皈依了伊斯兰教,背叛了自己的祖国,但是, “阿伽利亚的变节投敌是一种犯罪行为,它有悖于深层的真理,有悖于有关权力和亲友关系的基本道德准则,正是这些推动了人类历史的前进。”土耳其人阿伽利亚在真理、权力和道德之外,但是当他遇见卡拉·克孜的时候,才发现一个女人才是真理,才是权力,才是道德,在和波斯进行了恰尔德兰之战之后,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他走进了御用帐篷,看见了没有戴面纱的卡拉·克孜,那一双令人着魔的黑眼睛让阿伽利亚无法抗拒,而当卡拉·克孜回过头看见阿伽利亚的时候,也拥有了动心的感觉,于是他们相爱了,于是他给了她 “安吉利卡”的名字,于是,他带她回到了佛罗伦萨。

一起来到佛罗伦萨的还有卡拉·克孜的女奴镜子姑娘,他们共用 “安吉利卡”这个名字,而实际上,如镜像般的存在正是卡拉·克孜多舛的命运象征,这个有着迷人黑眼睛的女人在莫卧儿王国里却被排挤,无论是哥哥巴布尔还是姐姐汉扎塔将她看成是最大的威胁,他们甚至将她的名字从历史记录中被抹除,她就像一面镜子,看见了人世间种种的存在, “黑眼睛公主在不同的人眼中有着不同的形象,榜样、情人、敌手、女神;在她并不在场的情况下,她像个容器一样被人使用着,各种各样的人把他们的一切倾倒在里面,这其中有自己的爱好、憎厌、偏见、癖好、秘密、担忧和欢乐,有他们未曾实现的自我、他们的影子、他们的清白和罪过、他们的怀疑和信心、他们对自己人生在世所做出的最慷慨和最吝啬的回答。”所以她离开莫卧儿王宫的时候,只带了镜子姑娘,在自己的容器里她希望看见的是另一个自己, “她早就以自己创造出来的自我来替代真实的自我,但这个真实的自我自然会是那个新的自我的一部分,是它的基础、它的剑和盾。”

到了波斯之后,她被波斯国王伊斯玛仪汗迷上,而在离开莫卧儿王国之后,才知道家族在那块神灵的土地上已经没有了一点立足之地,他们拥有的命运是流浪,是寻觅,是依靠别人,是进行无法取胜的战斗,是承受一切的失败。而早已经远走他乡的卡拉·克孜永远没有放弃唯一的身份, “她的母语察合台语是她的秘密,是将她和她真实的、被拋弃的自我连接起来的纽带。”遇见了阿伽利亚,去往佛罗伦萨,对于卡拉·克孜来说,也是新的自我的开始,在那里,阿伽利亚发现佛罗伦萨处在软弱无力的君主统治之下,街头到处在纵情享乐,点火闹事。于是他成为了佛罗伦萨雇佣军的统帅,开始以自己的武力保卫家乡的和平与安宁,在赶走了美第奇家族之后,阿伽利亚成为佛罗伦萨新的统治者。

权力或者也像历史一样,也是反向的,卡拉·克孜的美貌被看成是这个城市独特的面孔,成为它的新象征,甚至被万众拥戴, “总而言之,摘下面纱的卡拉·克孜——作为 “安吉利卡”——抵达了她作为女性的权力的巅峰,并且全力将这个城市置于她的魅力之下,她带来了一阵仁爱的轻雾,使得佛罗伦萨人心目中充满了慈爱、孝顺、肉体和圣洁之爱的种种形象。”卡拉·克孜和阿伽利亚一样具有了某种至上的权力,但是当卡拉·克孜说出自己的身份,尤其是提到了莫卧儿王朝的时候,佛罗伦萨人的态度完全转向, “佛罗伦萨已经给一个穆斯林婊子迷住了。”她从神女变成了女巫,从至上的权力中跌落下来,而阿伽利亚也面临背叛行动的威胁,失去了统治这个城市的权力。

当权力消失,对于他们来说,却有着永远被保留的一样东西,那就是爱情,当教皇开始对付这个狂野的女巫,卡拉·克孜对阿伽利亚说: “我爱你,为我而死吧。”而阿伽利亚最后那句话是: “我也爱你,我已经快要死了,但我很愿意为你而死。”爱上唯一的女人,用唯一的死亡来保护,这便是阿伽利亚最后的命运。其实,这并不仅仅是一种个人命运,而是一种时代的命运,无论是阿伽利亚离开佛罗伦萨被俘获到土耳其的流浪,还是卡拉·克孜离开莫卧儿成为波斯国王的女人,他们都成为了异族人,无论是文化、语言还是信仰,在这样的流浪中都变成了背叛,但是在他们内心来说,却始终住着唯一的自己,而这正是消弭隔阂、化解矛盾、融合背离现实的最好武器,甚至在他们身边发生的暴力刺杀、人身污蔑、权力斗争,也都成为了一面镜子,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镜像里成为时代的一个讽刺。

“原来,‘镜子’那个词是阳性的,可是人们专门为那个女子造了一个阴性词儿斯佩基亚,意思是小镜子姑娘。”阳性的镜子是单一的镜子,它需要的是阴性的词,阴性的镜子,所以镜子姑娘之存在就是赋予了一种统一性,而莫卧儿王朝到了阿克巴时代,这面镜子起初就变成了那个并不存在的妻子焦特哈, “她是他的一面镜子,因为是他那样塑造了她,但同时她也是她自己。”镜子的意义是找到自己,找到那个永远单数的 “我”,所以历史轮换之后,时代变迁之后,唯有 “我”才是唯一的,才是统一的——曾经的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之争,曾经的东方和西方之差异,曾经的神女和女巫之极端,都在那一双如镜子一样的黑眼睛里被看见,而当卡拉·克孜以复活的方式重新回到莫卧儿王国,重新爱上阿克巴,再也没有离合的过去,再也没有乱伦的辈分,再也没有矛盾的权力,就像阿克巴作为最伟大国王,就是代表着一种理想主义: “新的一天开始了。过去已经毫无意义。存在的只有现在,还有她的眼睛。”

月光的合金

编号:S55·2180204·1456
作者:【美】露易丝·格丽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6年04月第1版
定价:52.00元亚马逊32.10元
ISBN:9787208133990
页数:436页

也是死亡,露易丝·格丽克说: “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露易丝·格丽克,美国桂冠诗人,生于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1968年出版处女诗集《头生子》,至今著有十二本诗集和一本诗随笔集,遍获各种诗歌奖项,包括普利策奖、国家图书奖、全国书评界奖、美国诗人学院华莱士·斯蒂文斯奖、波林根奖等,从《阿勒山》和《野鸢尾》开始,露易丝·格丽克成了 “必读的诗人”。《月光的合金》收录了格丽克的四本诗集:《野鸢尾》(普利策诗歌奖)、《草场》、《新生》(《纽约客》诗歌图书奖)、《七个时期》(普利策诗歌奖短名单),均为成熟期的重要作品。《月光的合金》隶属于 “沉默的经典”系列诗丛。


《月光的合金》:但我现在是野兽

确实,春天已经回到我身边,这一次
不是作为爱人,而是作为死亡的信使,但
它仍然是春天,仍然要温柔地说起。
——《新生》

可是已经是夏天了。我是不是曾经把躲避叫做遗忘?是不是把惘然叫做无视?其实,在掩卷的时间里,一本书并非是打开之后的闭合,而是放在书和书压制着的角落里,根本没有打开。像是抽离了一种持续的状态,那时间又在何处?所谓的春天又在哪里?

七月是盛夏,火一样的热情被点燃,其实只是关于一种运动的等待变成了现实,足球或者世界杯,是另一个存在的理由,所以在六月的后半身,书就没有打开过,甚至只是翻过了第一个页码,看见了水珠在上面跃动的封面,看见了那帧黑白照片下的沉思,看见了《野鸢尾》《草场》《新生》和《七个时期》组成的目录,再无其他。看见而不看见,我如何能感受到春天回来,如何能温柔地说起?在现场的运动,在现在的呐喊,以及在现实的观看,那扇门就这样关着,里面有一些应该被打开的书,一些应该被阅读的字,一些应该被解读的诗。

其实,现场、现在和现实,也都让我生活在时间之内,而回到一本书的世界,世界杯也没有完全落幕,在两种状态里,其实凸显的是时间的稀有,所以不是遗忘,不是无视,是保存在那里的一种念想,是会让春天回到身边,是会想起 “这世界美丽”,是会听到关于爱的一小段乐曲,甚至在 “尔后废弃,湮没”之后一切也是 “生动,完好无损”,那一刻醒来,也不再是聒噪的蝉鸣,不再是燥热的天气,安静如黎明,以 “新生”的方式感受 “月光的合金”。

露易丝·格丽克所说的 “那一年的春天”的确没有走远,年轻人在飘满了苹果花空气里发出笑声,水手们升起又降下了各色彩旗,小伙子把帽子扔进水里,岛在远方,一切都在启程,甚至妈妈捧出了一盘小点心。在醒来的那个时候,桌子上的淡绿色新草正融入眼前的暗色地带。可是, “你救过我,你应该还记得我”,春天还是那个春天?感觉还是同样的感觉?为什么岛在远方?为什么水隔开了世界?春天在记忆里,绿色在记忆里,甚至新生也在记忆里。

那个春天是T.S.艾略特的四月?最残忍的季节里有着死寂的土地,记忆和欲望是混合在一起的——记忆也是死亡的记忆,欲望也是死亡的欲望?四个四重奏里不是正听见他说 “我渴望死”?岛在远方,近处的是那个返乡的苹果园, “我曾站在窗前:/四月将尽。春天/花朵在邻家院子里。”也是四月,也是春天,那里应该不是残忍的,因为那棵树 “在我生日那天开花”,不早也不晚的那天,当开花和生命一起呈现,这是不是一种 “永恒不变”?是不是替代了 “物转星移”?是不是 “这幅图像替代了/无情的世界。”

已经四十年了,院子里的苹果树总是发出一种成熟的香味,这是童年的气味,这是童年的味道, “童年时,我们一度注视这世界。/其余的是记忆。”而在《返乡》之后,当醒来,那种体验又回来了, “细节丝毫没变”,完好无损的一切不是真的回来了,而是在记忆深处改变了时间,甚至让时间渗透进来, “不是作为爱人,而是作为死亡的信使”,如此,又似乎在艾略特的四月之后重新找到了死寂的欲望,而所有的死寂,所有的四月,所有的春天都是为了一种新生——一种必死性的承认,承认我们生活在时间之内。

所以,不妨直接从《新生》对于时间的体验出发,寻找内心可能的疑惑好而不安,甚至是背叛。 “但时间/还是渗透了进去,这/就是那悲剧的一面。”露易丝·格丽克把新生的怀疑变成了对于时间的悲剧性阐述,《晨曲》便是在新生醒来之后,黎明之前,大脑里的世界是无色的,甚至安睡在空白里, “它全部是/内在的空间”,不受侵害。而当时间渗透了进去,它是被激活的,光线在增加,无力逐渐被描画,可延展、可变化的愿望被时间照亮,物质世界的丰富性凸显出来——当然,包括死亡。那里有 “敞开的坟墓”: “我母亲制造了我的需要,/我父亲制造了我的良知。/对死者唯有赞美。”那里有梦中的恐惧, “我曾梦见我被拐骗。那意味着/我知道爱是什么,/怎样把灵魂置于危险中。/我知道:我替代了我的身体。”那里有一片废墟: “你怎么能渴望死亡/当俄耳甫斯还在歌唱?/长久的死亡;去地狱的一路上/我听到他的歌唱。”那里也有哀悼: “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知道。他又奄奄一息,/世界也是这样。我的余生奄奄一息,/相信是这样。”

或者正是这种死亡式的感悟,才可能体味到时间渗透进来之后物质反而变得更为丰富,怀疑和探究,在 “内在的空间”里,新生成为悲剧性的宏大主题。而且,死亡 “一次就已足够”,所以死亡有时是 “偿还了一种残忍”之后的 “新生活”,是许多生命 “注入河流”,而河流 “注入一片大海”,是宽恕的诺言引诱出来之后相信 “另一个生命的爱”,是希望北归还之后 “全然是另一个希望”,甚至在 “俗世之爱”里,有清晰性的否定,有自我欺骗,有竭尽所能的 “保护自己”,而这所有的欺骗也被露易丝·格丽克看成是献祭之后的新生, “真实的幸福产生了”——因为我们都是人,人的存在是感悟,是体验,是回忆,当然,也是死亡, “首先,我爱它。/然后,我能用它。(《鸟巢》)”

其实,将新生置于物质世界的丰富性,以及人自身的否定性之下来审视,就是一种关于俗世的情感,这是需要醒来打开的世界,这是可以渗透进去的时间,但是从春天回到另一个春天,从希望看到另一个希望,从爱到另一种爱,是不是也需要一种永恒性? “随意的人,如今你将怎样/发现神?你将怎样/探知那神圣的?/甚至在花园里你被告知/要活在身体内,而不是/身体外,在身体内遭受磨难/如果来得必要的话。(《永生之爱》)”永生之爱无疑是走向俗世之爱的另一面,无疑是露易丝·格丽克在物质丰富性的时间神话中探究精神的永恒性,无疑是在人之存在之外渴望神的降临。而这不是又回到了《野鸢尾》里的那个命题?

“从前我相信你;我种下一棵无花果树。”在没有夏天的维蒙特种下一颗无花果树,种下当然希望结果,只是在露易丝·格丽克那里,看到了存在而不存在的悖论,没有夏天,是缺失了一种季节,仅仅变成了一个试验, “如果这棵树活下来,/那就表示你存在。”活下来而存在,当然是生命的一种证明,但是试验是悬置在那里的,就像夏天是缺席的, “按这个逻辑,你并不存在。或者,你仅仅/在温暖的气候里存在”。这是一次《晚祷》,当一天结束,当黑夜来临,一棵树会睡去吗?第二天会醒来吗?露易丝·格丽克其实在这个试验中设置了三个角色:植物,植物之存活意义上的园丁,植物之神性意义上的上帝,当 “从前我相信你”变成 “你并不存在”,那个园丁变成了多疑者,他是在经验主义中将信仰置于怀疑之内,甚至悖论的意义不再于所爱之人不在倾听,而是所爱的人并不存在, “设想上帝可能仅仅存在于温暖的气候里,是诱使一个克制的神:不言而喻的是这个上帝可能不是上帝,除非他同时无处不在。”

露易丝·格丽克:一直寻找人的新生

晚祷的悖论,不妨从晨祷开始审视,那时刚醒来,是抑郁却 “有几分热烈地/依恋那棵活着的树”,是 “只爱/以爱相报者”,是渴望强者保护被恐惧驱使的弱者,晨祷当然是在和上帝说话,是在祈求信仰的庇护,但是在这个准备迎接荣光的时候,却是 “不可抵达的父”,却是 “没有坦露”爱的上帝,却是孤独创造者的神,所以晨祷的声音里完全是一个低微者的呓语: “正再次证明/我是你的生灵中最低微的,低于/兴盛的蚜虫和蔓延的蔷薇”。园丁种下那些花草,是相信植物具有自然神性,它们和人格化的上帝对话,所以野鸢尾的湛蓝色 “投影在蔚蓝的海水上”,野芝麻 “还爱着/一切冰冷之物”,蓝钟花想听到 “像神一样的声音”。而其实,对于植物来说,它们面对的是那一扇 “苦难之门”,生活在黑暗泥土里, “幸存也是恐怖”,天堂里的光不是照亮它们的生命,而是 “正烧穿冷冷的杉林”,新世界不是温暖的,充满爱的,而是有着狂风。所以植物只是一个弱者,当春雪制造了暴力的权威,当黑暗制造了分开的现实,当夏天在 “不再伪装成物质”中结束,那晚祷就真的成为了一种缺席: “你并不区分/死者与生者,你因此、对征兆无动于衷/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承受了多大的恐惧,那有斑点的叶子,/那甚至在八月就飘落的/枫树的红叶,在最初的黑暗中:我要负起/对这些作物的责任。(《晚祷( “在你长期的缺席中”)》)”所以上帝对于植物只是怜悯, “当我造你们的时候,我爱你们。/如今我怜悯你们。(《远去的风》)”,一切的生命只是一种从开始到结束的循环,这是从白桦树到苹果树弧线的重复。所以,露易丝·格丽克告诉紫罗兰,要了解 “灵魂的本性”,告诉女巫草, “如果你崇拜/一个神,你只需个敌人”,告诉红罂粟, “向他展示/我自己的内心之火”。

园丁和上帝,谁是造物的人?怀疑主义者终于看见了信仰的缺席, “在夏日的暮光里,你是否/足够近,能够听见/你的孩子的恐惧?或者/虽然你养育了我,/却并不是我的父?(《金百合》)”这里其实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谁是我们的父?《草场》诗集似乎就是探讨爱之父母,探讨生之父母。在一个充满了寓言的世界里,其实那个关于奥德修斯回家的故事变成了另一种亵渎和背叛,国王在说者忽略历史的策略,人质都在特洛伊海滩上被迷惑,天鹅无法飞翔,关于忠诚,仅仅是世界因为有罪。所以在奥德修斯的故乡伊萨卡, “裹尸布就成了结婚礼服。”所以返回途中,奥德修斯的随行人员都变成了猪,所以有了《忒勒马科斯的罪》,有了《喀耳刻的悲伤》。而对于四十年后同样 “返乡”的露易丝·格丽克来说,这一种神话的隐喻是不是在否定新生的可能,甚至连记忆也是虚假的?

回家,其实就是回到父性和母性的爱中,回到主的创造世界里,但是,当一切都是寓言,何来这一切? “当我还是孩子时,看着/我父母亲的生活,你们可知道/我怎么想?我觉得/让人心碎。如今还觉得
让人心碎,而且/荒诞。而且/非常滑稽。(《忒勒马科斯的超然》)”, “我希望/她明白,这多么像/她自己的冷酷,/与深爱的人/保持分离的/—种方式。(《忒勒马科斯的罪》)”,塞壬的歌声响起,谁能漂回故乡?背叛和迷离,瓦解了爱, “告诉我/你在地狱过得怎么样,/地狱里有什么要求?/因为我想把我爱的人/送到那里。当然/不是永远(《岩石》)”而我们作为孩子,只是因为是孩子: “知道他们为什么快乐?他们/养了孩子。而且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带着孩子散步?因为/他们有孩子。(《草场1》)”

从对植物神性的质疑,到对于爱的某种背叛,在这个新生的可能里,铺垫着某种怀疑主义,而在没有醒来的黑夜里,那 “七个时期”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梦境,从第一个梦复杂的体验,到第二个梦, “我堕落了”,因为第一个梦是人的梦,而第二个梦人的存在和不存在的悖论也没有了, “我曾是人,我不能仅仅看到一件事物/但我现在是野兽”,于是,我掠夺,我被掠夺,我出卖,我被出卖,自我消失其中,一切无法区分,一切莫名被搁置,一切漂浮,一切苏醒——在月光下看见收回爱的证据的薄雾,看见只剩下镜子的你和我;在青春里听见悲伤的声音,听到两只小狗在打鼾, “它不复存在。/它已经变成当下:没有形状,永不结束。”而在生日里, “一个人形已全然可辨,/两手在膝上紧握着,两眼/凝视着未来,混合了/一个灵魂期待着毁灭时的恐惧和无助。”

人是悲伤的,五十岁的回望是狂喜地跃起和崩溃,是凄凉的痛苦,以及词语本身所意味的快乐;生命是在金牛座的标志下,岛上长大,大屠杀的阴影没有触及我,有一套爱的哲学;自传的故事里, “我需要的是寥寥数语:/养育,承受,攻击。”而对于生活,无非是 “一座陌生城市里的一些日子。/一次谈话,一只手的触摸。/后来,我摘下了结婚戒指。(《爱洛斯》)”而其实这些和生命有关的一切感悟是不是在渗入时间的过程中变成了另一种新生?它有最直接的感官世界,有奶奶的厨房,有炖着的李子和杏子,有放了冰的玻璃杯,有众多堂兄弟堂姊妹,有夏季水果的芳香,以及更多的光, “我感觉,有时,某物的一部分/非常巨大,极其深邃而横扫一切。”

从神性的怀疑,到野兽的迷失,再到人之回归,那一个夜过去,那一天醒来,露易丝·格丽克在一直活着的生命中写下了最后一首关于寓言的诗:

那时我向下看,看到
我正要进入的世界,那将是我的家。
我转向我的同伴,问道:我们在哪儿?
他答道:内华达。
我又说道:但那亮光不会带给我们平静。

水的空白

编号:S38·2180204·1455
作者:【罗马尼亚】马林·索雷斯库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3年06月第1版
定价:35.00元亚马逊21.60元
ISBN:9787208110809
页数:248页

“这说明他/不会走得太远。/马上就会回来的。”1996年12月6日,马林·索雷斯库因患癌症逝世,年仅六十。诗人死了,或许他的诗歌会一次次回来。马林·索雷斯库,是罗马尼亚著名的先锋诗人,他是以反叛者的姿态登上罗马尼亚诗坛的,因他的写法完全有悖于传统,所以评论界称他的诗是 “反诗”。他的诗让人感觉亲切和自然,亲切到了就像在和你聊天。他的诗歌题材极为广泛。爱情、死亡、命运、瞬间与永恒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冲突与融合、世间的种种荒谬、内心的微妙情感等等都是他常常表现的主题。《水的空白》是高兴先生从罗马尼亚文译出,收录了索雷斯库各个时期的诗作一百多首。《水的空白》隶属于 “沉默的经典”系列诗丛。


《水的空白》:灵魂啊,你走在前面吧

我们居于一个世界,
但为了更加舒适,
使用玻璃墙
将它分成了两个。
——《玻璃墙》

玻璃墙里面有人在体面地洗澡,洗澡的人一直在肥皂泡后面,里面和后面是世界的两个部分,但是是透过玻璃墙看见里面的世界?还是当肥皂泡破灭进入原先的世界?两个世界,是两个人,你和我,或者我和你,但是当他们组成 “我们”的时候,世界到底是被隔离的,还是有一条共通的通道?玻璃墙提供了透明的世界,所以在阻隔中被看见,于是变成了一种夸耀: “我们人人拥有/一套两个世界的公寓”,里面配有不同的家具,而且这个世界,连太阳也可以共享——被分成两个世界,不是隔离,而是增殖。

那是不是反而成为了 “我们”真正的荣耀?生与死,得与失,理想与现实,诗歌和生活,以及脏的水和干净的天空,都是区分了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都在被看见的时候分处在玻璃墙的这边和那边,而现在的问题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如何变成 “我们”,如何拥有这一种增殖的荣耀?还是从洗澡开始,还是从肥皂泡开始, “这个女人/在浴室里藏着什么人。”仅仅是 “这个女人”,不是《睡眠》中那个出现在梦中\有着酷似字母S的乳房的女人, “在事物的语言中,/那表示复数。”所以,她一定是单个的人;仅仅是 “这个女人”,也不是《环节》中最后都会 “彻底忘掉对方”而选择洗手的女人,所以,她一定是做着和自己有关的事;仅仅是 “这个女人”,却是 “我们是两人”的分离的人, “由于我们是一对,最后的一对,/我们每人都有不同的看法。(《看法》)”所以一个单个的人,一个做着自己有关的事的人,一个最后一对解体的人,就是在 “那边”的人。

浴室里藏着未知的人,从浴室走出去,隔壁的屋子里也有另一个人,另一个屋子里也有另一个人, “街上的某个地方,/另一座城市,或一片林子,/要不,就在海底。”都有那个躲着的人,他在 “窥探我的思想”,他的眼睛 “盯着表/倾听我不朽的情感”,他在那边,他在彼处,他在透明而可见的玻璃墙另一侧,他在相异的 “我们”里。为什么偏偏是女人?为什么偏偏是浴室?关于爱的分离和解体,总是在发生,找不到别处却总是在别处,于是 “吃进她们成吨的口红后”,上当受骗的女人 “终于找到了报复唐璜的/手段”,她们等待一个单人,等待一个丈夫, “五官俱毒地等他”,目的只有一个: “每天都有一位?在错误地亲吻妻子时/殉职的深情的丈夫/下葬。(《唐璜》”

女人的口红,男人的葬礼,构成了 “最后的一对”的我们变成两个世界的存在,其中毁灭的是什么?是爱情?是诱惑?是神圣?还是现实?最后一对原本应该紧紧结合在一起,应该吧不同的观点变成合一的信念,甚至要打开浴室的门、隔壁的门、另一个世界的门,像水一样形成一体,但是在其中却有着无法弥合的裂痕,水分开了水,天分开了天,我们分开了我们,于是即使彼拉多 “使劲用肥皂搓手”,在洗刷的快感中却让水变黑;于是生于一阵大笑的人也嘲笑过女人,最终死去之后, “人们已为他换过/七个墓地。”于是我用艰涩的字体誊写的文章,只不过是在研究 “我额头上的皱纹”;于是那一只扑火的蛾子竟然在点亮灯盏的时候,以为 “又多活了一个晚上”……

这是紊乱,这是混乱,这是解构,这是对于 “我们”的真正颠覆:没有了神圣,因为耶稣受到了嘲弄, “被钉在十字架上,/被迫在十字架上滚动,/就像在一张茉莉花床上,/被迫饮下毒汁,/被迫死去——/被迫在第三日复活,/被迫升上天堂——(《如果水不变黑……》)”而神圣之解构,是因为十字架被扔进了火里,是因为 “火药在搅动”,是因为 “光照的煤渣宣布现代黎明的来临”;没有了文明,当老师问历史,我说 “刚和土耳其人/签订了永久性合约”,老师问重力法则,我说: “一切物体都必然会?落到我们头上。”老师问我们处在文明的那个阶段,我说我们只在旧石器时代,老师问伟大的希望蓝图如何绘制,我说用彩色气球, “每一阵狂风吹来时,/都会有一只气球飞走。”当冲突变成永久,当重力砸中我们,当文明倒退,当未来如气球空无,还有什么是应该属于我们的存在?

一定是现实改变了这一切,那里有 “太多的管子的风琴”,它是危险的,因为即使用麻絮塞牢,将管子截短,甚至拆下它们,那些乐手仍然 “坚持他们的立场”;那里有紧握着铁锹却像是 “手执着戟”的士兵,在他面前, “载活乘客或死乘客——都是一码事!”这里也有被小偷小摸刺激了胃口的 “监视者”,和一条叫奥斯曼的狗组成小分队,去发现和澄清线索;这里有在剧院里不停上演的 “愚蠢咳嗽”, “嘶哑的,刺耳的,破裂的”;这里有廉价的烟草,让人 “不知不觉中/你就度过了/一生”;这里也有遮蔽了最重要词语的 “直角尺”: “在它的衡量下/声音、形象、心灵/都大得有点夸张,/可以用直角尺听人说话,/也可以用直角尺看演出。”

现实里危险的风琴、像戟的铁锹、监视者、咳嗽、直角尺,都是政治有关的隐喻,在这个 “我们”的世界里,其实从来没有透明的玻璃墙,肥皂泡也不会破裂,它是一种颠覆的秩序,它是一种取消了神圣的状态,而在 “我们”之外的 “我”,是不是像女人浴室里的那个人一样,是在别处的?从 “我们”到 “我”,一种分裂,一种孤立,我是点上太阳代替句号的 “创造者”,可是在九十九中元素中,我的炼金术之不过在炉子里 “头投进一天,/投进一年,/投进一个年龄”;我是背负着生命意义的行走者,但是只是一本小书,却也刺痛了我的背;我是穿上盔甲的战斗者,却只是用 “后脑勺”的眼睛 “从背后观察”——因为正像上帝把亚当逐出天堂一样,我之存在的罪名是:超现实主义,即使为了讨好上帝,我将文字写在纸上,在聋子的上帝面前,一切都是无意义,甚至, “我唯恐自己也会变成聋子,/于是,忘掉了想对他们说的话。(《深渊》)”

马林·索雷斯库:唯有我还活着

“我们”变成了 “我”,是断裂为一种生命的个体,但是在紊乱、混乱、解构的现实中,在充满了隐喻的政治中,在不断迷失的生命里,真正陷入玻璃墙世界的问题是:我的灵魂在别处。身体之外的灵魂,欲望之外的灵魂,失落之后的灵魂,它会呈现怎样的状态,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希望? “只是有关灵魂/我一无所知,/我的灵魂白天总会/滑脱,/就像浴室里的/一块肥皂。(《复写纸》)”白天滑落,是因为肥皂泡后面的世界,可是在历史深处的黑夜里呢,塞内加是尼禄的老师,却受到谋杀案的牵连而自杀,在那间浴室里,当水已经煮开,打着哈欠,望着窗外,在死亡面前,却只有 “无聊地要命”的等待——思想在何处,为什么面对死亡没有恐惧?神圣在哪里,为什么只有无聊才能释放生命?

命名为灵魂,它可能只是在节日戴上面具的一种 “嘉年华”演出,只是 “舔着自己嘴巴的词语”寻找的碎片,只是发出 “类似一些噼啪声”的奇怪存在,只是 “可以估测两只蛾子间的距离”的死亡预兆。灵魂就像拍摄树、石头、椅子之后洗印出来的照片, “所有事物都与我/惊人地相似……”相似而取消了独特性,取消了神圣性,所以灵魂和肉体相似,灵魂和肥皂相似,灵魂和非灵魂相似,所以我最后又回到了 “我们”的世界, “为了避免孤独,/我要让许多东西/入眼睛的圈内:/月亮、太阳、森林和大海,/我将和它们一起/继续打量世界。(《眼睛》)”这种相似性彻底将世界变成了一个 “在别处”的所在,变成了对于命运讽喻的结果:

电车上的每个乘客
都与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位
惊人地相似。

兴许是车速太快,
兴许是地球太小。

每个人的颈项
都被后面那位所读的报纸
啃啮。
我觉得,有张报纸
正伸向我的颈项,
用边角切割着我的
静脉。
——《判决》

从玻璃墙分隔开的不同世界,再到所有事物都惊人相似的同一世界,其实是一种异化,命名的不再是自我,审判的不再是上帝,抗拒的不再是理想,于是遇见椅子便有了进入天堂的可笑预言,有了遇见山将进入椅子的可怕征兆, “避开这一征兆,/避开所有的征兆。(《征兆》)”这一征兆是我,所有的征兆是我们,在一和所有、我和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区别?一场梦是一场永远的梦,一片水是无数变黑的水,过去是复制今天的时间,所以历史只是现在的记号: “我也一样,用一个新世纪的/涂鸦在陶罐上留下记号,/如此,4000年的研究者/就能大致确定/20世纪中叶/我曾在地球上生活过。(《陶器》)”所以文明只是一片废墟: “我曾在所有文明的废墟上,/在成堆的写字板/和瓷砖上嚎啕大哭,/那么,此时此刻,为何/不在自己面容的废墟上痛苦呢?(《面具》)”于是,思想只是为了活着: “这么多的思想又有何用,/如果那一刻,从所有的/哲学中,唯有我还活着,/偶然,却真的活着。/摸摸我。(《真的活着》)”

时间、文明和思想,曾经站在那高处,仿佛和上帝、神性一样,俯视着这个世界,但是在玻璃墙的透明中,没有什么可以隔开,在无区分的 “我们”之中,每一个女人,每一个我,每一种爱,都失去了而唯一性,都变成了共有名词,都接受同一个命运——所谓水的空白,像水一样流动,像水一样变黑,再无发区分此岸与彼岸、崇高与卑微,欲望和灵魂,生存和毁灭,死者带着不是我的面具,离开是马上就会回来的状态,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见了从空中抛下的天梯,那也只不过是天花板悬挂着的一缕蛛丝:肉体太沉重,救赎太艰难: “尽管我瘦得要命,/只是昔日之我的幽灵,/但我想我的身躯/对于这纤细的梯子来说,/依然太沉太重。”但还是发出了 “灵魂啊,你走在前面吧,/慢慢的!慢慢的!”的喊声,因为那些灵魂本来就是存在的,只不过在玻璃墙的透明世界里,以为是肉体,以为是现实,以为是 “我们”。

最后的喊声,最后一首诗,最后抵达死亡,只有这 “最后”才在挣扎中看见了从 “我们”中挣脱出来的那个 “我”:我是诗人,我爬上 “天梯”,我叫马林·索雷斯库。

午夜之子

编号:C38·2180204·1454
作者:【英】萨曼·鲁西迪 著
出版:北京燕山出版社
版本:2015年09月第1版
定价:56.00元亚马逊34.50元
ISBN:9787540237523
页数:580页

一千零一个孩子在印度独立日出生,他们延续着国家、民族与宗教的命运,但他们的身份却又被 撕裂,如穆斯林的孩子与印度教信徒的孩子交换了身份,他们的下一代又阴差阳错并非是自己的后代。这是一本魔幻的印度史诗故事。萨曼·鲁西迪借助庞杂的印度历史、神话与宗教,讲述了一个身份混乱与断裂的故事,他用孩子的经历去折射国家的命运、家族的转折,探讨了印度错综复杂的种族宗教关系。 “一千零一个孩子死去,因为午夜之子既要成为他们的时代的主人又要成为其牺牲品,他们要摈弃隐私,被成千上万个群众的消灭一切的旋涡所吸收,他们既不能安宁地活着也不能平静地死去,这一切正是午夜之子的特权以及对他们的诅咒。”


《午夜之子》:将会有一个鼻子和两个膝盖

他的父亲其实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他也是一个时间的孩子,这个对间对现实进行了如此严重的破坏,简直没有人能够将破坏的地方修补好。
——《第三部·婚礼》

相遇之后是相爱,婚礼之后是生育,它们遵循着时间的序列,但是,当里夏姆老太缺席了婚礼,当婆婆帝皈依了伊斯兰教,当莱拉成为新的名字,一切还在时间之列?而那个出生的孩子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或者说,父亲和母亲还会在儿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午夜十二点,钟的长针和短针重叠在一起,钟声敲响了被夜影笼罩的贫民窟,一种时间的标记为什么永远无法翻过那已经结束的一夜?

是午夜十二点还是凌晨零点?同一时刻却不属于同一时间,午夜指向的是过去,是昨日,是夜晚那一页的左侧,而零点意味着现在,是今天,是夜晚那一页的右侧——当长针和短针重叠的那一刻,时间却被分裂成两种状态:一种叫否定,一种叫肯定, “我说过了,是在晚上。”在肯定的语句里是不是可以读到欣喜,但是,那个否定词扑面而来, “不,重要的是要更加……”否定晚上,就是否定昨日,就是否定过去,而在过去的那一个晚上,那一个长针和短针重叠的时刻,那一个敲响十二点的午夜,也掺杂着否定和肯定。第一句, “话说有一天……我出生在孟买市。”确定的这一天,确定的地点,是强烈的肯定态度,但是那个否定词也是扑面而来, “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更加详细的时间是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更加详细的地点是纳里卡尔大夫的产科医院,但是为什么 “不”会变得如此雄壮有力: “哪个时辰呢?时辰也很要紧。嗯,那么,是在晚上。不,要紧的是得更加……事实上,是在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时。”

所有的时间都落在了 “不”后面,落在了 “午夜十二点”的标记中,为什么不是零点,一个充满期待、充满希望的零点?一个可以向往美好生活的明天?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午夜,是印度获得独立的那个时刻,就想出生的婴儿,国家纪年印在了一个个体生命中,他的成长和国家一起,走向新的历程,但是在一九七五年那场 “婚礼”之后,那次改名之后,那种否定之后,新生而期待,却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历史: “印度进入‘紧急状态’的那个时刻,他来到了人世。”

历史其实是有预兆的,当13天之前阿拉哈巴德高等法院宣判英迪拉·甘地总理有罪,这个国家就笼罩在选票计算违规的阴影中,而紧接着开始的 “紧急状态”像改名为莱拉·西奈阵痛的身体一样,虽然被折磨,但是必须把孩子降生在这个世上, “好啦好啦!她在屏气啦,加油婆婆帝,屏气屏气屏气呀。”鼓励、期盼的声音里其实没有了喜悦,只有必须出来的习惯,当一个特大号的孩子来到世上,带着哭泣,新印度似乎也完成了一次诞生,但是这只是持续两年之后的漫长午夜的一个结束,但绝不是结束,因为再没有人会把被时间严重破坏的现实进行修补,也再没有可以在否定词扑面而来的命运中真正走向肯定。

严重破坏的现实,也绝不再是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五午夜十二点迎来生命的那张床单,它的中间只有一个洞, “那是一条沾有血迹的中间开洞的床单,他发现那个洞变大了,而且在大洞的周围还添上了一些小洞。”从这个洞里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可以闻到女人的身体,可以滴着鲜红的血,甚至可以修补而成为最完整的床单,但是当一九七五年的午夜十二点的现实被时间破坏之后,那漏出去的是一个家族的历史,是一个生命的完整,是一个国家的和平,于是, “他的父亲其实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于是,午夜十二点再没有 “午夜之子”的荣耀和特权。

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的长针和短针重叠着,组成了关于萨里姆·西奈的 “前历史”,它以印度取得独立为最后的标志,而它的开始则是那个中间开洞的床单。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在一九一五年从德国学医回来,那个洞其实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而这个洞可以看成是印度人对于西方的观望,他总是带着那个提包,坐船出去为病人看病。但是当无政府主义者的朋友奥斯卡和卢宾死去的时候,当阿齐兹现在 “无法崇拜真主,但又无法完全不相信他的存在”的犹豫状态中的时候,这个洞的对面总是有着保守而顽固的思想。 “他在德国待了五年之后,回到了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之中。多年之后,当他内腔的空洞被仇恨堵塞,他将自己作为牺牲供奉在山上庙宇黑色石神像的圣坛之前时,他总想要尽力回忆起他童年时在天堂里的春天,那时候还没有旅游、一簇簇土和军队的坦克将这一切搅得乱七八槽。”老船夫塔伊把装着刀子,装着治疗霍乱、疟疾和天花的特效药的提包看成是入侵者, “不错,它就橫在大夫和老船夫中间,使得他俩成了对头。”

但是阿齐兹还是通过那个中间的洞,那个直径七英寸的圆形窟窿,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看到了爱情,地主哈格尼的女儿纳西姆生了病,请来阿齐兹看病,却用这个床单遮挡住了,也像是横在中间的阻碍,但是阿齐兹却从这个窟窿里拼凑除了纳西姆的形象, “总而言之,我外公爱上了那位小姐,他逐渐将那条中间开洞的床单看成是件具有魔力的神圣物品,因为他正是透过床单见到了原先填在他身上那个窟窿里的东西,他身上那个窟窿便是他把鼻子磕到一簇泥土上时并且受到老船夫塔伊侮辱时弄出来的。”被填补了窟窿,爱情降临了,而那一天,世界大战也结束了。

床单不仅仅有一个看见了身体的洞,那个晚上也有了三滴血,这是阿齐兹和纳西姆的结婚仪式。这似乎是一个融合的开始,但是当塔伊要把他们赶出山谷,克什米尔对于阿齐兹来说,仅仅变成了一个经过的家园,他带着纳西姆离开去了阿姆利则,而正是在阿姆利则, “四月七日——罢市”的标语开启了印度独立的序曲,保持静默,然后是集体罢市,在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中,圣雄让印度学会了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要 “以和平的方式来抗议英国人赖在这儿不走”,而来到阿姆利则的阿齐兹也在克什米尔之外开始了自己独立式的成长,他从手提箱里把纳西姆所有的面纱都拿了出来,然后扔进一个洋铁皮的废纸桶里,桶上面还画着那纳克古鲁的画儿,点火把它们烧了。而他对纳西姆说的一句话是: “别再去念叨做克什米尔的好姑娘啦,想一想怎样做个现代的印度女人吧!”

从德国回到克什米尔,又加入圣雄的号召把英国人赶出印度,对于阿齐兹来说,似乎存在着一个悖论,而在这个悖论面前,阿齐兹显然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有着窟窿的床单,不需要全部拿掉,仅仅保留可以窥见现实的洞口,于是自己也可以隐藏起来,于是纳克古鲁的画儿也可也烧掉。这是一种不彻底,而在阿姆利则,在印度,有多少人是彻底的? “他是在教他们仇恨,老婆。他教他们要恨印度教徒和佛教徒和耆那教徒和锡克人,还有其他那些谁也弄不清楚的吃素的人。女人,你愿意你的孩子心里只会充满仇恨吗?”但他对纳西姆说起印度宗教、种族之间的纠葛时,已经看到了一种宿命。当自由伊斯兰大会解散,当哼哼鸟阿布杜拉被城里的六千多条狗追逐,当私人秘书纳迪尔汗侥幸逃脱,前历史总是充满了暴力,总是布满了死亡。

阿齐兹将纳迪尔汗藏在了家里的地毯下面,另一个时代开始了,而这个时代走向的是一段没有父亲的怪异旅程。 “在这所宅子里,由于历史闯入到生活当中,生活被转化成为光怪陆离的怪物。”阿齐兹的女儿穆姆塔兹在地毯下面找到了爱情,他们在地下世界里完成了仪式,可是当三年之后穆姆塔兹回到地上的时候,才发现她还是个处女,于是在只剩下闪闪的痰盂,只剩下柔和灯光,只剩下一张字条的地下世界,穆姆塔兹成了一个被休掉的女人,当她在第二年漆布商阿赫穆德·西奈之后,也改名叫阿米娜·西奈——改名而忘却了过去的婚姻,忘记了依然是处女的尴尬,而重新命名是不是意味着新生?

“在某种意义上,他既是她的新丈夫,又可以说是她的新父亲……”新的丈夫,是新的男人,新的男人,是新的父亲,但是就像她改名一样,阿米娜·西奈其实也只是一个符号,即使她向着要 “一点一点地爱上自己的丈夫”,也完全是一种架空的现实,那个梦中见过的诗人在哪里?那种被抛下的命运何处是归宿?当阿米娜发现丈夫其实走上那条岔路的时候,她其实看见了床单那个窟窿越来越大,甚至完全遮盖住了生命应有的模样,而那个在肚子里的孩子,到底谁是自己的父亲?是遇上了混世魔王的父亲阿赫穆德·西奈,还是在阿米娜的梦中的诗人?就像在算命时说的那样, “ “他没有儿子却会有儿子!他没有老的时候已经老了!他在没有死的时候……已经死去了。”一种缺席的 “父亲”让一九四七年的八月十五日午夜之子,也变成了一个被架空的符号。

萨曼·鲁西迪:我的儿子在下午出生

“将会有一个鼻子和两个膝盖,两个膝盖和一个鼻子。”无论谁出生,都将会有一个鼻子两个膝盖,这是我作为孩子的正常之处,但是当阿齐兹被船夫塔伊从克什米尔赶走,当他又离开阿姆利则,当地毯下的生活让阿米娜崩溃,当阿赫穆德·西奈又被赶到孟买,其实在这个家族迁徙的轨迹中,我之出生注定会是一种漂泊状态, “在那个一月底,历史在一系列的推推搡搡之中,终于使自己抵达了那个我马上就要出场的时刻。”被历史推搡着,也是印度的命运,从印度赶走英国人的不合作运动,到印巴分治计划,完整的印度在哪?——它也一样有一个逃离的父亲,一个改名的母亲,甚至最后有一个被掉包的新生命。

印度时报上宣布将奖励在新国家诞生的新生命,这是一种对于历史的纪念方式,但是当这个时代最终结束了莫卧儿王朝的时候,新生是不是意味着背叛,在阿米娜的世界里,这又变成了一种矛盾,莫卧儿王朝代表着过去的父亲, “她把自己想象成莫卧儿王朝一名即将被处决的杀人犯”,而新生命到来之前,却又想要捏造出一个名门世系,甚至拿着报纸,确定那个和新国家一起诞生的孩子的孟买母亲就是自己, “这个奖会是我的。”所以在对过去的遗忘和对未来的虚构中,那个长针和短针重叠在一起的时刻便也成为一种想象, “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仿佛觉得时间完全停止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让时钟停摆了,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别笑,你记得山顶的那个钟塔吗?告诉你,在雨季后钟再也不走了。”

想象的时间,想象的生命,想象的国家, “印度,这个新神话——一个集体虚构出来的产物,在它里面似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两大幻象能与这个传奇相媲美,那就是金钱与上帝。”当床单上还有那个洞,当午夜的钟声即将敲响,新时代的到来却被一把椅子破坏了,它砸烂了父亲的大脚趾,一次事故就这样降临,于是玛丽·佩雷拉趁着混乱,将隔壁房间的范妮塔的儿子调换成了阿米娜的儿子, “我成为中了奖的午夜的孩子。这个孩子的父母其实不是他的父母,他的儿子将来也不是他自己的儿子……”

我成了被放上报纸的 “午夜之子”,我成为一个国家光荣时刻的见证,我成为拥有特权的象征,贾瓦啥拉尔·尼赫鲁写道: “亲爱的萨里姆娃娃,请接受我对你诞生这一大喜事的迟到的祝贺!你是印度那个既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面貌的最新体现。我们会最为关切地注视你的成长,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新的历史开始,意味着就历史被埋葬,对一个国家如此,对一个生命也是如此,所以当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五午夜十二点到来,所有的过往都变成了 “前历史”:前历史的克什米尔床单,前历史的阿姆利则地毯,前历史的孟买椅子,在曲折中构成了变异的 “父亲”群像,而这个国家,似乎也在这种变异中走向了午夜十二点。

但是,前历史之后的历史呢?午夜十二点之后的零点呢?一样是变异, “从我一出世我便开始着手进行自我扩大的英雄计划。”我以疯狂的速度成长,吸干了母亲和奶妈的奶水,从来不眨眼睛,长着一个巨大的鼻子,到后来甚至能够偷听所有的声音,甚至是人内心里的声音,这一种通灵术无安全使 “午夜之子”成为一个怪异的代表,而作为印度独立的 “代言人”,萨里姆一样看到了怪异的现实。一九四八年毒蛇乱爬,我中了毒蛇, “用了眼镜蛇王毒素,体温恢复了正常”;之后躲在洗衣箱里看见了母亲和纳迪尔汗偷情, “洗衣箱是世界上的一个窟窿,文明将这个地方排除在外,不予接受,这使它成为最理想的藏身之处。”一九五六年,我听到了父亲阿赫穆德·西奈在办公室里幻想着女秘书赤身裸体听他口述的欲望之声;而我竟然爱上了阿米娜生下的女儿 “铜猴儿”,她是我妹妹,我爱上她至少也是一种乱伦;而当我在舅舅家看到了漂亮的舅妈皮雅的时候,激活了我的另一种欲望, “随着她在我身子底下扭来扭去,它越来强,最后在一种比我的力量更为强大的力量驱使之下,我忘记了受伤的指,把右手伸了下去,在触到她的乳房时,伤口碰在皮肤上……”

午夜之子,是光荣的象征,是幸福的开始,而其实在这个虚构的名字下面,则是悲剧, “到我知道有午夜之子这回事的时候,共有四百二十人由于营养不良、疾病和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事件而夭折了。”有的女孩长了胡须,有一个男孩长着完全可以用来呼吸的淡水鲑鱼的鱼鳃,还有个连体人,两个身体上只长着一个脑袋、一个脖子,而那个脑袋会用两种声音说话, “一个男声,一个女声,并且能够说次大陆上的任何语言和方言。”而和个人的怪异一样,这个国家也经历了那些混乱,孟买邦被一分为二,暴风雨、洪水、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突然下起冰雹的反常气候,共产党成为国大党最大反对党,中国和印度在边境交战……

而策划了 “萨巴尔马提事件”,见证了阿齐兹折断骨头死去,开始了第二次流放之后,我也被送到了印巴分治的边界,来到了巴基斯坦,加入了军队,干起了革命,而我的鼻子也终于在鼻窦引流的手术之后,被剥夺了通灵术,妹妹贾米拉开始了她的歌唱生涯,使她贏得了 “巴基斯坦的天使”和 “信仰的夜莺”的美名——当我在月光之下,握住了贾米拉的手,当我告诉她我爱她的时候,似乎唯有这一种情感是真挚的,尽管是被 “情欲的微风”吹开了口,尽管只是从床单的窟窿里看到了她的影子,就像梦中见到的克什米尔,它也必须在这个国家里保持最真实的身份, “不用多久,克什米尔的幻梦就会发展成为全巴基斯坦人的心愿,我始终与历史紧紧相连,我发现我的幻梦在一九六五年成为整个国家的共同财产。这对即将到来的结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到那时所有的一切都会从空中落下来,我终于得到了净化。”

但仅仅是梦,仅仅是虚构,从阿齐兹生活着的克什米尔,到萨里姆梦中的克什米尔,已经完全被改变了,它在战争中被毁灭,而即使重生,也没有了自己的父亲,没有了自己的母亲,没有了自己的姓名,而当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战争再次爆发的时候,我的父亲、母亲、姨妈和阿米娜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都被屋顶压扁了,而我被一个痰盂击中之后醒来,便也不再知道自己是谁, “佛陀”是我的没有家的存在的命名,密林里寻找出口是我的命运,而当泰格·尼亚兹向萨姆·马尼克肖投降,这一场战争也变成了制造悲剧的游戏,连服十次丧的四百天,是我对于死亡的态度,而作为午夜之子,早就没有了特权,没有了幸福,没有了归宿。

婆婆帝让我重新找到了名字,结束了流浪生活,而那一场婚礼举行的时候,我早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在这个从被掉包的出生开始的人生里,在这个被国家命名的历史中,我其实就是被女人们虚构的符号, “在这午夜时分之前和以后的六十三年里,女人竭尽了全力,同时我也得加上一句,她们也使出了最恶劣的手段。”纳西姆在克什米尔注定了我逃脱不了开洞的床单,母亲开启了女人改名的先河,阿米娜让我在洗衣箱里看到了情欲,皮雅让我充满了报复的欲望,而 “铜猴儿”贾米拉则让我走向了 “乱伦”,还有玛丽·佩雷拉,她是我的第二个母亲,却再也无法让我回到家中。 “我们如何来理解我这些太多的女人呢?是母亲印度的各种不同的面孔吗?或者更加多的……是空幻境界的力的一面吗? ”

这是幻想,这是虚构, “它以女性器官的形式出现。”它是时母、难近母、金迪、查曼陀、乌摩、萨蒂和婆婆帝…… “她活动时,身穿红色衣服。”但是在众多女人激活的幻力面前,父亲又在哪里?从前历史到历史,其实父亲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阿齐兹是父亲,他只是从床单的窟窿里拼凑了纳西姆的身体;纳迪尔汗是父亲,他却在地毯的躲藏下让一个女人三年还保持着处女之身;阿赫穆德·西奈是父亲,他的大脚趾却被凳子砸得稀巴烂,而我真正的父亲是范妮塔的丈夫,他甚至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叙述中……而当我和婆婆帝结婚,当婆婆帝改名叫莱拉,我又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父亲,而那个同样诞生了生命的午夜,也在这种被扭曲的母亲和模糊的父亲书写的历史中,成为一个符号。

“某些事情告一段落,某些事情正在开始,新印度诞生了,一个将要持续两年之久的漫长的午夜开始了。”儿子出生,是 “后历史”的开始,但是当时间破坏了现实,那段要在时间中书写的历史又如何寻找自己的归宿?儿子阿达姆·西奈作为午夜之子,开始了和我完全相反的成长历程, “我出生后,成长的速度快得令人头晕目眩,同像毒蛇一样的疾病斗争的阿达姆呢,几乎根本就不长。萨里姆一出生就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而阿达姆呢却稳重得多,从来不对別人微笑。萨里姆让自己的意志屈服于家庭和命运联手施加的高压之下,而阿达姆却拼命进行斗争,就连绿色药粉也不能使他低头认输。”这一种逆反其实在消解着我作为父亲最后的象征, “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是另一件在我的历史中反复循环发生的事情。”

痰盂不见了,睾丸和子宫不见了,床单也不见了,而阿达姆听到儿子喊自己的那句话也不是 “阿爸”,而是阿巴卡达巴, “阿巴卡达巴,这根本不是一个印度的词儿,而是从巴西里得诺斯替派主神的名字衍生出来的一个神秘的口诀,包含了三百六十五这个数字,也就是一年的天数,天的数目,以及阿布拉克萨斯天神发出来的精灵数目。”神秘的口诀,神圣的名字,却是非印度的词汇,就像克什米尔,作为历史的起点,早就被驱逐出了时间,而午夜之子, “我会嘴里念叨着克什米尔的名字而死去,没法见到那个快乐的山谷,人们去那里享受生活或是寻求死亡,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永远无法回到克什米尔,意味着无法回到中间有个破洞的时间,回到清楚地写着生与死的历史,含混而模糊,变异而虚构,长针和短针重叠,午夜和凌晨合一,连敲了十二下的钟总是会迎来一个午夜之子,但是他活着像死去了,他死去了却在象征里活着, “因为午夜之子既要成为他们的时代的主人又要成为其牺牲品,他们要摈弃隐私,被成千上万个群众的消灭一切的旋涡所吸收,他们既不能安宁地活着也不能平静地死去,这一切正是午夜之子的特权以及对他们的诅咒。”

于是,萨曼·鲁西迪在所有的故事开始之前,在所有的历史书写之前,给自己的儿子扎法尔·鲁西迪说: “他出乎大家的意料,在下午出生。”下午就是下午,就像一个鼻子就是一个鼻子,两个膝盖就是两个膝盖,是确定的,是唯一的,是真实的。

江村经济

编号:W71·2180122·1453
作者:费孝通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3年10月第1版
定价:55.00元亚马逊37.10元
ISBN:9787208116023
页数:533页

《江村经济》是费孝通1938年在英国伦敦大学学习时撰写的博士论文,论文的依据是作者在江苏省吴江县开弦弓村的调查资料,最初以英文发表,题为《开弦弓,一个中国农村的经济生活》。1939年在英国出版,书名为《中国农民的生活》。作者将开弦弓取名为江村。贯穿此书的两个主题是:土地的利用和农户家庭中再生产的过程。书中,费孝通集中力量描述中国农民生活的基本方面,他打算在以后的研究中说明关于崇祀祖先的详细情况以及村庄和城镇中广为流传的关于信仰和知识等更复杂的体系,他还希望终有一日为我们展示一幅描绘中国文化、宗教和政治体系的丰富多彩的画面。全书计16章,分为前言、调查区域、家、财产与继承、亲属关系、户与村、生活、职业分化、劳作日程、农业、土地的占有、蚕丝业、养羊与贩卖、贸易、资金、中国的土地问题。


《江村经济》:看到了整个中国的缩影

社会人类学田野作业的对象,以我以上的思路来说,实质上并没有所谓 “本文化”和 “异文化”的区别。这里只有田野作业怎样充分利用自己的或别人的经验作为参考体系,在新的田野里去取得新经验的问题。
——《重读<江村经济>序言》

1996年,对于已经86岁高龄的费孝通来说,1936年的调查已经成为了历史,《江村经济》也已经成为了某一份档案,当站在进行时的现在回望60年前的文本, “重读”变成了一种审视的态度,但是在这种审视里,那些过去的 “田野作业”是不是还具有现实意义,那种 “社会微型学”研究是不是还有里程碑作用?1936年的 “江村”是不是还是一部可研究的 “活历史”?

“重读”的意义是再一次回到历史的文本中,费孝通谦虚地认为自己是 “愧赧对旧作”,因为 “我并没有完成老师在这篇序言里表达的深厚的期待和明确的指向”,他指的老师自然指的是留学英国投与其门下的布·马林诺斯基,这位伦敦大学人类学习的教授在《江村经济》的序言中认为,费孝通的这本书 “是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 “此书有一些杰出的优点,每一点都标志着一个新的发展。”其里程碑式的意义在于作者不是以一个外来人的视角 “在异国的土地上猎奇而写作”,而是 “包含着一个公民对自己的人民进行观察的结果”,这种结果在里程碑意义上就是离开了 “对所谓未开化状态的研究”,而进入到 “世界上为数众多的、在经济和政治上占重要地位的民族的较先进文化的研究”,即对中国这个有着几千年发展历史的大国,正是因为费孝通站在自己的国度上,站在自己的传统文化体系中,站在中国农村的 “田野”上,才能在 “显微镜下看到整个中国的缩影”。

这是其一,而马里诺斯基认为此书的开创性意义还在于,通过江村这个中国农村, “在乡村生活、农村经济、农业人口的利益和需要中找到的主要是农业文化基础”,也就是在发现中国农村的问题之上,寻找一种出路: “费博士是中国的一个年轻爱国者,他不仅充分感觉到中国目前的悲剧,而且还注意到更大的问题:他的伟大祖国,进退维谷,是西方化还是灭亡?既然是一个人类学者,他毕竟懂得,再适应的过程是何等的困难。”所以他总结此书的两个主题是:土地利用和农户家庭再生产的过程。这两个主题其实并非是单纯站在自己土地上发现并寻找的过程,而是, “它有意识地紧紧抓住现代生活最难以理解的一面,即传统文化在西方影响下的变迁。”也就是说,1936年的文本的研究重点在中国农村和农民生活,但是其理论建构的背景是西方影响下传统文化的变迁。

1936年在 “江村”完成调查,1939年在英国写成论文,这是一种跨地域之后的审视,费孝通就是站在西方的 “微型社会学”体系的框架下来解读中国现实,这是文化差异形成的视角,而1996年对60年前的文本进行审视,而 “愧赧对旧作”,则是以一种时间的差异来 “重读”,在进入文本而审视的过程中,这一部 “活历史”是不是真的寻找到了中国农村和农民生活的出路?是不是在新的田野里取得了经验?地域上会有一种 “本文化”和 “异文化”的交错,在时间上也会有 “本文化”和 “异文化”的差异,所以真正要完成 “活历史”的写作,就是 “从零散的情境中,见到的具体镜头编辑成整体的人文世界”,这或者才是跨越地域和时间形成的一种 “微型社会学”的新风气: “这个新风气就是从过去被囚禁在研究‘野蛮人’的牢笼里冲出来,进入开阔庞大的‘文明世界’的新天地。”

“一个民族研究自己民族的人民”,文明世界在费孝通的调查中具有两个层次上的意义,一个是在宏大历史背景下,中国作为一个具有千余年的文明古国,它本身就代表着一种 “文明世界”,而作者调查的样本是代表这一传统文化的,江村即 “开弦弓村”,位于长江下游,坐落于太湖东南岸,距离上海30英里,这个总人口1458人的小村,占有土地11圩,共有土地面积3065亩,作为文化特色,本村人说话时吐字趋于腭音化、妇女不下田干活、妇女总是穿裙子只是一种地域文化具体表现,而作为中国传统社会的一个部分,无论是家庭结构、亲属关系、家庭教育、两性关系,还是婚姻方式,财产分配和继承,也都有着传统中国的特点。

而作为一个沿海小村,它更具有自己的地域经济的特点。费孝通认为选择这个区域进行调查的理由有三点,一是它是中国蚕丝业的重要中心之一, “可以把这个村子作为在中国工业变迁过程中有代表性的例子”;第二个特点是,开弦弓村有着优越的自然环境和丰富的自然资源,从而使得其农业发展具有很高水平;第三个原因是它拥有在交通上的有利位置,尤其是水上交通发达,网状分布的水路及便利了生活,也为经济的进一步拓展空间创造了条件。而其实这是这三点使得这个村具有了 “变迁”的可能, “同大多数中国农村一样,这个村庄正经历着一个巨大的变迁过程。”这个变迁过程就是西方文化,尤其是西方经济对于小村的影响,而这正是费孝通研究的重点,在 “尽可能全面地记录外来势力对村庄生活的影响”中,审视中国农村和农民生活的选择问题——即 “这个正在变化着的乡村经济的动力和问题”。

其中有渗透,有制约,有突围,也有困境, “这两种力量相互作用的产物不会是西方世界的复制品或者传统的复旧,其结果如何,将取决于人民如何去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所以费孝通 “强调传统力量与新的动力具有同等重要性”,关键是在这样的角力过程中,中国农村到底会经历怎样的变迁?在这种变迁中何种力量会改变生活?改变的生活会不会提供发展的动力?从家庭结构到财产继承,从亲属关系的扩展到生活和消费,从农业生产到土地占有,费孝通对于这些的调查基本上是在一种静态的框架下进行的,这样的框架在他的《生育制度》中有了比较具体的阐述。

但是在这些静态社会结构的阐述中,费孝通还是突出了其变迁的可能性,比如农民的人口压力,当他们选择溺婴或流产,其实就是凸显了一个贫穷问题,而在家庭教育上男女之间的不同对待则为社会分工创造了条件: “男孩大约从14岁开始,由父亲实际指导,学习农业技术,并参加农业劳动。到20岁时,他成为全劳力。女孩子从母亲处学习蚕丝技术、缝纫及家务劳动。”甚至在婚姻大事上,新娘要适应夫家的状况,也是因为她对于从事蚕丝生产的作用,而这就是因为蚕丝业在家庭经济中的重要地位,所以当农村工业不景气,就对现存的婚姻程序提出了挑战, “小媳妇”制度的出现就是这个社会问题的结果。

另外,在生活的收入和开支上,出现了新的动向,从事耕种和养蚕成为收入的来源,当蚕丝价格下跌之后就出现了农民债务问题,所以就迫切需要蚕丝改革,而从生产到流通再到消费,也遇到了新问题,尤其是自给自足体系的打破,需要寻找新的出路,而随着和国内工业的衰退,高额地租的负担使得农民面临空前的经济压力,一方面他们需要贷款用以生产,另一方面则难以取得贷款,或成为高利贷者的牺牲品。而在农业生产上,出现的新问题是: “谁在田里劳动?在什么情况下农民需要合作?谁和谁合作?形成了何种组织?”当巫术取代科学成为 “靠天吃饭”的期盼,在自然灾难面前又如何化解困难走出困境?

当这些问题摆在江村人面前的时候,其实就需要运用变迁的思路,就需要进行对动力的考察和选择。开弦弓村的土地占有问题具有中国特色,就像马林诺斯基指出的: “土地的占有不仅是一种法律体系,也是一个经济事实。”对于开弦弓村来说,农田的所有权包括三种,一种是仅占有田底不占有田面的 “不在地主”他们无权直接使用土地进行耕种;第二种是既占有田面又占有田底的人,他们是完全占有者,而第三种是不占有田底的人,他们被称为佃户。于是就有了交租和承租的方式,有了雇主和雇工的阶层,但是这种关系不是牢固的,当不在地主制度进行变化的时候,田底所有权也发生了改变,而这便产生了资本的投资,但是当城镇市场的土地价值与实际价值相差太大,交租的可靠性就发生了动摇,而这一切就取决于局势的发展, “土地价值迅速贬值,村子里全部财务组织濒临险境。这个局势在中国具有普遍性。”当这个严峻的事实摆在面前, “耕者有其田”的目标似乎也成了一句空话。

对于开弦弓村的人来说,似乎还有另外的选择,那就是蚕丝业的发展,这是居民的第二收入来源,同时也是农民生产的资金的来源, “缫丝工业兴旺时,生产生丝,可使一般农户收入约300元”。但是当蚕丝业开始衰落的时候,他们就需要变革,这就是 “村庄的工业改革”,而这种改革也成为西方现代技术和资本主义体系对于中国农村的渗透,一方面是以蚕业学校为代表的技术变革,通过实验杂交培育良种、控制温度和湿度防止蚕病、蚕房消毒等方式进行养蚕的改革,另一方面则是在缫丝过程中走向合作工厂,这里就涉及到合作社的所有权问题,社员入社,每年供给工厂一定数量的蚕茧,同时也入股,而工厂通过政府信贷筹集资金,通过生产进行分配。这是一种工业化的发展思路,对于开弦弓村来说,发生了一些变化,技术改进降低了成本,使得农民收入增加;劳动进入了上品领域,尤其是妇女劳动形成了一个市场,这使得妇女地位有了改变——费孝通举例来说,一个在村中工厂工作的女工因为下雨时丈夫忘记给她送伞,她竟可以公开责骂她的丈夫。 “这是很有意思的,因为这件小事指出了夫妻之间关系的变化。”在传统的观念里,丈夫是不应该侍候妻子的,而这种观念的转变使得男女平等也变成了可能。

但是在实际生产中也遇到了问题,一方面是技术革新之后,反而使得更多的劳动力失去了劳动机会;工厂由于没能控制价格水平,使得无法分给社员年利,而缫丝改革的成果也并不理想,最重要的是资金问题,信贷是货物、劳务或现金不能及时偿还时发生的,但是在信贷无路的情况下,高利贷之出现实际上就断了正常的资金链,这也使得工业化改革举步维艰。当然对于开弦弓村人来说,从养羊到贩羊,发展了贸易,尤其是运用得天独厚的水路运输,形成了贸易区域和集镇,形成了交换中心,也出现了小贩,出现了零售店,出现了消费者购买代理人、生产者销售代理人的航船,但是和工厂生产一样,当市场出现问题,影响原料价格,这一条贸易链条也存在着断裂危险,实际上,所有的原因都是对于市场变化的无法预测: “市场市场强烈地影响着生产,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它导致了各方面的变化,这些变化不仅仅局限于人们的经济生活。”

从土地占有出现问题,到发展农村工业,发展贸易,最后当无法把握市场变化的时候,对于开弦弓村人来说,似乎有必然回到土地问题上来,这也是中国农村的问题, “中国农村的基本问题,简单地说,就是农民的收入降低到不足以维持最低生活水平所需的程度。”所以费孝通认为, “中国农村真正的问题是人民的饥饿问题。”当农民面临抉择,面临变迁,现实又把他们拉回到饥饿的困境中, “民党政府在纸上写下了种种诺言和政策,但事实上,它把绝大部分收入都耗费于反共运动”,正因为没有有效的土地改革,无法解决农民的痛苦。而在土地问题之外,又没有较好的信贷系统,农村地区缺乏资金,农村经济陷入萧条,而高利贷的活跃又使得农民进入到恶性循环系统中。这种问题的根源在哪里?费孝通认为,就是需要建立完善的制度, “最终解决中国土地问题的办法不在于紧缩农民的开支而应该增加农民的收入。因此,让我再重申一遍,恢复农村企业是根本的措施。”而这也是中国乡村工业走向西方资本主义工业发展的一种实验, “尽管它遇到了很多困难甚至失败,但在中国乡村工业未来的发展问题上,这样一个实验是具有重要意义的。”

实验或者是溃败的,当土地问题依然成为中国农村的重要问题,费孝通的 “田野作业”也只能在微观的显微镜下见证整个中国的缩影,开弦弓,终于没有像它的名字一样拉开变迁的弓箭,当一种发展的动力在贫困中挣扎的时候,在内心深处,费孝通还是希望这是一个终点, “本书并不是一本消逝的历史的记录,而是将以百万人民的鲜血写成的世界历史新篇章的序言。” “活历史”就是要提供一种借鉴,就是在 “今日还发生着功能的传统”中找到突围的方向,所以1936年的费孝通最后喊出了 “一个崭新的中国将出现在这个废墟之上”。

历史决定论的贫困

编号:B84·2180122·1452
作者:【英】卡尔·波普尔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4年12月第1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25.60元
ISBN:9787208126725
页数:116页

“我试图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证明,历史决定论是一种拙劣的方法——不能产生任何结果的方法。但我过去实际上并没有反驳历史决定论。在那时以后,我成功地对历史决定论给予反驳:我已证明,由于纯粹的逻辑理由,我们不可能预测历史的未来进程。”卡尔·波普尔如是说。《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以清晰的思路和严密的逻辑对所谓的历史决定论——认为历史预测是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并且假定可以通过发现隐藏在历史演变下面的规律来达到这个目的——进行了介绍和批驳。卡尔·波普尔以逻辑的方式证明所谓的历史的 “螺旋上升的发展阶梯”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对哈耶克等学者有着很大影响。


《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尚未找到伽利略

对一个正在成长的毛毛虫进行最仔细的观察也不能使我们预见它变成蝴蝶。
——《第四章 对亲自然主义学说的批评》

一只毛毛虫的成长是不是 “独一无二”的事件?从毛毛虫变成蝴蝶是不是 “整体主义”的规律?从幼虫到成虫的预测是不是类比推理?当卡尔·波普尔以否定的方式批判亲自然主义历史决定论的时候,他是不是犯了逻辑上的错误?或者说,他把本属于动态社会系统的进化规律依然看成是静态的自然趋势,从而抹杀了其中的能动性,甚至,把自然科学的演变规律也堪称是科学上的假说,从而用这样的逻辑否定社会科学的历史预言, “用静态系统的这些长期动态预测来证明非静态的社会系统的大规模历史预言的可能性,实属错误。”

这里的一个本质问题是:毛毛虫变成蝴蝶为什么只是单个的、静态的、无法预测的观察,而不是可以以类的方式推及到自然科学的动态规律,甚至成为社会科学预言未来的一个样本?考察波普尔的 “纯粹的逻辑理由”,他认为既然要预先知道 “我们明天才会知道的事情”,那么必须建立在知识基础上,而知识是不断增长的,甚至以后的知识会否定先前的知识,那么所谓的经验主义就可能是错误的,在历史的经验主义可能存在错误,在未来的知识超越我们的认知的情况下,我们就不可能预测人类历史的未来进程,也就是说,没有一种科学的历史发展理论能作为预测历史的根据,所以从这个结论触犯, “历史决定论不能成立”。

这是波普尔在序中提出的五个论题,看起来,这五个论题都是因果式的推进,所以当知识不可预见的时候,社会的未来也无法预测,所以他很简单地得出结论: “历史命运之说纯属迷信,科学的或任何别的合理方法都不可能预测人类历史的进程。”这便是他所说的 “历史决定论的贫困”,这是对于马克思 “哲学的贫困”的一种暗示,而这种暗示就是把历史变成了不可知论,把历史决定论当成是一种迷信,而不管是不可知论还是 “迷信论”,波普尔都是悲观的,尽管在他看来,历史决定论是一种 “考虑周到而结构严谨”的哲学,但是从这样的逻辑出发,最后得到的命题依然是: “社会科学尚未找到它们的伽利略。”

历史决定论是一种方法论,是社会科学的一种进路,他的主要目的就是做出历史的预见,波普尔对这种方法论的定义是: “它假定历史预测是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并且假定可以通过发现隐藏在历史演变下面的‘节律’或‘模式’、‘规律’或‘倾向’来达到这个目的。”通过历史事件的考察、观测和研究,发现其中的规律,然后预言社会的未来,历史决定论的这一套逻辑在波普尔看来是错误的,他之所以这样下定义,就在于他把社会科学的方法和物理学的方法并置在一起,从而进行批判,从而得出结论。比如他区分历史决定论的学派,就以物理学可用性的观点作为标准,赞成把物理学方法应用与社会科学的,称他们为 “亲自然主义的”或者是 “肯定的”,相反,另一派则称为 “反自然主义的”或 “否定的”。

反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反对的是物理学中的自然主义,他们认为,由于社会学与物理学存在着深刻的差异,所以物理学的方法不能应用与社会科学,特别是物理学中重复的实验方法,得到的是一种排列组合的新,而不是社会学中内在的新,真正的新,社会科学的规律涉及概括,实验、社会现象的复杂性、精确预测的困难以及方法论本质主义的意义,它取决于历史,取决于文化上的差异,取决于特定的历史境况,所以,社会科学中的社会齐一是随着不同的历史时期而改变的,是人为的,只有人的活动才是改变它们的力量,也就是说,它依赖的是人类的本性,这种 “趋向于有所作为并反对任何暗自满足的倾向”就是能动主义。历史是会重复的,但是绝非如物理学一样是一种实验性的重复,它是具有历史重要性的递进,是对社会有着影响力的新, “没有比出现真正的新时期更为伟大的时刻。”

所以,历史决定论研究方法不是原子主义,而是 “整体主义”,这种整体主义强调的是社会集团与有机体之间的相似性,涉及的是作为整体的生命体的科学,关乎的是新颖性、复杂性、有机性、整体主义以及把历史划分为各个时期的典型意义,所以从一个历史时期推出另一个历史时期的类比推理,所需要的是直觉悟性,是在直觉之上的因果解释,所以社会事件的性质特性,是一种 “共相问题”,而这种 “共相问题”与传统的 “唯实主义”相区分,就是一种 “本质主义”,它所关注的是普遍对象,即柏拉图所称的 “形式”、 “理念”,在这种本质主义下,历史决定论认为,科学和知识必须假定有不变的东西存在,而另一个方面,即使有变而成为历史,也是一种本质主义的表现, “事物,即它的不变本质,只能通过它的变化而被理解。”

卡尔·波普尔:历史无法预测,却可以构建

历史决定论研究的是 “整体主义”,关注的是 “能动主义”,强调的是 “本质主义”,这些都是 “反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波普尔对这一种学说的批判当然是以自然科学甚至只以物理学方法论为参考体系。他认为,自然科学所产生的技术,其任务是指出 “什么是不能实现的”,在这个意义上,它所重视的是 “渐进的修补”,也就是不断通过技术的改进来修补提出的方法,而社会科学的渐进修补,其目的也是置于技术领域之下,从而像改造和维修机器一样, “设计各种社会建构以及改造和运用已有的社会建构。”但是波普尔他认为,社会建构并非是人为有意识设计出来的,绝大多数社会建构只是 “生长”出来的,是未经设计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渐进的修补就和 “能动主义”不符,因为能动主义者所要描绘的是 “整体主义”或 “乌托邦”的工程,它的目的是按照一个确定的计划或蓝图来改造 “整个社会”,甚至是 “夺取关键地位”,是 “扩大国家权力”, “它的目的还在于从这关键地位上控制那些影响着社会未来发展的历史力量,或者阻碍社会发展,或者预见其过程并使社会与之相适应。”

正是对 “渐进的修补”的否定,所以能动主义的整体主义式历史决定论,在波普尔看来,就是一种不可知论: “整体主义的变革越大,他们的未意料到的和极不希望出现的反响也越多,从而迫使整体主义工程师不得不采取渐进改进的权宜措施。”整体主义所想要的是彻底的改造,是必然的结果,所以在这种方法论下,整个社会就会陷入一种乌托邦,甚至发展为一种极权主义,但是这是一种极其有害的历史决定论: “整体主义计划者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权力集中是容易的,但是把分散在许多人头脑中的知识集中起来是不可能的,可是这种集中对于明智地运用中央集权是必要的。”

历史是一个整体,在某种程度上也抹杀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特殊性,波普尔认为,历史不是简单的重复,也不存在着重复式的实验,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是具体的,独一无二的,将整体主义覆盖在个别主义之上,只能产生错误的观点: “他们在周围所观察到的规律性都是社会生活的普遍规律,因此对任何社会都适用。”所以所谓的历史规律只是我们这个特定历史时期所特有的,而这正是历史决定论最大的局限,而科学方法的一个重要设定就是 “应该寻求其有效性不受限制的那些规律”,也就是说,历史规律必须是普遍的,而反自然主义提出的整体主义就是去除了这种规律的普遍性,就是把变化当成不变的一种 “奇迹”。

而在 “规律说”中,亲自然主义在波普尔看来,是 “还要严重一些”的错误。亲自然主义否定了反自然主义的观点,它们对物理学有着天生的亲近感, “如果天文学预测日蚀和月蚀是可能的,为什么社会学预测革命就不可能呢?”所以根据物理学的预测方法,亲自然主义提出了 “大规模预测”或 “大规模预报”,它就是把以往的历史事实变成经验,在经验主义下,通过和自然科学一样的力——社会动力——来决定社会运动,来预测社会发展的规律,所以这种历史决定论具有一种 “能动主义”倾向, “社会助产术是我们所能有的唯一完全合理的活动,唯一能以科学的先见之明为根据的活动。”

对此,波普尔在对这一学说进行批评时,直接指出: “对进化过程的描述不是规律,而只是一个单称的历史命题。”也就是说,历史某一时期发生的某一事件是单一的,是静态的,它指向的不是规律,而是趋势, “趋势不是规律”。他认为,断言有某种趋势存在的命题只不过是一个存在命题,而不是全称命题,因为普遍规律不是断定存在的,它只是一种趋势,而趋势的持续性是依赖于 “某些特定的原始条件的持续存在”,而规律是一种绝对趋势,它不依赖于原始条件,是无条件的预言, “并且不可抗拒地以一定方向把我们带到未来。”

波普尔认为,历史决定论对于历史事实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历史学所研究是的因果关系,而因果关系是有规律决定的;另一种认为,历史事件有时候只出现一次,也不具有普遍性,甚至是别的事件引起的原因,而在他们看来,这也是因果联系来决定的。在波普尔看来,这两种观点都有错误的认知, “普遍规律和特定事件对于任因果解释都是必要的,只是在理论科学之外,普遍规律通常不大引起人们注意罢了。”不被注意的规律后来被历史决定论者说成是一种时代 “精神”,而波普尔从来不赞同这种所谓的精神,所谓的精神,和历史的方法、历史的观点一样,是不能检验的,它只是一种 “历史解释”而已,而历史决定论的错误在于把这种历史解释看成是理论,而从指导实践,预测未来。

这无可避免地会陷入某种规律 “乌托邦”之中,甚至会成为一种极权主义,在波普尔看来,无论是反自然主义,还是亲自然主义,历史决定论的真正危害在于它以 “能动主义”的方式把历史置于人为控制和改造之下,所谓的预言其实是人为力量改变的结果,所以在批判历史决定论的时候,波普尔理论真正有用性之一便是为这种能动主义提出解决方法,在看来,历史决定论依赖的是政治因素,如果真要创造所谓的精神,就必须依赖于思想自由,依赖于民主, “人的因素在社会生活中和一切社会建构中终归是不确定的和捉摸不定的成分。”而去除用所谓的科学 “人性”来控制进化,其实也是走向了一种整体主义,只不过这种整体主义是一种全体的制度构建,是自由的思想构建,是民主的政治构建,是齐一的社会构建:

归根结底,害怕变化的人正是历史决定论者。他们如此不能合理地对待批评,要别人如此听从他们的教导,难道不是由于害怕变化吗?的确,历史决定论者似乎因为丧失了一个不变的世界而希望获得补偿,从而倾向于相信变化是可以预见的,因为它受一个不变规律支配。

杜弗的动与静

编号:S38·2180122·1451
作者:【法】伊夫·博纳富瓦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7年07月第1版
定价:52.00元亚马逊35.00元
ISBN:9787208145191
页数:298页

“闪着炭火的村庄,我看见你随时生,杜弗,/随时死。”杜弗的动与静,杜弗的生与死,谁看见了 “你”,谁又决定了命运? “围绕这块石头,时间沸腾。触到这块石头:世界的灯盏转动,隐秘的灯光环行。”同名的 “一块石头”似乎一次次地重重敲打着没有诗意的现实。博纳富瓦,一个在波德莱尔、马拉美、瓦雷里的后面,扬起象征主义大旗的诗人,又在现代主义中看见了我们时代的病。博纳富瓦的诗歌创作风格在整个20世纪法国诗坛上独树一帜。《杜弗的动与静》收入博纳富瓦早期的四本诗集,包括《杜弗的动与静》、《昨日,大漠一片》、《刻字的石头》、《在门槛的圈套中》,均为诗人代表作。此为 “沉默的经典”诗歌译丛新一辑。


《杜弗的动与静》:就像火点着了火

而在第三张上,男人写下: “死,必不可少。”就这样,他走在时间的裂缝上,被自己的伤口照亮。
——《反柏拉图》

第三张牌之前是第一张,第二张;死亡之前,是永恒,是解脱;男人之前,是另一个男人,是再一个男人,在囚禁的房间之前,是建造的城市,是血的国度……当所有这一切成为时间的序列,为什么会有一道裂缝?为什么会被自己的伤口照亮?为什么男人寻找必不可少的死?之前的之前已被陈列,那么之后的之后呢?是另一个国度,是另一种死亡,是另一种永恒,是另一个 “人们叫做我的那个人”,以及 “用它的牙齿重新找到一块石头”。

Anti-Platon,1947的诗集其实已经写明了关于石头之诞生的启示。 “柏拉图”的世界里从来都是从男人开始, “一个男人,用木头和纸板建造了这座城市”,在它那里是有石头的,国度是柳树、裙子和石头的国度,是柳树和石头之上水的国度,是斑驳裙子的国度,但是那石头的柔性分明指向一个想象中的女人,水和柳树和裙子,然后是蜡做的妇人的脑袋, “头发蓬乱,转动留声机上的唱片”,而这办事一个男人在建造国度时赋予了女人一种意义: “一个男人用蜡和色彩形成个妇人的幻影,把她装扮得酷似真人,强迫她活着,凭智慧的光照,给她这份犹豫,甚至在她那微笑所表达的动作的旁边。”

这是完美?妇人成为幻影,并且强迫她活着,还给了她智慧和犹豫,以及微笑,这是一个国度创造者的阴谋,因为男人是 “永恒的偷渡者”,是 “脸部对称,目光空洞”的虚伪者, “在男人的头脑里,比完美的思想更沉,思想只会在它的嘴上褪色。”那只不过是一种武器,压制着这个国度的全部重量, “然后武装上一支火炬,在火焰的变幻中抛开整个身体,协助肉体的变形和分裂,一瞬间投射上千张可能的脸,用众多的魔鬼自我照亮,像一把刀感觉这阴森森的辩证,血的雕像在那里复活,分散,在蜡和色彩的激情中?”所以被创造的女人,变成幻影的女人,柔性的石头的女人,在蜡烛的火光中成为一个变形和分裂的恶魔,黑色的裙子在奔跑,夜的肉体被搁浅,血在流淌,而这一切便成为一个柏拉图的罪恶,没有灵与肉,何来灵与肉的分离,何来精神之爱的永恒?

“反柏拉图”像是一个1947年喊出的宣言,它印证在那三张牌里,第一张牌上写着 “永恒,我恨你!”第二张牌上写着: “愿当下解脱我!”建造国度是为了一种永恒,却是武器之永恒,统治之永恒,幻影的罪恶是为了解脱,解脱那蜡烛的燃烧,解脱那裙子的压抑,而第三张牌呢,一定是无可逃避的死亡,死,必不可少,当伤口被照亮,当时间出现裂缝,反柏拉图就是 “门自己打开”,就是嘴唇在水面之下蠕动,就是脸在牙齿的触碰中沉沦,就是死亡在手指经过时微笑, “我看着你深入夏天(像一只螳螂在黑草丛的画里),/我听见你在夏天的背面喊叫。”一些肉体,一些精神,都在这死亡的抵达中解构,而那便是最后的石头,从土地上出现,在人群中坚韧,它是 “比真实的马头还要大的马头”,它装饰着整座城市的 “街巷和城墙”, “围绕这块石头,时间沸腾。触到这块石头:世界的灯盏转动,隐秘的灯光环行。”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去除那道幻影,抹掉那种武器,反对那种命名中,寻找一种在场感, “他寻求闯入的死亡的鲜活,他轻易就战胜了没有青春的永恒和没有灼伤的完美。”

“反柏拉图”是一个寓言,是一条道路,是一个方向,火、石头、死亡,或者男人和女人成为永远的意象,从1953年的《杜弗的动与静》到1958年的《昨日,大漠一片》,从1965年的《刻字的石头》到1975年的《在门槛的圈套》中,伊夫·博纳瓦夫就是在摧毁和建造另一个国度,在熄灭和点燃另一种火焰,在深埋和挖掘另一块石头,在死亡的死和复生的死中寻找另一种在场,就像他的老师巴什拉一样,构筑了火的诗意,火的精神分析。

“但精神的生命绝不在死亡面前恐惧,并且不是那种纯粹的生命。它是支撑着死亡的生命,并且在死亡中维持。”黑格尔的这句话写在《杜弗的动与静》的扉页上,生和死,精神和肉体,构成了一种生命的二元性,但是它们不是相斥的,而是在精神的力量中呈现出生命的死亡状态,就像动与静,水与火,不是永恒的矛盾体,它在自我的 “戏剧”中不断地进行着 “反柏拉图”的解构建构游戏,不断地探寻生命在精神意义上的在场。 “死,必不可少”,那么死亡从来都在进行中, “我看见你突然折断,享用着死亡,比闪电更美,当闪电用你的血在白色窗玻璃上溅落斑点。”你在奔跑,你在搏斗,你在滴血,是的,所有的一切都从肉体意义开始,只有肉体的死才能抵达精神的生命,才能支撑起形而上的纯粹意义。

一切从命名开始,就像 “反柏拉图”中的男人命名了城市和国度,命名了裙子和柳树,命名了蜡烛和女人, “杜弗”也是一个命名,在这个被命名的世界里,指甲被撕烂,手出现裂痕,于是杜弗的手势变成抵达死亡的标志, “你抬起的手臂,突然,在一扇门上,透过岁月照亮我。闪着炭火的村庄,我看见你随时生,杜弗,//随时死。”那是变慢的手势,是阴郁的手势,是沉默的手势——从动到静,肉体便走向无可逃避的死亡,这便是肉体的死亡, “我看见杜弗直躺着。在肉身空间的最高处,我听见她发出响声。那些金龟子急急啃噬,越过这个空间,杜弗的双手在那里生长,骨头从肉中剥落,变成灰布,被成群的蜘蛛照亮”。死是 “不可战胜的生命聚拢溃败的生命”,死是 “脸上的细腻表情崩溃”并被扯掉目光,死是 “眼睛正在腐烂”而被土地照亮,死是 “脸这个字不再有意义”,她躺着,在白色的房间里,她躺着, “眼睛塞满石膏,嘴巴令人晕眩,双手听命于茂盛的草,草从各个方向侵入。”她躺着, “在空气的猩红色的城里,树枝在她的脸上激战,一些根在她的体内找到了道路一她感到某种昆虫的尖利的快乐,某种可怕的音乐。”

但是杜弗的肉身之死,却在 “我看见”中变成了一种在场, “现在眼睛在哪些死亡的行人身上刮起风,/是我们,在这风,这水,这寒冷中。”看见死亡是看见了 “更美”: “你的笑声中浸透着死亡!”看见死亡,是看见了光, “杜弗甚至死后/仍将是光,尽管不代表什么。”看见死亡,是看见了词语, “透过你我听见她试图同狗/对话,和隐身的船夫一起”,看见死亡,是看见了手势, “就这样我们相信我们的手势复活,/但脑袋被否定我们喝一种冷水,/而几束死亡悬挂起你的微笑,/在这世界的厚度中试图打开。”

恍如一出戏剧,在死亡的演出中必定是有看见的观众,而观众之存在也证明了在场,于是死亡有了 “唯一的证人”: “唯一的证人,唯一的野兽/被你的死亡之网捕获,这网是沙,/或岩石或炎热,你的示意,你说。”即使光在手上是暗的,即使她的身体被扔进了柳丛的深渊,即使 “你的乳房最后一次/照亮这些宾客”,即使 “你冰凉的头颅把白昼/弥散在可怕地点的贫瘠上”,但是一种死,在唯一的证人那里,必将重新被展开, “一个多泥浆的冬天,杜弗,我展开/你森林般低低而光明的脸。/一切都在溃散,我想,都在远离。”展开之后是 “真正的名字”: “把你命名为战争,从你的身上/我获得战争的自由,在我的手里/我会有你阴暗而沧桑的面孔,在我的/心中,我会有这被暴风雨照亮的国度。”是 “真正的身体”: “杜弗,我以你的名义说话;我抱紧你/在认知和命名的行动里。”是由BRANCACCI小教堂、战斗的地点、蝾螈的地点、鹿的真正地点组成的 “真正的地点”: “给走近的人空出一个位子,/那个人没有房屋,感到冷。”

伊夫·博纳富瓦:从做梦的书中,火翻过书页

而在证人面前,死亡的杜弗开始说话,她说: “我几乎听见有人冲我喊/我几乎感觉到这命名我的气息。”她说: “在黑暗的道路上,/我分担石头的昏睡,/我像她一样是个瞎子。”她说: “确实,我是幸福的/幸福得想死。”死亡是寂静,死亡却也是动词,而在 “杜弗说”之后,动词开始熄灭,风穿过干燥的土地,重新开启了一种意义: “愿寒冷通过我的死起身,抓住一种意义。”于是有了那些 “低语的声音和凤凰”,一个声音说: “他让你在他平常的位置上重新躺下,/用你鲜活的眼神做成奇异的夜,”另一个声音说: “我开门,被抓住,我跌进雪中/我找不见我曾把火生旺的住处。”一个声音说: “她成了失去的月亮的牺牲品,/熟悉的屋子里一切就绪。”另一个声音说: “在同一个夜晚,凤凰重又生成。”在一个声音和另一个声音中,杜弗完成了一次在场的死亡, “她同我说着话,她的嘴唇闭着。/她起身,叫我,却没有肉身,/她走了,遗下她描画过的头颅,//她总是笑,在已经死亡的笑声里。”

闭着嘴唇而说话,没有肉身而行走,在笑声里总是笑,生与死,动与静,在杜弗的在场世界里完成了一次命名,那一些在场者,那一些命名者,那一些声音和另一些声音,终于把杜弗带进了火的世界, “整整一夜,我梦见你是木质的,杜弗,你是为了更好地献身于火焰。”带进了石头的寓言, “杜弗将是你远处石头间的名字,/深邃而黑暗的杜弗,/低处无法缩减的水中,努力归于失败。”火似乎在燃烧,石头开始成型,杜弗被命名,死亡正在发生,这是不是 “反柏拉图”的终极意义?

这只不过是一种序曲,在场的序曲,命名的序曲,火的序曲,石头的序曲,因为那死亡在被 “真正的证人”证明在场的时候,它其实早就发生了,在 “昨日,大漠一片”的孤寂和荒凉中,所以这个世界在重生的寓言里首先要面对失去的昨日, “你想要世界,狄奥蒂玛说。所以你有了一切。你同时一无所有。”世界如何在之前会一无所有,像是在追寻那个起始的原因,因为那里没有证人,只有目击者,目击者永远是旁观在昨日的毁灭中,甚至用声音制造威胁,他们喊出 “你在哪里,你是谁?”他们质问 “是你死了吗,是你迷路了吗?”一种昨日的命运是无法逃离的暴力,语言的暴力,质问的暴力,甚至是男人的暴力, “渐渐地清楚了,那久久观望的、/被我们不知道的词语说出的海岸。”而那个昨日有着一张 “枯燥的面孔”,在火把的照耀下,它撕碎了时光,而石头也之不过是孤独的物, “而你,你往前走,天却不亮。”于是,整个世界只有 “架向更加黑暗的彼岸”的铁桥,只有 “由鲜血、喊叫和黑夜做成”的美,只有 “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 “神意裁判”——没有彼岸,没有光明,没有美,所有昨日堆积起来的石头都无法达到完美的顶点,或者说 “顶点是不完美的”。

但还是有着努力的捍卫,依然有着微弱的虔诚,依然有被照亮的树叶,依然有着一片可以燃烧的火, “它将燃烧。但是你知道,白白地/一片荒凉的土地将在火下出现,/黑色土地的星辰将在火下扩展,/死亡之星将照亮我们的道路。”在照亮之前即使是沉默,也比永远黑暗好,火是一种残缺的火,也比没有火好, “火/如何沉默,睡得比所有的火都沉。”睡着的火,其实不是死去的火,不是熄灭的火,而是一种永恒的最初状态,只要当土地在黎明前醒来, “黎明,起来,带着没有影子的面孔,/给重新开始的时间一点一点染上颜色。”从黑夜到黎明,从大漠到土地,从火之残到火之永恒,重新的时间里,有着 “一种声音”, “让我重新生活,我把你带到/在场的花园中去,/夜间被抛弃的,有阴影遮盖,/你可以住在崭新的爱情中。”有着一种虔诚, “啊,怎样的火在揉碎的面包中,/怎样的纯洁的黎明在暗淡的星光中!”有着一种词语, “为什么要有词语?由于信任,/为了让一种火重新穿越/逃走的司芬克斯的声音。”

火的声音,火的虔诚,火的词语,黎明的土地已经醒来,而所有的火之燃烧,都是为了锤炼那一块石头,为了在石头上刻下永恒的字,莎士比亚在《冬天的故事》里说: “你遇见了死去的东西,而我遇见了刚刚诞生的东西。”昨日的大漠已远,刻字的石头已现,那是一个五月的梦,那是一个五月的花园,那是一个五月的面孔——夏天是诞生的季节,那夜里有天使的灯, “一片隐藏的光的/闪动抓住了全部的树。”灯是火之一种,在照亮的世界里没有焦虑,没有死亡,没有荒原,没有死亡, “微笑的,原始的,浸湿的,/绝不是一颗不动的星的反光,/在死亡的行动中。/在大海的叶簇中被爱着。”诞生而苏醒,苏醒而回忆,其实在昨日的那个世界里,那个呈现着的荒凉里,从黎明的灯火中是可以看见其中的真理,其中的美好,其中的词语和歌声,而这一切都是它本身,一个不依附于他者的自我, “你是谁?关于你我只知道焦急,/你的声音里有一种没有结束的仪式的匆忙。/桌子的上面。你分享着阴暗,/两手空空,只有它们被照亮!(《灯,眠者》)”

照亮的是石头,一块可以刻字的石头,一块石头是 “紧紧地/他只保住了死亡”的石头,是 “散发出我平凡力量”的石头,是 “死亡在我的心中造成了夜的床”的石头,是 “我来到一个没有任何太阳的地方”的石头,是 “朝我们弯下身吧,我们不再有白天”的石头,一块石头,另一块石头,再一块石头,对应着无数种死亡,对应着无数个肉体,对应着无数个昨日,而每一种对应都是为了新的命名,新的词语,而刻字的石头最需要的是真正的火,燃烧的火,不灭的火,炙烤的火,创造的火。火光在前,从 “纯洁的手睡在不安的手的旁边”的房间开始,依次穿过树和灯3,穿过船和岸,穿过晚上,穿过水,火焚烧了所有手势,火照亮了黑暗的心,火映照出肉体的影子,最终,火开始说话, “火说着话,在我们身旁,在永恒的鼠尾草中。(《晚上》)”

“火是我们的火。而等待化作/这临近的命运,这时间,这居所。”是我们的火,石头才是我们的石头,肉体才是我们的肉体,精神才是我们的精神,死亡也一定是我们的死亡,所以再次听到莎士比亚说的 “冬天的故事”: “他们好像听到了一个世界被赎回或者被摧毁的消息。”在昨日的大漠中迷失,在黎明的土地上醒来,在水的浸没中沉默,在火的燃烧中照亮,动与静,生与死,毁灭与新生,其实,冬天的故事也是春天的故事,只不过所有的故事需要的是一个书写者,就像从此岸到彼岸,需要的是一个引渡者,引渡者击开河水,穿越时间,分出河岸, “声音,结束,/从撞击泥浆涌浪的撑篙,/夜晚/从滑入河底的山脉。/别处,/我一无所知之处,我写作之处,/一条狗可能被下了毒,/抓挠这夜间的苦涩的土地。”

他必须寻找词语,寻找书页,寻找文本,寻找每一种被命名的火,而每一个词语都对自我而言具有意义,因为 “我们/在众声之中,/我们/其中的一个”,所以。要摆脱自己,要挖掘自己,要扩大自己,要倒空自己,要染红自己, “因一种遥远的圆满增强自己”。词语是自己的词语,火是自己的火,在被抛弃的厨房餐桌上有 “火焰杯子”,房间里有 “里面缺上帝”的火焰灯泡,有 “梦幻之刀做了大贡献”的火焰石头,加盐,食用, “看,/这里,在意义的荒原上,/离地面几米远,/就像火点着了火”。

火点着了火,火延续了火,火命名了火,火让火在场,火便成了另一个上帝, “上帝不在,但他拯救天赋,/上帝没有目光,但他的双手连接,/上帝是乌云,是孩子,他仍将诞生,/上帝是大船,为了容纳古老的痛苦,/上帝是拱顶,为了盐这不安的星星”。似乎找到了火,点燃了火,命名了火,而火的真正意义是在一种持续、流动和永恒中去除了那种割裂的现实,那种分离的灵肉,那种被分开的生死, “那零散的,那不可分的”的是精神之生命,是永恒的词语,是在场的时间——如石头在 “反柏拉图”里的意义: “围绕这块石头,时间沸腾。触到这块石头:世界的灯盏转动,隐秘的灯光环行。”

是的,凭借断裂的拱桥
门槛
我们找到了丢失的石条

是的,凭借闪耀的窗玻璃
那里,经过重构,
单纯的手从外面伸向果实

是的,凭借这火,
凭借它在宁静水流上的反光,
凭借我们的地点,它前行,
凭借成熟果实下的火焰路。

是的,凭借这下午
是的,凭借身体
是的,凭借把虚无
是的,凭借孩子

是的,凭借词语,
几个词语。

词语在说话,词语在命名,词语在证明,词语的意义就是在一种动的世界里构筑意义,甚至那种诗意的美也不是静止的, “但愿美抓住水的手,穿越这些道路,/把此地的细弱之水,引向清澈之河。”而即使用词语完成了生命之书、精神之树、爱情之书的书写,完成也绝非是一种终极状态,就像死,必不可少,但是它在后面从来没有停止诞生,就像火,总是燃烧,但是它后面睁着一双水的眼睛,于是, “词语如同天空,/无限/但突然,整个天空在短暂的水洼中。”

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勃罗姆

编号:C38·2180122·1450
作者:【德】海因里希·伯尔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6年01月第1版
定价:20.00元亚马逊13.50元
ISBN:9787532158546
页数:125页

年轻漂亮的女管家卡塔琳娜,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辛勤劳动过着体面的生活,当她爱上风度翩翩的路德维希的时候,完美的爱情似乎变得不可预料,路德维希被警方以抢劫银行的罪名通缉,他逃走了,毫不知情的卡塔琳娜却成为媒体的靶子,遭到小报的肆意诽谤,个人隐私被披露,陈年旧事被挖掘,甚至连她的亲人、朋友都无一幸免地遭到骚扰。忍无可忍的卡塔琳娜,终于举起手枪,踏上了以暴制暴的复仇之路。 “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和情节都是虚构的。如果其中描写到某些新闻记者的行为与《画报》的所作所为有类似之处的话,那么,这不是故意,也不是偶然,而是在所难免的。”小说的第一句话似乎就在非虚构的现实里拉开了帷幕。又名《暴行是如何发生的,并能导向何方》。


《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勃罗姆》:而且果真开了枪

许多事情发生在台前,而幕后发生的事情我们却不知道。

台前是一把0.8口径的手枪像喷水枪一样打在了临时做成的酋长衣服上?是她在决定性的时刻 “一刹那拔出了手枪”打向了摄影记者舍纳?是一个 “冷酷无情的尼姑”最后成为了一个杀人犯?被调查、被报道、被审讯、被记录,乃至最后被判刑,似乎都在公共的维度里成为一个女犯人,而当在司法、媒体之外,一个干净的女管家到底有怎样的生活?过去的一切可以在平静中被遗忘?

许多事情发生在台前,当然也有许多事情发生在幕后,当台前和幕后被一种可能的叙述连接起来的时候,有时候不知道也变成了发生的事,而在这个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最后都抹去了私人空间,甚至成了无关名誉的存在,像一种暴力,卡塔琳娜·勃罗姆的台前幕后便提出了两个问题:它是如何发生的?它能导向何方?如何发生的当然是从台前看见的所谓幕后,而导向何方,则是从台前更向前的未来。

其实,不管是站在台前还是幕后,在整个叙述中始终有一个 “第三只眼”,他看见,他评判,他叙述,他疑问,他是谁? “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和情节都是虚构的。如果其中描写到某些新闻记者的行为与《画报》的所作所为有类似之处的话,那么,这不是故意,也不是偶然,而是在所难免的。”在未展开台前和幕后故事之前,一个声音究竟出现了,他仿佛站在卡塔琳娜·勃罗姆的一边,又仿佛站在司法和媒体一边,他仿佛独立在整个故事之外,又介入到案件里——中间状态的隐身人?那个代表 “我们”的俯视者?以及看见事情前因后果的知情者?

其实,当他以 “我们”的名义来叙述这个 “不是故事,也不是偶然,而是在所难免”的故事,就已经把虚构变成了可能,就已经不是把勃罗姆当成一个个体,所以当最后勃罗姆成为一个杀人犯,在展开台前幕后故事的同时,就可以更加直接地回答那个问题: “它能导向何方?”而要回到这个导向未来的问题,则需要认真地回答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像勃罗姆那样聪明且相当冷静的妇女,不只是计划谋杀,而且真的这样干了;在决定性的时刻,她不仅在一刹那间拔出了枪,而且还果真开了枪。”

聪明和冷静赋予勃罗姆,使之成为她的性格特征,当然是那把0.8口径的手枪没有打在酋长衣服上,当然也没有读到《日报》上关于自己名誉受到损害的报道,再往前,也没有发生和被通缉的匪徒戈顿一起跳舞,或者她还出现在沃尔特斯海姆女士的舞会,更有甚至,她还没有和 “绅士客人们”来往。如果撇除这些发生过的故事,这个在布洛纳家里的年轻漂亮女管家就会过着体面的生活。但是这一切发生了,而且一定会发生,它按照必然的路子将一个女人带到了最后的深渊,而在这个过程中,是她自己毁了这一切?

如果把事情的起点放在星期三,那么勃罗姆的生活是这样的:布洛纳给了勃罗姆二周工资,她在海彼茨那里工作两小时,然后用自己的大众牌小汽车送他们去车站,回到住处后,就去沃尔特斯海姆女士的舞会上,在那里她和那个叫路德维希·戈顿的人跳舞,而据他自己所言,她一直 “单独地、亲热地”跳着舞。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戈顿是一个被通缉的匪徒,已经被证实抢劫过银行而且还是个谋杀嫌疑犯。不管那天勃罗姆是坐着电车还是开着自己的车去舞会,也不管是戈顿有预谋或者偶然进入了沃尔特斯海姆女士的家中,戈顿是个嫌犯是无疑的,勃罗姆让他离开了也是没有疑问的,那么两者之间是不是必然的?

或者贝克林咖啡馆主人凯蒂·贝克林所说的那一幕是真实的,那么勃罗姆说爱 “这个人”也是真实的,就算是坠入了爱河,她怎么能够在四天之后拿起了那把枪,让自己的冷静都消失,从而在一声枪响、两声枪响,甚至更多枪响之后,让自己成为一个杀人犯?而且他打死的是那个从电梯里出来一直向他拍照的摄影记者,即使舍纳曾 “带着一个浪荡的女人溜掉了”,也构不成所谓的报复。在星期三的事情发生之后,对于勃罗姆的解读就从司法和媒体两个层面进行了解读。司法层面有警察局的审讯记录,有律师布洛纳博士的说法,也有检察官彼得·哈赫的材料,警察、律师和检察官,构成了案件的第一手材料,但是在这主要来源之外,还有 “次要来源”,包括律师布洛纳博士所处的 “相当困难的处境”,包括把戈顿带到舞会上去的十七岁的女售货员海塔·舒梅尔的证词,包括舞会上的成员所说的 “讲下流话”的电话,以及那些塞满了邮箱的匿名信件,邻居对她的恶意态度、 “您这只该死死的猪,该死的不中用的猪”的电话——当次要材料变得丰富,主要来源是不是就只是一种象征?

于是在司法而外,就变成了公众舆论,为什么勃罗姆会有一处价值十七万马克的住所?为什么卡塔琳娜一见戈顿就立刻把他占有了,同他跳了一夜的舞, “仿佛他们早就认识似的”?她的那把枪从何而来?而这些变成公共舆论的问题最后变成了《日报》上的报道,勃罗姆大幅的照片出现在头版,大字的标题是: “强盗的情人卡塔琳娜·勃罗姆拒绝回答关于绅士客人们的问题。”这里便带出了一种生活问题:她和 “绅士客人们”总是在一起,后来还成为了 “强盗的情人”。而其实从司法调查变成媒体报道,中间的转换甚至是同步的,就像她在被调查的时候,拒绝在 “不礼貌”的记录上签字,因为她认为 “不礼貌是单方面的行动”——刑事总监埃尔文·巴埃兹曼纳甚至为了获得戈顿的踪迹,盛怒之下可以向勃罗姆提出 “他跟你睡觉了吗?”的问题。

所以在哪个层面上属于司法调查,哪个角度属于舆论关注?曾经 “恶意离弃丈夫”是道德审判?和 “绅士客人们”出入是人品问题?在双重评判之下,连沃尔特斯海姆和布洛纳都认为, “卡塔琳娜是咎由自取,因为她帮助戈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的住所逃了出去。”而司法对于媒体则是另一种方式的纵容,因为按照他们的说法,警察或检察机关对于 “新闻界登载的那些歪曲性的文章无权进行刑事上的追查”——新闻自由是不能轻易侵犯的,即使个人提出控诉是合法的,在这个漩涡里,勃罗姆还有什么可能自证清白?就像流水,在平静的生活中,做好的是 “疏导”和 “排干”的工作,但是 “由于水位的差异及平衡水位”,便出现了淤塞、溷集或搁浅及郁积的现象,而且除了 “流不到一起的”来源外, “还有地下水流等等的问题”。

甚至地下水流变成了主流,慢慢涌出来,聚集成另一种力量,将一切都摧毁了,就像次要来源反而变成了对勃罗姆的道德审判:勃罗姆的母亲性格不稳定,而且还有酗酒的习惯,她的父亲曾在战争中变成了残废,一直生病而且总是抱怨,勃罗姆曾经离婚,而且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哥哥。从个人扩展到家庭,那个道德问题就被放大了,而《日报》为了搜罗能够说明勃罗姆的性格以及 “她不清不楚的过去历史的资料”,记者托特格斯溜进了勃罗姆母亲的病房, “因为世界上没有人能比母亲提供更丰富的资料了,即便是生病的母亲。”

或者是刺激了母亲,或者是另外导致的可能,勃罗姆的母亲死了,在和海能医生对《日报》进行对质时,勃罗姆甚至完全没有争辩的权力,她只能接受一个现实:自己丧失了作为正常人必要的尊严: “她只是说,这些人就是杀人犯,他们毁坏人的名誉。她对此很藐视,很显然,她认为这类报业人员的义务,就是毁坏无辜之人的名誉、声望和健康。”而当戈顿在斯特劳布莱德这个企业家的寓所里被逮捕,其实对于勃罗姆来说,整个事件已经慢慢脱离了放走戈顿单一故事。就在星期日的《日报》上,事件的标题是: “卡塔琳娜·勃罗姆的温柔情人在企业家别墅里被捕。”从头版转到七至九版,而且还附有许多照片,里面说到了他母亲的死: “人们现在可以认为,成为不易看透的、现在还自由自在的卡塔琳娜·勃罗姆的第一个被证明了的牺牲品的,正是她自己的母亲,由于被女儿的行为刺激,她断送生命。”里面说到了她帮助戈顿逃走: “她无耻地滥用了一位有极高名望的科学家、企业家的友好的信任和主动的帮助。”甚至还指出了司法审讯太过温和: “是不是我们的审讯方法大太温和了?难道对没有人性的人还应该讲人道吗?”

海因里希·伯尔:可怕的暴力 “能导向何方”

媒体定性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当勃罗姆变成一个断送母亲的杀人犯,变成无耻的女人,变成没有人性的人,或者还只是在个体层面上对她进行攻击,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斯特劳布莱德住宅的那把钥匙,《日报》从 “这类机关”获得的 “连官方调查员都搞不到手的材料”,已经被窃听的电话,其实都指向了个体之外的制度层面,而布洛纳甚至花费整整一天时间在勃罗姆父亲曾经去过的村子调查 “伪装的共产党员”的事情: “唯一的证明就是一九四九年他在村里的七家酒店中的一家对农民舒曼尔说过一句这样的话:‘社会主义并不是太坏。’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事件发生在狂欢节之前,这一切就像是公共舆论的狂欢,似乎要把一个不信教,不拜金,不虚伪,更不欺骗的女管家送上断头台才足够狂欢, “人们当然会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个好端端的年轻妇女,几乎是高高兴兴地去参加一个很平常的跳舞会,四天以后她——我们这里不是在审判而不过是在报道,并且是以真实材料为根据的——成了谋杀犯。”是因为母亲被诋毁?是因为父亲成为 “斯大林主义的牺牲品”?这就是所谓的幕后?就是把幕后变成了台前?在公共舆论狂欢的世界里,穿着酋长服装的记者是不是就是拥有生杀大权的暴君?

可是这根本不是最后的可悲,它将导向何处的问题在被响起的枪声里变成了另一种暴力: “酋长服装,那是用一块相当旧的床单缝的,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得出,许多许多鲜红的血弄在白布上会显出什么样的情景;这时候一支手枪几乎就变成是一支喷水枪,它向衣服上喷射,就像向亚麻画布上喷射一样,与其说是像排水还不如说更像是画了一幅现代派的绘画或者舞台布景。”勃罗姆说,拿出手枪不清楚开了几枪,而在打响的时候,想到了父亲,相待了母亲,想到了离婚的丈夫,想到了哥哥, “想到她所过的令人诅咒的困苦的生活”,在冷静小时之后,射出的子弹不是为了打死一个记者,而是为了消灭没有名誉的生活。

所谓消灭,就是以暴制暴, “不需要任何证明就可以确认,使她死亡的人就是那个托特格斯,而他自己是遭到流血的暴力而死亡的。”的确,她是 “冷酷无情的尼姑”,是 “没有幽默感”的女人,甚至是 “共产主义的妖妇”,而所有这一切丧失了名誉的称呼都是社会和公众给她的,那么她拿起手枪,就真的变成了暴力实施者——那把手枪是巴特斯的,她拿走了手枪,在读完《日报》星期日版的文章后,便扮作阿拉伯女人到记者俱乐部去了——阿拉伯女人杀死酋长,反其道而行之,而年轻漂亮的女管家在丧失了名誉之后,就变成了和纳粹有关的射击手, “这涉及到康拉德·巴特斯的一次主动供认,他在那场合承认自己过去曾经是个纳粹。”

宣室志·裴铏传奇

编号:C21·2171218·1449
作者:[唐]张读 裴铏 著
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版本:2012年08月第1版
定价:16.00元亚马逊10.20元
ISBN:9787532563272
页数:140页

《宣室志》传奇小说集。张读撰《宣室志》,受其祖辈影响,集中纂录仙鬼灵异之事,往往宣扬戒杀放生、因果报应等佛家思想,但部分篇章描叙较为细致,为古代神怪小说之集大成者。汉文帝曾在宣室召见贾谊,问询鬼神之事,故取以为书名。《裴铏传奇》,唐裴铏撰,田松青校点。裴铏著有《传奇》三卷,本书多记神仙怪异之事,尤以豪侠故事最为著名,《传奇》的艺术成就首先在于它创造了一种通过人物的高超技艺来塑造人物形象,展示人物性格特征的新的表现渠道,推动了后世武侠小说向描写技艺的方向发展,《昆仑奴》和《聂隐娘》就是其代表之作。


《宣室志·裴铏传奇》:无以异类见阻

古丈夫曰: “余本凡人,但能绝其世虑,因食木实,乃得凌虚。岁久日深,毛发绀绿,不觉生之与死,俗之与仙,鸟兽为邻,猿犹同乐,飞腾自在,云气相随,亡形得形,无性无情,不知金丹大药为何物也。”
——《传奇·陶尹二君》

跨越生与死,跨越俗与仙,当与鸟兽为邻,当与猿犹同乐,当飞腾自在,当云气相随,当忘形而得形,当无性而无情,是不是对于人的一种超越?但是当古丈夫和女子提供了这一种得道之法,去除了金丹大药的物性,为何在和陶尹二君对话中,要形体改易为被二君接受的形貌,这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一种融于人世的妥协?

当世者为陶太白、尹子虚两位老人,他们是存于现实中的人,即使游历嵩山华山之巅,以松脂茯苓为业,即使寻觅异境以喝茶为好,但终究是俗世之人,终究是要面临生死之别,所以讨要金丹大药成为他们摆脱俗世的一种方法,而在松树之下偶遇的古时丈夫和女子,泽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另类的窗, “渐混合虚无,潜孚造化。彼之与我,视无二物。凝神而神爽,养气而气清。保守胎根,含藏命带。天地尚能覆载。云气尚能欎蒸。日月尚能晦明,川岳尚能融结。即余之体,莫能败坏矣。”这当然是超越了陶太白、尹子虚两人的境界,几乎就是和自然融为一体,正是没有彼与此的区别,没有生与死的概念,也就消除了俗与仙的界限。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丈夫所言 “余本凡人”更是拉进了和两位老人的距离,似乎他们完全可以按照两人融于自然忘形得形的方法,亦可以超越生死。

而且,两位老人也的确在实践意义上走上了仙人之路: “陶、尹二公今巢居莲花峰上,颜脸微红,毛发尽绿,言语而芳馨口,履步而尘埃去身。”但是这并非只是简单讲述了一种得道之法,当陶尹二君以古丈夫和女子为样本,而实现了没有金丹大药的超脱,实际上在另一个层面上却让自己成为他们的样本。当初他们在松树之下喝茶的时候,古丈夫和女子就翩然而至,但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其原因就在于他们是世外之人,如果对话必须让自己成为和陶尹二君一样的当世之人, “吾二人非山精木魅,仆是秦之役夫,彼即秦宫女子。闻君酒馨,颇思一醉。但形体改易,毛发怪异,恐子悸栗,未能便降。子但安心徐待,吾当返穴易衣而至,幸无遽舍我去。”这可以看成是他们最便捷的改易之法,就是用在世的标准让自己进入现实。

所以神仙变为凡人,这是一种潜在的妥协,而当两人向陶尹二君说起自己身世时,那现实的桎梏似乎又成为一种束缚,古丈夫说自己是秦之役夫,而女子则为秦之宫人,现世是唐大中年间,而他们生活的历史则是秦代,当时间被超越,其实进入的是另一个时间轴线,而在这个时间轴线中,他们当然不是神仙,而真的是凡人一个。丈夫说起小时候自己就是秦始皇派徐福求不死之药的童子,只不过在出海之后自己 “遂出奇计,因脱斯祸”;但是归来之后,成为一个儒生,不想秦始皇焚书坑儒,自己在危惧之时再一次 “出奇计,乃脱苦”;后来成为了板筑夫,却不想秦始皇正好开始修筑长城,于是成为役夫之后 “又出奇计,得脱斯难”;不想又不是一次彻底的逃脱,成为业工之后又遇秦始皇驾崩,于是开始 “穿凿骊山,大修茔域”,最后又出奇谋,再一次得以逃脱。

从求长生不老的童子,到儒生,再到板筑夫,再到业工,丈夫的四个阶段似乎就对应秦始皇的四次大事件, “四设权奇之计,俱脱大祸。”随着秦朝最后灭亡,丈夫也终于挣脱俗世, “知不遇世,遂逃此山,食松脂木实,乃得延龄耳。”而那个宫女,本来也是殉葬者,最后也是逃脱,一起藏匿于此,所以当秦朝已远,当朝代已更替,他们并非真的远离尘世,丈夫问陶尹二君的是: “不知于今经几甲子耶?”而当陶尹二君回答说: “秦于今世,继正统者九代千余年,兴亡之事,不可历数。”从秦到唐,历经千余年,历经兴亡事,在这时间和朝代的转变中,其实陶尹二君和丈夫、女子一样,希望能逃脱俗世的束缚,所以在金丹大药无力延缓年寿,他们便选择了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得道之法,最终也现实了 “忘形得形,无性无情”的境界。

从丈夫和宫女 “四设权奇之计,俱脱大祸”到偶遇陶尹二君而 “形体改易”成为对话者,他们其实一直没有真正摆脱俗世,为陶尹二君提供得道之法看上去也只是为了躲避当世的纷扰,所以在这个俗与仙的故事里,存在着一种基本的逻辑是:即使抛弃了金丹大药的物性束缚,在得道的终极终究中,一样存在着某种隔阂,或者在心理归向上,他们依然是俗世之人,也就是俗世成为他们生活的一种影子——无论是《宣室志》还是《传奇》,在鬼神和人世的纠葛中,那些休咎故事的意义就在于寻找一种挣脱与融入的方法,在双重道路上架设超越的通道。

《宣室志》里有各种和动物有关的灵幻之事,李揆看见月中天使的蛤蟆,石宪梦见变成僧人的蛙,农民王叟身上的蚯蚓,韦君夫人梦见的白蜘蛛,都是在俗世之外的存在,而怪异之物似乎也不仅是动物,不仅有 “目若电光,齿如戟刃,筋骨盘蹙,身尽青色”的夜叉,有堕臂变成树枝的巨人,更有见血成沼的血树、古杉之魅、人手蒲萄怪、水银精、黑衣猿怪、无尾白狐,等等,不一而足,当然 “若置于浊水,泠然洞彻矣”的清水珠,碧瑶杯、红蕤枕、紫玉函的三宝, “南人用之,能化银液”的玉龙膏,也都纳入到了其中,而唐玄宗游梦中遇见能奏《紫云曲》的神人、丰乐里开业寺的神人、修祠宇的赤水神,他们也以神人的身份成为人世秩序之外的一种存在。

但是种种怪异,种种灵幻,甚至种种邪恶,却无法脱离现世的存在,成为俗世关照的一种影子,和所谓的凡人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种关系中,有怪异而现的征兆,跋扈的李师道,曾经起兵叛乱,在不断获胜之后 “益骄”,于是一日坐于堂前,听到塌前的银鼎发出鼓声,然后一鼎 “耳足皆坠”,这是一种坠亡的征兆, “后月余,刘悟手刃师道,青齐遂平,盖银鼎相鼓之兆也。”左丞相王涯掌邦赋、主簿盐铁,其儿子仲翔有一天在山亭避暑的时候,看见数十个家童都成为无头之人, “被血来仲翔前”,儿子告诉王涯这件事,希望他解去权位,但是王涯不听,于是这一征兆便成真: “是岁冬十一月,果有郑注之祸。”

与凶兆不同的是善报,有一个老人每次得到食物总是先给那些狗吃,又一次老人生病卧床,而外面大雪纷飞, “叟贫无衣,裸形就地,且战且栗。”这时那些狗围坐在老人身边, “竟以身卫叟肢体”,但最后老人还是寒死, “群犬哀鸣,昼夜不歇,数日方去。”又一人不好杀,甚至对待老鼠也是慈善之心,家里不养猫,所以那些老鼠善报与他,最后他发出了感慨: “悲乎!鼠固微物也,尚能识恩而知报,况人乎?如是则施恩者宜广其泽,而报恩者亦宜竭其诚。有不顾者,当视此以愧。”有一间成为鬼宅的官舍,每次居住在里面的人都是一夕暴死,但是御史崔某却不管这些,那天夜里主宰其中,便听到有声音传来,告知他其中的隐情: “我,女子也。女兄弟三人,俱未笄而殁。父母葬我于郡城之北久矣。其后,府公于此浚城池,构城屋,工人伐我封内树且尽,又徙我于此堂之东北隅,使羁魂不宁,无所栖托。不期今夕幸遇明君子,故我得语其冤。傥君以仁心为我棺敛,葬于野外,其恩之莫大者矣!”鬼之诉苦,是因为有冤情,而冤情之产生,就是俗世的不合理的秩序,所以崔某在第二天招工人,在官舍东北角发现了枯骸,于是将其章鱼禅智寺的空地上, “里人皆祭之,谓之三女坟。自是其地获安矣。”

而那些所谓的神人化身而来,也是为了解决生前的遭遇,但是作为神人,甚至还沾染着俗世对权势另眼相看的恶习,赤水神希望陈袁生为自己修建祠宇,但是当袁生告诉道成的时候,道成却说: “夫神所以赖于人者,以其福可延,戾可弭,旱亢则雩之以泽,淫潦则祈之以霁。故天子诏天下郡国,虽一邑一里必建其祠,盖用为民之福也。若赤水神者,无以福人而为害于人,焉可不去之!已尽毁其庙矣。”以福人作为一条标准,显然赤水神没有达到,最后甚至他的像也被毁坏,于是赤水神开始愤愤不平,他对袁生说: “向托君修我祠宇,奈何致道成毁我之舍,弃我之像,使一旦无所归,君之罪也”,但是袁生告诉他: “毁君者,道成也。何为罪我?”赤水神的回答竟然是: “道成师福盛甚,吾不能动。今君禄与命衰,故我得以报。”最后 “生恶之,后数日,竟以疾卒”,赤水神竟持强凌弱,活生生就是人世不平等秩序的一种折射。

无论是灵异之动物,还是知恩图报的生灵,无论是持强凌弱的神人,还是形体改易的神仙,似乎都成为现实的隐喻,而因果报应的背后逻辑则是如何化解矛盾,在一种理想化之路上消除彼此的隔阂,吕生的妻子黄氏将死,她告诉其姑的是: “妾病且死。然闻人死当为鬼,妾常恨人鬼不相通,使存者益哀。今姑念妾深,妾死,必能以梦告于姑矣。”托梦而来,表达的是成为鬼之后的隔阂,鬼为异类,她希望自己死后和活人世界能沟通, “愿姑念平生时,无以异类见阻。”这一个小小的心愿最终化成一只鸟,其姑泣言曰: “果吾之梦矣。汝无昧平素,直来吾之居也。”这是一种对异类的接纳,也就消除了死后的恐惧,在人鬼之间建立了一种和谐关系,而这种关系在能识别鬼神的任生那里变成了一种理想状态: “吴郡任生者善视鬼,庐于洞庭山,貌常若童儿,吴楚之俗,莫能究其甲子。”因为善视鬼,所以无有年龄,超越生死,超越俗仙,正如他所说: “以神合用,以用合神,则吾得而知之矣。”

破除人世和神鬼的界限,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当然是对于现世的一种摆脱,在裴铏的《传奇》里,这种理想化状态越发明显,《崔炜》故事里的崔炜 “不事家产,多尚豪侠。不数年,财业殚尽,多栖止佛舍”,这是一种现世中的享乐态度,但是当栖于佛舍之后,便经历了一段奇幻之旅,他救出了老妪,用针为老僧救治,在坠井之后又遇灵蛇、羊城使者、田夫人和四女,最后得知,这些人都是曾经的殉者,是活着另一个世界的人,而崔炜问田夫人曲折过程后,田夫人道出了隐情: “某国破家亡,遭越王所虏,为嫔御。王崩,因以为殉,乃不知今是几时也,看烹郦生如昨日耳。每忆故事,辄一潸然。”也正是这一启发,崔炜从此居于南海十余载, “遂散金破产,栖心道门。”

不管是崔炜还是陶尹二君,他们都是从现世中感悟而寻求得道之法,所以《传奇》里有浓重的道家思想,而道家思想的避世观念就是为了寻求一种解脱。《许栖岩》中的许栖岩遇到的是太乙元君,太乙元君问他的是,什么才是得道之法,许栖岩说读《庄子》《老子》《黄庭》,其中得道之法便是如《老子》所说: “其精甚真。”便是如《庄子》所说: “真人之息以踵。”如《黄庭》所说: “但思一部寿无穷。”太乙元君告诉他: “去道近矣,可教也。”这似乎是第一种境界,而在《崔航》中,崔航对卢颢说的得道之法是,如《老子》所说: “虚其心,实其腹。”而这一种道明显变成了对俗世的解构, “今之人,心愈实,何由得道之理?”所以, “心多妄想,腹漏精溢,即虚实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术,还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异日言之。”

凡人的不死之术,还丹之法,只是方法论上的运用,而真正的道则是心道,是不羁于物的存在,是 “亡形得形,无性无情”的自由,是 “凝神而神爽,养气而气清”的超然,所以抛除那些虚幻的灵异故事,裴铏以《传奇》命名,实际上就是进入到现实生活,它的表现形式则变成了洒脱的侠士,《昆仑奴》磨勒能够识得勋臣一品大人家里红绡妓的手语,然后为两人牵线搭桥,在权势之下为他们创造一种无忧的爱情, “磨勒请先为姬负其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而《聂隐娘》似乎也打开了和俗世无关的那扇门,本来是魏帅重臣之女,却在年幼时被尼姑所劫,这是一种挣脱俗世生活的被动方式,当她回来之后,便也开始了一种解构。尼姑让他却刺杀大寮,不料计划实施比原定晚了,聂隐娘回来告知: “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姑大叱: “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

尼姑代表着一种彻底的避世主义,所以看上去毫无人性,而聂隐娘返回人世,则是一种改造的开始,当她看见那个只能淬镜的磨镜少年时,竟然认定这就是自己的丈夫,墨镜少年代表着一种空无,却又成为自己的丈夫,这是聂隐娘对于打通两个世界的一种努力,在父亲的反对中,她决意为之,甚至在 “外室而居”中和磨镜少年厮守。而当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和,她被派去刺杀刘昌裔的时候,她竟然 “叛变”,而其原因就在于从刘昌裔身上发现了俗世不存在的神机妙算,也正符合她的侠士风格,当杀了魏帅派来的精精儿和空空儿,聂隐娘其实已经完全成为刘昌裔的左右,刘昌裔死的时候他在灵前大哭便是一种证明,而他对刘昌裔任陵州刺史的儿子刘纵的劝诫也代表着它的一种态度,那时骑着一头白驴的聂隐娘让他吃了一粒药,让他不要做官,这样才能避免灾祸,只是刘纵不听,最后死于陵州,而从此之后也再没人见过聂隐娘。

看起来聂隐娘是入世的,但骨子里却是出世的,她以一种改造的方式沟通起了两个世界,而这也正是 “无以异类见阻”精神的体现,是朝向 “混合虚无,潜孚造化”的一种追求,所以传奇里的脱俗与侠义,其真正的旨归是破除界限,达到一统, “亡形得形,无性无情”便是不受拘束,便是自由旷远,于是便有了最为惊世骇俗的那一段私奔爱情:

有红拂妓目靖久之,其夜来奔,曰: “我杨家红拂妓也,阅天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松萝愿托,故来奔耳。”

金字塔

编号:C38·2171218·1448
作者:【阿尔巴尼亚】伊斯梅尔·卡达莱 著
出版:浙江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10月第1版
定价:29.80元亚马逊19.10元
ISBN:9787533942113
页数:180页

原文为阿尔巴尼亚语的《金字塔》,是斯梅尔·卡达莱流亡巴黎后的第一本小说,卡达莱之前在阿尔巴尼亚期间发表的作品,多是以阿尔巴尼亚历史故事与传说为源本,而此次他进入的是历史的另一个通道,在《起源。一个古老想法的艰难重提》中,他通过法老胡夫提出了关于人性和奴性的历史: “这竟然就让你们悲痛到了如此地步吗?仿佛这话说到的不是我的金字塔。反倒是你们的金字塔啦!哦,瑞神啊,瞧瞧他们那已被奴性扭曲的面容!再晚些时候,等我上了年纪,变得腿僵胳膊硬的时候,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啊?”金字塔,被臣民视为无可争议的永恒的权力象征,而对于君王来说,却意味着自己的死亡。于是,一场关于是否建造金字塔的大争论开始了……


《金字塔》:我用自己的手准备了毁灭

你之所以建造了世界上最宏伟巨大的坟墓,那是因为你的生命同样被承诺会是人们在大地上所看到最长寿的。任何别的棺椁都无法承载你。
——《忧伤》

为什么忧伤?一块块巨石已经垒就让金字塔直升上天,黑木炭的涂鸦文字已经写在墙上: “我们现在要庆贺节日!”天地之间的平衡正吸收着光明和黑暗,作为埃及的法老,胡夫凭什么对史上最宏伟、最高级、最昂贵的金字塔忧伤?甚至他早已宣告: “我要位于中央。”中央是金字塔的中央,是埃及的中央,是世界的中央,是生命的中央。

可是,必须忧伤,因为必须死, “对此,他自己也生发出些许曖昧的情愫:他既受到它的引诱,同时又仇视它。”引诱是被承诺是大地上最长寿者,引诱是当其他的每一个棺材都在地下保持自己的寂静,唯有金字塔高高在上,引诱是被带往金字塔内部最高的地方,但是在引诱的同时,却是仇视,当金字塔竣工的时候,胡夫分明听到了金字塔呼唤木乃伊的声音,木乃伊是死去的肉身,在指向唯一的终点时,引诱仅仅是生前最后的荣光,必须躺下,必须沉寂,和那些棺材一样,谁会看见属于自己的身后荣光?

“我用我自己的手准备了我的毁灭。”在金字塔完工后整整三年的那一天,胡夫死去,他最后以木乃伊的方式存放在金字塔里,在死之前他把这一种方式叫做毁灭,那么为什么看见了毁灭而要亲手创造?是把自己送进坟墓而是金字塔具有巨大的象征意义?当一切起源在那个古老想法里的时候,胡夫似乎就希望从毁灭的终点转身,在登基感刚刚数月的时候,他就诏令天下宣布放弃为自己修建一座金字塔。建造金字塔是埃及法老一直延续下来的传统,新王登基而废除传统,到底为了什么?无论是口出圣言的臣子,还是宫廷的星象学家,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重臣老臣,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仿佛惊闻了一场大灾难的发生。”

像是一种革新,又像是一种破坏,灾难没有降临,却预感到了灾难,而胡夫望着他们,反倒在讥讽那个生活在传统里的人: “这竟然就让你们悲痛到了如此地步吗?仿佛这话说到的不是我的金字塔,反倒是你们的金字塔啦!”金字塔是自己的金字塔,可以兴建,可以放弃,但是当金字塔超越一座坟墓的意义,它其实和个人无关,它是权力的象征,它是国家的符号, “它是压制,力量,金钱。但它同时也是人群神志的模糊,精神的紧缩,意志的软化,能量的消耗,概念的单调。我的法老啊,它是你最可靠的护卫神。你最秘密的侍卫。军队。舰队。后宫。”正像大祭司赫米乌努所说,它是一种统治力,只有金字塔变得高大,才能投射更大的阴影,那些臣子才会显得渺小, “而你的臣子越显渺小,陛下啊,你就越能挺立在你的崇高中。”

所以,金字塔是至崇至高的标志,所有人都在它的阴影之下,它必须高大,必须高级,必须像以往一样建造,必须写进纸莎草纸的档案里,必须成为埃及历史的见证,也必须躺在每一个人的头脑里。而当金字塔超越个人坟墓的意义,对于胡夫来说,放弃就只是一种自我表达。但是一个君王为什么要说出放弃的旨意?为什么要制造一场灾难?当这个想法被说出之后,所有人都预感到危机出现了,是政权出现了松散?是财富休闲了问题?还是对自己的统治力感到担忧?

金字塔之父伊姆荷太普有一句名言: “金字塔即整一”。只有金字塔成为它原本的样子,它才是一个整体, “无论是在痛苦中,还是在欢乐中,人们只有跟它融为一体,才能居于其中。”而在埃及各处,人们谈论的只有金字塔,每一个个人,每一个事件, “全都被系统地认为处于跟它的关系当中”。这便是金字塔存在的当下意义。所以一句话仅仅是一句话,一个命令也仅仅是一个命令,金字塔汇总了人们所需要的所有条件,那一种叫做死亡的形式也不再和肉体有关,它的另一种叫法是:升天。所以最后的决定是:金字塔将建造, “所有金字塔中最高的一座,最宏伟壮观的一座。”当伟大而神圣的使命被委派给人民,当建造金字塔的计划开始实施,当埃及的每个人都参与其中,胡夫却依然感觉到自己的迷失,那一个梦里,他变成了木乃伊,而且看到自己的木乃伊飘浮在空无中, “像是一句溺水者的尸体。”

依然是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死亡,看到了肉体意义上的木乃伊,甚至是在空无中的尸体——不是升天,是飘浮, “金字塔即整一”变成了 “金字塔即单一”。这是一次分野,胡夫的个体意识和金字塔的整体意识第一次出现了分叉,于是象征变成了忧伤,于是符号变成了存在,于是神圣变成了痛苦。但是即使能够诏令天下,胡夫依然无法推翻建造金字塔的计划,在一个没有危机的埃及,在一个强大统治的国家,金字塔必须建造,必须树立,必须整一。

所以胡夫是被某种集体意志劫持进了金字塔体系里,这或者是另一种悲哀。但是当建造金字塔的危机论变成了阴谋论,当离都城不远的吉塞赫笼罩着厚厚的尘云,当传说在神庙四周传播,甚至当大祭司失宠落马,当秘密缉捕的头目卡德里霍泰普和外务大臣遭受打击,当宫廷高官被解职,到底是谁制造了阴谋?不是阿卡德-苏美尔人的军队来到了孟菲斯城门口,不是尼罗河受到了打击抛弃了埃及,而是每个人都制造了阴谋诡计,建造金字塔不是建造它本身,而是建造重影,建造复制品——它又以权力统治的方式去除了那些阴谋,它又留出中央位置的方式欢迎这个国家的君王。

伊斯梅尔·卡达莱:金字塔是专制历史的投影

从日食到第二次月出,从第一块石头到第一万四千块时候,从第一个被压死的人到无数个在建造中死去的人,金字塔已经成为某种 “周而复始”的象征,在时间的内部,它从不停歇,从不放弃,从来制造危机和阴谋,从来都是为了清除异己, “如同它的那些先来者,这块石头安放之际,远处正好渺渺地升腾起一团沙尘,宣告了另一块大石头的到来,第一万一千三百九十九块,而其他的石头,正紧跟其后,如此连绵不断,无穷无尽,直到众多世纪的末尾,哦,老天!”它是冲天的迷宫,它是令人目眩的象征,而当金字塔越来越高地被拉向天空,它其实已经变成了专制的象征,当胡夫宣告: “我要位于中央。”他其实已经在个体意识被泯灭之后,成为了另一个专制的符号, “现在,即便他愿意,他也再无法摆脱他的金字塔了。”

这像是一个悖论,越是在沉浸在专制中,就越是需要金字塔,而越是建造最高级的金字塔,就越是看见了自己飘浮在空无中的尸体, “是的,留下他孤家寡人面对他的坟墓,而这坟墓一会儿膨胀,一会儿又蜷缩一团,最后又冲天而起,仿佛要一口吞下整片蓝天。”一个人能活多久?金字塔能活多久?他在那一刻第一次看见生命本身的虚无,它挣脱而去,而留下的是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他的疯狂——这便是从物质和死亡意义的金字塔时代过渡到精神和专制的 “后金字塔”时代——写进建造的编年史里,写进纸莎草纸的档案里,写进一个国家的永恒历史中。

但是那一块石头却坠落了,一次事故不仅仅是死去了那些建造者,更变成了一种关于碎裂的政治阴谋,变成了关于怀疑论的一种实践。所以调查,所以屠杀,所以告密, “每个人都在寻找他自己的那块石头或者他自己的台阶,不知疲倦地跑上跑下,嘴里还不停地喃喃道:不,不是这一块,我是在第四十四行列中倒下的。”象征天地之间的平衡,从天上汲取光明,从大地吸收黑暗,而金字塔打通天地的通道,里面可能藏着破坏和谐的秘密,藏着乱伦的故事, “金字塔与其说能够吸取上天的光明或者种子,还不如说更容易吞噬整个的埃及。”为什么在放置诗歌的地方却有苏美尔大使妻子的内衣?为什么被调查的塞卡特会说金字塔 “不仅会长出毛发来,而且还会长出眼睛牙齿来”?为什么砌石工的家人会收到亲人被割下来的舌头?每个人都用死在建造金字塔,每个人都用寂静的棺材凸显金字塔的雄伟。

终于完工,终于庆贺,终于崛起而成为埃及的象征,也终于走向了死亡变成了木乃伊或尸体,被引诱也被仇视的胡夫终于制造了 “我的毁灭”:毫无理由地走向它,毫无知觉地躺下来。而在胡夫之后呢,新登位的法老杰德夫拉宣布将建造自己的金字塔,甚至胡夫的女儿赫娜申也要建造一座女性金字塔,他们似乎没有像胡夫那样发现了自己的死亡,没有做到那个飘浮着尸体的梦,当自己他脚下雕刻了巨大的斯芬克斯像,关于金字塔的疑问便是: “你是谁?”

斯芬克斯无法回答关于自我的命题,只是雕像,不会说话,所以金字塔也不说话,当若干年后金字塔出现了裂缝,当抢劫者盗走了里面的东西,金字塔又进入了 “反金字塔”的时代,那里面只是木乃伊,只是尸体,只是死亡, “人们盗窃了,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盜窃了死亡本身。”当在时间中被侵蚀,当方石出现开裂,当金字塔衰老,那一种永恒的专制象征又如何超越个体的生命?当亚细亚福地的伊斯帕罕草原上,帖木儿用七万颗头盖骨建造起金字塔的时候,它变成了一种集体的死亡,而残暴已经完全公开写在了金字塔上面,对于这一种专制的象征,她以更快的速度走向了 “自我的毁灭”: “每当那些被人称作头颅堆,还在炫耀千万只眼睛的新的堆砌垒立起来时,早在两三年前建起来的其他那些就已转变成了骷髅堆的状态。”

没有直升到天际,没有汲取光明,没有屹立不倒,当金字塔变成骷髅堆,崩溃的背后是一个王朝的覆灭,是一种专制的解体,是一种象征的虚无,正如胡夫在梦里看见的自己,飘浮在空无之处的只有自己早已没有了肉体的尸体,腐烂,寂灭,没有人能逃脱的宿命,而金字塔虽然高高屹立,但是当千百年之后,有旅行者透过玻璃拍摄到内部的一切时,透明的世界里再无危机和阴谋,再无威严和权力,再无 “我要位于中央”的宣言,而历史最后奇怪地以裂纹的方式留在胶卷上, “是胶卷上的一种瑕疵,而是一滴血迹,任何的水,任何的药液,都永远无法把它洗干净。”

基督的最后诱惑

编号:C38·2171218·1447
作者:【希腊】尼克斯·卡赞扎基斯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4年06月第1版
定价:45.00元亚马逊28.80元
ISBN:9787544730518
页数:503页

尼可斯·卡赞扎基斯的作品风格呈现出一种独特的 “拟古性”,文风遥应古代英雄史诗的磅礴气势,被誉为复活了荷马精神。他以哲学的深虑和博大的胸怀审视着人类的苦难与诱惑,着力刻画精神与肉体之间的斗争,以求得灵魂的安宁。《基督的最后诱惑》是每一个痛苦挣扎的人的自白,基督一生中的每一刻都是一场争战,一项胜利,他征服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不断将肉体转化为精神,并向上攀升。抵达他的顶峰时,他登上了十字架。但即使到了那里,他的争战仍然没有结束。诱惑——最后的诱惑——在十字架上等着他……每个人身上都爆发着一场神与人的斗争,与此同时,每个人也都渴望二者和解。第一句: “从穹苍吹来的一股清风把他的身心完全占有。”


《基督的最后诱惑》:发生于救世主濒死之际

“犹大,”他说,声音颤抖着, “你一向狂野不驯,你从来不受人力的限制。你忘记了人的灵魂是一支箭,它可以向天空高射,但是到头来还要落在地上。生活在人间意味着要剪除翅膀。”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被书写的第三十三章,最后的第三十三章,也是生命的第三十三章——当数字契合着生命,是三十三岁的死亡,还是三十三岁的重生?是三十三岁的耶稣,还是三十三岁的基督? “同我的岁数一样多。三十三只鸟,都在歌唱。”那时候他听到了清脆的鸟叫声,看到了旭日中拿撒勒山上的光芒,看到了大门洞开的城堡,看到了王公贵族鱼贯而入的场景: “他们身穿金袍,跨骑白马。雪白丝绸绣着金色百合花的旗帜在空中飘扬。”还有不停的笑声,还有迷人的叹息,还有等待他的迷人新娘。

但是这一切是梦吗?三十三只鸟一定是天堂里的鸟,天使在身旁,告诉他的却是:这里是人间, “人间没有变,变的是你。从前,你的心不要人间,这是违背它的意愿的。如今你的心想要人间了——这就是全部秘密。”而人间就是天国,或者说,人心变化而想要走进的人间才是和谐美好的天国,在天国里,有笑声,有光芒,有鸟鸣,有新娘——当耶稣抱住抹大拉,当他们的肉体紧贴在一起,当他们体会到激情和快乐,是不是就是像天堂的人间生活?

抹大拉说: “从来没有男人吻过我,我从来没有尝过男人的胡子碰我嘴唇和脸颊的感觉,也没有尝过男人的膝盖夹在我双腿中的感觉。这是我出生的日子!……你哭了,我的孩子?”耶稣说: “爱妻啊,我从来不知道世界是这么美丽,肉体是这么神圣。它也是上帝的女儿,灵魂的优雅姊妹。我从来不知道肉体的欢乐并不是有罪的。”她第一次从妓女变成女人,他第一次叫他爱妻,他们回归的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自己,而人之存在,首先是肉体的存在,人之享受爱,首先是神圣而不是被玷污的肉体之存在。但是,为什么耶稣要在这肉体的欢愉之后,让抹大拉成为第一个殉道者?让她在死亡中成为不朽?

“抹大拉,你已经达到了你生命中最高的欢乐。你不能再升高了。死亡是仁慈的……再见吧,第一位殉道者!”只有死亡才可以永生不朽,只有死亡才可以复生,当神圣的肉体变成仁慈的死亡,他们是不是同在上帝身旁,是不是同样感受到了生命的荣光?还有母亲玛利亚,当他紧紧抱着母亲的时候,他想在母亲的身体里成为自己,成为她的孩子,成为一个生命最初的模样, “母亲,你为什么不能成为我的上帝?”或许有些疑虑,或许有些不安,但是当天使说: “世界上只存在一个女人,一个有无数面孔的女人。这个倒了下去,下一个起来了。马利亚·抹大拉死了,拉撒路的姊姊马利亚活着,在等我们,在等你。她就是抹大拉本人,只是换了一张脸。”所有的女人都是同一个女人,她们是母亲,是妻子,她们有着神圣的肉体,她们孕育着生命,而耶稣在那一刻成为了所有女人的儿子,或者是女人的所有儿子, “在她的子宫里孕藏着—一为你,拿撒勒的耶稣——藏着最大的欢乐:一个儿子——你的儿子。我们去吧!”

从死亡到永生,从天堂到人间,从妓女到妻子,从女人到母亲, “这是多么幸福的事!肉体和灵魂,大地和人在进行着多么深刻的融会交流!”一切的重生是得救,当光荣归于上帝,人之存在才有意义:男人是女人心爱的男人,女人的子宫里有她们的孩子,这是真理之光,这是生命之光,而当所有的女人,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孩子都在三十三岁的死亡之后得到永生,上帝的神性是不是也是人性?拯救全世界是不是就是拯救生命的意义?

“这就是上帝的意义,这就是做人的意义。这就是道路。”那时候,耶稣又合上了眼睛。合上眼睛不是不看,是打开了灵魂的眼睛,打开了上帝的神圣之眼。在三十三岁的时候,他也曾闭上眼睛。那是听到三十三只鸟鸣叫之前,是在三十三章复活之前,第二十九章, “被钉上十字架的人垂下脑袋——昏了过去。”那里有将他抓住的罗马人,有审判他的大祭司,有被捆在柱子上鞭打的疼痛,有向他吐唾沫的羞辱,有戴上荆棘冠流下的鲜血,当最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是不是这一切的痛苦都来自肉体?而他最后之死是不是也是肉体的泯灭?

二十九章的死,三十三章的生,似乎就是耶稣 “道成肉身”的象征,但是当重生提供了另外的肉体,当复活找到了人性的快乐,耶稣真的成为了基督?上帝真的通过他拯救了世界?圣殿真的在三日之后建造起来?为什么他看到的自己、妻子、院子里的树、窗户和门、踏过的石阶都变老了?为什么罗马人还在围困耶路撒冷?为什么以色列人还在遭受劫难?为什么城门口守卫的天使都不见了?而所有为什么对于基督来说,最致命的是:为什么犹大还愤怒地叫他 “叛徒”?

“叛徒!逃兵!你的地位是在十字架上。那才是以色列上帝要你战斗的地方。但是你胆怯了,死亡刚一露头,你就溜掉了!你逃到马大和马利亚的裙子底下躲了起来。胆小鬼!你为了救自己的命改换了容貌,改换了姓名,你是个假拉撒路!”犹大不是在最后的晚餐时出卖他的叛徒,不是把他推上十字架的罪人,在他准备赴死,准备 “道成肉身”的时候,犹大是他的合作者, “你会有力量的,犹大兄弟。上帝会给你力量,你缺多少就给多少,因为这是必要的——我有必要去死,你有必要出卖我。必须由我们俩来拯救这个世界。请帮助我。”两个人一起拯救世界,犹大 “出卖”耶稣,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然后才是死亡,才是死亡之后的复活。这是逾越节的密谋,从黑暗通向光明,从奴役通向自由,当然从死亡通向永生, “殉道、钉上十字架、罚入地狱,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必要的;可是在三天之内,我就会从坟墓中出来,升入天堂,坐在天父的旁边。”

但是,对于犹大来说,他看到的不是升入天堂的耶稣,不是坐在天父身旁的基督,而是在三十三只鸟的鸣叫中看见人间气象的耶稣,是把抹大拉叫做 “爱妻”享受肉体之欢愉的耶稣,是让玛利亚作为女人在子宫里孕育生命的耶稣,那么回归到所谓人性的他在犹大看来一定是亵渎了神性,也背叛了当初的计划。 “我举起拳头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钉死在十字架上?”当犹大怀疑一切的时候,真正被质疑的命题是:所谓的死亡,是不是一种通往那个神圣之境的拯救?所谓的永生,是不是要恢复生命中永恒的人性?这是犹大的质疑,其实也是每一个走向上帝的信徒的质疑u,而在这个质疑面前,尼可斯·卡赞扎基斯通过耶稣的口而回答: “你忘记了人的灵魂是一支箭,它可以向天空高射,但是到头来还要落在地上。生活在人间意味着要剪除翅膀。”

本应射向高空,射向天堂,射向天父的身旁,但是最后也的终点却是地上,却是人间,而且生活在人间的条件竟然是 “剪除翅膀”——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天使,不是俯瞰众生的神,甚至不是带着上帝的光来拯救众人的救赎者,他就是人,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但是犹大的质疑却并不是靠一支箭的寓言而完美解答,尼可斯·卡赞扎基斯在序言中就把基督当成是一个人,只不过在他内心深处有着成为上帝的渴望,这种渴望就是自己与上帝的同一,是神性与人性的合一, “这一追求既合乎人性又超越了人性。”这种合一性是一种目标,或者是信仰真正的意义,而要让人性成为神性,尼可斯·卡赞扎基斯其实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一个引起争议甚至颠覆了经典的突破口,那就是在通往这个合一性终点的艰难过程: “灵与肉的斗争,反叛与反抗,和解与屈从,最后达到最高的目的——与上帝合一,基督就是这样一步步上升到最高境界,他召唤我们跟随着他的血迹,也走这样一条路。”而且,在他看来,只有灵魂与肉体之间的斗争越激烈,冲突越明显,最后获得的和解也越完美, “最后的诱惑只是发生于闪电似的一瞬间,发生于救世主濒死之际。”死亡不是简单的肉体寂灭,永生也不是简单的灵魂救赎,它们始终结合在一起,只有这样的不可分割性,才使得基督从诱惑到超越,从人性到神性,从死亡到复活,才具有深刻性,才具有启示性: “为了走上牺牲的顶峰——十字架,为了走向不朽的顶峰,基督经历了挣扎中的人类经历过的所有阶段。”

所以当犹大喊出 “叛徒”的时候,第三十三章的永生其实是另一种循环的开始,就像死是生的起点,因为在最初的时候,耶稣还是一个木匠,他就听到了人们喊他是 “叛徒”,因为他制作的十字架是被那些统治以色列的罗马人用来钉死反叛者的, “做十字架的臭木匠,做十字架的臭木匠!”当反抗的奋锐党人被钉在他制作的十字架上,他就是一个叛徒,人们向他扔石头,那个老太婆甚至诅咒他: “你把别人钉上十字架,你自己也是要被钉上十字架的!”

这是耶稣经历挣扎的第一阶段,在受苦的以色列,受苦的耶路撒冷,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木匠,一个痛苦的人,他听到了母亲玛利亚的叹息,听到了父亲的痛苦,也看到了抹大拉的悲伤, “父亲瘫痪都是因为我,也是因为我抹大拉才堕落成妓女。因为我以色列才仍然在轭下呻吟……”而他的挣扎也只在于他如何寻找到一条不犯错的路。对于那些遭受蹂躏的人来说,耶稣的痛苦也是他们的痛苦,他们期盼上帝的解救,期盼先知的到来, “羔羊和先知者的鲜血在铺着石块的街道上流淌”,那个救赎者到底在哪里?在被奴役的世界里,他们看不到希望,甚至把上帝和魔鬼混淆: “一定是上帝,上帝……还是魔鬼?谁能区分他们?他们常常互换面孔。”

所以奋锐党人说 “上帝只有一个”,所以抹大拉被人说心里藏着七个魔鬼,所以耶稣变成叛徒,都是在最初的阶段,人神分离而造成的一种机械式的理解, “上帝的信徒不断从约旦、从耶路撒冷、从沙漠里或者从山上走来,他们穿着破衣服,系着错锁链,口角泛着白沫—一可是结果呢?他们一个又一个地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所以人们是迷失的,是茫然的。耶稣就是从这最初的阶段开始寻找上帝,开始寻找神性,当他终于抛弃了木匠这个 “叛徒”的身份,当他终于只身一人寻找沙漠里的寺院,其实也是一种表象的皈依,而在这个皈依过程中,他经历了从叛徒到反抗者的转变。

反抗现实,反抗命名,反抗宿命,耶稣离开母亲和父亲,离开自己的家,离开抹大拉——身为一个妓女,她的身上是污泥,是耻辱,是肮脏,是 “到处是咬伤,沾满了全世界人的口水、汗液和泥垢”的身体,但是耶稣在离开她之前,是为了得到她的原谅,是为了承担自己的过错,三岁时的那种肉体接触似乎成为耶稣背负的罪,他想要在最后的原谅中洗净自己,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反抗是一种宿命,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离开妓女抹大拉越来越远,而离上帝却一步比一步近了。”而抹大拉嘲笑他的是: “你同你的上帝是一副嘴脸。你俩一模一样,我简直分不出谁是谁。”的确,这只是耶稣最初级的诡异,意味离开肮脏就是抵达神圣,以为找到沙漠里的寺院就能得到救赎,就像红胡子的奋锐党人所说: “用不着害怕,我们不是杀人犯。我们是为自由而战的,腓力,我们要解放我们的上帝,解放我们的灵魂。”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耶稣也慢慢认识到了他身上的人性,他在和抹大拉告别的时候,想着和这个女人一起离开,一起开一家木匠作坊,然后以夫妻的名义过日子,生一群孩子, “这样挽救了一个女人,男人也就跟着得救了。这才是唯一的道路。”而他在走向沙漠的过程中也遇到了一个给他水喝的老太婆,老太婆告诉他的是,人想要吃东西,想要喝水,想女人,都是上帝给的, “什么地方你看到夫妻一起过日子,什么地方你就找得到上帝。什么地方有小孩,有生活上的种种操心事,什么地方有人洗衣、做饭、吵架再和好,什么地方就有上帝。”也就是说,上帝不在寺院里,而在自己家里,家庭的上帝才是真正的上帝。而那时候母亲马里亚对雅各也说: “ “我不想叫我儿子当一个圣徒,我要他跟别人一样,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想让他娶媳妇,给我生下孙子孙女。这才是上帝叫人走的路。”

老太婆和玛利亚,甚至抹大拉,都是女人,都在耶稣世界里呈现了作为人的渴求,而当耶稣从反抗的道路上寻求救赎的时候,却像是在泯灭人性,他不穿草鞋,没有钱袋,不拿拐杖,而他想象中的寺院里, “这些人穿着白色衣服,不吃肉,不饮酒,从不接触异性……除了向上帝祷告外什么都不做。”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耶稣只是作为一个工具而存在, “我只把嘴张开,话由上帝来说。”他离开抹大拉,不认玛利亚,就是为了免除身上一切的欲望,用一种外在的圣洁来接近上帝。

但是当他穿着白袍,当他被所有人跟着,他不是在真正皈依上帝,而是 “把耶稣推到他要他去的地方——推到人群前面,让他讲话”,上帝在他口里说话,他藉着上帝而言,这是耶稣成为 “传播者”的阶段,他说: “要人人相爱。”他说: “天地是一体的。”他说 “大家都是兄弟。”而真正在他心里的只有一个标准: “我的父亲是上帝。”他作为上帝的代言人,在播种中开始接触那些信徒,开始传道, “这以后他就回到他的几个伴侣———约翰、安德烈和犹大身边,回到农民、渔夫和这些人的妻子身边。这些农民、渔夫都为他那亲切和蔼的面容所吸引,抛下田地和渔船跑来听他宣讲,他们的妻子怀里抱着孩子也都跟在后边。”在这个阶段里,其实也有着最简单的合一性,他对犹大说的是: “石头同云彩也分不开。天国并不在空中,它在我们身体里面,在我们心中,我讲的就是这个,就是我们的心。把你们的心改变一下,天地就会拥抱在一起,以色列入和罗马人也会拥抱在一起,万事万物就会成为一个。”

也正是这种合一性,敌人不再是被仇恨的敌人, “是的,撒玛利亚人同加利利人也是兄弟,老人家——还有犹大国的人民,大家都是!”所以在他看来,上帝是新郎,人的灵魂就是新娘,天国就是一场婚礼,在灵魂的意义上,人是平等的。但是灵魂和平等的,那么在灵魂之外的肉体呢?耶稣没有把肉体看成是和灵魂一体的存在,灵魂是基础,肉体是罪恶,灵魂接近天国,而肉体充满了恐惧,所以在河边,当他看见自己的倒影摇曳不定时,他感到了害怕,当肉体害怕,如何承担全世界的罪?就像幻觉中出现的那条蛇所嘲笑他的: “你是想跟着上帝走,走老鹰的路,你这只肉虫!你一个木匠的儿子想把全人类犯的罪都担承下来?你自己的罪还不够你承担的?你要拯救世界,多么狂妄的想法!”

所以在这样的痛苦中,在这样的恐惧中,摧毁肉体变成了耶稣的另一种行动,而这种行动让他成为了 “伐木者”: “现在我要履行我的责任了:把腐朽的树砍掉。我以为我是个新郎,手里握着一根开花的杏树枝,其实我是个伐木者。你们记得我们在加利利跳舞和散步的时候吗?我们宣告世界是何等的美丽,天地是怎样的一致,天堂即将迎着我们开启,让我们进去。朋友们,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如今我们醒了。”伐木者必须拿着斧子,伐木者必须清除腐朽,伐木者必须走向死亡, “天国都准备打开。每分每秒,麻风、疯狂、烈火,就又前进一步。他们的翅膀已经碰到了我的头发。”所以在耶稣看来,只有肉体之死才能走向永生, “一朝死亡——死了以后,则是永生不朽。这就是我们的方向。你们准备好了吗?”伐木便是战斗,便是打开上帝的旗帜,便是出发作战,而这种作战似乎只是反抗的延续:没有家,没有母亲,没有作为人的存在,而所有一切的否定都只是为了接近自己的灵魂, “如果我们身体里的灵魂不改变,犹大,我们身体外面的世界就永远不会改变。敌人在内部,罗马人在内部,拯救从内部开始!”

从最初的 “叛徒”,到推倒十字架的反抗者,再到身穿白袍的 “播种者”,再到 “拯救从内部开始”的伐木者,耶稣经历了不同的阶段,但是无论是哪个阶段,肉体和灵魂,始处在分离之中,人性和神性也是无法合一的,但是正是这种分离性甚至对抗性,才产生了力量,才可能从不休止的无情搏斗中走向和解。所以从伐木者开始,这种无情的搏斗让耶稣要清除大地的烈火,要清除不义的人,要清除不信教的人,甚至要审判活人和死者,而清除唯一的方式就是死亡, “死亡是通向不朽的门;没有别的门。你们的亲爱的人并没有死——他也将永远不朽。”在死亡面前,耶稣为了拯救众人,他选择让自己承担所有的罪孽,在逾越节和犹大在合作中选择了死亡。

本是为了永生而选择死,本是为了灵魂而消灭肉体,本是为了去除亵渎而建造圣殿,但是三十三章的死是三十三章的生,三十三章的耶稣是三十三章的基督,当看到人间宛如天堂,当在肉体中感受到爱的灵魂,一切的变只是因为人心在变,所以上帝的意义是做人的意义,射向天空的箭最终回落到大地,灵魂的救赎从肉体开始,甚至当他被犹大叫做 “叛徒”的时候,他不被钉死在十字架也是作为人性之存在的证明:

不,他是被钉在十字架上。他光荣地坚持了他的立场,直到最后一刻。他信守了诺言。他喊了一声 “以利,以利”,就昏厥了。诱惑俘虏了他一刹那,使他迷了途。欢乐,婚姻,子女都是假的;那些形容枯槁、年老体衰的口中叫着胆小鬼、逃兵、叛徒的老头儿也都是假的。这一切——这一切都是魔鬼制造的幻觉。他的门徒们都还健在,事业兴旺。他们漂洋过海在广大的土地上传播福音。结果一切都如所愿——光荣归于上帝!

论革命

编号:B82·2171218·1446
作者:【德】汉娜·阿伦特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1年02月第1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16.00元
ISBN:9787544715751
页数:281页

“我们将会逝去,不留下一抹烟痕,因为,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我们错过了以自由立国的时刻。”这是罗伯斯庇尔最后留下的预言;而大西洋的彼岸,美国革命却已经实现了自由的理想。《论革命》从政治生活的现象学方法和指导两场革命的不同理论入手,深度剖析了两场革命的差异,表达了阿伦特 “以自由立国”的共和主义思想。内容围绕法国大革命和美国革命的不同展开:阿伦特不断地比较二者,指出了法国大革命目标的偏移,即从 “以自由立国”转向了对社会问题的控诉;而美国立国者们思虑的着眼点一开始就是政治形式的构建,它能确保引进不同的观点和立场,体现更多人或群体的声音和利益。尽管美国革命深深地影响了法国大革命,结果却有云泥之别。


《论革命》:目的是以自由立国

开端不仅仅是全部的一半,而且一直向终点延伸。
——波利比乌斯

作为 “全部一半”的开端对应于终结?过程意义就是一种不可抗拒性?波利比乌斯似乎并没有说出开端和终点之间的逻辑通道,而韩娜·阿伦特在此之前引用了让柏拉图的那句话,似乎就指明了一种 “神明”化的力量: “开端因为自有原则,也是一位神明。只要他寓于人之中,只要他激发人的行为,他就拯救了一切。”自由原则是一种不受外来因素影响的自发过程,当开端由此通向终点,它的核心力量在于有这样一位神明,那就是寓于人之中,有能激发人的行为,甚至最后是拯救了一切。

开端被神化,是因为在走向终点时变成了历史必然性?实际上阿伦特并非是强调开端的自有原则,不是突出神明性,而是从开端走向终点的那种 “绝对性”: “开端的效力源自绝对性,而绝对性必须拯救开端,可以说是从它固有的随意性中将它拯救出来的。”开端的神明不是拯救一切,是拯救自身,用绝对性拯救必然性,在阿伦特的政治逻辑中,就凸显了一种原则: “绝对性就是与开端一道,并且使之在世界上呈现出来的原则。”拯救而呈现,才能最终走向终点,而这种从开端就延伸出来的道路,到底是不是在开端和终点之间形成了一个封闭的体系?

阿伦特也是否定的,向终点延伸,或者用绝对性呈现世界,其实是一种动态的过程,或者终点之意义不是终结,它是在重新建立秩序之后的持续过程,开端之后是延伸的方向,而在这个方向上,终点不是一个点,它是一个更长的阶段和过程,似乎世界一直在呈现,而这种一直呈现的过程也在打破所谓的绝对性——绝对性和开端在拯救一切的时候,其实也是在拯救自己。而这便是阿伦特的革命观,或者是对于革命精神的一种解读: “如果立国是革命的目的和终结,那么革命精神就不仅仅是发端新事物的精神,而且是开启持久事物的精神;一种体现这种精神和鼓舞它走向新成就的持久制度,将是自拆台脚的。”

不管是发端新事物的精神,还是开启持久事物的精神,都表现了革命创造了一个新世界,而新所对应的是旧:旧政权,旧制度,甚至旧人民,而这种新旧之间的分界线就是革命的开端, “暴力是开端,同样,如果没有暴力的运用,没有忤逆之举,就不能缔造开端。”但是这个开端是如何发生的?它有如何在自由原则中开始?最后它通向的是那一种终点?阿伦特其实考察的是法国大革命,当18世纪的这场革命发生的时候,它在开端之前到底呈现了怎样一个世界?是不平等?是贫困?是政府的专制?当暴力打碎这一切的时候,是不是就一定意味是一场革命?这其实涉及到法国大革命之前的社会问题,而在阐述社会问题之前,阿伦特其实就建构了她的革命理论,正是在 “革命的意义”阐述中,她认为革命的目的就是自由: “只有在创新性激发出这种感召力,并且与自由之理念相联系之处,我们才有资格谈论革命。”

这似乎有些先入为主,革命是变动,革命是暴动,而这些只不过是一个起点,一个开端,甚至有人把革命的本质说成是基督教的观念时,阿伦特也认为只不过是革命激活了基督教信仰中的革命性因子,这倒变成了一种对真正革命的回避。革命从表象上来说是为了造就一个新的世俗领域的新阶段,而这种出发点实际上就是为了一种社会结构的改变。革命从词源上或者在初次运用上和天体有关, “其含义也从一种永恒的、不可抗拒的、周而复始的运动引伸为随机运动,人类命运的沉浮”,而当它成为一个政治术语的时候,阿伦特认为,就是 “向某个预定点循环往复的运动”,而这种运动似乎是为了 “绕回预先规定的秩序”中,所以从愿意来说,革命其实是指 “复辟”,而潘恩用 “反革命”术语的时候,回应的是帕克对于人权的极力辩护,也就是当抵御人权变成 “反革命”,那么革命的意义就是恢复人之有的权力,是回到应有的秩序中。

但这只是一个隐喻,当一种变动发生的时候,革命在现代意义上就是一种从终点走向新起点的开端: “一个全新的故事,一个之前从不为人所知、为人所道的故事将要展开。”特别是法国大革命提供了一个样本, “在这历史性的时刻中,革命展现出它的全貌,具备了一种确定形态,革命开始摄人心魄,与滥用权力、暴行和剥夺自由这一切促使人们造反的东西划清了界限。”但是当革命和暴力划清界限,却难以改变法国大革命中暴力作为开端的这一性质,马基雅维利被称为 “革命精神之父”,而在他的革命理论中,强调的就是暴力,他坚持为暴力在政治领域中保留一席之地。但是在阿伦特说,暴力仅仅是开端,而不是革命的本质, “他强调暴力在政治中的地位,与其说归因于他对人性的所谓现实主义洞察,倒不如说更多是归因于他抱有一种徒然的希望,以为可以在某种人身上找到某种品质,跟我们与神性联系起来的品质相媲美。”所以马基雅维利陷入的困境即使理论的,也是实践的,而要从这双重的困境中走出来,就需要重新定义革命的意义。

革命开端是暴力,但是革命不止是成功的暴力,而在这个开端向前,革命的目的是自由,因为自由的观念指的是政治实体宪法的最高标准就是自由,这是一致的, “我们打算在何种程度上接受或拒绝这种一致性,就不仅取决于我们对革命的理解,而且取决于我们的自由概念。”自由不是平等,维克托儿就说,平等是对自由的一种威胁,因为平等之存在于特定的政治领域中,如果革命仅仅保障公民权利,那么它就是不自由的,而变成了一种解放, “解放是免于压制,自由则是一种政治生活方式。”所以阿伦特说: “只有发生了新开端意义上的变迁,并且暴力被用来构建一种全然不同的政府形式,缔造一个全新的政治体,从压迫中解放以构建自由为起码目标,那才称得上是革命。”

革命以暴力为开端,以自由为目的,这是阿伦特对于革命的一种过程解读,但是自由并非是如 “革命”最初意义的一种循环,一种回归,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罗伯斯庇尔就提到了 “自由专制”,似乎就是一种危险信号,所以阿伦特强调革命以自由为目的,其意义是缔造一个全新的政治体, “从压迫中解放以构建自由为起码目标”,而这种政治体与以往的政治体全然不同,具有开端意义,所以革命精神就是创新性和新颖性。在建立这样一个革命观之后,再来看待法国大革命,似乎这一个对于后世革命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是在实践着一种历史必然性的观念: “昨天,似乎只有君主的专制权力站在人和他的行动自由之间,而就在这个启蒙运动的幸福日子里,一个强大得多的力量突然崛起,随心所欲地支配了一切人,无一幸免,也无从反抗和逃避。这就是历史和历史必然性的力量。”

法国大革命为什么实践着一种历史必然性?启蒙运动启发了理性,暴力打破了专制,其中的重要因素便是人,所以生命过程构成了最强大的必然性,当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时候,自动进入到了这个生命过程里: “将群众,也就是一个民族、人民或一个社会中的实际多数,看成是一个超自然躯体的形象,它受制于一个超人,也就是不可抗拒的‘公意’。”而提到人的必然性因素,就必然会涉及到社会问题,而法国大革命提供的社会图景就是贫困的产生,马克斯从法国大革命中学到的也是, “贫困是第一位的政治力量”,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所强调的是现在政治上的信条,那就是生命是最高的善,所以革命的目的是让生命摆脱锁链。而这种革命其实是基于同情的一种人文主义。

但是不管是贫困的社会问题,还是对于人的同情,在阿伦特看来,都不是革命的真正原因, “如果从贫困中解放出来和人民的幸福是大革命真正的、唯一的目的,那么圣鞠斯特年少轻狂的俏皮话,‘美德之罪,罪莫大焉’,就不过是是种常理,因为,接下来其实就是‘允许为革命而行动的人’为所欲为。”阿伦特认为为了生命最高的善而进行的革命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富足,而同情, “就其性质而言,无法被整个阶级或人民的痛苦所激发,人类整体的痛苦最不可能激起同情。”如果以这样的苦难作为革命必然性的条件,那么将带来的不是革命而是葬送革命,甚至变成丑恶的开端,变成自私的社会,甚至变成了一种伪善, “革命,在它马不停蹄地将自己的孩子吞噬之前,先撕下他们的假面具。”

法国大革命的真正样本意义其实是反面的, “一切革命都以法国大革命为榜样,在反对暴政或压迫的斗争中,动用和误用了苦难和赤贫巨大的力量”,甚至到后来变成了恐怖统治: “恐怖统治让一切居民都平等地丧失了一个法律人格的保护面具,从而达到了平等化。于是,在伪善被戳穿、痛苦暴露无遗之后,呈现出来的就是愤怒而不是美德了:一方面是对揭露出来的腐败的愤怒;另一方面是对不幸的愤怒。”于是也就产生了罗伯斯庇尔所说的 “进步的暴力”这一 “持续反应”。

而在法国大革命之外,阿伦特用另一个样本来阐述她的革命观,那就是美国独立革命:美国革命的缔造者心中没有所谓的同情,约翰·亚当斯说: “群众对富人的嫉妒和怨恨随处可见,且仅仅停留于恐惧或必然性层次。一个乞丐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另一个人能乘马车而他却连面包都没有。”在同情之外,美国革命似乎走在一条 “追求幸福”之路上,而这种幸福就是立国是宪法的保障。当杰斐逊在起草独立宣言时选中了 “幸福”一词,也就是要建立一种 “公共幸福”: “人民知道,如果他们的幸福只存在和享受于私人生活之中,他们就不可能一起‘幸福’。”他们在从殖民地变为自由国家的过程中,将幸福变成了一个新的政治空间,在这一空间里, “追求公共自由的激情”和 “追求公共幸福”将得到自由发挥,虽然杰斐逊似乎将公共幸福和私人福利混为一谈,但是美国革命不同于法国大革命的意义在于: “美国革命的方向始终是致力于以自由立国和建立持久制度,对于为此而行动的人来说,民法范围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是不允许的。”

“叛乱的目的乃是解放,而革命的目的是以自由立国。”这也是阿伦特的观点,与法国大革命的暴力开端不一样,美国革命似乎并没有出现历史必然性,独立而成为新的国家,似乎是自然而成的, “立宪政府观念无论在内容还是来源上,当然都绝不是革命的。它不过意味着一个受法律限制的政府,通过宪法保证来维护公民自由。”所以哪一部保障幸福的宪法就直接走向了立国自由这个终极目标上,而这种自由立国也正好和法国大革命形成了一种反向的样本。在阿伦特看来,美国的政治自由关键词不是 “I-will”,而是 “I-can”——政治领域必须以某种权力与自由结合起来的方式来理解和构建。这就是在孟德斯鸠影响下的权力分立制衡:在理论上,就是亚当斯的权力平衡观: “必须以权力制约权力;以强力制约强力;以力量制约力量;以利益制约利益;同样,以理性制约理性;雄辩制约雄辩;以激情制约激情”;而在实践层面,就是在制度设置上达到联邦政府与州政府之间的均衡,这种自由立国所构建的自由是权力的均衡,所以美国革命提供的经验是—— “树立权威而非创立权力”:

权力不同于力量,力量是每个人与一切他人相隔绝的状态下都拥有的天赋和财产,而权力只有在人们为了行动而聚在一起时才会形成,而他们出于各种原因一哄而散、互相疏远时,权力就将烟消云散。因此,约束和承诺、联合和立约,都是权力赖以持存的手段;在具体的行为举止过程之中,人与人之间形成了权力,而当人们成功地使这种权力保持完整无损之时,他们就已经是在那里进行立国和构建一个稳定的世界性结构的活动,可以说是安置他们联合而成的行动之权力了。

阿伦特认为,法国大革命的革命者不懂得区分暴力和权力,他们相信权力来自人民,但是当他们向群众打开政治大门的时候,权力又变成了暴力,将一切扫荡一空;而美国革命者通过承诺、立约和相互誓愿来缔结权力,这种权力就变成了权威,而在建立共和国的过程中,权威所发挥的作用就是建立新秩序: “对他们来说,权威问题是以所谓‘更高法律’的面目出现的,‘更高法律’将对实在法予以认可。”正是在这种 “更高法律”的权威面前,革命的自由目的达到了: “美国革命的进程讲述了一个令人刻骨铭心的故事,正好给人们上了独特的一课。因为,这场革命不是突然爆发的,而是人们经过共同协商,依靠相互誓愿的力量而缔造的。奠基不是靠建筑师一人之力,而是靠多数人之合力。”

美国经验提供了一个样本,但是当战争和革命决定了二十世纪的面貌,革命问题似乎又变成了一个现实问题,俄国十月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等等和战争有关的事件发生之后,革命的自由目的如何得道体现?革命不是对付暴政,当然也不是在暴力中走向终点,看起来革命和自由无关,但是阿伦特却认为, “战争与革命的相互关系,也就是它们的一致性和相互依存性都在稳步增长,而两者关系的重心越来越从战争转向革命。”这是一个战争的世纪,其实在本质上是革命的世纪,不管以暴力作为开端,还是以自由作为目的,战争就是导致革命,革命就是实践革命精神,所以从法国大革命和美国革命的经验重出发,阿伦特试图在被遗忘了的革命传统中找到失落的珍宝:共和国降临不是基于历史必然性,而是以自由立国: “自由事业只有在美国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福气,与真正的政治自由诸如言论思想、集会结社自由相比,它是次要的,哪怕是在最好的条件下。”而在开启持久事物的精神中,就是要以权力制衡的方式建立权威,表现在杰斐逊所说的 “街区体系”中;而要避免政府腐败,就必须分清公共领域和死人利益,就必须构筑一个法律体系,如美国宪法的《权利法案》一样, “为私人领域对抗公共权力塑造了最后的也最彻底的法律堡垒。”最后的一条,就是去除那些所谓的职业革命家, “职业革命家的作用通常不在于缔造革命,而在于革命爆发后上台。”在革命建立自由的最终目的中,政党制度和委员会体系应该成为两种力量,在政府和人民之间建立相互制约的体制。

“革命精神,是一种新精神,是开创新事物的精神,当革命精神无法找到与之相适应的制度时,这一切都失落殆尽了。”这是阿伦特的忠告,当暴力推翻了专制,当权力变成一种力量,只有创新性才能成为革命的开端,也只有自由才能成为革命的目标,不需要专制自由,不需要职业革命家,不需要同情, “无论老老少少,去承受生命之重负的究竟是什么?它就是城邦,是人们无拘无束的自由行为和活生生的语言的空间,它让生命充满华彩。”

时间的噪音

编号:C38·2171218·1445
作者:【英】朱利安·巴恩斯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8年01月第1版
定价:38.00元亚马逊24.30元
ISBN:9787544769440
页数:257页

“肖斯塔科维奇死于1975年8月9日,离下一个闰年还有五个月。”朱利安·巴恩斯在《后记》中说。1937年5月,列宁格勒某处公寓楼里,一位三十岁出头戴着眼镜的男子在电梯门前等待着,腿边靠着一个小行李箱。他们总是在午夜来抓你,与其穿着睡衣被从公寓里拽出来,他宁愿收拾妥当,一夜又一夜守在电梯门前,等着被捕。他就是肖斯塔科维奇,一个终其一生都在等待枪决的人。他把怯懦给了权力,把勇气给了音乐,朱利安·巴恩斯为自己的英雄写下了人生小传,不是为了发现真相,而是看见偏见和遗漏,他说: “我把它当作一本私人日记:虽然显得是要给出全部的真相,但通常是在一天的同一个时候,在同样的主导情绪中,用同样的偏见和遗漏所写成的。”


《时间的噪音》:通过让他活着杀死了他

当生活告诉你, “就这样”,你只好点头,称之为命运。就这样,他命中注定被称为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对此无能为力。
——《第一章 在电梯旁》

关闭窗户之前,是不是应该点头的?关闭窗户,是不是无能为力?就在近处,就在背后,不是时间制造的噪音,是不分时间的吵闹。我称之为工地,用俯视的方式,至少要从坐着阅读的状态中起身,至少要走到书房窗户的位置,至少要打开半扇窗户然后把目光放出去:挖掘机在隆隆作响,坚硬的钻头深入每一块石头,碰撞、敲击,碾碎,这是巨大的工具,即使它无法抵达目光的高度,但是在被看见的行动之前,之后,和之中,那种声音却是以没有空隙的方式覆盖过来。

甚至把时间也覆盖了,从早上开始,一直到日落黄昏,几乎没有从覆盖的噪音中抽身的机会,即使是那个需要片刻宁静的午休时间。这是一个工地,这是一个项目,这是官方开始实施的计划,当你点头的时候,记得把窗户关上,至少可以有限地隔开一点声音,在拟无能为力的时候,记得让自己听见一声叹息,至少可以证明一种情绪的表达。但是,在巨大的工具面前,在巨大的噪音面前,在不分时间的时间面前,何处有历史的低语?

“几十年后,如果这样的音乐足够强大、真实、纯净,能淹没时间的噪音,它就能够转化为历史的低语。”一种信念已经出现在几十年后了,已经从 “在电梯旁”等待审问甚至枪决到 “在汽车里”屈服了。一本书放在面前的时候,几十年显得很遥远,朱利安·巴恩斯,这个名字总是在我结束了一年开局的那些旧书阅读之后,出现在我面前,从前是《英格兰,英格兰》,现在是《时间的噪音》。一个新的开始,是以文本为标志的,是以名字为开端的,就像一个标签,分明是选择之后决定的,但是时间能选择吗?时代能选择吗? “几十年后”能选择吗?那句话之前,他说的是: “什么能对抗时间的噪音?只有我们自己内心的音乐,关于我们存在的音乐,有些人将它转化成了真正的音乐。”对抗时间的噪音,时间是无时间的时间,时间是没有选择的时间?The noise of time,书名写在封面上,当那种时间成为无时间的状态,成为窗外不分时间的存在,是不是时间就是一个复数:times——当时间变成复数的时间,它就是一个时代,一个被噪音覆盖的时代,一个存在着权力、死亡、恐惧的时代,也是一个呼唤着音乐,良心、自由以及 “历史的低语”的时代。

复数的时间变成时代,会有一个人的时代吗?可以发现 “历史的低语”吗?当那个叫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的人站在1937年的那不升降电梯里等待权力把自己叫去的时候,他是不是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低语,仅仅是叹息的另一种说法,和升降电梯突然的嘎吱声响起一样,它总是变成一种无能为力的打断声,那个声音也曾在他耳边出现, “我儿子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母亲的恐吓声,如此强大,强大到了甚至取代嘎吱声。父亲德米特里·勃列斯拉夫维奇不到五十死了,和战争有关,也和时代有关,而当他试着想要离家出走的时候,那个声音变成了一种屏障,让他无法面对和尸体有关的死亡。

这是一种命运, “就这样”地说着,却绝不是历史的低语,一个带给他生命的女人挡在面前,这就是命运,甚至是宿命,包括身体,包括名字,包括音乐,包括婚姻,哪一个不是在 “就这样”的状态中给他的 “times”留下了声音的标签? “当时他以为是他自己挣脱的,但现在,他承认,是母亲让他脱手的,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直到彻底松开。”滑脱的时候不是安全,而是恐惧,甚至不是自己想要的离开,于是自由就变成了调转屁股之后泪如泉涌的现实,跑回家的一切就是 “对此无能为力”的命运。还有妻子,妮塔,塔尼娅,以及职业妓女罗扎利娅,他的选择总是为了证明自己拥有自由,可是那不是聒噪而淫乱的吗?不是不合常情的吗?那一个和自由选择的话题可以拉出长长的一个句子:

就这样,他和妮娜相遇了,成了恋人,但侄他还在努力将塔尼娅从她丈夫那里赢过来,然后塔尼娅怀孕了,然后他和妮娜敲定了他们结婚的日子,但在最后一刻,他无法面对,于是没有出现,逃婚了,躲了起来,但他们还是坚持了下来,几个月后,他们结婚了,然后,妮娜有了一个情人,既然事已至此,他们决定分手并离婚,之后,他也有了一个情人,他们就分手了,签了一份离婚协议书,但当离婚成真时,他们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错误,六个星期后,他们复婚了,但他们还是没有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母亲是女人,妻子是女人,女儿是女人,当一个男人的父亲去世,在某种程度上,对于一个被命运带来的另一个男人来说,时代就变成了充满噪音的个体时间——它是单数的。在单数里,关于生命,关于家庭,关于婚姻,关于音乐,也都变成了单数,变成了唯一,就像时间,无论是1936年,1948年,1960年,它们组成了复数而迷信的闰年,但是每一个闰年,都和上一个十二年没有相同之处,它在表面被贴上了符号,它在心里成为一个解不开的疙瘩,而其实它们不组合成唯一的时间,因为, “这是他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天。”

那一天,他抽完了烟,那一天,他站在嘎吱响的电梯旁,那一天,他无能为力地等待权力的决定,当1929年他的音乐被说成 “偏离了苏维埃艺术的大道”而被学校开除,当献给他《第一交响曲》的作者米沙·卡瓦德里成为第一个被逮捕和枪毙的人,当1936年阿尔汉格尔斯克的音乐还没有停歇那个防弹包厢里的斯大林已经离去,当听说了一个作曲家因为管弦乐队的席位排列而遭到枪决,当图哈切夫斯基元帅的汗珠从发际线滚落下来,似乎一切都是无能为力的,甚至他想到进入电梯之后再也不出来,他想到自己一岁的女儿会被人送到收养人民公敌孩子的特别疗养院,还要什么是 “最值得纪念的一天”?还有什么能识破权力的边界?还有什么能对抗时间的噪音?

站在对面的是当权者,当问他关于和元帅的交往中有没有谈过政治,有没有 “譬如暗杀斯大林同志的阴谋”,他说话了吗?是的,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在说话,只是在低语,被噪音覆盖的低语,和自由无关,和抗争无关,甚至和逃避也无关,他说了,只是说了,他知道, “从此以后,只有两种类型的作曲家:战战兢兢活着的和已经死掉的。”但是说了和不说,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在1937年的时间里,噪音又被噪音覆盖了, “在周六到周一之间,扎克列夫斯基自己受到了怀疑。他的审讯员被审讯了。他的逮捕者被逮捕了。”审讯而被审讯,逮捕而被逮捕,当在他面前代表权力的人消失在权力世界里,当元帅和红军高层一起被枪决,时间之外,他反而意外、偶然地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于是,命运这样表述他本应该死去的时间: “他那年夏天创作的《第五交响曲》,于1937年11月在列宁格勒交响音乐厅首演。”

从1936年闰年的《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到1937年的《第五交响曲》,音乐没有随着那个包厢变得空荡荡而消失,而当它再次回来,已经是十二年后的事:1948年,又是一个闰年;1948年,斯大林又观看演出,1948年,又有当权者和他对话,而1948年,他依然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但是,他不在电梯旁抽完了一根又一根烟,而是在飞机上以艺术团的名义从苏联飞往美国,又从纽约飞回莫斯科。机翼和转动的螺旋桨,颓废的西方发明 “安非他命吸入器”, “他本人在起飞和降落时,忍受着非资本主义的恐惧。”于是时间在空间的改变中转向了,参加纽约国际和平会议,宣读苏联当局为他准备好的讲稿,并公开批判他所崇拜的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被中央情报局资助的尼古拉斯·纳博科夫百般质问……他没有犯错误,没有像帕斯捷尔纳克公开朗诵第66首十四行诗,那第九句写着: “艺术被权威绑住了舌头”;没有像来自格鲁吉亚的穆拉杰利在《伟大的友谊》中犯了政治和音乐的双重错误;没有被纽约华尔道夫-阿斯托里亚酒店门口的示威者的那句话诱惑: “肖斯塔科维奇!从窗户跳出去!”

他没有从窗口跳下去,他没有自杀,当然也没有被权力杀死——他在权力中间,说着当权者的话,他自己变成了时间的噪音,覆盖了历史的低语。这是乐观主义? “成为俄罗斯人,就是成为悲观的人;成为苏联人,就是成为乐观的人。权力永远不明白这个。它认为,把宣传喂给剩下的人,就能得到乐观主义。”他在那个时间和这个时间之间,他在悲观和乐观之间:他爱妮塔,这是乐观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是一个好丈夫,这是悲观的;他爱孩子们,这也是乐观的,但是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也是悲观的;而对于音乐,他为这个国家说话,他是乐观的,但是音乐到底属于谁,这便成了一个悲观的问题。

“艺术属于所有人,也不属于任何人。艺术属于所有时代,也不属于任何时代。艺术属于那些创造它的人,也属那些享受它的人。艺术是历史的低语,能在时间的噪音上被听闻。艺术不是为了艺术而生:它是为了人民而生。但,是哪种人民?谁来定义?”音乐不是为了艺术而生,是为了人民而生,人民或者就是乐观的妮塔,就是孩子,就是家人,就是自己, “如果你保住了自己,你也可以保住你身边的人,那些你爱的人。既然你会做任何事来保住你爱的人,那么你也会做任何事来保住自己。”而自己不自杀的原因也仅仅是因为 “他必须掌握自己的人生故事”,哪怕最后变成无望,变成歇斯底里。

悲观而乐观,俄罗斯而苏联,跨越了不同的时代,就是跨越了时间,跨越了同为闰年的1936年和1948年,跨越了社会主义的莫斯科和资本主义的纽约,而在另一个时代开启的时候,他一样以妥协的方式来跨越时间的噪音。 “斯大林认为他懂得也欣赏音乐。赫鲁晓夫轻视音乐。哪种情况对作曲家来说最糟糕?”这是他问自己的一个问题,床头柜上的明信片是提香的《现金》,读到的一句话是契诃夫的 “你应该写下一切——除了揭发信。”写下的是描绘西伯利亚大草原的《森林之歌》,他的脖子上挂着三枚列宁勋章和六个斯大林奖,他的妻子死了,他二次婚姻结束了, “身边需要一个妻子”成就了他第三次婚姻——而这一切对于他来说,不是完全平静的,矛盾在那里,当权者在那里,音乐在那里,人民在那里,他自己在那里,他无法绕开1960年这个又是闰年的时间。

“这么说吧,你不入党,就不能当协会主席。”当权者的第三次对话,是把他推向了另一个权力顶峰,入党,成为协会主席,这些都是标签,但是在1960年他必须被贴上这些标签,甚至最后变成他自己贴上标签, “我是个作曲家,不是个主席”的拒绝显得有些苍白,于是他屈服了,于是他变成了共产党员,变成了社会主义英雄,于是他有了司机和相见别墅,有了仆人,于是他参加各种会议, “他任思绪流转,只在别人鼓掌的时候也鼓一下掌。”于是他签署了针对索尔仁尼琴的公开信, “他还认识了人类灵魂的毁灭。”

没有悲观和乐观,只有悲剧和闹剧,而且也再无分别:悲剧就像闹剧,历史的低语就是时间的噪音,活着就是死去—— “这就是对他生活的最后的、无可争辩的反讽:通过让他活着,他们杀死了他。”他们是谁?他又是谁?他们是复数的,是主动的,是权力,是时代,而他,是一个人,一个作曲家,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活着寻找音乐的人。活着才能杀死他,这便是他一生的反讽:

他所有的生活都依赖于反讽。反讽让你可以机械地模仿权力的行话,念出那些以你名义所写的毫无意义的报告,煞有介事地痛悔你的书房里没有斯大林的肖像,而在半掩的门后,你的妻子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被禁的笑声。你欢迎新任命的文化部长,发表评论,说在音乐圈会出现非常可喜的进步,他们一直对他怀有最大的希望。你为你的《第五交响曲》写了最后一个乐章,相当于描绘一个小丑在对着一具尸体咧嘴傻笑,然后换上一张严肃的面孔倾听权力的反应: “瞧,你看他快乐地死去了,肯定是因为知道革命是正义的,必然取得胜利。”你内心部分相信,只要能依赖反讽,就能活下来。

他活着,他的家人活着,他的时间活着,是因为有些东西死去了他才活着?还是因为他活着而有些东西已经死去了?卑微、妥协、攻击、出卖,不同的闰年,他都有过不一样的态度, “在电梯旁”的时候他是准备死去而活着, “在飞机上”的时候,他是活着而继续活着, “汽车里”的时候,他是活着而走向死亡——到底谁真正死去了?到底谁还一直活着?生命?个体?音乐?自由?权力?

三种状态,三个时代,三次活着,以及三种音乐, “一个听,一个记,一个饮”,在那列火车停下的时候,三个不认识的人在伏特加的酒杯面前, “所有男人都会变成各种生存技术。”对羞辱无动于衷,对伤残的身体无动于衷,对失去的自由无动于衷,当三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时,有人说: “一个三和弦。”叮的一声,酒在荡漾,弥漫着一种醇厚的味道,三个人,三个杯子里的酒,三个喝酒的嘴巴,三和弦的世界里也许真的没有那些时间的噪音,时代的噪音:

战争会结束,这毫无疑问,除非它从未发生过。恐惧会延续,而毫无来由的死亡、贫困、污秽——也许它们也会永远延续下去,谁知道呢。然而,三只不太干净的伏特加酒杯和杯中酒所碰撞出来的那个三和弦,清除了时间的噪音,会比所有人所有事都活得更长。而最终,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魔桶

编号:C55·2171218·1444
作者:【美】伯纳德·马拉默德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7年05月第1版
定价:35.00元亚马逊22.40元
ISBN:9787020122899
页数:220页

马拉默德的《魔桶》获195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内中收录了《头七年》、《哀悼者》、《我梦中的女孩》、《天使莱文》等十三个短篇故事,地点有纽约也有罗马。他以强烈的城市现实主义色彩融合意第绪谚语和少许艺术魔力,诉说着鞋匠、鸡蛋对光检查员、媒人等小人物的生活。主题承袭了一贯的失败、挫折、疲惫、孤独、衰老等元素。 “你能爱一块石头、一把扫帚、一种虚无吗?他敞开胸膛,击打着一条条肋骨,咒骂自己为什么相信了那些根本不值得相信的东西。”这是一份可悲的清单,然而每个故事都带上了充满讽刺意味的幽默感和果敢的幻想。这是一本描绘纽约和移民经历的书,是现代美国短篇小说的亮点,其他类型的作品极少有能把挣扎、沮丧、心碎以如此愉悦和艺术的笔触描绘出来的。


《魔桶》:相信我,到处都有犹太人

德·维克契斯用力把钥匙掷过来,转身跑了。比维拉库两眼冒着怒火,一闪身躲过去了,钥匙打在卡尔的前额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抹不去的印痕。
——《瞧这把钥匙》

钥匙可以打开门,可以进入房间,当漂流者用钥匙找到安身之所的时候,为什么会被丢弃,甚至伤人?而当那把钥匙打中卡尔的前额,肉体的疼痛之外,却是心灵上的一次伤害,印痕其实就是那个刻在他身上永远的标签:美国人,在异国他乡找不到家的美国人。

并非只是一种地理上的隔阂,当身为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带着妻子和孩子来打意大利罗马,专攻意大利研究的时候,其实就是一种消除隔阂的开始,就是寻找一种文化的源头,但是对于卡尔来说,这一次罗马之行却是 “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惊奇”。研究意大利文化,是在学术层面上进行的,他可以让人暂时遗忘身份,遗忘现实,但是这无非是一种理想状态,在异国他乡如何生存,如何让妻儿无忧,又如何在此基础上从事研究,这些问题摆在卡尔的眼前,甚至最为关键的找到出租房也成为一件难事。

“每一小片面包都有二十个人在张着嘴等着。你们美国人可真是够幸运的。”房屋中介比维拉库似乎在虚构着另一个美国,尤其是这样一个正在重建中的意大利,对于国家的虚构,也使得比维拉库虚构了卡尔,而除了比维拉库之外,那个女伯爵曾经的情人德·维克契斯也在虚构着美国以及美国人的生活, “我听说你们的政府对你们这些富布赖特学者相当慷慨。”也正是这种文化和历史的差异,造成了现实的差异,卡尔在最基本的安身之所都无法解决的情况下,只能感叹: “我也希望所有的意大利人能够如此,并祈求他们让我能在他们中间生活一段时间。”因为双方都在虚构,所以双方在现实面前却又开始了解构,卡尔找到了中意的公寓,并曲折地找到了拥有那把钥匙的德·维克契斯,最后一把钥匙八万里拉的价格当然无法说拢,即使两万五千里拉,也是跳过了比维拉库而被卡尔视为 “行贿”,而对于 “行贿说”,德·维克契斯愤怒地说: “你们想尽办法收买我们——我们的选票,我们的文化,而你们反而厚着脸皮说什么行贿。”

虚构和反虚构,就是一种解构,而曾经女伯爵住过的那所公寓也只是一种虚构,当最后打开房门,里面却是一片狼藉: “家具用斧子给砍碎了,沙发里的弹簧都露了出来。地毯也被剪成了碎片,书被扔得满地都是。白墙上泼洒了红酒,卧室墙上写了一些些脏话,是用橘色口红涂上去的。”钥匙从德·维克契斯手中掷出,然后 “转身跑了”,钥匙没有落到比维拉库的脸上,最后在空中飞出一段轨迹之后,打到了卡尔的前额上,于是那个印痕成为 “永远抹不去”的标记,成为虚构世界里对人的伤害。

钥匙从一个人手中掷出,越过一个人的身体,打在另一个人的前额上,三个男人其实都书写了他者的生活,而当现实真的回到真实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只有印痕式的标签无法抹去。而在《最后一个马希坎人》中,一样是关于文化差异造成的虚构,但只有两个人,而两个人又都是意大利之外的他者。费德尔曼和卡尔一样是从美国来到了意大利,也是为了从事研究——打算写一部研究乔托的作品,但是他在这个和学术有关的城市遇到的不是本国人,而是一个同样漂流到此的客人——犹太人萨斯坎德, “我来到罗马的第一句问候居然是来自一个乞丐。”这自然也是解构的开始,这个产生了伟大乔托的国度,却为何让一个犹太人变成了乞丐?

“我不开玩笑,真是靠喝西北风活着,有时我也做点小买卖,可做买卖需要许可证。而意大利人又不发给我。所以每次他们抓到我卖东西,就罚我在劳役营里待六个月。”在意大利,萨斯坎德不从事研究,只是为了生存,但是他身上永远刻着那个标签:犹太人,种种的不公似乎都成为他永远无法抹去的印痕, “他们要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回以色列的票。”身为流亡者,就必须回到自己的祖国,这就是这个标签真实的意义,在犹太人墓区干活, “他为死人祈祷”,这便是萨斯坎德的生活写照,而当费德尔曼的公文包被偷走,他为什么会直接怀疑是萨斯坎德所为?这种推断是不是也是一种歧视?就像学术研究对于流亡现状的不屑,

但是在萨斯坎德那里,意大利人给他买回以色列的车票,在某种程度上甚至等同于驱逐,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没有归宿感的人,是 “最后一个马希坎人”,但是萨斯坎德却在流浪中自己驱逐了自己,他对费德尔曼讨价还价, “一万五千里拉赎回那章手稿。那个崭新的公文包归你所有。这是你的生意,没有商量的余地。这公平吧?”在教堂周边卖念珠的萨斯坎德真的需要用钱,而用偷窃的办法看上去是为了敲诈,但是最后她却说 “什么也不要”——唯独烧掉了费德尔曼的那份手稿, “我只是帮你做了点事。”烧毁手稿就是烧毁研究成果,就是返回到最基本的生存,所以在萨斯坎德的行为中,费德尔曼也看到了研究和生存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隔阂,当那一句 “衣服归你了,我原谅你所做的一切”喊出来的时候,萨斯坎德却从他的视线里跑掉了,跑掉而消失,只是消失在身为美国人、身为研究者的面前,而他永远无法从这个虚构的世界里逃脱, “可是那个流亡者仍在跑,直到最近,人们仍看见他在跑着。”

伯纳德·马拉默德:哀悼之后才能复生

流浪而奔跑,甚至永远无法找到终点,它提供了一种既存的社会现象:没有转身而看见的归宿,没有信仰的生存,而这便是隔阂世界里必然的印痕。《头七年》里的鞋匠助手索贝尔也是来自波兰的犹太人,当他以流浪者的身份找到鞋匠费尔德的时候,头上也刻着印痕,只不过他遇到的是同为波兰移民的费尔德,这或者是幸运, “考虑到是同胞,用他比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总要少担一份心。”费尔德收留了他,但是仅仅是物质上的最低满足,在费尔德心里,一直存在着一种理想,那就是成为这里的人,去除流氓者的身份,去除犹太人的标记,所以他在看见大学生麦克斯前来修鞋的时候,希望自己的女儿米里亚姆能够喜欢麦克斯,甚至和她结婚,他的理由是: “让她同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结婚,将来过个好日子。”

这本身就是一种歧视,所谓的高贵并非是因为受到了教育,而是因为麦克斯不是犹太人,不是逃亡者,但是正如女儿米里亚姆所评价的,麦克斯是一个 “十足的物质至上的人”,她不喜欢他——这是一种否定,而否定之前是肯定,她喜欢索贝尔,喜欢索贝尔的书,喜欢索贝尔的阅读,而索贝尔待在鞋匠铺里,目的也只有一个,他爱米里亚姆。一种爱情,看上去是去除了身份的差异,两个爱读书的人才是真正相爱的,而其实这是唤醒了同质的身份,当费尔德骂索贝尔: “ “索贝尔,你真是异想天开,她决不会嫁给你这样又老又丑的人的。”就是在用另一种标签隔开了他们。

所以在这个异构的社会里,标签永远是前额的那个印痕,无法抹去,却更加凸显,《哀悼者》里的凯斯勒也是犹太人,他以前是个鸡蛋对光检查员,但是现在只能靠社会保险生活,在那一幢出租房里,房东格鲁伯为了自己的利益,要让他迁出,并且动用了司法局长的特权,通过两名身强力壮的助手将他赶了出去,在写着雪的户外,凯斯勒孤独而忧伤地坐着,是邻居将他重新背上了楼,而凯斯勒哭诉着说: “是谁把一个在这儿住了十年按月交房租的人赶了出去?我都做了什么,请你告诉我!是谁无缘无故地伤害别人?你是希特勒还是个犹太人?”特权下的歧视,是一种暴力,在犹太人的记忆中,这种暴力体验一直无法抹除,而格鲁伯、司法局长、身强体壮的助手,就是复活了他们的这种伤痕。

但是,在谴责种族歧视的同时,这个令人心寒的故事却隐藏着另一个线索:凯斯勒为什么孤独,为什么无助,是因为他在年轻时抛弃了家庭,扔下了孩子和妻子, “他一次也没有想过去问一问他们是否还活着。”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他是不是也在所谓的权力中犯下了一种罪?所以在这样一种同样被抛弃的境遇中,他自言自语说: “有什么人死了。”而在所谓死者身边,他就是一个哀悼者, “突然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撞击着他,他想到这个哀悼者哀悼的正是他本人,是他已经死了。”克鲁伯是哀悼者,凯斯勒是哀悼者,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正是他们自己。

哀悼是对于死者的悲伤,是对于自我的忏悔,但是在《湖畔女郎》中,那个标签却被隐藏起来,同样是来自美国,同样是去往意大利,更喜欢叫自己 “自由人”的弗里曼在那个美丽的戴尔·东戈岛上看见了美丽的女孩, “她那面庞轮廓分明,皮肤的颜色较重,是典型的意大利脸型,它集中了历史各时期的美于一身,成了这一民族和这种文明的美的代表。”所谓的美,其实只是身体欲望的一种投射而已,尤其是在接触之后女孩全身裸体跳入水中,深深吸引了弗里曼,甚至弗里曼开始构筑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是女孩在见到他时问的第一句话是: “你大概是个犹太人吧?”

肯定式的疑问,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但是弗里曼似乎故意隐藏这个标签,他把自己带向了另一条道路,他说自己不是犹太人,虽然说对犹太人并无反感,其实在内心来说,他是将自己的犹太身份杀死了,是在哀悼自己。但是最后他却陷在自己的陷阱里, “因为我希望你是犹太人。”女孩是犹太人,在那个战争年代,她身上留下了伤痕,正是这个伤痕,她要让自己永远记住那段历史,要让自己永远保留这种记忆, “我不能嫁给你,我是犹太人。我的过去对我很有意义。我十分珍视我以往所受的苦难。”弗里曼选择的是遗忘,甚至是刻意的遗忘,和女孩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把自己杀死了,而她让自己永远活着。所以最后的欲望变成了一种反讽: “他摸到她的胸脯,想握着、亲吻着、吸吮着,但她走进了雕塑群,当她已快消失在雾霭之中时,他还呼唤着她的名字,拥抱着月光下的一座石像。”

苦难必须铭记在心,这是对历史、对信仰、对文化的尊重,这是对自我的肯定,所以别人刻下的印痕不必抹去,而当自己抹除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背叛?那些犹太人是流亡者,是生活在底层的鞋匠、对光检查员、裁缝,但是活着必须有尊严。但是当自我背叛,自己成为哀悼者的时候,谁来拯救?那个黑人犹太人莱文说自己是天使,在马尼斯彻维兹陷于生活所迫的时候,似乎成了一种寄托,但是那仿佛是一个梦,即使在梦中求助了莱文,对于马尼斯彻维兹来说也感觉问心无愧了, “他知道这次行动是最后绝望的痛苦挣扎,去寻找一个黑人魔术师来拯救妻子的病。但是如果别无选择,他至少也算是尽了力。”而这种行为似乎也从现实意义过渡到了信仰意义,正如那个驼背所说: “灵魂是无形的物质力量,如此而已,灵魂就是这样产生的,无形生自有形,而这两者又都生自灵魂,只是偶尔相反,没有比灵魂更高的了。”上帝是希望,上帝是光,上帝把精神置入万物,所以人人是天使,人人可救赎,最后的马尼斯彻维兹发出感慨, “相信我,到处都有犹太人。”

到处是犹太人,到处是天使,到处是有灵魂的上帝,于是下雪天会看见白色的羽毛从天上飘落,于是现实中老去的女人会成为 “我梦中的女孩”,于是 “用手搂着她从紧身胸衣里溢出的赘肉一起跳起了华尔兹舞。”于是在《魔桶》里有了最后的爱。芬克尔读完了犹太教律法,经过六年寒窗,他可以被授予圣职出任牧师,但是别人建议最好能结婚,这样就能成为拉比。为了完成这个心愿,芬克尔找到了媒人萨尔兹曼,但是萨尔兹曼做媒的女人都不和他的意。不合意,并非是女人年龄问题,并非是不够漂亮,其实是芬克尔根本不会去爱,甚至对上帝,也只不过是在知识层面完成了命名: “我信上帝,并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我并不爱他。”

除了父母之外,芬克尔从未爱过任何人, “因为他不爱人类,也不可能全力地去爱上帝。”但是当他从萨尔兹曼的手中看到那个女孩的照片时,却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 “她在开启一个新的天地,这里有各种希望,她自己的天地。”但是萨尔兹曼却告诉他,这个女人 “不适合你。她太野,没有廉耻,她不配嫁给一个拉比为妻”而且, “就像牲畜,就像狗。在她看来贫穷就是罪恶。正因为这样,我就当她已经死了。”萨尔兹曼其实就是这个女孩的父亲,他诅咒她, “她该下地狱,该烧死。”她是罪恶的符号,是死去的象征,那刻在身上的印痕也永远无法抹去,但是这种奇怪的东西反而让芬克尔体会到了爱, “他最终下了决心,让她向善,而自己皈依上帝。”在他看来,她纯洁无瑕,她是天使,她是希望。

无论是找不到归宿的流亡者,还是将身份隐匿起来的无名者,其实都缺少一种爱,缺少对自我的救赎,那个印痕总是压着自己,让自己无法翻身,无法成为完整的人,甚至被沦为罪人,所谓哀悼是哀悼历史,哀悼社会,哀悼谎言,但是灵魂不死,信仰不死,爱不死,救赎就是自救, “上帝把精神置入万物。”

德勒兹哲性诗学:跨语境理论意义

编号:H43·2171218·1443
作者:麦永雄 著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3年12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3.10元
ISBN:9787549545018
页数:325页

“块茎本身设定了多种多样的形式,从分叉的层面向四面八方衍生,结出大小不等的鳞茎和球茎。群鼠奔突之际亦是互相挤压冲撞。块茎包括了最好和最差的东西:土豆和野草。”麦永雄把块茎作为 “反中心系统”的象征,在光滑空间、条纹空间与多孔空间中理解 “无结构”之结构的后现代文化观念,他将关注的焦点对准德勒兹后结构主义诗学。德勒兹被称为是 “哲学领域中的毕加索”,他不循常规,思想概念充盈着穿透力和增殖性,他的差异哲学、游牧美学衍生出跨语境的哲性诗学,挑战 “理论之死”。书中德勒兹哲思触媒般地穿越异质丛生的多重语境,秘响旁通、伏采潜发,激活了哲学与诗学交叠互渗的思想游牧,生成了理论 “千高原”的新空间。


《德勒兹哲性诗学:跨语境理论意义》:迈向诗学的 “千高原”

思想家似乎是无的放矢地射出了一支箭,另一个思想家将此箭拾起,射向另一个方向。
——尼采

当然不是思想家,是读者之一。无的放矢地射出一支箭,也漫无目的地被拾起,当一切出于被动语态的时候,射向哪一个方向似乎无关紧要,甚至射不射都不会成为一个关键问题。九品书库里登记的书名是《跨语境理论意义》,这是2017年购书之后的一种命名,而当半年之后再次打开,才发现这只是一个后半句,完整的书名应该是:《德勒兹哲性诗学:跨语境理论意义》——冒号制造了一种分离,它们分列在封面的左和右,在这种分离的境况下,一个完整的书名如何重组,如何联结,如何制造生成论、多元化、流变性的 “千高原”?

仅仅是一次对于知识的绕行,最初阅读德勒兹的著作是《运动-影像》,而且就是从电影分析的角度购置的,那时候他是陌生的,是未知的,而当他在这本书里舍弃了传统的电影史研究,而以分类学的方式对影像和符号进行分类尝试的时候,的确提供了另类视觉,知觉-影像、情感-影像、动作-影像、符号等运动-影像及其主要变型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对于影像的观念。吸引人,所以会再次关注,所以在购书时搜索了和德勒兹相关的作品,而这仅仅是从一种知识的获取层面预设了这个作者,所以最后搜索和寻找似乎陷入了一种唯名主义, “德勒兹”成为一个关键词,从而忽视了真正需要的文本,甚至连是作者还是对象也没有完全搞懂的情况下,就下单,就付款,就成为九品书库中的一员。

就像登记书名一样,在分离的状态中始终无法真正认识德勒兹,当见到封面的 “冒号”,当知道作者是麦永雄的时候,才知道这根本不是德勒兹的著作,而是介绍德勒兹理论的图书——当作者变成介绍对象,理论的探寻便成为了知识的介绍,在 “不看中国现代作者作品”规则被打破的时候,一支箭是盲目地射了过来,而我也只是端坐在书房的某一个位置,以极其静态的方式走近德勒兹——走近而无法走进,是阅读的一种无奈,也是国内对德勒兹作品译介的一种尴尬,除了《运动-影像》之外似乎很难找到德勒兹的原著,麦永雄在介绍中提到的《千高原:资本主义精神分裂症》和《反俄狄浦斯:资本主义于精神分裂症》这两部德勒兹和加塔利合作的经典,根本还没有中译本,甚至,麦永雄还引用了他人专著中的句子。

句子存放在他人句子中,思想变成了层层引用的思想,隔了那么多层,是不是也像封面上那个具有割裂寓意的冒号一样,和德勒兹的理论、概念,甚至知识隔了许多层,在这种被遮蔽的现实里,那里所谓的千高原、块茎、分列分析、解辖域化、少数族文学、逃逸线、分子线、游牧美学、无器官身体等概念是不是仅仅是一个名词?或者仅仅是一个远离差异、生成、流变、生机、间性的简单知识?疑惑之存在,并非是没有根据,这本麦永雄的专著,其实并无理论高度,它只是介绍德勒兹提出的诸多概念,虽然是从 “跨语境”视野将德勒兹诗学置入三重不同的语境中,但其实,在介绍德勒兹诗学的特质时,就已经具体阐述了他的差异性、多元论、生成论、间性论、流变论、生机论,无论是电子传媒文化语境中的德勒兹诗学理论阐释力,还是全球化语境中的德勒兹诗学的理论增殖性,其实完全可以在诗学特质的介绍中一笔带过,但是却分成了三大章,但是在具体阐释的时候,却陷入了一种重复性,翻来覆去并不是创新,甚至连一些语句都极其相似,所以毫不怀疑,麦永雄在写作这部知识型著作之前,根本没有一个合理的框架,甚至可以怀疑他是将诸多的相关论文拼凑而来,所以结构的严整性、思路的连贯性都受到了明显的制约,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德勒兹依然是陌生的,依然是未知的,依然是一个无法走近的他者,也依然被冒号分隔而成为一种粗陋的知识符号。

但是,对于更加未知的我来说,这一种知识多少也可以成为积累的素材,多少也可以开启我的一扇门,多少也可以拾起那一支箭而粗粗浏览,它是前理论的一个进口,如此,便也可以假装认识,在门口轻轻口门,然后说一句: “你好,德勒兹。”麦永雄是拉开了那道门的一条缝,从门缝里望进去,世界也还是呈现出一种异样,于是, “哲性诗学”便带领着那些概念,将整个屋子都占满了。对于我来说,全新的认识在于德勒兹诗学的体系,麦永雄在 “导论”中说,德勒兹的诗学其实拓展了它的理论意义,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再到当代,诗学已经从诗歌研究到文学理论,到文艺理论再到文化批评理论,完成了一种纵向的发展轨迹,而德勒兹以他的差异论、生成论、多元论、间性论、流变论、生机论,对诗学的同一性、存在论、二元论、等级制、静态观、中心主义、基要主义等传统思想观念进行解辖域化, “体现出力图打通哲学、艺术与科学的各自辖域的理论努力”,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德勒兹的诗学探赜具有三重语境的重构意义: “一是西方学术语境中德勒兹诗学的特质;二是电子传媒文化语境中德勒兹诗学的理论阐释力;三是全球化语境中德勒兹诗学的理论增殖性。”

麦永雄在介绍德勒兹的哲性诗学的时候,分别从差异论、生成论、多元论、间性论、流变论、生机论等几个方面阐述了他的诗学特质,而实际上,这几个特质存在着某种重复性,比如生成和流变,间性和生机,麦永雄将每一个特质对应于不同的解构和建构目的,比如生成论偏重于他的文学批评,流变论侧重于比较文学,多元化侧重于世界文学,生机论侧重于当代意义,但是其核心却是同质的,而德勒兹真正具有革新意义的观念就是差异哲学和生成论美学,麦永雄也在导论中说: “德勒兹诗学思想的核心是差异哲学和生成论美学,他把文学视为思想的触媒,其致思方式迥异于西方传统思想史基于同一性取向的中心主义、二元论、等级制的理路,也不同于中国文化重视‘中和’的传统思维定式。”

这便是他的一个重要起点,差异是什么,差异就是差异本身。西方形而上学思想传统的核心是两大对立的关系,一种社会 “外在于”事物的优先关系,一种是 “内在于”事物的优先关系,前者是超验性哲学,代表体系上溯至柏拉图,它是由上层决定下层的意义,由精神决定肉体的意义,由造物主决定创造物的意义,在超验性哲学中,始终有一个存在的核心,那就是柏拉图的理式、笛卡尔的精神、神学的上帝;而后者是内在性的哲学,它取消了外在性的超验,转而进入事物内部,德勒兹是这一哲学的代表人物,它以 “生成”挑战 “存在”,矛头指向柏拉图与黑格尔哲学传统。这在他的《差异与重复》中可窥见其理论的建构:重复意味着潜在的无限性,意味着随时可能有一个新的开端,意味着在事物内部 “生成”。所以因为差异而重复,因为重复而生成,而德勒兹的生成也不是一种线性发展过程,麦永雄说他的生成论继承的是尼采的 “永恒回归”: “永恒回归不是‘同一性’或‘一’的回归,而是属于多样性和差异的回归。”

差异而异质,异质而生成,生成而具有无限的动力,《影像-运动》似乎就在这个意义上阐明了德勒兹的诗学意义,而运动也并不趋向于某一种结果和目的, “事物与形态均为生成的产物。”麦永雄把他的生成论比喻成黄蜂和兰花的 “互相生成”: “动物与植物出于生存与繁衍的需要,借助对方,分别获得食物(花粉)和生殖(受精)的机遇,达到既是共赢,但又是无迹可寻的化生境界。”所以在差异哲学和生成论美学的总体框架下,便有了 “辖域化一解辖域化一再辖域化”的内在性轨迹: “它意味着离开家园,改变习惯,学习新的技艺。”便有了文化诗学空间的多元性:光滑空间、条文空间、多孔空间;便有了 “块茎哲学”,它拒绝具有中心论、规范化和等级制的树状模式, “一切事物变动不居的复杂互联性”,在联系性原则、异质性原则、多元性原则、反意义的裂变原则、制图学与贴花的原则中, “它们斜逸横出,变化莫测。”便有了褶子理论和游牧美学,有了少数族文学……

所以差异是建构的基础,生成是动力,在麦永雄对德勒兹从理论阐释到文学、文艺和社会文化的批评的介绍中,完全可以看成是生成论之下内在性诗学的具体应用。 “生成不可感知性”,生成具有自由解放的力量,文学中,德勒兹对于卡夫卡和普鲁斯特作品的分析完全实践着这样的理论,而他则命名之为 “少数族文学”和 “文学机器”。 “少数族文学”具有的三个特点语言的解辖域化、具有政治性的折射、有群体价值的蕴含, “文学机器”衍生的 “装配”提供了异质的维度,它是部分客体的机器、共鸣的机器和力量运动的机器——无论是 “少数族文学”还是 “文学机器”,都是形成了从既定 “辖域”加以 “解辖域化”及 “再辖域化”,从而生成新质的过程。

这种生成新质的过程又在比较文学中具有流变的意义,德勒兹提出的分子流概念,千高原概念,都使得 “少数族文学”和 “文学机器”具有一种 “游牧”美学,从而具有了一种多元化意义,在世界文学的观念革新中,又变成了 “间性”,包括文化间性、文本间性和主体间性在内,形成了跨语境文化交流的意义, “或许这是我的感觉,一个外在,一个内在,而我在中间,或许这就是我,是把世界一分为二的东西……我自己在悸动,我是鼓膜,一面是心灵,一面是世界,我不属任何一边。”也是在流变中、间性生成中,德勒兹又提出了一种 “耻为人类”的生态美学, “我写的一切都是主张生机论的——至少我希望如此,都构成一种符号和事件的理论。”哲学主体不在是人,而是向非人类机器、情感开放,甚至向大地、动物中寻找诗性——所以卡夫卡的 “少数族文学”在向非人类的甲虫延伸的时候,就是一种生机论的生态美学实践。

差异哲学和生成论美学是基础,当德勒兹的哲学诗学从文学、文艺批评进一步走向社会文化体系的时候,跨语境意义就更加突出,一方面是在空间转向之后,在数字化时代中扩展了新的视野, “德勒兹曾言一切事物皆在内在性的平台上发生,他设想出一种巨大的荒漠般的空间,而概念则犹如游牧者一样在其间聚居流散。德勒兹空间化的哲学赋予我们以众多概念:光滑与条纹、游牧与定居、解辖域化与再辖域化、褶子,以及其他许多使我们进行空间思维的概念。”所以在这个互联网的赛博空间里,差异和生成具有了新的意义:互联网具有解中心化、自我组织、自我调节和交流系统的特征,所以空间转向之后,便需要一种媒介诗学的支撑,德勒兹的块茎思维、褶子诗学、游牧美学打开了新的视界,提供了新的批判视角。

而在当代社会文化的建构中,德勒兹的跨语境哲学具体表现在他提供了一种去中心化的全球化视野,阐述了规训与控制的理论图式,发掘了非西方中心论下的东方审美文化,甚至建立了多元文化中 “杂语共生”的当代文艺美学, “促使人们反思与扬弃僵硬的二元对立的文化中心主义、霸权主义、基要主义等传统美学倾向。”所以从德勒兹的哲性诗学入手,关照跨语境的理论构建,其重要性当然是实践意义,麦永雄在结语中说,将德勒兹的诗学置入不同的语境,是为了不同思想文化之间的合理化交往,是为了强调 “和而不同”的理论努力,而这无非是归结到最基本的概念:差异和生成,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讲,德勒兹射出的这一支箭,是 “尝试着向多维度射出”,在穿越重重语境之后迈向当代世界诗学的 “千高原”,所以这支箭不再是无的放矢,而我们,无论是介绍者,还是读者,却只是拾起了这支箭,到底这支箭是不是德勒兹当初射出的箭,到底射向向何方,其实都是疑问,都是未知,都是浅陋知识下无法完成命名的尴尬。

疯狂的奥兰多

编号:C38·2171213·1442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2.30元
ISBN:9787544722216
页数:426页

“在文学上,它却被无限地夸大,甚至将全世界卷入其中,图书馆中更是文章满纸。在诗人们的想像中,以及在更早前平民的想像中,事件并不是从历史的角度,而是从神话的角度展开的。”历史图册上的小地图,到底有着怎样的一个神话?《疯狂的奥兰多》是一本独特的书,它是一个自己的世界,人能在其中随意旅行,进入,走出,迷路。卡尔维诺以他对这篇长诗的热爱,运用独特的写作技巧,以自己的语言讲述这篇长诗的各石故事,情节生动风趣。此书保留原诗精华的同时,更利于现代人阅读,既为现代人提供了一个《疯狂的奥兰多》导读,同时也是姆卜诗歌散文相互穿插的形式独特的短篇小说集。


《疯狂的奥兰多》:欲望是通向虚无的奔跑

这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人们可以在其中纵横捭阖,进去,出来,甚至迷失方向。
——《前言》

独立世界仅仅是一个文本?进去是中世纪的那张历史图册,出来则是20世纪的人性寓言,在历史与现实的转换中,如何纵横捭阖?当卡尔维诺将伊斯兰教与基督教欧洲之间的相互挑衅变成 “对所有时代和战争的浓缩”,一种共时性的迷宫便被打开了, “事件就像树木的枝权四方伸展,相交后继续岔开,拓宽这种诗歌的真正方法是使其从内部膨胀,从一个情节扩散到另一个情节,创造新的对称和冲突。”那么这个事件就一定有一个源头:它是流行的传奇《罗兰之歌》,它是查理曼圣骑士的武功歌,它是无名氏创作的史诗,它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期的文学参照。

但仅仅是一个进去的进口,当勇者罗兰从法国越过比利牛斯山,越过阿尔卑斯山,变成了当罗尔丹,变成了奥兰多,那个进去的世界还能安然出来,那个《罗兰之歌》还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武功歌的传诵中心散布于香客朝圣的路上:通向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道路途经龙塞沃,朝圣者可以拜访传说中罗兰—罗尔丹—奧兰多的墓地;还有通往罗马的大道。”其实已经分叉,它后来变成了16世纪的《疯狂的奥兰多》,它的作者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一个把三十年的生命献给了46篇3万余行叙事诗的诗人,而他去世前夕一五三二年出版也不是这个世界的出口,它在次分叉,变成了二十世纪的《疯狂的奥兰多》,它的作者是伊塔诺·卡尔维诺。

从法国的《罗兰之歌》到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再到卡尔维诺的同名图书,从军事史诗武功歌到长篇叙事诗,独立世界是一个多文本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当你从第一道门进去之后,真的可能出不来了,即使迷失方向而找到出口,也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判断,所以当卡尔维诺说 “阅读可以在不提及任何先前或之后作品的情况下进行”,就像是一种诱惑,他把你扔在那个可以进入的口子里,然后扬长而去,余下的是你必须用自己的阅读方式找到出来的方向——从进去到出来,其实那个独立世界是你自己的世界—— “历史,即事实的真相与史诗并无多大关联”,而史诗,你也完全可以不管他的韵律,他的八行诗的节奏,他的 “语言中不可或缺的配件”,以及他的讽刺意味的玩笑,就这样打开,就这样阅读,就这样看见疯狂的奥兰多,就这样恢复理性,如此,方向只不过是一双眼睛的可能范围。

但是,当开始阅读,开始用目光探寻,实际上就是进入卡尔维诺所说的欲望,传统的奥兰多,是贞洁的象征, “爱欲是无法侵入的”,但是在颠覆者阿里奥斯托和卡尔维诺那里,爱欲却成为骑士精神的最大威胁——如果扩展开来,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征服世界,十字军东征,基督教欧洲和伊斯兰教之间的战争是不是也是一种欲望的表达? “圣骑士和异教徒之间的决斗和战争才演变成纯粹的叙事题材,以及每次冲突、每次原谅、每次冒险的象征,摩尔人包围巴黎就像特洛伊战争一样,只是个神话。”骑士精神、圣战,都被神话而神化了,那些欲望变成了对于异教徒的拯救,变成了对于基督教的皈依,所以在这个被欲望控制的 “所有时代和战争的浓缩”的文本里,才会有一个叫做安杰莉卡的女人, “安杰莉卡身边围绕着一群被欲望模糊双眼的骑士,他们忘记了骑士的神圣职责,因为太过鲁莽而继续徒劳地打转。”正是被安放在被欲望模糊双眼的骑士身边,安杰莉卡才是进入和退出这个迷宫的钥匙。

她是契丹公主,她是美丽的姑娘和恋爱中的女人,而实际上当她的美貌、乳房和额头成为骑士渴望拥有的东西,她就是欲望的代表, “她带着所有魔法来到法国国王查理曼的圣骑士中间,目的是让这些人爱上她,并心怀嫉妒,这样就能让他们放弃与非洲摩尔人和西班牙的战争。”欲望是一个魔法,爱上她就会心怀嫉妒,就会失去战斗力,就会退出征战,就会解构骑士精神和所谓的高贵爱情。所以费拉乌爱上了她,里纳尔多爱上了她,奥兰多爱上了他,萨克利潘特爱上了她, “如果爱的不是她,活着有何意义?”费拉乌因她而放弃寻找头盔,里纳尔多因她而推迟决斗,萨克利潘特因她而嫉妒,而奥兰多最终因她而疯狂—— “欲望是通向虚无的奔跑”,当被爱欲侵入,所有人可能都会迷失方向。

被追赶的安杰莉卡被索卡西亚国王萨克利潘特爱上,这是第一个关于爱欲的故事,卡尔维诺就是从这里打开了进口,而在这个进口里,安杰莉卡和萨克利潘特之间当然不是独立的爱情,他嫉妒在东方作战时被安杰莉卡占为己有的奥兰多,却又甘心成为安杰莉卡的仆人,而在相信自己将安杰莉卡握于掌心的时候,却又被所向无敌的女骑士布拉达曼特击落于马下。而在安杰莉卡继续逃离的过程中,在被海怪囚禁时,鲁杰罗又解救了她, “鲁杰罗怀抱里有了安杰莉卡,他立刻忘掉了布拉达曼特。”

迷宫之中的另一个迷宫,欲望之后的又一个欲望, “《疯狂的奥兰多》是在世界地图上下的一盘棋,一盘无边无际的棋,这一大盘棋同时还分成许多小盘。世界地图比一张棋盘更为千变万化,然而棋盘上的每个人物都如一枚棋子,每走一步,都要遵照既定的规则。”那个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到底什么是 “既定的规则”?一种是关于忠诚的背叛,骑士精神之陨落便是最大的背叛,萨克利潘特甘心变成安杰莉卡的仆人,甚至比不上忠诚于里纳尔多的巴亚尔, “为了帮助坠入爱河的主人,巴亚尔多主动追寻安杰莉卡的踪迹,跟在它身后的里纳尔多就此可以找到他的美人。”而布拉达曼特之出现,是为了寻找被囚禁于亚特兰大巫师城堡里的歧视鲁杰罗,为了爱情她冒险,而鲁杰罗如果娶了布拉达曼特,一方面是皈依了基督教,而另一方面则将死于马冈札家族的背叛,因为马冈札家族的人从来都在说谎。

“鲁杰罗代表了一种不容置辩、不可动摇的命运。”这似乎是一种考验的胜利, “鲁杰罗,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或者不做决定,无论被怎样的意外阻滞或激励,结果都会放弃伊斯兰信仰,接受洗礼,依偎在女战士布拉达曼特深情结实的怀抱里。”为了爱,为了信仰,他必须背叛异教徒,但是当他最后死于马冈札家族的背叛时,这又如何构成一种忠诚?而当鲁杰罗被亚特兰大巫师的骏鹰飞到岛上的时候,他却又被所谓的仙女阿琪娜带入了另一个考验的世界, “鲁杰罗已经明白这个故事是朝哪个方向发展的了:他本人是充满冒险和奇遇的骑士诗中的人物,现在却要冒着进入讽喻诗的风险,诗中每次出现幻影都有道德和教育意义——享受完阿琪娜的娇美,马上就要遭受这位仙女所有前任情人的厄运:退化成植物或矿物。”终于他得到了魔戒,阿琪娜不再是仙女,而是成为了一个秃头的老太婆。而当把安杰莉卡解救出来之后,他又忘记了自己的爱人布拉达曼特。

同样,在奥兰多追赶安杰莉卡的过程中,那些所谓的爱情也脆弱地被欲望所取代,他遇到了荷兰女伯爵奥林匹亚,她告诉奥兰多的是,弗利西亚国王齐莫斯科因为奧林匹亚拒绝了他儿子阿班特的求婚,入侵荷兰,烧杀抢掠,而奥林匹亚爱着的是塞兰迪亚公爵比雷诺,奥兰多用计谋救出了比雷诺,解放了荷兰,奥兰多是看见奥林匹亚和比雷诺甜蜜相拥才告别,但是刚获自由的比雷诺却顶上了另一位少女,一个被杀死敌人的女儿,于是阿里奥斯托在诗中感慨道: “谨防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他们的情欲如稻草点燃。”使得奥林匹亚变得绝望,从而像 “数十个魔鬼纠缠撕咬”一样变得疯狂,而卡尔维诺这说比雷诺 “根本不配接受如此忠贞的爱情”。

伊斯兰阵营中的勇士鞑靼国王曼迪卡尔多一方面在追寻奥兰多,这是战争和复仇,另一方面则是在追寻格拉纳达王之女多洛丽丝,这是爱情,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爱情?那么,我爱你!贵族身分?我是鞑靼人的国王!财富?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君主!勇敢?等着看我的表现,你就知道了。”而其实这样的爱情并不纯洁,因为多洛丽丝是查理曼最骁勇的战士罗多蒙特的未婚妻,他急于攻克巴黎就是为了找到多洛丽丝,但是多洛丽丝早就被曼迪卡尔多劫持了, “更糟糕的是,她还为此感到幸福。”为了自己的未婚妻,罗德蒙特烧毁了巴黎的房子,杀死了一万余人的撒拉逊战士,就像魔鬼降临这个城市: “撒旦折磨毁灭了这座不幸的城市,转身看吧,掠夺者犯下的罪行,赤热的火焰和滚滚的烟气。”

这无非是一个失去理智的疯狂行为,同样在鲁杰罗身上,在马冈札家族的背叛或许是鲁杰罗不容置疑命运的写照,但是当他遇见了撒拉逊女勇士玛菲萨之后,却爱上了她,所以布拉达曼特开始愤怒,开始绝望,开始疯狂,而其实玛菲萨和鲁杰罗是双胞胎,于是玛菲萨和布拉达曼特之间又变成了家族之间的复仇,而鲁杰罗代表阿格拉曼特国王和里纳尔多代表的查理曼作战,他们之间又从国家荣誉变成了私人恩怨,而其中依然是关于爱欲: “鲁杰罗,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国王亲选勇士的荣誉,应当力求杀死恋人的哥哥;他既不能祝愿自己获胜,也不能向怯懦屈服。布拉达曼特只得缄默无语、一动不动地见证这一场发生在未婚夫和亲哥哥之间的生死决斗,一场无论如何都注定会带来残酷的葬礼,并让婚礼成为不可能的决斗。”于是惨重的死亡降临,那块土地最后变成了墓地。

鲁杰罗和布拉达曼特、奥林匹亚和比雷诺、曼迪卡尔多和多洛丽丝,他们之家的爱总是伴随着忠诚与背叛,伴随着勇猛与复仇,而最后都归于绝望和痛苦,疯狂和死亡,而在其中,苏格兰王子泽比诺和加利西亚公主伊莎贝拉之间的爱情,似乎是被肯定的。因为马冈札家族的谎言,苏格兰王子泽比诺被指控为杀害比纳贝罗的凶手,在伊莎贝尔的哀求下,奥兰多救出了泽比诺,但是伤势过重的泽比诺死去, “用人类的血肉、骨骼和静脉制成的”泽比诺是战争的牺牲品,而看到爱人死去的伊莎贝尔捏造了一个谎言,他告诉罗多蒙特喝下一种药水用剑砍头却不会死,罗多蒙特相信了她的话,杀死了伊莎贝尔,两个爱人终于以死亡的方式在一起,卡尔维诺说: “他们是悲剧故事的主人公,在奇异恐怖的冒险旅程中,用生命和死亡开辟了一片别样的广阔的诗意空间”,而杀死了伊莎贝尔的罗多蒙特终于从巴黎战火中醒悟过来,开始了自我救赎, “他将生命投入到一项荒唐而崇高的任务中去:守护这个被他愚蠢地杀死的年轻女子的坟墓。”

巴黎战火是罗多蒙特的一种疯狂,而他守护坟墓则回到了理性,这个从疯狂到理性的转变过程,也正是卡尔维诺为奥兰多定制的转变路线。奥兰多一心寻找安杰莉卡, “如今,为了一场徒劳的爱情,不在乎自己、上帝和舅父。”他解救了比雷诺,解放了荷兰,他解救了伊莎贝拉,让她和泽比诺相见,但是当他进入亚特兰大巫师魔幻城堡,却被无形的漩涡卷进了疯狂的世界,因为他听到了安杰莉卡的哀叹和痛哭,他看到了安杰莉卡的签名,周围刺着心、打着结,还画着鸽子。他想到的是:安杰莉卡恋爱了?一开始自信于爱上的人就是自己,但是他看到了 “麦多罗”的名字,甚至以为是安杰莉卡给他起的绰号,但是他最后看见了 “麦多罗”的签名,而且山洞里写着 “哦,在此与安杰莉卡公主拥抱,日夜晨昏,哦,多么美妙”,最后得知那张床上,安杰莉卡和一个步兵在这里成婚,于是痛苦万状的奥兰多开始疯狂:

我不是看上去的那个人:
奥兰多已经死去深埋地下。
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杀了他,用她的背信弃义。
我是从肉体上分离的灵魂,
在地狱中备受熬煎,
却把影子投射到地面。
所有对爱情心存希冀的人请以我为鉴。

他拔掉了树,他砍掉那些写有文字的石头,他不吃不睡躺了三天,他扔掉了所有装备,他开始赤身裸体,而最后他真的看见了安杰莉卡,当安杰莉卡从那匹马上掉落而死去,一个充满诱惑的女人就这样消失,而她的死并不是对于欲望的惩罚,而是一种所谓的厌女症的疯狂,甚至它是对于骑士精神的一种解构。奥兰多是因为嫉妒才发疯,因为发疯才报复,但是安杰莉卡却成为一种牺牲品,一开始她为了战争而勾引那些骑士,但是当她遇见撒拉逊人麦多罗的时候,却真的爱上了他——麦多罗是撒拉逊人,在基督教欧洲看来,他就是一个异教徒,但是出身微贱的麦多罗,对于国王达迪奈罗忠心耿耿,他和克罗利达诺团结一心,为了寻找主人,他们历经艰险,最后在牧羊人家里遇到了安杰莉卡,而安杰莉卡在没有魔法介入的情况下,真正爱上了麦多罗, “奥兰多、萨克利潘特、费拉乌、里纳尔多,这些敌军中最骁勇的上将,全不被这个尤物看在眼里,结果她却被一个普通的步兵弄得神魂颠倒。”

一个是契丹公主,一个是摩尔人出身的战士,一个是高贵,一个是卑微, “在遇到麦多罗之前,安杰莉卡从未设想过一个理想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她找到了这个人,就不会放他走。她立即在牧羊人家里与其成婚,并决定带他返回东方,把他加冕为契丹皇帝。”这便是真正的爱,在那一刻,所有的诱惑都已经变成了最深沉的爱。而奥兰多,在那欲望之路上却走向了疯狂,只有当月亮上的阿斯图尔夫在天主的圣意下,给他服用了理性,他才恢复了理智:他变得睿智勇敢, “他也从爱情的束缚中解放,即使安杰莉卡出现身旁。如果不是为了什么卑鄙的事,他也不会再重视。他在爱情里失去的东西,统统通过学习和欲望在战功上重拾。”

他恢复理智后的第一句话是 “放开我”,这完全可以解读为从欲望的世界里挣脱出来,而告别欲望,告别虚无,奥兰多的重生只为一个目的:援救查理曼大帝和他的军队,于是他成为了最勇敢的战士,他成为了 “罗兰”。而这无非是另一种圣战,那个出口还是没有被打开,当奥兰多恢复了理智,查理曼赢得了战争,鲁杰罗皈依了基督教,卡尔维诺却又开启了新的迷宫: “几乎可以在行将结束的这首诗中开辟出另一首新诗的空间。”那就是那个 “所有英雄中最傲慢、最过分、最冲动、最不幸、最可悲的一个”,罗多蒙特在躲藏了一年一月另一天之后,开始挑战布拉达曼特的丈夫鲁杰罗,因为他背叛了爱人,他为了欲望和权力成为保加利亚国王。但是罗多蒙特还是失败了,但是在被救赎之后,他身上却有着真正的骑士精神,而这也正是这部史诗的意义: “罗多蒙特的身上蕴涵了诗歌的多面精神,他的自负、他的忧伤、他不竭的能量储备,所有这些将在此刻辞行,如一根缓慢的游丝,盘旋着,朝着寂静冥河的黑暗处。”

他被鲁杰罗杀死,坠入了冥河,但是在冰冷尸体之外,却是一个骄傲不逊的灵魂,敢于向权威挑战,无情戳破谎言,因为他在杀死了伊莎贝尔的时候,看见的是贞洁、灵魂和信仰,看见的是 “这个时代几乎陌生的东西”,看见的是比生命和青春更宝贵的勇气,或者这才是那个迷宫真正的出口,正是这个世界的独立意义。

废墟的花朵

编号:C38·2171213·1441
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8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19.80元
ISBN:9787532773671
页数:139页

“这是一个十分奇特的故事,当晚发生在先贤祠附近,福塞—圣雅克路26号T先生和T夫人家中。”1933年4月24日,一对年轻夫妇在租借的巴黎公寓内死去,那个晚上,这对小夫妻应该去过舞厅,还认识了一些人。这是一桩谋杀案还是自杀案?30年后,一个偶然得知此事的年轻人重新开始调查这桩陈年疑案,并试图还原当晚的情形。他渐渐发现,案件中的很多当事人,他都碰到过。一场调查并没有得到期许的答案,反而开启了更多的调查。那些挥之不去的如幽灵鬼魅般的故人,那些被时间模糊的姓名和背影,还有迟迟未至的解释。这些都是巴黎的秘密。他能否找到案件的真相? “带红色电梯的房子”到底是怎样的线索?


《废墟的花朵》:奇遇就发生在街角

生活好好的,阳光普照。为什么非要去揭开无法揭开的谜,追逐幽灵。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阳光是穿过透明的玻璃,照在一本书的封面上,当我用最普通的方式打开而阅读,那一缕夏日的阳光却仿佛不是它自己照进来的,而是我在打开一个文本的时候勾引过来的。我之主体存在,是因为阅读而存在的,阳光必需凸显我的属性,从而进入到一个遥远的时代,那里是巴黎,是16区,是带红色电梯的房屋,是屈亚斯影院,是香榭丽大街,以及一个回到过去的我——时间和地点被依次打开,就是从封面那个被镂空的洞里顺着被照见的阳光,纷纷走了出来。

的确像幽灵,像无法揭开的迷,即使阳光照亮了一切,在人为被打开的世界里,也完全是陌生的。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那一句话说: “那种才华为时短暂,于我们如此‘陌生’,是我们所不熟悉的东西,隐藏在我们生命中十分隐秘的地方,似乎应该把它交给一个更可靠的人来保管,而不是拥有它的可怜者,当然,他得付钱。”把隐藏在我们生命中隐秘地方的东西挖掘出来,到底要交给谁?交给阳光?交给现在,交给生活,还是交给那个作者——我?是主动把自己推向那个带着记忆味道的过去,还是让自己被动地走出谜一样的存在? “这又有什么好处呢?”就像交给谁,都成为了一个关于时间的疑问,或者在记忆成为可怜者的过程里,这个问题的另一种说法是:这又有什么坏处呢?

其实通往巴黎的路和阳光无关,它一直在那里,拉马丁在诗歌中早就打开了那条路,一个多嘴的老太,一种灰色的服饰,一头驴子,以及井底的绳子、插着几朵百合花和玫瑰的装芥末的罐子,它们是通往巴黎那条路上的证明,可是它们都是物,甚至是不会说话、不会提出 “这又有什么好处”问题的存在,即使老太是多嘴的,那些像是唠叨的句子里何尝有真正的答案?灰色的服饰是取消了记忆的彩色,一头驴子沉默,绳子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底处,罐子装错了东西,如此种种,拉马丁是故意制造了通往巴黎的那条不说话的路,当没有了向导,没有了说话者,没有了鲜活的记忆,当然也没有了打开菲茨杰拉德打开陌生世界的钥匙,没有了揭开迷宫的可能,当然,连那个 “更可靠保管”隐秘才华的人也没有了。

世界仿佛一个悬案。而在通往巴黎的那条路上,1933年就是一个再也没有谜底的悬案。一对年轻夫妇第一次到蒙帕纳斯过夜生活,他们遇到了两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人,两个女人把他们带到了佩勒,然后一起去了一家舞厅,在那里见到了两个男子,最后大家一起前往了一栋装有红色电梯的房子。故事就是这样按照提示进入了自己的位置,两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两个不认识的男子,一幢有红色电梯的房子,然后就是揭开了无法揭开的迷:当年轻夫妇T先生和T夫人回到先贤祠附近的福塞一圣雅克路26号家中的时候,他们神秘自杀了。

中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的自杀?1933年的故事出现在当时的报纸上,最后却消失在警方的案件侦查中,当陌生的世界在隐秘的地方被打开,其实根本没有那个更可靠的人,甚至 “神秘自杀”本身就带着某种悬而未决的特色:他们真的是自杀吗?T夫人被发现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死,当她被送往医院的时候,人们在死去的T先生身边看到了一封被揉皱的信,信上说: “我太太自杀了。我们醉了。我也自杀。用不着……”信没有结尾,省略号分明就是一个带入陌生而隐秘世界的标志,而更为明显的标志是 “自杀”两个字:是T夫人先自杀,然后T先生才自杀——当最后T夫人也不治的时候,这个案件就走向了最后的隐秘,而 “自杀”被盖棺定论的时候,一切就走向了信上所说的 “用不着”的结局。

一封信,两个人,自杀的结局,以及1933年的那个晚上,完全被封存在时间之中,即使后来有阳光普照进来,即使我的生活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在一种被命名的故事里,也总是有一种揭开隐秘状态的欲望,就像我在通往巴黎的路上,在拉马丁诗歌的物沉默中,总想听见有人开口说话,那个晚上我是不是曾经和T先生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去蒙帕纳斯见陌生女人的时候,我是不是在寻找那个叫德韦或者是杜韦尔兹的人?当德韦或者是杜韦尔兹说: “她丈夫常常不在……我们四个可以乘机出去……你们说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就成了那个褐发女人眼中完全陌生的人?当在德卢岛克的时候,洛德·贝纳尔对我们说, “老房东安装这架电梯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上二楼的房间。”那个红色电梯是不是就是T先生和夫人坐过的电梯?甚至当他们用 “用不着……”的方式宣告自杀的时候,我21岁时和雅克琳娜远离马恩河和佩勒去维也纳的结局也正走向一种死亡生活?

“几个过时的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埃斯特拉帕德、壕沟外护墙、图尔纳福尔、波德费尔路……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我感到有些害怕。”实际上,正是带着害怕的心情,才能走进1933年的悬案,才能试图去揭开无法揭开的迷, “1933年的那个晚上,T夫妇跟我走的是同一条路。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自60年代以后我就避开的地方。”德莱佩修道院路、聋哑学院的高墙、圣女日南斐法山的中学,它们应该保存着60年代离开时的状态,当一个人通过记忆回来的时候,它们是不是还是以前的?或者是不是可以在一种悬案的世界里发现里面存在的隐秘故事?60年代里,认识了雅克琳娜,住过德朗布尔路的旅店,甚至遇到过一个德韦或者是杜韦尔兹的金发男人,还在 “阴暗的圣普拉西德十字路口的一家咖啡店请我喝了一杯啤酒”,当然那个脸上横着一道伤疤的褐发女人出现的时候,我就很自然地想到了T夫妇曾经遇到的陌生女人中就有一个是褐发的。

像是我在60年代的时候走进了1933年,像是我在巴黎的时候经历了自杀案件,所以, “现在,连同另外两个陌生男人,他们一共是六个人。”从玛丽娜咖啡馆出来,下了拉斯帕伊地铁站,去了有红色电梯的德卢岛,故事和记忆就这样变成了一种状态,就像德卢岛本身的存在一样, “德卢岛就像安第斯群岛中的一个小岛,划分给两个国家:海地和多米尼加共和国,只是它没有独立罢了,因为它归诺让和佩勒管辖,穿过这个岛的高架桥就是两个地区的分界线。”分界线其实不明了,所有我遇见的可能就是1933年发生的,所有自杀之谜可能就是隐藏在我的记忆中隐秘的存在。

就是要让通往巴黎之路上的那些物说话,它们成了他们,才能证明是活着的,才能让记忆鲜活起来,于是举行丘吉尔葬礼的那天, “我就在那儿”;于是在临时搭建的蓝布摊档上看到了照片和大字标题: “玛丽莲·梦露去世。”于是我在年鉴和旧报纸上发现的帕切科和德·贝吕纳这两个名字就这样出现在1948年相关的 “传票”文章中。但是种种的历史真的能成为记忆确定的背景,种种发生过的故事都有清晰的证明?1933年是悬案,1948年是废墟,60年代是记忆,在时间组成的隐秘故事里,我实际上变成了那个可靠的人,仅仅是保管,而不是 “拥有它的可怜者”——保管的意思是付钱的交易,当历史、人物被修改的时候,当付钱的那个人变成陌生者的时候,其实我根本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所以手里提着皮箱像是梦游者的那个男人,真的就是通往巴黎 “唯一的行人”,但是唯一的行人并没有带来唯一的历史,他或者是帕切科,或者是德·贝吕纳,或者是菲利普·里克罗斯·伊佩雷斯·德·帕切科,在模糊的名字背后,是一个可能消失的结局: “战争和被占在一个性格模糊的年轻人身上制造了混乱和模糊:他可能对自己的身份都不怎么肯定,因为那个时候,他让别人叫他菲利普·德·贝吕纳,似乎想抓住他生命中唯一的参照点,一个十分遥远的参照点:他的祖先,维克多元帅,德·贝吕纳公爵。”贵族头衔,公爵夫人,男爵,以及1946年的塞纳法院开庭案,最后都变成了那只皮箱里的秘密——就像家族遥远的参照点一样,不是为了凸显,从来就是为了遗忘。

于是那只皮箱被一把刀撬开的时候,那张十年前的身份证,那个菲利普·德·贝吕纳的名字,那个1918年1月22日出生的日子,以及巴黎18区,贝利亚路183号的地址也都只是物之一种,就像拉马丁诗歌中的沉默者,从来不会自己说话。历史被打开,秘密被揭开,到最后还是回到了不说话、陌生的起点,那么在中间的种种都像T夫妇一样变成了自杀?变成了 “用不着”的死亡? “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皮箱留给我?他是想教育我,告诉我现实比我想的更难以捉摸?或者,他只是想抛弃这些残余,肯定自己能在卡萨布兰卡或者其他地方脱胎换骨。”脱胎换骨就是为了告别历史组成的档案,就是取消贵族头衔的遥远记忆,就像我听见他在大学城的餐厅用沉闷的声音对我说的那句话: “小时候,我让别人叫我菲利普·德·贝吕纳,但我无权用这个头衔。”

名字混淆,时间混淆, “对世人来说,他已经死了很久了……也许他并没有离开奥斯特里茨河边的驳船。”当一个死人说话,一切都像是幽灵的存在,而打开了皮箱的我,走过1933年的我,回到60年代离开的地方的我,又为何在阳光中探寻那个迷、那个悬案、那种身份?克洛德·贝纳尔、托尼、丹麦口音的女人、鲁迪·希顿、甚至去往了维也纳的雅克琳娜,都变成了想要说话却只是沉默的存在,而所有一切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找到和我自己有关的记忆: “1942年的一天晚上,我父亲在比亚里茨电影院附近被斯韦布林和佩米里厄的警察抓了。”为什么父亲让我找的帕尼翁在1941年被关进了疯人院?为什么父亲身边的打字员西蒙娜·科迪埃会为我打处女小说?为什么当我长大成人的时候,我会陪他去克拉里奇的大堂赴会?

父亲被警察被抓走了,在战争和被占的日子里,他就这样消失在记忆里,即使后来被人救了出来,那个时代也都成为了废墟,我成了最后的沉默者, “我远离了一切,远离了父母、学校、生活的嘈杂,唯一美好的回忆,就是那个有丹麦口音的女人带沙沙声的甜蜜声音……”于是,在背景模糊的状态下,十四岁时我从左岸到右岸,十八岁以后,再也没有回到圣女日南斐法山那所中学,快二十岁的似乎,和雅克琳娜远离马恩河和佩勒,而当一切都开始逃离,关于父亲失踪也变成了沉默的记忆, “我想起了父亲,被占期间,他也生活在这种模糊状态当中:他在一次大搜捕中被法国警察逮捕,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后来才被洛里斯通街帮派中的一个成员救出来。那些家伙许多开的都是豪华汽车,都是1940年6月被主人扔掉的。”

仿佛是我把父亲从记忆中清除出去的,仿佛我让父亲失踪,也仿佛我要撇开和家族有关的一切, “我作为同谋或证人参与了某个罪行,我真的说不清楚。”所以当以负罪的心情回到那个隐秘的迷中, “他得付钱”的可靠的人无疑是对于历史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个时代已远,那种记忆已经模糊,那些人名已经变更,它们都成为废墟的一部分,而在废墟中寻找花朵,就是不让记忆真的模糊,不让时代真的沉默, “他们让你困惑得只能去寻找蛛丝马迹,以便让自己相信,那些人真的存在过。”

只是为了不忘记历史,不忘记痛苦,不忘记死亡,从而能够从走向巴黎的那条路返回,回到现实,回到现在,回到阳光普照的今天, “我呆立在原地。幸亏,我的女儿们出现了,让我回到了现实。否则,旧日的那些星期天晚上,以及寄宿学校开学、穿过布洛涅森林、诺侈伊已经消失的骑马场、寝室里的长明灯等等,那些星期天会用枯叶的味道把我淹没的。”在女儿面前我就是父亲,父亲回归,城市回归,春天回归, “今年,春天提前到了。1990年3月18和19日,天气很热。”

我是一个必然存在的见证者,是一个应该寻找的发现者,是现在故事里的讲述者,巴黎不再隐秘,历史不再隐藏,废墟不再死去,当阳光照进来,穿过那个镂空的洞,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那个时候,巴黎的各个城门都处于逃逸线上,后来,城市慢慢地松开了它的怀抱,消弭于空地中。我们今天还有理由相信,奇遇就发生在街角。”

春琴抄

编号:C41·2171213·1440
作者:【日】谷崎润一郎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9月第1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15.50元
ISBN:9787532771424
页数:122页

《春琴抄》是日本唯美大师谷崎润一郎最著名的中篇小说。大阪药材商之女春琴幼年双目失明,她美貌聪颖,天赋过人,在音曲方面表现出惊人的才华。来她家做学徒的少年佐助倾慕她,尽心服侍之余,自己也暗地学习三味线,两人成为半主仆半师徒的关系。自立门户后,春琴因招人忌恨,被人毁容,佐助也自刺双目,两人深入无人知晓的二人世界。《吉野葛》是以吉野地方历史传说为背景创作的中篇小说,亦虚亦实,饶有趣味。 “我”准备创作以吉野地方为背景的历史小说,到吉野来收集资料,却引出了 “我”的朋友津村思慕早逝母亲的旧事,并缔结了一段美好姻缘。


《春琴抄》:缗蛮黄鸟,止于丘隅

“嘿,你看那由来书时,只提到初音之鼓是静御前的遗物,没记载是用狐狸皮制的吧。”
——《吉野葛》

和古老的卷轴、太刀、协差,以及刀护手、目录、箭筒、陶瓶放置在桐木箱里,作为静御前的遗物,那初音之鼓早已没有了鼓皮,胴体是无足为奇的黑色素面,而新上的漆也没有莳绘花纹,在一种记忆的缺失里,那像寓言一般的狐狸在哪里?那用初音之鼓演奏出的 “狐哙”又在何处响起?

遗物而久远,大约是放在时间的另一端,在只有如赝品一样的新鼓里,竹田出云作的以《葛之叶狐》《信太妻》为题材所作的戏曲,在造访者耳边响起,似乎也变成了一种怀念, “唉,心疼啊,母亲大人,花般的姿容渐憔悴”或 “向母亲招手,便回过头来,像要说再会”,都是少年思慕即将逃走的母亲的悲哀,和唱中隐隐的是悲伤, “一心一意思念母亲,心焦焦,心焦焦……”《狐哙》之音大约是适合在那个遗落的故事里听,而这一种境况却也成为抵达吉野之后被唤醒的尘封往事。

奈良县的吉野是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神仙境地,那里以樱花著名,也出产和纸、葛粉,当我和好友津村一起走入这片天地的时候,是带着各自目的前往的。我热衷于那里发生的过的历史,从继承南朝传统的后裔自天王来到这里之后,他们和京城方面呈现了对抗之态,在长达一百二十二年的时间里,后裔在此地繁衍生息,那些散落在百姓家中的卷轴、古书、大刀、箭筒便是历史的见证,而我深入此地便是为了写相关的历史小说:从南朝的樱花吉野到圣山奥底的秘境,从十八岁英姿焕发的自天王到楠二郎正秀一隐藏于岩窟中的神玺,以及最后雪中喷血的天王首级,这些都构成了吉野神秘之境的一个文本。

“不必一定限于南朝的历史,土地总是土地,从中也许可以发现和那不同的材料,足以充作两三篇小说的素材。”以挖掘小说素材为目的,但是当我进入其中的时候,却也在这片土地上发现了那个迷失的故事,和家族有关,和母亲有关,和狐狸有关。从 “左边是妹山,右边是背山”而衍生出来的 “妹背山”歌舞伎,到静御前那桐木箱里的遗物,似乎都从历史深处的宏大叙事转向人间烟火。吉野的流水、人家和道路,在溪谷尽头都似乎走到了尽头,人烟只在那小小的空间里,这个称作是 “菜摘之里”的地方却像是落难者停留栖息的地方,大约自天王也是看见了这里不一般的风景,才成为与京都对抗的生息地。而在现实层面上,即使有卷轴、箭筒、大刀留下的历史遗迹,但是最后却都在寻找那一种 “初音之鼓”: “结果在大谷家感到佩服的,与其说是鼓或古文书,不如说是这熟柿子。”贪婪地吃着,从牙龈到肠子底下都清亮剔透甜蜜粘稠,人间之美味其实是一种感觉式的,现在时的。

在现在时的反面,一定是那个被遗忘的故事,初音之鼓已被更新了,而这更新的真正含义则是一种缺失,《狐哙》里的母亲是被法师带走的,而法师原来是狐狸,当用狐皮做的初音之鼓响起来的时候,应该也是对于母亲之不见的怀念,而在吉野的乡下,狐皮也是不见了,代替这个寓言的是一人扮成狐狸、两人扮成猎人的 “钓狐狸游戏”。当寓言变成游戏,在津村看来,也是对于失落情绪的某种唤醒。 “津村对吉野这地方会怀有特殊的情怀,一则因为受到干本樱戏剧的影响,一则因为从小就听说自己的母亲是大和地方的人。”但是身为大和地方的人,却并不知道母亲的那些故事,而且母亲娘家人似乎也把这个秘密隐藏起来,在年少的时候,津村像《狐哙》里的少年一样,看不到那个被狐狸法师带走的母亲,而且三缄其口的现实,让他只能在思念中度过。

祖母去世前给他看母亲写给父亲的情书,似乎是唯一的记忆,而在这份却是的记忆中,津村思念和寻找便也成了一种情结,凡是在街上擦肩而过的女人、消解、艺伎和女演员,他都怀着淡淡的好奇心,似乎都想在他们的面容里寻找到母亲的影子。母亲真是被狐狸带走了?当津村和我来到吉野之地的时候,其实是唤醒了这片土地,唤醒了那种埋没的情感,而对母亲的思念也投射在这里的一个女人身上,那个漉纸的女孩吸引了津村,他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这一切外在的东西都无关紧要,他对我说的却是再也去除不掉的寄托: “从第一眼看到泡在水中红红的手时,就开始奇怪地喜欢上那女孩子了。而且,说起来,她的容貌某方面和我在相片上看到母亲的脸有相似的地方。毕竟她的生长环境不同,属于女佣型也是没办法的,但只要经过一番琢磨,或许能够成为最像我母亲的人。”

这便是津村所发现的属于自己的初音之鼓,那里有母亲的记忆,有母亲的想象,有母亲的投影,而这种种的感情的唤醒,便如吉野这个 “落难之身隐于深山柴扉之中”的意境相同了,历史如此演绎,生活如此发生,迷失和缺失的是最珍贵的爱恋,于是这个漉纸女孩阿和佐便成了津村的爱恋之人,于是后来也便成了他的妻子, “吊桥因为两人的重量而微微摇晃着,木屐声喀喀地响在山谷之间。”这带着某种情结的声音宛如现代版《狐哙》里的吟唱,竟也完成了一种建构——我的历史小说终于因为资料不足而放弃了,但是津村找到的爱情,却成为最大的收获。

母亲被狐狸法师带走,母亲只是一个遗落在那里的符号,但是当初音之鼓响起,当吉野的山野传来吟唱,当漉纸的女孩唤醒爱恋,当心月相映的深山里这一个符号被捡起来,便也是新的开始, “从这点来想,自己对母亲的爱恋心情,或许只是模糊的对‘未知女性’的憧憬,——也就是或许和少年期恋爱的萌芽有关系也不一定。”津村或者掺杂着许多的想象,他用某种虚构的方式填补了遗失的母性,阿和佐的妻子身份便成了一种再造。

谷崎润一郎:世界是唯美的存在

而这种想象和再造的基础物便是曾经阿利婆婆给津村唯一一张母亲的相片,相片定格的是一个瞬间,即使当这个瞬间活在过去的情境之中,只要打开,在心灵相通的那一刻,它也不再是过去之物,它必定是鲜活的,是有生命的。《吉野葛》这个我所见证的故事,其实是在历史小说之外创造了一个文本,而在《春琴抄》里,历史文本所创造的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样是一张相片激活的爱恋,一样是想象中的再造,春琴三十七岁时拍摄的唯一一张相片,似乎将一切的美都定格了,轮廓端正的瓜子脸、小巧的眼睛和鼻子, “都是可爱的手指捏成而可能瞬间将消失般柔软细致。”

但是却是失明二十多年的盲女,当九岁之后的春琴再也看不见世间的东西,她便以闭眼的方式拒绝了那个外部世界, “于是春琴女闭着眼睑,便也令人感觉像格外温柔优雅的女人,如膜拜旧画像里的观世音般,幽微慈悲。”这里似乎就有了两层含义,一是她把世界放在了那闭眼的动作之外,不仅仅是看不见,更重要的是世间的那些东西似乎都不干扰她的生活。春琴为什么在九岁那年不幸染上眼疾?据说是风眼所致,但是这风眼是花柳病的病菌侵入眼中粘膜而产生的眼疾,所以春琴这疾病有可能是乳母用了某种手段。

这实际上把眼疾问题上升到了某种阴谋论,而身为大阪道修町的药材商家之女,春琴也是大户人家的良家女子,但是这种阴谋论虽然是由佐助提出疑问,但是却也反映了春琴和社会的格格不入。三味琴天赋秉异的春琴,其性格中有着太多任性的成分,而任性而为最后也有些奢侈,有些贪婪,她似乎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安排,盲眼便如一个象征,将她和那个世界隔绝开来, “只是盲目之后没有其他娱乐,便更深一层地走人这条道路,全副精神都专注在上面了。”所以即使母亲在她十六岁时谈及婚姻之事,春琴也不假思索地拒绝,说自己一辈子不想结婚;而当和自小接触的佐助有了夫妻之实而怀孕,春琴也不肯透露对方是谁,问及是否是佐助时,她也一味否认;最后生下了孩子,长得跟佐助一般模样,春琴却也不肯听从结婚的建议,甚至最后把孩子送给了别人, “反正我一辈子都打算独身下去,留下来也只有绊住我的手脚。”

春琴居常洁癖,她如厕洗浴都有佐助代做,她用黄莺粪便和米糠混合,并取丝瓜水调和剛从敷脸和手足,她只在意左手指甲的长度,她喜欢鲷鱼所做的菜色……加上在三味琴技艺上独领风骚,春琴这样的存在便如她闭眼一般,根本不理世俗那一套,而这孤绝、自负的性格也终于得罪了人,甚至树敌太多,好色之徒成了她徒弟,却最后被棒打,于是有了怨言,甚至报复,而那个夜晚闯入者的到来,就让春琴差点毁容,那个铁瓶投向了春琴的头上,里面的热汤便溅到了脸上,终于留下了烫伤的痕迹,伤势之重,大约是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干燥愈合。

她拒绝俗世,俗世之人便伤害于她,这是春琴拒绝社会规则付出的代价,但是和她盲眼一样,春琴之存在,除了关闭那个外部世界之外的一层寓意,却也带来了另一层寓意:别人如何才能走进她的世界?天生容貌 “端丽高雅”,似乎谁见了她都有着羡慕妒忌,但是眼盲之疾让她无法看见自己,春琴其实是通过另一个人欣赏自己的,那个人就是佐助。佐助从少年开始便成为了春琴的学徒,而这也并非是简单的学徒,起初只是牵手引导者,甚至只是其中一个,但是后来春琴只要佐助一个人, “我要佐助陪我去。”十四岁开始,佐助便成为春琴身边唯一的男人,他一边向春琴学习三味琴的技艺,从刻苦中慢慢接近春琴的琴艺,而另一边则成为春琴生活中再无法离开的助手,不管大事小事,甚至上厕所洗浴都由他代做,于是两个人自然从师徒变成了 “夫妻”。

但是春琴拒绝那些规则,所以她从来没有把佐助当成自己的男人,而佐助似乎也不想有一个夫妻之名,这种微妙关系其实是源于两个人不同的目的。春琴是要将自己和社会隔绝起来,佐助是学徒,师徒之间的纯粹关系使得她可以放心活在无忧的自我世界里,而对于佐助来说,他其实从最初对于春琴容貌的倾心变成了生活中的奴仆, “佐助并不以这为苦差事,反而甘之如饴,乐于为她服务,或许已将她的特别刁难视为撒娇,仿佛当成一种恩宠般来理解并承受着。”因为只有以这样的方式待在春琴身边,她才能感觉自己存在的真正价值,所谓学琴大约也是一个借口了。

这是一种从身体到精神的 “爱恋”,其实在春琴那种任性的性格中,当佐助成为她生活的唯一帮手,也在精神意义上成为了她的影子。 “佐助终其一生都未娶妻妾,从丁稚学徒时代开始到八十三岁终老为止,除春琴之外一个异性都没有接触过。”他活在春琴的世界里,甚至以不惜毁灭自己的生活获得存在感。当铁瓶事件发生之后,在春琴看来,是自己容貌被毁,这几乎是她唯一向外的符号,当别人看她这般模样时,是不是让她有一种不存在的毁灭感,其实拒绝外部世界的春琴最害怕看见的不是别人,而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佐助, “佐助、佐助,别瞧我,我的样子被害得很惨哪,别看我的脸。”春琴流泪,春琴痛苦,而佐助看见她如此绝望的时候,便暗暗拿来了镜台和缝针,然后看着镜子把针刺向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佐助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脸,看见这个世界,当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和春琴一样成为盲人的时候,根本不是痛苦,而是欣喜, “佐助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朦胧变得无法辨视物体形状时,忽然以盲目的怪异脚步走到春琴前面,狂喜地叫道,师父啊,佐助终于失明了,已经可以一生都不再看到师父脸上的瑕疵了,真是盲目得正是时候啊,这一定是天赐的恩惠。”佐助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获得 “天赐的恩惠”,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当他眼睛瞎了之后,再也不能看见春琴的脸了,尤其是不会再见那张被热汤所伤的脸,再也不会让春琴感到被看见的失望了,而留在佐助心中的春琴永远是那个美丽的女子,是那个三十七岁时闭着眼睛的符号。另一方面,他也和春琴一样,关上外部世界的时候,内心世界被打开了, “呜呼,这才真正是师父所住的世界啊,这下他渐渐感觉到可以和师父同住在一个世界了。”

毁灭是为了创造,看不见是为了同在一个世界里看见,这是唯一一次精神上的平等,而这个精神上的平等在某种意义上却是不平等:他依然还是在那个外部世界照料她,他永远无法和春琴在同一个世界里, “在佐助的心目中,现实中的春琴是唤起观念上春琴的媒介,因此为了避免成为对等关系,反而不但继续维持主从的礼仪,甚至比以前更加卑下地恪尽服侍的忠诚,努力让春琴尽早忘记不幸并找回昔日的自信。”他只不过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想象了一个春琴,再造了一个春琴。而当春琴死去,他的世界依然是三十七岁的模样,靠着想象的符号而活着,也注定会成为一种孤独。

“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年老的佐助用三味琴弹起春琴的代表作《春莺啭》,以中国《诗经》里的这句话开头,其实满含着哀伤,当一个行役者在极端困顿的情况下,希望的是别人能够周恤他,指示他,甚至提携他,佐助就是行役者,但是刺瞎了眼睛的他一直生活在空白里,他所能听见的只有三味琴的琴声,只有黄莺的鸣叫,所以,当心存渴望而不得见,就产生了幻觉,这一种幻觉是精神意义的,以自我投射的方式变成了希望,于是便听到了暗处的声音: “饮之食之,教之诲之。”

《春莺啭》和《狐哙》一样,是精神世界的幻觉所产生的爱恋,是想象构筑的世界,而其牺牲也罢,唯美也好,也许都变成了初音之鼓中那无法被俗世所理解的象征主义: “二十一年来,都孤独活着之间,想必他心中已创造出与在世时的春琴完全不同的春琴,他所看到的容貌姿态或许已越来越鲜活了。”

人性论

编号:B36·2171213·1439
作者:【英】大卫·休谟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6年10月第1版
定价:88.00元亚马逊54.60元
ISBN:9787100122924
页数:779页

三大英国经验主义者之一的大卫·休谟重视从 “生活经验”中提炼出哲学观点,他认为, “知识来源于印象而非理性”,所以没有事实可由先验方法被证明。在《人性论》, “人性”一词是指人类获得概念知识和意念知识的认识思维活动,休谟的人性论是指休谟以人性、认识或求知为对象的哲学认识思维活动所获得的关于认识、求知这种事情的思想观点或知识理论,试图通过对人性的研究来揭示制约人的理智、情感和道德行为的准则。第一卷《论知性》主要阐述了知识的起源、分类和范围,认识的能力和认识的界限,推理的性质和作用。第二卷《论情感》主要阐述了情感的起源、性质和活动,并为下一卷关于道德问题的讨论打下基础。第三卷《论道德》是在前两卷的基础上对道德问题的全面阐述。


《法国认识论》:科学史是关于错误的研究

一个地道的怀疑主义者,不但怀疑他的哲学的信念,也怀疑他的哲学的怀疑;不论由于怀疑或信念,他都从来不会摈弃他可能自然享到的天真的快乐。
——《论怀疑主义哲学体系和其他哲学体系》

怀疑哲学信念,怀疑哲学的怀疑,当怀疑作为一种方法论,似乎可能指向对 “怀疑的怀疑”的永远循环,所以对这种可能的循环必然会有在理性上的质问:它的逻辑起点在哪里?它又在何处终结?18世纪的休谟似乎并不急于将怀疑拉向一个既有又开始又有终结的体系中,自称为 “地道的怀疑主义者”的他,在看到了观念之间需要连接,看到存在观念和想象未存在的观念是同一的,看到原因和结果都是由经验而来,看到知识的概然推断,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 “自然享到的天真的快乐”,而这种天真的快乐就是人存在的人性意义, “一切科学对于人性总是或多或少地有些关系,任何学科不论似乎与人性离得多远,它们总是会通过这样或那样的途径回到人性。”

回到人性,毋宁说是发现人性,休谟的 “人性论”就是一个对于动态过程的阐述,是让人类为获得概念知识和意念知识而进行的认识思维活动,而它的目的就是 “自然享到的天真的快乐”——无论是自然,还是天真,就是一种恢复,而这种恢复必然要击破一种障碍,在休谟看来,这种障碍就是 “人类理性”: “对于那些可以提交人类理性法庭的最重要的问题,我们现在仍然愚昧无知;这些人如果满足于惋惜此种愚昧无知,那么一切熟悉科学现状的人们很少会对他们不欣然同意的。”正是因为崇拜于理性,使得理性反而变得无知,人性在这种悖论中必然离科学越来越远,所以针对理性的怀疑,针对知识的概然推理,就是休谟人性论的一种逻辑起点。《人性论》的副标题为: “在精神科学中采用实验推理方法的一个尝试”,休谟就是希望运用实验的推理来认识精神科学,建立科学体系,而人的科学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任何重要问题的解决关键,无不包括在关于人的科学中间;在我们没有熟悉这门科学之前,任何问题都不能得到确实的解决。”

而所谓的熟悉这门科学,在休谟那里提供了实验推理的两种手段,一种是经验,一种是观察,他认为,经验是一般人的理由,它具有人性论的同一性, “这种理由,即使对于最特殊、最奇特的现象,也无需经过研究便可以直接发现出来的。”但是在经验之上建立的认识论,因果关系中的经验论,并不是确定的,所以为了达到真理,就必须通过观察,采用怀疑主义的方法探求藏匿在其中的知识, “因为,真理如果毕竟是人类能力所能及的,我们可以断言,它必然是隐藏在深奥的地方。”所以观察中的探求,就是搜集实验材料,并 “经过审慎地搜集和比较”,建立 “一门和人类知识范围内任何其他的科学同样确实、而且更为有用的科学。”

经验主义的不确定引出了怀疑主义的必要性,怀疑主义通过观察实验为的是得到确实、有用的科学,从不确定走向确实,从怀疑走向有用,从概然推断走向科学建构,这便是休谟人性论的一种目的阐述,那么,这个真理藏身的深奥地方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人类的能力可能无法企及?又为什么理性会将人带向一种愚昧无知?甚至会为哲学本身带来耻辱?休谟从经验的对象开始建立自己的怀疑主义,在他看来,经验的对象是知觉, “凡是呈现于心灵的东西都成为知觉”,知觉分为两种,一种是印象,一种是观念,它们都是呈现于心灵的东西,差别仅仅是刺激心灵或进入思想或意识的时候, “它们的强烈程度和生动程度各不相同。”只是强烈程度和生动程度不同,这就指出了知觉具有同一性,不管是简单知觉还是复合知觉,也不管是感觉印象还是反省印象,也不管是观念复现中的记忆还是想象,都是知觉,都是经验的对象,所以对于知觉的认识就打开了对于经验的认识。

休谟在人性科学中建立的第一条原则是:观念由印象而来,即使观念在新观念中能够产生自己的意象,但是原始观念就是由最初的印象得来。 “印象第一性”便建立起了它的发生次序:印象先刺激感官,然后留下一个复本,当印象停止之后,复本却保留着,而这个复本就是观念,当观念回复到心中的时候,它就产生了新印象,而这些新印象就变成了由反省而来的反省印象,反省印象又被记忆和想象所复现,成为观念,如此循环,便会有不断的新印象、新观念出现。而在观念之间会产生联结,它通过类似、时空接近、因果关系让心灵在观念之间进行 “推移”,而在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因果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能够比因果关系在想象中产生更强的联系于观念的对象之间,并使一个观念更为迅速地唤起另一个观念。”

因果关系联结的是观念的对象,但并非有观念所决定,那么对象之间如何建立因果关系?这种因果关系又如何构建在观念基础上的知识体系? “只有因果关系才产生了那样一种联系,使我们由于一个对象的存在或活动而相信、在这以后或以前有任何其他的存在或活动;其他两种关系也只有在它们影响这种关系或被这种关系所影响的范围以内,才能在推理中被应用。”如何发现这种关系?休谟认为,因果论在哲学中有许多的阐述,他认为这些原理都可能导致错误,如果说, “一切开始存在的东西必然有一个存在的理由”,休谟认为,因果关系不论是原理本性和信念本性都是不合的, “因为它没有直观确实性”;而第二种论证认为,每一事物必然有一个原因,如果没有与原因,它也会产生出自己来,休谟反问, “它在它存在之前就已经存在”?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种推理显然是没有决定性的;因为它假设,而且是矛盾的假设”;第三种论证认为,没有原因而被产生出的任何东西,都是由虚无产生的,也就是虚无作为它的原因,休谟直接反驳说: “虚无不能成为一个原因”。

大卫·休谟:怀疑主义成为了 “休谟问题”

这些论证其实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认为原因具有必然性,而且通过理证来证明,他认为, “因果关系的观念必然是从对象间的某种关系而来”,从呈现于心灵的东西都是知觉而来推论,因果的全部推理由两种因素所组成,一种是记忆印象或感觉印象,一种是产生印象的对象的那个观念,这两种因素其实包含三个关键:第一是原始的印象,第二是向有关原因观念或结果观念的推移过程,第三是那个观念的本性和性质。而在这个过程中,休谟认为,推溯因果关系、运用判断进行推理,其基础就是知觉的强力和生动性,而知觉作为经验的对象,因果关系就必然是经验主义的产物: “我们只能根据经验从一个对象的存在推断另外一个对象的存在。”

这种推断是经验在对象间建立了一种必然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 “恒常结合”,因果关系的对象具有接近性、接续性和恒常结合的特点, “可是只有当它是一个自然的关系、而在我们观念之间产生了一种结合的时候,我们才能对它进行推理,或是根据它推得任何结论。”而这种恒常结合具有必然性,这就使得休谟得出结论,因果关系所呈现的对象应该是 “确定而不变的”: “记忆的印象永远没有任何重大变化;每个印象都带来一个精确的观念,那个观念发生于想象中,而成为一种坚定和实在、确定而不变的东西。思想永远被决定由印象转到观念,从那个特定印象转到那个特定观念,没有任何选择或犹豫。”

确定而不变的因果关系,但是当原因和结果的观念都是由经验得来,休谟便提出了一个问题: “经验是借着知性、还是借着想象产生这个观念的呢?我们还是被理性所决定而作这种推移呢?还是被各个知觉的某种联想和关系所决定而作这种推移呢?”经验主义的观念,和现前印象有关,和现前印象和观念的本性有关, “当任何印象呈现于我们的时候,它不但把心灵转移到和那个印象关联的那样一些观念,并且也把印象的一部分强力和活泼性传给观念。”正是用经验结合了知觉之间的关系,所以经验主义在休谟那里就出现了两种走向:一种是自然主义,另一种则是怀疑主义。

“畜类确实永远知觉不到对象之间的任何实在联系。所以它们只是借着经验由一个对象推到另一个对象的。它们永远不能借任何论证形成一个一般的结论说,它们所不曾经验过的那些对象类似于它们所经验过的那些对象。”当一条狗避免烈火和悬崖,躲开生人,或者向主人表示亲热,一只鸟选择筑巢的地点,在适当的时间精心孵卵,这些都是凭着经验建立起来的行为,而种经验是在 “习惯”意义建立起来的,这是 “明显的真理”,休谟提出这样一种真理只是在嘲笑理性主义者, “在我看来,最明显的一条真理就是:畜类也和人类一样赋有思想和理性。”

当然在休谟看来,理性中也存在着怀疑主义,而怀疑的重要意义就是形成新的判断: “我们在每一段推理中都必须形成一个新的判断,作为最初的判断或信念的检查或审核;而且我们必须扩大视野去检视我们的知性曾经欺骗过我们的一切例子的经过,并把这些例子和知性的证据是正确而真实的那些例子进行比较。”推断而校正,校正而发现,就是去除我们最初的固见, “我们原来的信念不论是多么强,它由于经过那样多次的新的考察,并且每一次考察又多少要削减它的强力和活力,所以它必然不可避免地会消灭了。”他认为,怀疑主义者出现了一种惶惑,这是对怀疑主义本身的惶惑,似乎越是反省,就越是惶惑,而休谟考察这种惶惑就是哲学似乎把思维当成了一种实体,就像斯宾诺莎所说,具有非物质性,单纯性和不可分性,这种无神论似乎又进入到了理性的独断论,所以休谟认为我们必须返回古代哲学,并非是像古代哲学那样对实体和实体形式进行偶有性、奥秘性的虚构,而是在虚构中和人性原则建立起密切的联系,这就是休谟提出 “人格的同一性”: “我们所归之于人类心灵的那种同一性只是一种虚构的同一性,是与我们所归之于植物或动物体的那种同一性属于同样种类的。因此,这种同一性一定不可能有另一个来源,而是一定发生于想象在相似对象上的相似作用。”

这种同一性研究人性,同时也可以促进人类知识体系的建立,那就是在怀疑中,在对怀疑的怀疑中返回到 “自然享到的天真的快乐”,这种返回是回归到本性,但是它必须有一个终点, “虽然我们有怀疑主义的原则,我们还是不但应当一般地纵容那种爱好从事于最细致的哲学研究的倾向,而且还应当顺从那种使我们在某些特殊点上(依据我们在特殊时刻观察这些特殊点的那些观点)表示肯定而坚决的倾向。”这个特殊点在哪里,除了知性论的构建之外,休谟也对人性的情感和道德进行了考察,在这两个方面,他同样反对理性主义,同样需要在同一性中考察人性。

无论是面向自我的骄傲和谦卑,还是面对他人的爱与恨,这些情感也都和知觉有关,也都具有因果的关系,是一种观念转移到另一种观念上,而在这里决然没有理性的立足点, “理性的永恒性、不变性和它的神圣的来源,已经被人渲染得淋漓尽致:情感的盲目性、变幻性和欺骗性,也同样地受到了极度的强调。为了指出一切这种哲学的谬误起见,我将力求证明,第一,理性单独决不能成为任何意志活动的动机,第二,理性在指导意志方面并不能反对情感。”而在道德学中,休谟更是指出,道德区别不是从理性中得来的,理性在道德准则刺激情感、产生或制止行为中完全无力,完全不活动的,而道德的区别是由道德感得来的。在经验式的、习惯所形成的的 “人为地”教育和协议发生的正义和非正义,就是运用了三条 “自然法则”:稳定财物占有的法则,根据同意转移所有物的法则,履行许诺的法则。所以它也是一种道德感, “正义法则应当被认为是人为的。当那个利益一旦建立起来、并被人公认之后,则对于这些规则的遵守自然地并自动地发生了一种道德感。”这种道德感就是同情,同情是一种人性中强有力的原则,是对于美的鉴别中发挥重要作用,当然它产生了一切人为的德的道德感,而正是这种不是基于理性主义的道德感,也是人性科学体系中的一个重要方面: “关于人性的最抽象的思辨,不论如何冷淡和无趣,却可以为实用道德学服务,并且使后一种科学的教条成为更加正确,使它的劝导具有更大的说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