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萨谈博尔赫斯

  • 编号:E64·2221120·1901
  • 作者:【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著
  •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 版本:2022年09月第1版
  • 定价:50.00元当当25.30元
  • ISBN:9787020173686
  • 页数:116页

《略萨谈博尔赫斯:与博尔赫斯在一起的半个世纪》是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巴尔加斯·略萨的专题文学评论,系统收录了他在过去50年里针对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访谈与评论文章。略萨在1963年第一次采访博尔赫斯,此后的半个世纪中,博尔赫斯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智识乐趣”。在这本书中,略萨以举重若轻的姿态,既保持着对博尔赫斯的毕恭毕敬,又将博尔赫斯隐藏极深的瑕疵悄然揭露:“绝对的完美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甚至也不存在于艺术作品的创造者中,哪怕是博尔赫斯,这个已经接近完美的人。略萨对博尔赫斯的认识经过了一个转变。青年略萨对萨特等介入式作家很感兴趣,排斥博尔赫斯这样的纯文学作家。但在此后的日子里他的想法逐渐产生变化,博尔赫斯和福克纳等一道成为了对略萨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本书同时收入略萨对博尔赫斯的采访、略萨为博尔赫斯写的诗歌等一系列从未发表过的内容。

文稿拾零

编号:E63·2180420·1468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6月第1版
定价:58.00元亚马逊34.20元
ISBN:9787532770007
页数:543页

曾经出现在《博尔赫斯全集》第一卷的目录中,但是后来在整套本的全集里消失不见了,或者是《文稿拾零》难以归类,又或者是出版社的疏漏,但是当这一个孤独的文本收入书库,也算是一种完成了关于博尔赫斯文本整体性的构建。《文稿拾零》收录了博尔赫斯担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家庭》杂志 “外国书籍和作者”栏目主编时所写的短文二百余篇,内容涉及作家生平、创作、作品评论和新闻性的 “文学生活”。这些 “豆腐块”式的文字从梦魇、隐喻、时间谈到《神曲》的修辞意图、侦探小说的叙事法则,从莎士比亚、卡夫卡谈到曹雪芹、紫式部,是读书笔记和作家札记辑录。博尔赫斯相信许多 “二三流”作家的作品乃或街谈巷议中都可能有着堪与经典媲美的东西。


《文稿拾零》:突变和混合最富诗意

理解侦探小说这一样式如所有的文学样式一样,存活在不断的、微妙的违法之中。
——《理查德·赫尔<良好的意愿>》

那时我把一部作品称作 “隐者”,那时我把一种做法叫做 “乌龙”:《博尔赫斯全集Ⅰ》购买时被套装在一个匣子里,外面是透明的塑封,一种整体性的构筑仿佛封闭为不可打开的景观,但是在整体性观望几个月之后,终于还是被 “解构”了,一册一册拿出,一本一本阅读,除了《私人藏书:序言集》之外,它们都成为分叉的小径,让我通往博尔赫斯的迷宫。但是目录中分明列着那一本《文稿拾零》,在整体性的盒子里为什么却不见?

仅仅是存目?列入全集而被抽出,文本的 “隐者”实际上就是编排的乌龙, “国内最为完整、最为权威的博尔赫斯作品系列”,也变成了一种据说。但是隐者是需要献身的,当一本书以孤独的状态被挑选、被购买、被打开,以及被阅读,它又该以何种方式成为 “它们”中的一员?《博尔赫斯全集Ⅰ》之后是《博尔赫斯全集II》,小说散文之外是诗歌,一样是匣子,一样是文本组成的整体,但是当单本的《文稿拾零》夹在16册的虚构和12册的诗集之中,它又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

连阅读时间也呈现为一种尴尬的夹击状态:2017年完成阅读的《博尔赫斯全集Ⅰ》已经完全被打开,2019年将要阅读的《博尔赫斯全集II》即将开启,而既不属于昨天也不列入明天的《文稿拾零》,就这样在孤立的状态中成为 “别册”,一种没有归宿感的存在,就如书名一样,只是 “拾零”而已。一本书的 “隐者”的命运并非只是中国出版界的尴尬,甚至也成为博尔赫斯文本的一种遗忘现象,这不是博尔赫斯的创作计划,也不是他苦心经营的迷宫,而仅仅是推介:1936年,博尔赫斯在担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家庭》杂志 “外国书籍和作者”栏目主编时,亲自撰写外国文学的介绍文章,而这些涉及作家生平、创作、作品评论和新闻性的 “文学生活”,当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在父亲健康恶化时增加家庭收入。

于是,这些简单、碎片化的文章,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功利的产物,文章短小,对于作家和作品几乎没有什么深入研究,甚至连题目都是简约得只有名字和书名,而在专栏持续三年时间里,博尔赫斯竟书写两百多篇文章,经常同一期内有数篇文章发表——无法深入,数目众多,当博尔赫斯的议论变成一种平面化的 “简介”,当 “文学生活”变成一种 “文稿拾零”,仿佛博尔赫斯这个标签也被解构了,像一本书,只能从整体性的世界里退身而出,成为全集之外的补漏,成为尴尬的 “隐者”,甚至成为消失的 “乌龙”。

但博尔赫斯毕竟是博尔赫斯,即使短小,即使碎片,即使为了赚钱,也闪烁着某种思想的光芒,介绍作者和作品,并非只是平面化的阐述,在博尔赫斯的注视下,他看到的也是内在的思想,也是革新的力量,也是犀利的笔法,也是个性化的评价。他说卡尔·桑德堡是 “美国第一位诗人”,也许,因为, “桑德堡的诗歌所使用的英语有点像他的嗓音和讲话方式;一种口语,交谈性的英语,他用的词汇在字典中是没有的,那是美国马路上的语言,充其量不过是英国的土语。”他说弗吉尼亚·吴尔夫是 “目前正在对英国小说进行有益尝试的最为聪明又最富想象力的作家之一”;他说,里昂·孚希特万格打破了德国只有形而上学研究人才、抒情诗人、博学者和预言家、翻译家的怪圈,成为 “德国小说”的开启性人物;他说尤金·奥尼尔的每一个新剧本都是一种新尝试, “一个人常常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却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可怕的。于是,从这里就产生了与音乐的联系,一种直接作用于我们的艺术。”他说,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光彩耀人的风格是 “无可争议的”,因为他是改变英国和法国哲学家直接关注宇宙和宇宙现象研究模式的德国哲学 “建筑师”——把 “伟大的、辩证的高楼大厦中的一个简单的动机”,看成是 “系统良好的对称性”……

卡尔·桑德堡之于美国诗歌,弗吉尼亚·吴尔夫之于英国小说,里昂·孚希特万格之于 “德国小说”,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之于哲学辩证,都有一种开创性意义,除此之外,他认为,吉卜林的神秘主义,阿道司·赫胥黎作品中的 “不纯洁的乐趣,艾略特诗歌中的 “阴郁和无能”,罗曼·罗兰的 “泛人道主义”,弗兰茨·卡夫卡的感染力,西奥多·德莱塞的作品酷似他 “忧郁的面孔,粗犷得像高山、大漠,且互不关联”,格雷厄姆·格林透露出的悲剧性,也都赋予了文学另一种景观,而从欧美回望阿根廷文学,他认为米格尔·德·乌纳穆诺是 “我们西班牙语世界首屈一指的作家”—— “他肉体的消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尽管他本人备受争议、饱经折磨,有时甚至让人难以忍受,但他的确与我们在一起。”

对作者进行评价,必须通过作品得以阐述,所以对于博尔赫斯来说,评价作品更体现了他的独特风格,而具有革新力量的作品在他看来构成了强劲的冲击力,他认为古斯塔夫·梅林克的《法兰西百科全书》具有 “不正常的情况”:一是拒绝按照字母顺序排列,而尝试按照内容进行 “有机”分类;二是, “可以卸下旧页并换上订阅人以后定期收到的新书页”;他认为弗吉尼亚·吴尔夫的《奥兰多》是最有分量的小说, “也是我们代最独特和最令人不耐烦的小说之一,其中的英雄生活了三百年,有时他也是英国的象征,特别是象征着它的诗歌。”而全文没有情节、没有对话、没有动作的《海浪》,却 “充满了活生生的事实”;他认为阿道司·赫胥黎的《目的与手段》 “重新挑起了十八世纪初的著名争端——它产生了赫尔曼·布森鲍姆的格言或规则:‘目的证明手段。’”他认为,约翰·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 “是它那一类粗野作品中的代表作”, “它简短明了,能一口气读下去,没有像爱伦·坡说的那种打破作品连贯性的停顿。粗野也有感人之处。”

但是在推荐的同时,博尔赫斯也从来没有忘记对作者和作品进行批评,在他看来,泰戈尔的写作只是在铺陈 “可怕的浪漫主义的陈词滥调”,是对含糊言辞不可抗拒的偏爱, “在他那一千零一首诗中,缺乏抒情诗的感染力,也缺乏起码的语言精炼。”对于发表了超现实主义宣言的布勒东,他认为他是矛盾的,一方面主张 “艺术应该拥有任何一种通行证”,另一方面却谴责 “对政治的无动于衷”,认为纯艺术 “常常被用来实现反动派最不纯洁的目的”,主张 “要有意识地、积极地参与革命的准备工作”,但是在博尔赫斯看来,这种把艺术工具化的做法最后变成了一种功利主义: “可怜的独立艺术变成了一个卖弄学问的委员会”;博尔赫斯说福克纳是首屈一指的小说家,他的能力远在其他作家之上,但是《野棕榈》这部小说里技巧却 “使人不适”,道理诗人发闷;在他看来,海明威通过《有钱人和没钱人》向 “垮掉的一代”展示屠杀,其目的是对他们进行教育, “这样的小说只能使人感到沮丧,在我们心中连尼采式的寓言的寓意也没有留下。”他认为,乔伊斯耕耘十六年而写下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只是 “把英语梦呓中的双关语串连在一起。很难说这种串连不是失败和无能。”

和他小说中营造的迷宫一样,博尔赫斯相当多的篇幅涉及到侦探小说、幻想小说、寓言小说,他推荐了具有 “生物学的幻景”之誉的赫·乔·威尔斯作品《新人来自火星》、 “厚厚的预言小说”奥拉夫,斯特普尔顿《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人》, “对宇宙进行了一次想象的探索”的奥拉夫·斯特普尔顿小说《造星者》, “继承了‘凶杀’一词令人生畏的传统”的菲尔波茨的《一个无耻之徒的画像》;他认为,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 “有着无穷的分解和无穷的黑色淫欲”,那些被妒忌心、酗酒、孤独和仇恨瓦解了的人们把密西西比州变成了一个大剧场;而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爵士的《原始宗教中对死亡的恐惧》虽然不是侦探小说,但是它在人类的既有理性之外打开了另一扇窗户, “它已经不是原始人轻信程度的遥远明证,而是人类学者轻信程度的直接文件。”

他特别介绍了马尼斯·惠特利、约·格·林克斯等《迈阿密城外的凶杀案》,因为在不仅仅是单纯的文本,而是一个大案卷, “它包括西部联盟的传真文件、好几份警察报告、两三封手写的信件、一幅地图、证人签过字的声明、证人的照片、一片带血的窗帘和几个信封。好奇的读者还要知道,在其中的一个信封里有一根火柴,另一个信封里是一根人的头发。”这一切是寄给佛罗里达的警察约翰·米尔顿·施瓦布的,是有关案子的事实,但是当这些证据变成文本的一部分,让读者去查看这些证据和照片,甚至研究人的头发,发现火柴的秘密,研究带血的窗帘片,最后让读者猜测或者推断出罪犯作案的方式,找出犯罪人。这的确是一种创作的革新之举,文本超越了文本,实际上将读者也纳入到案件里,甚至在这种打破规则的做法中,让读者的某种恐惧心理达到最大值,所以他认为,侦探小说分两种,一种是蹩脚的,就是用那些物质组织破案的线索:一扇秘密的门、一把假胡子,而物质仅仅是物质,它们游离在作品的整体性之外;而另一种则是心理意义上的,一句谎言、一种思维习惯、一种迷信都可能成为侦探小说的内在线索, “侦探小说如果不想成为一本难以卒读的书,那么也应该成为心理小说。凭一个个悬念就写上三百页,那是荒唐可笑的,三十页已够多了……”所以他把出版于一八六八年的威尔基·科林斯《月亮宝石》称作是 “第一部载入历史的侦探小说”,原因在于它就是一部优秀的心理小说。《迈阿密城外的凶杀案》虽然呈现了那些小说中的物品,甚至将案件的线索物化在读者面前,但已经超越了物质,渗透到现实里,或者把读者拉进了小说中,谁不在这样的现实化虚构中看见那些凶手,看见了杀人的场景,看见了死亡的可怖?

侦探小说必须在心理意义上打开一扇窗口,而对于博尔赫斯来说,东方文学也成为西方文学之外的另一扇窗口,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博尔赫斯看到了那一座迷宫, “我们好像在一幢具有许多院落的宅子里迷了路。”无论是第五章里的魔幻,还是第六章的 “初试云雨情”,一直到最后,博尔赫斯认为, “全书充斥绝望的肉欲。主题是一个人的堕落和最后以皈依神秘来赎罪。”迷宫带来的是如梦境一样的世界,但比梦境更显精彩, “因为作者没有告诉我们这是在做梦,而且直到做梦人醒来,我们都认为它们是现实。”而对于施耐庵的《水浒传》,他认为这部创作于十三世纪的 “流浪汉体小说”超越了十七世纪西班牙同类小说, “它完全没有说教,有时情节的展开像史诗般广阔(有围困山寨和城市的场面),以及对超自然和魔幻方面的描写令人信服。”而在阅读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时,他认为,这就是一部心理小说,而且, “愿向所有阅读这段文字的读者推荐这部小说。”

《红楼梦》和《水浒传》,博尔赫斯所阅读的版本是根据弗兰茨·库恩博士的的德文译本翻译的,《源氏物语》则是东方学家阿瑟·威利翻译的,这似乎就存在着不同语言的翻译问题,小说或者并没有太多显出翻译带来的问题,但是在阅读《诗经》时,这种问题似乎就很突出了,他讲到在一九一六年的时候,带着热情和虔诚攻读一位中国哲学家的英文版作品,因为一句话在不同的译者中产生了争议,于是,在他看来,翻译变成了 “神秘的疑团”,于是在他心里变成了一种影子, “每当命运让我面对中国或阿拉伯文学的经典著作的‘忠实译本’时,我都会回想起那件痛苦的往事。”于是面对《诗经》,他开始自己翻译,《诗经·国风·终风》说: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终风且瞳,不日有曀。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而对抗韵脚的博尔赫斯翻译成了一段述说爱情哀怨的诗:

那天狂风大作,你对我既看且笑;
但那神色不无嘲弄,我心痛如绞。
那日沙暴横行,你与我诚心相约;
可你并未如期来到
我思绪万千。
风吹得昏天黑地,白昼如同黑夜;
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欲火中烧。
忧伤的阴影,随着轰鸣的雷声;
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欲死不能。

在翻译中失去了什么,又营造了什么?文本和翻译之间,一种语言和另一种语言转换中,到底失去得比获得的多,还是在遗失和对抗中反而打开了新的窗口?引用诺瓦利斯的那句名言就是: “突变和混合最富诗意。”不是语言不可更改,不是翻译必须终于原著,而是如何在突变和混合中找到诗意, “包罗万象使一些名作具有特殊的吸引力”,那部长达三百多页的《龙之书》里,有谚语,有鬼怪故事,有庄子梦蝶,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或者就是另一种文本,甚至翻译更像是构建了另一座迷宫,如梦,如 “小说中的小说”:那孩提时代硕大的饼干盒、塞万提斯《堂吉诃德》里短篇小说之外的另一个短篇小说、阿普列乌斯《金驴记》里不断插入的著名故事,以及《一千零一夜》、《哈姆雷特》、古斯塔夫·梅林克的《假人》,都是 “小说中的小说”的实践,而循环、无限的可能性把现实带入到梦境中,正如引用叔本华所说, “做梦和生活是同一部书中的书页,逐页阅读是生活,随意浏览是做梦。画中画和书中书有助于我理解其含义。”

侦探小说把读者带入案件中,翻译中自己创造可能的梦,这其实更可以认为是博尔赫斯在介绍作家、作品时展现了他作为虚构作者的一面,所以在这两百多篇的 “文稿拾零”中,博尔赫斯并非是一个永远站在编者、读者的位置上,有时候他就是一个作者,而那些文本也成为他的迷宫,在介绍哈利法克斯爵士的鬼怪小说时,他讲述了一个故事: “两位先生同坐在火车的一节车厢里,一位说:‘我不相信鬼魂。’‘真的吗?’另一位反问道,随即便消失了。”博尔赫斯翻译了亚历山大·莱恩《闹鬼的公共汽车》,其中一段就是 “魔幻小说的可能结尾”: “‘我的天!’男子说,‘门上好像没有把手。我们被关在里面了……’‘不是两个,只有一个人!’姑娘说着,穿过了厚实的门不见了。”这是博尔赫斯的文本,这是博尔赫斯的小说,这也是博尔赫斯制造的噩梦, “是噩梦产生了怪物,而不是怪物产生了恐怖。”

密谋

编号:S63·2170911·1420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12.10元
ISBN:9787532773091
页数:80页

“历尽沧桑之后,我发现,跟幸福一样,美是很常见的东西。我们没有一天不在天堂里面逗留片刻。没有一个诗人(不论多么平庸)未曾写出文学史上的最佳诗句,尽管其大多数作品都是败笔。美并不是少数几个名人的特权。如果这本包括四十来篇诗文的小书——《密谋》竟然没有潜藏一行足以伴你一生的文字,那倒是咄咄怪事了。”《密谋》创作于1985年,是博尔赫斯最后一部诗集,他在《序言》中写道:“在一个八十多岁人所写的书中,第一元素火所占的比重不会很大……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土,贫瘠的土。然而,我仍在写作。”他一如既往地在诗歌创作中践行他的美学信念。


《密谋》:但是可以成为一场梦

他将被关在我的噩梦之中,在我未曾见到过的月亮光下,满怀恐惧地在那座有着光盘的时钟、不能生长的假树以及天知道别的什么怪事的城市里继续徘徊游荡。
——《柏树叶》

扔掉了自己的附身符,紧紧抓住了草茎,在那刀刃的闪光中,博尔赫斯奋力从噩梦中醒来,也逃脱了仇人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危险。那里没有噩梦,没有仇人,没有刀刃的寒光,“我一惊而醒,左手正扒在房间的墙壁上。”这是回到现实的标志,这是忘记仇恨的解脱,可是,这真的只是一个让自己平安的梦吗?

一九七七年四月十四日,夜晚,博尔赫斯家的门被打开了,那个唯一的仇人开了灯把博尔赫斯从噩梦中叫醒,然后让他起来去赴死。博尔赫斯拿起了自己书架上十二卷爱默生著作里的一本,然后从楼梯上下来,“我计数着每一个台阶。”坐上了一辆四轮马车,经过了无人的街道,然后在南城停下,在一棵树下,仇人让博尔赫斯张开手臂躺着,在死亡之前,博尔赫斯看见了一件罗马教士穿的长袍,看见了那一棵柏树,然后念着那句名言:“多么常见参柏生长在柔软的荚莲间。”

但是死亡没有降临,或者说仇人的复仇计划并没有完美的实施,“我知道有一个非常的办法能够救得了自己的性命,不仅自己可以免去一死并且说不定还会将对手断送,因为,他受制于仇恨,既没有留意那架时钟也没有留意浓郁的树冠。”是那钟楼上没有时针和数字的钟,是那棵柏树的浓郁的树冠,使博尔赫斯发现了逃生的秘密,终于他的左手不再是抓住了草茎,而是房间的墙壁——他终于得以活下来,终于没有死在仇人的刀刃下。

而且,自己非但没有死,仇人却“永远都不可能回去了”,因为他被博尔赫斯关在了噩梦里,永远不会出来了,正像他曾经讲过的那样,一种仇恨就已经将人置于死地了。但是,当仇人被关在噩梦中,另一个博尔赫斯故意避开的可能是:自己也一样被关在噩梦中了。一九七七年四月十四日夜晚,其实就是一个梦中梦的结构,仇人打开两道门,打开灯的时候,博尔赫斯正在自己的噩梦中,“我已经不记得梦中的内容了,只知道有一个花园。”这是第一个梦,在梦里出现的是花园,而当仇人将其叫醒让他去赴死的时候,是第二个梦,无论是爱默生的著作,还是计算着台阶的数字,无论是南城钟楼上的钟,还是那片草地,无论是罗马教士的长袍,还是那一棵有着浓郁树冠的柏树,甚至最后看见的刀刃寒光,都在第二个梦里出现。而当博尔赫斯从第二个梦里醒来逃离了仇杀,他又再次进入到梦中,“多么奇怪的噩梦啊,我想道,随后很快就又堕入了梦乡。”于是,便有了第三个梦。

仇人出现在第二个噩梦里,仇人也被博尔赫斯关在第二个噩梦里,但是在第一个、第三个梦里,是不是只关着自己?第二个梦让自己从仇恨中解脱出来并让仇人永远出不去了,那么第一、第三个梦是不是让自己再也无法走出?或者说,在这个多梦的夜晚,在梦中梦的奇怪结构中,博尔赫斯是不是就是那个仇人,寻找复仇的机会,然后在受制于仇恨、没有留意时钟和树冠的情况下,被别人永远关在了噩梦里?或者说最后满怀恐惧地在充斥了怪事的城里里徘徊游荡的人就是自己?

仇人是自己的仇人,也是被仇人仇恨的自己,噩梦的互文性不只是留下房间的墙壁、书架上不见的爱默生的著作,以及再也没有回来的仇人,也把自己永远地放在了梦里——这是一种解脱,还是一种复仇?博尔赫斯已经老了,他总是会遇见各种梦,“这本书里有许多梦。需要说明的是,那些梦全是黑夜或者(更确切地说)曙光的馈赠,绝非刻意的编造。我甚至几乎都没敢按照我们这自笛福至今的时代的需要而随意妄加篡改。”在《序言》里他这样说,但其实,当把自己当成是仇人而置于梦中的时候,一定有过某种篡改,这一个颇具小说意境的梦其实反映了博尔赫斯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某种矛盾:自己是不想死去的自己,自己也是充满了仇恨的自己。

未来一定是死?死是不是一场梦?在莫测的世界里,到底会梦到什么?这个疑问一定也缠绕在博尔赫斯的心里,他引用诺瓦利斯的话说:“生活不是一场梦,但是可以成为一场梦。”《有人将会梦到》里他说,“将会梦到阿隆索·吉哈诺无须离开自己的村子和舍弃自己的书籍就能变成堂吉诃德。将会梦到尤利西斯的一个夜晚可能会比叙述他的业绩的诗作更为奇绝。……”《有人梦到》里他说:“直到如今,时光都梦到了些什么呢?梦到了诗歌极力称颂的利剑。梦到并造出了可以充作智慧的警句格言。梦到了信仰,梦到了残暴的十字军讨伐。梦到了发现了对话与质疑的希腊人。……”他命名是“有人”的梦,其实也是自己的梦,而且是“像所有的如今一样,指的就是最后的时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梦里有诗歌和利剑,有智慧和仇恨,有信仰和残暴,有大海和泪水,而每一个人在这样的梦里,其实找到了一种平衡:“梦到了有人梦到了自己。”一个回环的结构里,自己是梦的一部分,梦又是自己的一部分,在从自己到梦到自己再到梦的诡异结构里,仇人和自己合二为一,仇恨和逃避同时发生。

造梦者博尔赫斯,仇人博尔赫斯,将仇人置于死地,将自己关在噩梦里,这真的像是一个死前的“密谋”,但无论如何,当博尔赫斯在醒着的时候,总是希望改变梦里的一切秩序,“也许我没有说中。但愿我是个预言家。”他预言了一二九一年欧洲,许多参与者聚到一起,他们来自不同的门第,信仰不同的宗教,讲着不同的语言,最后建立了欧洲的中心——在欧洲的高原上矗立起一座理性与坚强信念的高塔,那里将划分为二十二个区,自己的故国之一日内瓦是最后一个,而明天,“这些区划将涵盖整个地球。”一二九一年是历史上的一二九一年,它已经发生,它必将在梦之外: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二九一年正是十字军东征的最后终结,唯一剩下的十字军城市之一阿克雷落入穆斯林马穆鲁克斯,这标志着1096年开始的八次十字军东征以失败而告终。十字军东征,扩大了基督教和西方文明的范围,使得欧洲的贸易和运输得到改善,推动了造船业和发展,甚至为文艺复兴铺平了道路,但是这是一种打着文明和宗教信仰旗帜进行的征战,当十字军为了扩大自己的地盘而对穆斯林、犹太人一起其他基督徒进行残酷的屠杀之后,十字军东征也成为不道德、血腥和野蛮的代名词,甚至制造了重新的对立。当这一段历史已经发生,博尔赫斯期望以梦境的方式改变历史,“他们决心存异求同”,于是不同的门第、不同的宗教、不同的语言,最后建造了同一的中心,那就是理性与信念,并且从欧洲覆盖到整个地球。而博尔赫斯制造梦境的意义不只是发出自己对于一二九一年历史的某种“仇恨”,更在于将这种求同存异延伸到未来,变成关于“明天”的一个预言。

这或者就是梦境能够带来的改变,也是博尔赫斯对于现实的一种态度,“既然是无所谓开始与终结/既然只有无尽的白昼昏夕/正在等待着我们前去面对,/我们也就成了将来的往昔。(《公园挽歌》)”挽歌不是一种哀叹,而是要从面对过去的正视中找到“将来的往昔”的机会。历史由时间构成,在这个时间里,似乎所有的历史都有了一个已经写好的出口,甚至都成为了“世界某日”:“没有一个瞬间不会成为地狱的进口。/没有一个瞬间不会成为天堂的流水。/没有一个瞬间不像装满火药的枪膛。/每时每刻你都可能成为该隐或悉达多、戴上脸谱或显露真容。/每时每刻特洛伊的海伦都会向你表白爱情。/每时每刻公鸡都会完成三次报晓。/每时每刻滴漏都可能让那最后的水滴坠落。”过去的事情在今天已经投下了长长的阴影,甚至左右着明天的事情,“天堂里草叶上的露珠。波斯波利斯的一朵玫瑰的分量。莎士比亚的最后一个梦。第一面镜子,第一首诗。波利克拉特斯的那被命运拒绝了的指环。”似乎都书写了一种宿命论,都是“天机”的一部分,但是,当“历史学家试图在地图上标出当事的部族并无意识的迁徙路线”时,是不是历史本身就存在着某种欺骗性?

似乎也是一个一二九一年一样的对立,“我讲的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年代。”那个年代也充满了仇恨,《胡安·洛佩斯和约翰·沃德》中,胡安·洛佩斯代表阿根廷人,约翰·沃德代表英国人,他们“只见过一面”,就是在那“著名的岛屿上”,他们是该隐也是亚伯,他们生活在奇特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地球被划分成了不同的国家,每一个国家都拥有着臣民、得意的往事、一个无疑可歌可泣的过去、权益、耻辱、一个特别的神话、青铜铸成的先烈雕像、周年纪念、政客和标志。”于是,它在历史的仇恨中真正被埋葬,“他们被葬在了一起。他们一起在雪帐下面朽烂。”

历史在一边,朽烂在一边,死亡在一边,而在另一边,则是梦境,《一九八二年》翻阅的那本书里写着宇宙进程,在这个网络里,有星辰、病痛、迁徙、航海、月亮、萤火虫、不眠之夜、纸牌、铁砧、迦太基和莎士比亚,甚至有博尔赫斯是写下的这篇文章和天刚亮时做过却忘记的梦——梦也是宇宙进程的必然部分,可是,那个帝国的军舰,那晚香玉的清幽是不是可以被那一层厚厚的尘土覆盖?覆盖是另一种写法的开始,于是,它在寻找中变成了“不属于天地间”的某个生灵,“那个生灵潜藏于透纳的绘画、一个女人的眼神、诗歌的占老旋律、无邪的曙光、天边的或比喻中的月亮。”于是,它在梦境中变成了充满玄机的“云团”:“也许是上帝需要那些云彩/来实现其永无止境的创造,/而云彩就成了冥冥天机的经络。”

梦境里可以成为预言家,梦境也可以呼唤朋友,博尔赫斯像阿布拉莫维兹那样看见了任何人都回避不了的死亡的滋味,在生命的历程中会发现愚蠢的爱情、嘲讽、做拉斯科尔尼科夫或者哈姆雷特王子、粗话和日落,但是在死去之后,在灵魂永存的世界里,“今天晚上我可以像个男人似的大哭一场了,可以感受眼泪顺着面颊流淌,因为我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东西会消亡、没有任何一件东西不留下自己的影子。今天晚上,阿布拉莫维兹,你没有开口,却告诉我要像过节一样面对死亡。(《阿布拉莫维兹》)”博尔赫斯还看见了在梦中和他一起谈论文学的海地·兰格,不想让他知道这仅仅是幻影,因为等待光顾的镜子的玻璃,审视别的东西的眼睛,讲话时的英国口音都成为了一种活着的证明,“这一切全都在没有指名地呼唤着你。”

梦中杀死仇人,梦中发出预言,梦中见到朋友,那一个个梦让博尔赫斯建立了自己的秘密世界,但是现实依然无法改变死亡的命运,所以当梦醒来,所要真正面对的是如何死去?“这回声和虚形的最后消隐却要待到/忘却这个共同的终极将我们最后完全忘记。/这种情况发生之前,让我们尽情地搅和/还得活上一段时间、活着和活过这摊烂泥。(《歇洛克·福尔摩斯》)”活着有时候真的只是活着,必须每天面对“消失的回声和虚形”,必须每天寻找“命运或者机缘”,而每天都可能是弥留之际,都可能是世界末日。所以博尔赫斯有时是悲伤的,“这世界如今只属于别人,/我只能在黑暗中吟诗作文。(《关于他的失明》)”但又是超脱的,“花园里的玫瑰已不再是玫瑰,/而想成为抽象意义上的玫瑰。(《初张的夜色》)”博尔赫斯希望能解脱,“临死前的刹那,当命运即将把我们从自己是个人物的可悲常态以及世界的重负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你和我都将会感到轻松。”(《三种轻松》)”却又感到惘然,“我们美好的责任就是想象着有一座迷宫和一个线团。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到那个线团,也许我们找到了却又于一次宗教活动、一支乐曲、一场酣梦、一个哲学推断之中或者那真切而单纯的欣喜时刻将之丢失。(《寓言中的线团》)”死亡会留下一些东西,“他发现那无数的杂错线条/现的竟是自己的容貌神气。(《总和》)”却必将失去一些东西:“我知道自己失去了数不清的东西,而那些失去了的东西如今恰恰是我拥有的一切。”

悲伤而超脱,希望解脱又感到惘然,希望留下一些东西却又失去了所有,博尔赫斯对于死亡的参透充满了矛盾性,而正是这种矛盾性真正脱离了那个把仇人和自己都关进去的噩梦里,所以这才是一种真实的状态,它或许真的不是神秘的,它会到来然后将自己带走,所以在《题词》中,博尔赫斯要把文字、诗歌和一切可能的东西都赠予别人,赠予玛利亚·儿玉,赠予读者,甚至赠予仇人,“我们只能给予已经给予了的东西。我们只能给予已经属于别人的东西。这本书中所提及的一切一向都属于你。一段献词、一种象征的赠予真是不可琢磨!”而面对死亡,他希望回归平凡,“我想回归于平凡的事物:/清水,面包,一个水罐,几枝玫瑰……”

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脑袋里一片混乱,想起了他的王国,想起了女人,想起了教义和礼拜,见过或未见过,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苦痛或者别人的苦痛,“全都一样”,因为他就是一个凡人:“也知道自己不是神仙而是肉骨凡胎,/会衰老死亡。他对此毫不在意。”活着就是“活过这摊烂泥”,而死去呢?对自己来说,再没有苦难,也不再崇高,不是罪恶,当然更不是救赎,

灵魂匆匆地寻找归宿。
天色有点儿黑了。他已经死去。
一只苍蝇在僵挺的躯体上爬行。
既然此刻我在受苦,
他所受过的苦难对我又有什么益处?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

地图册

编号:S63·2170911·1419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28.00元亚马逊13.10元
ISBN:9787532773084
页数:89页

“发现前所未知的事物不是辛伯达、红头发埃里克或者哥白尼的专业,人人都是发现者。开始先发现苦、咸、凹陷、光滑、粗糙、彩虹的七色和字母表上的二十几个字母;接着发现面庞、地图、动物、天体;最后发现怀疑、信仰和几乎完全能确定的自己的无知。”《地图册》创作于1984年,是他漫长而奇妙历程的纪念。博尔赫斯将自己与玛丽亚·儿玉相伴游览各地的所见所感写成诗,声音、语言、晨昏、城市、人……分主题成章,奇趣盎然,从一个个面庞、动物、人到宏观的地图、天体,从细微的观感、触觉到信念、信仰,在博尔赫斯看来,人人都是发现者。


《地图册》:人人都是发现者

梦境衍化成另一个梦,于是我醒了。
——《一九八三年》

一九八三年的一天,博尔赫斯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家里出门,转过几个街角,然后碰到了朋友海迪·兰格,他们便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馆谈话。当时的博尔赫斯拄着拐杖,穿着黑色的衣服,他们坐着的桌子上摆放着餐具,还有一些面包,以及两个酒杯,谈话的内容涉及到文学,还有和生活有关的一些话题。当然,海迪·兰格也一定是面带微笑的,她时不是地问博尔赫斯一些问题,博尔赫斯则友好而礼貌地说起了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

一九八三年的一天,是不是没有玛利亚·儿玉在身边?一九八三的一天,博尔赫斯是不是早就看不清事物了?但是为什么这些场景是清晰的?在他面前的朋友,桌子上的餐具、面包和酒杯,被谈及的文学和生活,都变成了看见和感受到的存在。但是一九八三年,海迪·兰格早就已经去世,“她是个幻影而不自知。”遇见和谈话只不过是博尔赫斯的一个梦,但是为什么这个幻影需要海迪·兰格自知?“我没有害怕的感觉;只认为向她挑明说她是个幻影,一个美丽的幻影,是不可能、或许不礼貌的。”梦是博尔赫斯的梦,梦里的一切似乎都是清晰可触的,而不害怕的博尔赫斯没有提醒海迪·兰格这是幻影,是因为他自己不想从宛如真实发生的现实里出来,或者梦比现实更吸引人,更让人流连忘返。

一种梦或者幻影,似乎逃逸了现实的种种束缚,它可以让死去的人出现,可以让永不相遇的人相遇,可以漫无目的地谈论一些东西,它一定不发生在一九八三年,它发生在任何一个时刻,只要博尔赫斯愿意——所以不提醒是一个幻影,就让美丽继续美丽着。但是,“于是我醒了。”醒来的博尔赫斯一定是怅然若失的,他返回了现实,他依然看不见眼前的一切,这醒来的结果是博尔赫斯想要的?或者说,是他自己想让博尔赫斯醒来?因为“梦境衍化成了另一个梦境”,博尔赫斯永远是另外一个博尔赫斯,一九八三年也永远是另一个一九八三年。

不说出幻影是一种沉浸的感觉,梦境衍化成另一个梦境也是另一条通道,博尔赫斯做了一个“德国梦”,梦里有十九排黑板的仓库,黑板上用粉笔写满了单词和一些阿拉伯数字,那些单词和数字存在着各种变化的可能;博尔赫斯做过“雅典梦”,梦里是一套《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还和父亲在下棋,父亲又是虚假的阿尔塔薛西斯,“我移动了一个棋子;对手没有动子,但施展了魔术,抹掉了我一个子。这种情况反复出现了几次”;博尔赫斯还梦见了在公寓电梯门口遇见的一个鞑靼人,“他身材高得异乎寻常,照说我应该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当然,博尔赫斯置身在卢塞恩、科罗拉多或开罗的时候,还梦见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梦中的景象可能是绵亘的山峦,有栈桥的沼泽,通往地下室的螺旋楼梯,我必须清点沙数的沙丘,但是这些场景都在巴莫或者南城的一个确切的街口。”

梦里是变化不断的单词和数字,是捉摸不定图书和围棋,是陌生而奇怪的别人,当然,也有熟悉的城市。梦是逃逸是创造,梦也是返回,当梦呈现为两个行走的方向时,博尔赫斯是不是在绘制两种地图册?陌生而变化,变化而富有意义,这大概是旅行的意义,虽然已经失明,但是博尔赫斯和玛利亚·儿玉一起游历和欣赏了许多地区,看不见那些景物、博物馆和存在的一切,但是玛利亚·儿玉却用她的眼镜看见,用她的语言描述,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是一种看见,但是对于他来说,旅行的意义不只是游历,更在于体验和思考,甚至是发现,他说:“发现前所未知的事物不是辛伯达、红头发埃里克或者哥白尼的专业,人人都是发现者。”发现光滑和粗糙,发现苦或咸,发现彩虹的颜色和字母表上的字母,这是最简单的“看见”,然后才是发现面庞,发现地图,发现动物,发现天体,而最后发现的是怀疑、信仰和“几乎完全能确定的自己的无知”,“玛丽亚·儿玉和我一起惊喜地发现了各各不同、独一无二的声音、语言、晨昏、城市、花园和人们。”

实际上,从表象到想象,从看见到发现,从怀疑到信仰,从无知到经验,这一切都组成了博尔赫斯的“地图册”,它是一种穿透,用一道光发现那些独一无二的东西,而有光便有了影子,而当影子出现,光是不是还必须穿透这个影子,找到真正的意义?亚历山大城的普罗提诺拒绝别人为他画像,他说,自己是纯精神原型的影子,如果被画成了肖像,那么便是影子的影子,而当我们在书中看到普罗提诺的那些形象,那些被拍成照片的偶像摹本,便成为了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纯精神是原型,肉体是影子,肖像是影子的影子,照片是影子的影子的影子,一束光的意义就是穿透这诸多的影子,这影子的平方和立方,照见那个真正的精神原型——这一种发现,其实是需要用一种减法,在去除影子、影子的影子、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的努力中找到“各各不同、独一无二的声音、语言、晨昏、城市、花园和人们”。

而最重要的途径就是从神话世界里走出来。亚历山大城的普罗提诺是一个图腾,图腾是影子,它被笼罩在神话中,“我们了解这些情况,然而当我们念及沙漠里的一个图腾,一个默默地需要神话、部落、祈求甚至牺牲的图腾,不禁浮想联翩。我们对它的礼拜仪式一无所知;所以只能在朦胧的晨昏梦想它。”高卢女神是影子,她被后来者的想象所改变:“她是件破损而神圣的东西,任我们漫无边际的想象不负责任地添枝加叶。我们永远不会听到膜拜她的人的祈求,也永远不知道仪式是什么模样。”波塞冬神殿只不过是荷马文本里的一个产物,它成了《伊利亚特》这部喜剧里的影子,“时间和历代的战争带走了神的外貌,但留下了海洋——他的另一个形象。”影子是埃皮扎夫罗斯大剧院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演出,是但丁想象中的克里特岛有牛头盘踞的迷宫,是刺倒凯撒的匕首,是北欧神话中主神奥丁投入大海的“尘世巨蟒”——它们被书写,被神话,被演出,被传说,而那个纯精神原型在哪里?

那位英明的皇帝
曾经放弃桂冠,
指挥过战役和舰队,
遭到人们的礼赞和妒忌。
这里也是一个后来者,
他巨大的影子将整个世界笼罩。
——《凯撒》

巨大的影子笼罩着苍白的土地,“它假想的形象是我们的污点。/破晓时我在梦中看见。”正如普罗提诺所说,这便成为了一种图腾,而在图腾里,人们忘记了仪式,听不到人们的话语,而梦中看见的无非也是一些污点。所以博尔赫斯认为,神话的意义是神秘,神秘能带来更多的精神体验,“世上没有不神秘的事物,但是某些特定的事物比另一些事物的神秘性更为明显。例如海洋、黄颜色、老人的眼睛和音乐。”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演出时,博尔赫斯沉迷的是语言和音乐,它们带来的是“古老的激情”,在著名的罗讷河和鲜为人知的阿尔沃河交汇处,他感受到了水的诗意,“神话不是词典里的一句空话;而是心灵的永恒习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两条汇合的河流是两种古老的灵感的交融。”所以在面对那些神话时,博尔赫斯宁可不对它们进行影子一样的命名,“两个希腊人在谈话:也许是苏格拉底和巴门尼德。/我们最好永远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一来,历史就更神秘,更平静了。”因为不命名才可以不受神话和比喻的束缚,才可以忘记祈祷和魔法,才可以“思考或者试图思考”,才可以从影子里穿过。

在世界各地的旅行中,博尔赫斯就是要发现神秘、诗意和思想,它们是河流、音乐、语言,它们不被命名,它们像梦一样无形。在英格兰,他发现了狼的历史:“撒克逊狼,你枉活在世上。/你凭凶残不足以生存。你是最后一头。/再过一千年,一个老人/将在美洲梦见你/未来的那个梦帮不了你的忙。/今天人们在丛林里搜寻你的足迹,/将你围追堵截,/最后昏暗里的悄悄的灰狼。(《狼》)”在伊斯坦布尔,他听到了悦耳的语言,在三天的行程中他看见了美丽的城市、博斯普鲁斯海峡、金角湾和黑海人海口、海滩上曾发现刻有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如尼文字的岩石,“毫无疑问,我们应该回到土耳其,重新发现它。”在威尼斯,他发现了河流的规则,“威尼斯的运河则是忧郁的平底船行走的道路,平底船和忧郁的提琴相似,它们柔和的线条让人联想到音乐。”发现了黄昏的意义,“在我看来,黄昏和威尼斯几乎是同义词,但我们的黄昏失去了光线,害怕黑暗,而威尼斯的黄昏却是美妙永恒的,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在一九一四年就生活在那里的日内瓦,博尔赫斯重新找回了回忆,“日内瓦也让我感受到爱情、友谊、屈辱和自杀的诱惑。回忆中的一切,包括不幸,都是美好的。”而在金字塔旁,他抓起一把沙子,然后松手,在撒落的过程中他感觉自己正在改变撒哈拉,“这件事微不足道,但是那些并不巧妙的话十分确切,我想我积一生的经验才能说出那句话。那一刻是我在埃及逗留期间最有意义的回忆之一。”

梦是逃逸是创造,梦也是返回,博尔赫斯在梦中为地图册打开了不同的方向,如果说用光线穿透影子发现纯精神的原型,是在去除一种图腾和神话,那么走进真实的世界则是一种对现实的拥抱。他和玛利亚·儿玉乘坐气球,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飞翔:在纳帕山谷起飞,在一个半小时的航行中,博尔赫斯“好像是重新浏览爱伦·坡、儒勒·凡尔纳和威尔斯的篇章”,他想到了主宰月球内部的月球人,他完成了人类的渴望获得了升腾的真正经验;他喜欢老虎,认为一生和老虎有缘,“讨厌斑点而不讨厌条纹”的博尔赫斯曾经在父亲的百科全书上认识了虎,在蒙塔内尔-西蒙出版社的百科全书里看见了虎的图片,在布莱克著名的篝火诗“虎,虎,燃烧得多么明亮”中想象了虎,在切斯特顿为虎下的定义“有震撼力的优美的标志”中定义了虎,但是只有那只用舌头舔着脸把爪子搁在头上的虎才是真切的虎,“和我以前感觉的虎不同的是,它有气味,有分量。”

真切可触,这是现实世界,博尔赫斯不是为了放弃想象返回现实,而是一样去除影子找回最真实的东西,气球旅行中的飞翔感觉,真正老虎上的气味和分量,让博尔赫斯建立了一种经验,而这种经验一样抵达了普罗提诺所说的“纯精神的原型”。那张图片拍摄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任何一个街角,它可以是博尔赫斯家所在的查尔卡斯和马伊普街角,可以是以前是居民楼的对面街角,可以是让人流浪忘返的花园一角,可以是阿尔马格罗南街图书馆一角,“可以是几乎所有的街角,因此也是那个从未见过的原型。”没见过的原型在图片里似乎变成了一种在场,而这种在场和气球的飞行、老虎的气味一样,提供了经验所建立的那个“标准”。

在雷克雅未克的埃斯亚旅馆里,博尔赫斯用手触到了柱子,然后用双臂抱住它,在那一刻,他感觉柱子是白色的,而且坚实稳固,“高大天花板”,就是经验建立了柱子的原型,使得博尔赫斯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也触摸到了标准,而这种标准给予他的是“奇特的幸福感”——“当我领悟到欧几里得几何学的纯形状——圆锥体、正方体、球体、金字塔体时的基本快感,在那一瞬间又回来了。”他认为这正是中国人的一种观点:“人间的每一件新事物在天上都有其标准型的反映。”标准是纯精神原型建立的范式,它带来的是经验,也是事物独一无二的象征,“斯宾诺莎指出,每一都希望永远保持它的本色;虎希望做虎,石头希望做石。就个人来说,我发觉任何事物都倾向于成为它的标准型,有时确实也做到了。”所以,当玛利亚·儿玉在月亮面包房买了大奶油圆球蛋糕,博尔赫斯获得了一种精神意义的幸福感觉,如一道光吗,照见了没有影子覆盖的现实:“爱和被爱足以使你认为另一个男人或女人已经成了你的标准型。”

以梦的方式逃逸神话的束缚,以经验重新发现原型,游历和旅行所建立的地图册便是博尔赫斯从表象到想象,从看见到发现,从怀疑到信仰,从无知到经验的文本,所以人既是在场也是不在场,既在梦境中也在梦境外,关键是超越存在的存在,超越语言的语言,超越影子的影子,“我不会在这里,我将会成为忘却的一部分,忘却是组成宇宙的微弱物质。”忘却也是永在,它是独一无二的声音、语言、晨昏、城市、花园和人们,它是独一无二的博尔赫斯——在博尔赫斯逝世之后,玛利亚·儿玉在1992年埃梅塞出版社三卷本全集中,把博尔赫斯一生都看成了“地图册”,“是把我们的由精神世界组成的梦想织进时间经线的借口”,所以时间有限时间无限,所以生命不在生命永在:

如今我在这里铸造超越时间的时间,而你在时间的星座中漫游,学习宇宙的语言,你早已知道那里有炽热的诗歌、美和爱。我专注地重温那些日子、国家和人物,越来越接近你,直到完成我们再次携手所需的一切事情。那时候,我们会再一次成为保罗和弗朗切斯卡、亨吉斯特和霍尔萨、乌尔里卡和哈维尔·奥塔罗拉、博尔赫斯和玛丽亚、普洛斯彼罗和阿里埃尔,长相厮守,直到地老天荒。

天数

编号:S63·2170911·1418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30.00元亚马逊14.00元
ISBN:9787532772070
页数:101页

“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我终于明白自己创造不出优美韵律、奇巧比喻、惊人感叹,也写不出结构精巧或者长篇大论的文章。我只能写点通常所谓的文人诗。语言几乎就是一种矛盾。智能(头脑)通过抽象概念进行思索,诗歌(梦境)是用形象、神话或者寓言来组构。文人诗应该将这两种过程很好地糅合在一起。”博尔赫斯在《天数》里的文字追求的是一种中间的形式,当然,对其效果,显然,不无怀疑。《天数》在开篇强调“智能(头脑)通过抽象概念进行思索,诗歌(梦境)是用形象、神话或者寓言来组构”,而博尔赫斯宣称自己在书中追求的是一种中间的形式。


《天数》:真正的玫瑰非常遥远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只是
自己的足迹布下的迷阵的中心。
——《极点》

此刻是一九八一年,此地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四月二十九日,博尔赫斯写道:“文学创作可以教会我们免犯错误而不是有所发现。文学创作能够揭示我们的无能、我们的严重局限。”什么样的错误无法避免,什么样的无能和局限会被自己揭示?提出一个问题是为了回答一个问题,“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我终于明白自己创造不出优美韵律、奇巧比喻、惊人感叹,也写不出结构精巧或者长篇大论的文章。”没有优美的韵律,没有奇妙的比喻,没有惊人的感叹,博尔赫斯说自己只能写点所谓的文人诗,一种自谦,并非是文人诗自身的不足,当一种体裁结合了抽象概念进行思考的智能和用形象、神话或寓言构建的梦境,它本身就是某种完美的代表,自谦反而变成了自信:“这个集子里的文字追求的是一种中间的形式,当然,对其效果,显然,不无怀疑。”

对于文学创作的提问,用文人诗来回答,从文字走向文字,博尔赫斯像是故意绕过了一个圈,而所谓的错误,所谓的无能和局限,依然没有做出回答。而不管是头脑在思考,还是诗歌构建的梦境,其实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就像那个悬置在文学里的问答一样,是从现实意义上抽离出来:可能犯的错误是不是在有生之年没有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人的无能和严重局限是不是无法挣脱时间的约束?或者可以将四月二十九日的“序言”看成是对于生命的喟叹:将死之人如何在诗歌世界里延长时间?如何用文字留下永恒?

半个月之后,博尔赫斯在“题词”里终于试图将无能和严重局限变某种希望,“题词被认为是一种付出、一种赠予。除了出于善心施舍给穷人的不图回报的钱币之外,一切赠予都是相互的。”因为施赠者没有失去赠品,而被赠者又得到了赠品,也就是说,给予和接受变成了同一件事,甚至以双倍或多重的方式延续了意义,而博尔赫斯想要把文字赠予的是另一个人:玛利亚·儿玉,他在五月十七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深情地喊道:“玛丽亚·儿玉,我现在要提到的就是您的名字。多少个清晨,多少处海域,多少座东方和西方的园林,多少遍维吉尔。”

她是自己口头文字的记录者,她是自己行走万里的拐杖,她是自己看见世界的眼睛,所以在这一份题词里,博尔赫斯在付出和赠予中,感觉到的是生命在文字的保留中得到了延续,这种延续就是“教会我们免犯错误”,就是“揭示我们的无能、我们的严重局限”,一种赠予的关系建立起来,似乎一九八一年也不再是一个可能走向生命终结的时间刻度——即使离博尔赫斯的逝世也只有五年的时间,但是在不通向未来的此时此地,在文字可能永恒的希望中,博尔赫斯甚至是平静的。

但是那面镜子还在,那场梦境时时困扰,那把剑真的已经锈迹斑斑,博尔赫斯已经无法看清世界却还在看见,选择遗忘却总是走向回忆,一粒药片能够“将整个世界抹去并制造出一片混乱”,为什么博尔赫斯还会留下几滴眼泪,活在“哀歌”的基调中?“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一个孤独、深情、苍老的人,/刚刚躲在屋子里面/为万般世事呜咽。”他流下了眼泪,他以为没人看到,“就连镜子也不知晓”,但是却留在了文字里,“那眼泪是在为一切值得痛惜的事情哀悼”;能够在忘却夜幕的甜蜜景观中发现存在的意义,为什么博尔赫斯还会想到和命运一样的“天数”?“天数有定,谁也不能改变,/你已经到了限定的终极。/即使打开世界上的所有窗户/也于事无补。晚了。你再也找不到月亮的踪迹。”这可能是“最后的机缘”?镜子里不再是自己的那张脸,不再想到另一个的监视,可是当那只叫“贝珀”的宠猫站在镜子前,为什么博尔赫斯还是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幻象?“我们人类又是/哪个天堂生成之前的亚当、/哪位不可探知的神明的破碎镜子?”

一粒药片制造的睡眠,一间房子掩饰的哭泣,一只宠猫在镜子前的幻象,其实都是博尔赫斯对时间迷宫的某种逃避,“我不可能有新的作为”,因为开始一遍又一遍演绎同一个寓言,已经开始重写已经重写过的诗句,已经开始复述别人说过的话,每天夜里做着同样的噩梦感受迷宫的困锁,在茫茫黑夜的同一时刻有着同样的感受,是不是那种令人恐惧的被复制命运又将袭来?博尔赫斯说失眠是痛苦的,“失眠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满怀恐惧地计数那恼人的凄楚钟声,是徒然地希冀着让呼吸平和,是身体的猛烈翻动,是紧紧地闭上眼睛,是一种近似于发烧的状态而且当然并不清醒,是默诵多年以前读过的文章的片断,是知道别人熟睡的时候自己不该独醒,是渴望进入梦境而又不能成眠,是对活着和还将继续活下去的恐惧,是懵懵懂懂地熬到天明。”但是长寿呢,何尝不是“以十年为单位而不是按秒针的跳动来计算的失眠”?“是大海和金字塔、古老的图书馆和连续更迭的朝代、亚当见到过的每一道曙光的重负,是并非不知道自己摆脱不了自己的肉体、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名字、对往事的不断回忆、自己没有掌握的西班牙语、对自己不懂的拉丁文的痴迷、想死而又死不了的心情、活着和还将继续活下去的现实。”

这是两种形式的失眠,而药片、哭泣和镜子一样是死亡的征兆,所以博尔赫斯说:“我感到有些头晕。/我不习惯于永生。”是因为它们“同时也是梦幻”;所以博尔赫斯说一切都是你自己布下了迷阵,因为“你是那每一个孤独的瞬息”;所以在《圣经》“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的启示下,重复是最难以逃脱的宿命,“我是一面静止的镜子的倦怠/或者一座博物馆里的尘埃。”

但是,这种哀叹、悲伤甚至宿命是不是真的是难免的错误?真的是我们的无能和“严重局限”?文人诗总是在的,头脑和梦境也是在的,甚至赠予和获得的人也是在的,所以在现实自造的迷宫里,也一定有可以暂时离开的出口:那个被伊斯兰教的利剑毁灭的“龙达”,在失明的迷茫和庭院的沉寂中,不是还能听到“清幽流水声”?梦境中感觉有点冷、有点怕,感觉自己没有出生过,但是不也是在12个梦境里坚守着“笛卡尔以及他的先辈们的信念”?两座教堂是翻版,山鲁佐德或隐身人的夜晚不是创造了无限的可能?而当购得一部百科全书,即使再也没有可以看见的眼睛,即使只有颤抖不已的双手,那里不也还存在着新的秩序,不是还有“那贯注于对我们漠然又不相关的器物的/神秘的眷恋情意”?

是的,博尔赫斯在寻找“神秘的眷恋情意”,在建立新的秩序,在倾听不被阻隔的流水声。重复的诗句和日子是不重复的开始,“我是地球上唯一的人,而且很可能没有任何土地、人,/乃至于神能够将我欺骗。/也许是某位神明让我承受时光那漫漫梦幻的熬煎。/我梦见过月亮以及我那看到月亮的双眼。/我梦见过混沌初开第一天的黄昏与黎明。”已经发生的事还有另外的可能,就像皮埃特罗·达米亚诺所说的修改过去的奇妙把戏:“如果在漫长的游戏过程中南方打败了北方,今天将会回到昨天,李的人马就会于一八六三年七月初在葛底斯堡大获全胜,多恩的手就会写完他那首关于一个灵魂轮回的诗,老态龙钟的绅士阿隆索·吉哈诺就会得到杜尔西内娅的爱情,黑斯廷斯的八千撒克逊人就会像曾经打败过挪威人那样战胜诺曼底人,而毕达哥拉斯也就不会在阿尔戈斯,的一扇大门上认出自己还是欧福耳玻斯时用过的盾牌。”任何应该发生的事都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都是一种永恒的形式,当翻开地图可以看到苏门答腊的形状,当黑暗中划亮火柴就是制造了火焰,当步入江川就是走进了恒河,当望见沙漏就是看到了帝国的覆灭,而玩起匕首就预示着凯撒的暴亡。

“整个历史如同浪涛的回转,/那些往事之所以再现,/因为一个女人亲吻了你的脸。(《赞歌》)”尽管带着哀伤,尽管流着眼泪,尽管在已逝的事物面前博尔赫斯显露了从未有过的沉重,但是,“今天早晨/空气中弥漫着天堂的玫瑰/那令人难以置信的香气。”一个女人不仅仅是亲吻了脸,还带来了一双眼睛,一些文字,一种被赠予和收获的快乐,以及让历史吟唱出赞歌的那些事物。一根手杖,被玛利亚·儿玉发现,它是漂亮的,结实的,是轻盈的,当拿在博尔赫斯手里的时候,“觉得它是那个筑起了长城、开创了—片神奇天地的无限古老的帝国的一部分。”于是,想起了“那位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之后却不知道自己是梦见变成蝴蝶的人还是梦见变成人的蝴蝶的庄周”,想起了“那位修裁竹竿并将其一端弯成恰好可以让我用右手把握的曲柄的工匠”,想起了工匠是不是在翻查着六十四式的卦书——“我们永远都不会谋面。/他消失在九亿三千万人之中。/然而,我们之间却有着某种联系。/不是不可能早就有人设计好了这种联系。/不是不可能世界需要这种联系。(《漆手杖》)”

看见而想象,想象而具有了联系,这便是博尔赫斯的新秩序和神秘的眷恋情意,一九七八年九月九日,博尔赫斯的掌心攥着一颗小小的围棋,这一种东方的弈术所必需,“那如同摆布星宿的游戏”带给博尔赫斯的是另一个迷宫:“我要感谢诸路神衹,/他们让我得见这处迷宫,/尽管我永远都不能探知其中的奥秘。”而在日本神道教里,博尔赫斯发现了神明的力量,“神道的神衹共有八百万,/他们悄然地巡行于天地之间。/那些小小的神明时常会将我们光顾,/光顾而后又倏忽不见。(《神道》)”而俳句里的大山、长夜、琴弦、杏树、名月、宝剑、火焰,让博尔赫斯发现了和罗素提出的集的理论、斯宾诺莎无限样态的实体、魏尔兰的文字一样的神秘的日本,“日本啊,我了解了你的概貌。那个复杂的迷宫……”

手杖、围棋、神道、俳句,在博尔赫斯的世界里构建了神秘的迷宫,它是逃离了现实的梦境,却又制造了活着的秩序,它是不真实的,却并非是虚无,“真正的玫瑰非常遥远。/可能是一块柱石或一次战役/或一片天使聚居的天空/或一个神秘而又必需的无限境地/或一个我们看不到的神衹的欢欣/或另一块苍穹里的银色星系/或一个没有玫瑰形状的/硕大无朋的物体。(《布莱克》)”所以何必执着于真实?而在这离真实的遥远世界里,一种梦想和以及可能的秩序里,博尔赫斯又以返回的方式审视自身,不在镜子里寻找“我是谁”,而是在“没有玫瑰形状”的物体里寻找另一朵玫瑰。

我是谁?我是博尔赫斯,我是阿根廷老头,我是失明者:

见到过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发展,发展与衰落。
记得泥土的庭院和葡萄藤、门厅和水池。
继承了英语,研究过撒克逊语。
喜欢德语,留恋拉丁语。
在巴勒莫同一位旧时的杀人犯做过交谈。
痴迷于象棋和素馨花、老虎和六音步诗。
用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的语气朗诵过他的作品。
了解形而上学的那些著名疑点。
颂扬过宝剑,却又从理性上热爱和平。
并不觊觎任何海岛。
未曾跨出过自己的图书馆的大门。
只是阿隆索·吉哈诺而没有胆量去做堂吉诃德。
向比自己博学的人传授自己并不掌握的知识。
欣羡月亮的光华和保尔·魏尔兰的品德。
拼凑出过十一音节的诗作。
重新讲述那些古老的故事。
用当今的语言整理了那五六个比喻。
曾经拒收贿赂。
是日内瓦、蒙得维的亚、奥斯汀和(像所有人一样)罗马的公民。
推崇康拉德。
那个谁也说不清的东西:阿根廷人。
是瞎子,
所有这一切没有一件有什么特别,但是,加在一起却给了我以连我自己都还没有弄懂的名望。
——《名望》

博尔赫斯排列了一个有过过去的自己,书写了一个还活着的自己,即使带来了名望,那是不是也是另一个自己?而另一个自己之外的自己,不正是和自己有着“神秘的眷恋情意”的人?就像莱茵河,一条是有着固定形状的莱茵河,一个是被想象成在天上流淌的莱茵河,而另一条则是“停留和长存于永恒的现在/并成为在我口授这篇诗作的时候/在德国不息奔流的莱茵河的根基”,所以流逝和存在中,“也许,只有待到死了以后/我才能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名字还是真的存在过。”三条莱茵河是三种秩序,是无数中关系,而我也是那个“第三个人”:“我要把这首诗/(权且借用这个称呼)/献给前天夜里同我擦肩而过、/跟亚里士多德一样神秘的那第三个人。”那个星期六走出了家门,会遇见或不遇见另一个他,也许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也许干了不同的事,也许两个人从来没有发生过交集,甚至“不是没有可能他已经死了”,但是关系却在那里建立起来,“我知道他会有某种嗜好,/我知道他曾经瞩望过月亮”,“他也许会读到我此刻正在写着的诗句,/却不可能知道我在把他提及。/在那不可预测的未来,/我们可能成为对手而互相尊重/或者成为朋友而互相爱慕。”

博尔赫斯说,这种关系或者正在在平庸无奇的世界上建立了“一根无尽链条的开端”,就像《一千零一夜》的结构,所以一个人可能是两个人,两个人之外会有第三个人,“肯定会有那第三个人,/就像有过第四个和第一个一样。”关系在扩展,在交错,在蔓延,在改变,就像梦见伊朗石塔的那个梦,“在那间圆形的禅房里有一个样子像我的人在用一种我不懂的文字写着一首诗说一个人在另一间圆形的禅房里写着一首诗说一个人在另一间圆形的禅房里……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谁也读不到被囚禁的人们写下的东西。”只要有一个开端,只要有一种存在,就会无限循环,就会交错重生,就会建立属于自己的迷宫——那是世界,是生命,是文学,是梦境,是宇宙,是第一次的无数次,是无数次的唯一一个,是偶然生成和必然死亡的生命,是生命的偶然可能和必然关系构成的秩序,还有什么局限,还有什么无能,还有什么错误,甚至连我都是无能、局限和错误中的一种可能:

如果处我以极刑,我就是那十字架和铁钉。
如果赐我以药酒,我就是那毒芹。
如果要将我欺骗,我就是那谎言。
如果要将我焚烧,我就是那地狱。
我应该赞美和感谢时光的每一个瞬息。
我的食粮就是世间的万物。
我承受着宇宙、屈辱、欢乐的全部重负。
我应该为损害我的一切辩解。
我的幸与不幸无关紧要。
我是诗人。
——《帮凶》

夜晚的故事

编号:S63·2170911·1417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12.10元
ISBN:9787532773077
页数:74页

博尔赫斯曾说:“任何一件事——一个评论、一次告别、一次邂逅、纸牌的一个有趣的阿拉伯图案——都能激起美感。诗人的使命是用寓言或者韵律反映这种亲切的情感。”,博尔赫斯致力于用韵律和寓言去反映事物的美感。”《夜晚的故事》创作于1977年,在博尔赫斯出版的所有书籍中,这本《夜晚的故事》最能表明他的内心世界,就如《我连尘埃都不是》中所说:“我的梦想者,/请继续梦到我”。收录《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评注一则》、《我连尘埃都不是》、《冰岛》、《贡纳尔·托尔吉尔松》等诗作。


《夜晚的故事》:请继续梦见我

没有了精细的工具——眼睛,
不禁认为她并不存在。
——《夜晚的故事》

夜晚首先是一个概念,博尔赫斯说它是“漆黑一团和睡眠”,是“扎上光脚板的荆棘”,是“对豺狼的恐惧”,后来是一个词,“指昏晨之间的那段黑暗”,当一个人失明而看不见东西,所有的黑暗都是一种黑暗,所有的夜晚都只是一个夜晚,甚至一个概念和一个词都是虚无的,它在睡眠之中不再让人醒来,仿佛安眠。

可是,当黑暗镶嵌在晨昏之间的时候,它其实是被包围的,而包围的意义是提供了突围的可能,即使不突围,在它外面的晨昏是不是也是另一种必然存在的风景?甚至只是“漆黑一团和睡眠”,在睡眠之中是不是还有一种叫梦的存在?梦是将要成为勇士的吉哈诺的梦,他喊出“我将实现梦想”的那句话,是因为他就是一个梦想者,“我连尘埃都不是。我是个梦,/在梦中和清醒时,/织出我的父兄塞万提斯”,不是尘埃,并不是连出现在现实的意义都不存在,而是在塞万提斯的文本里,成为另一种记忆,在勒班陀海上作战,懂点拉丁文和阿拉伯文,带来一种理想主义的记忆,一切都会成为吉哈诺的梦,“我祈求上帝说:/我的梦想者,请继续梦见我。(《我连尘埃都不是》)”

上帝听到了吗?听不听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一个梦想者,并“继续梦见我”,在梦中被梦见,一种嵌套结构正是对于命运的反抗,所以如“连尘埃都不是”的吉哈诺一样,梦提供了一种记忆的母题,所以在死去的埃塞基耶尔·塔瓦雷斯那里,当现实如布宜诺斯艾利斯疯长的野草一样湮没了记忆,当新建的房屋和笨重的公共汽车不再看见,当进进出出的人们忽视了他的存在,这个好勇斗狠的人却在一九七七年死去之后,在“命中注定”的结局之外,“他在一个永恒的傍晚用右手手指抚摸着一把不可能存在的匕首。”所以在梦中有一匹遒劲有力的马,只是长长的弧线组成,却进入到亚历山大大帝的梦中,进入乔叟的诗歌里:“a very horsely horse(一匹神骏的好马)”所以在没有了“十字架和毒芹的下午的历史”中,梦中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一面镜子不再是复制“另一个”的恐怖存在,而在梦中让灵魂回归真面目;所以梦中总是有等待的光芒:“在你来到之前,/修士要梦见一个船锚,/苏门答腊要死去一只老虎,/婆罗洲要死去九个人。”所以死去的曼努埃尔·佩罗在梦中却活着:“我没有按修辞的要求/提到泪水和大理石。/窗外天色已晚。/我们只是平铺直叙/谈着一位亲爱的朋友,/他不能死去。他也没有死去。”

“请继续梦见我”,黑夜里的梦,睡眠中的梦,发生而被记录,仿佛一本书,提供了被流传的可能。博尔赫斯的梦情结在塞万提斯的故事里,在埃塞基耶尔·塔瓦雷斯的记忆中,在乔叟的诗句里,在曼努埃尔·佩罗的生命里,而看见了这些梦的博尔赫斯就是造梦者,“一本诗集无非是一系列魔术手法。一个功力有限的魔术师靠他有限的手段尽力而为之。”一九七七的后记中他这样说。梦离开了现实,梦创造了神奇,梦剔除了当下,梦带来了想象,而当梦在漆黑一团的睡眠里生长,在“晨昏之间”时间段出现,梦其实就是博尔赫斯的一个文本,而在这个文本里,诗歌、小说或者图书,是提供了博尔赫斯关于人类的记忆。

“在我出版的所有书籍中,这本诗集最能表明我的内心世界。”因为文本提供了文本,文本找到了文本,它是散文界的发现者蒙田的思想,它是罗伯特·伯顿《忧郁的解剖》里的声音,“正如某些城市和某些人物一样,书籍使我流连忘返,相见恨晚。”所以他睡在书籍的世界里,并制造魔术一般的文本。而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图书并不只是在失明状态下的某种慰藉,它更是自己通向永恒之所的那条路。现实或者像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13世纪统治西班牙时期在格拉纳达建立的王宫阿尔罕布拉一样,它是叹为观止的一种存在,但是在林立的长矛中,在坚韧的弯刀里,建筑式样丰富多彩,装饰华丽的宫殿最后无法逃脱被毁灭的命运,“你将同甜蜜告别/宫殿的钥匙已不可及,/异教的十字架将抹去新月,/你现在看到的将是最后的傍晚。”

最后的傍晚,就是一种黑暗的降临,但是一样是无与伦比的存在,亚历山大城里由埃及国王托勒密建立的著名图书馆,藏书达70万卷,在战争中曾造凯撒的军队破坏,后来又遭到伊斯兰教史上第二任哈里发奥玛尔焚毁,而奥马尔焚毁图书的目的,是因为《古兰经》里已经有了人类的全部知识,没有记载的知识都是有害的,但是当图书馆被一种知识论所毁灭,却是另一种永恒的开始,博尔赫斯说:“无数的书籍将从/人类夜以继日的勤奋中产生。/即使所有的书一本不剩,/他们还会写出每一页、每一行、/大力神的每一项事迹和爱情、/每一文稿的每一个教训。(亚历山大城,公元六四一年》)”

一本书被毁,一座图书馆被烧,只是某种知识的外形被破坏,只要还有人写作,还有人记录,还有人在梦中成为做梦者,它就是一种永恒。就像那本《一千零一夜》,亚历山大城里“国王太多,世纪很多”,甚至“我们人数太多”,就像有形的知识,并不存在还要被书写的意义,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那些需要的东西:“名字无关紧要。我们不妨设想一个集市,一家酒馆,一个瞭望塔高耸、戒备森严的庭院,一条反映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面庞的河流。我们不妨设想一个灰头土面的花园,因为附近就是沙漠。”但是那位被亚历山大召来排遣夜晚闲暇的游唱歌手的“某人”,却“给了我们恩惠”,“他以为自己是替少数人讲故事,挣几个小钱,但在过去遗忘的日子里编了《一千零一夜》。”

而《一千零一夜》不只是一本有关故事的书,它是人类追求永恒的比喻,博尔赫斯说到了四个比喻,一个比喻是河流,它是生命的镜子,“被命运或偶然性随意支配,/命运和偶然性本无差别”,命运看起来是偶然,生命也是偶然,但是在被照见了的镜子里,偶然的河流却在无休无止地流动;第二个比喻是“地毯的图案”,这是有秘密的规律,“正如另一个梦——宇宙,/组成《一千零一夜》的/是监护的数字和习惯”,它是宇宙的密码;第三个比喻是梦,王后在每晚睡觉前讲给国王听,听的只是一个编撰的故事,但是当它不断地演绎,是不是一种生生不息的证明,因为“书中有书”,甚至连王后和国王早已忘记了讲过的故事,但是书却保留了下来,比每个讲故事的夜晚更长;第四个比喻是时间的地图,“阿拉伯人说/谁都看不完《一千零一夜》。/它就是时间,从不入睡。/白天逝去,它仍在看书,/山鲁佐德仍向你讲她的故事。”

河流、梦、图案和时间的地图,《一千零一夜》在文本之外提供的比喻,都是恒久的,都是不灭的,都是知识在被毁之外的存在。有形和永恒,毁灭和再生,似乎就在这黑夜和白昼之间形成了新的文本,而博尔赫斯自己呢?他是不是在黑夜中感觉到了自己失明的现实?是不是在睡眠中有一种被围困的压抑?而文本在期望给出另一个答案之前,博尔赫斯却在问一个存在本质的问题:我是谁?“博尔赫斯”是一个名字,它是有形知识的一个符号,他已经年过七旬,日益接近生命的终点,他是看不清世界的老人,眼前的一切都是无法突围的黑夜,但是博尔赫斯看见了《一千零一夜》的比喻,所以他借用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的人物帕罗勒斯在贬黜后说:“我不再是队长了/但我仍可以像队长那样/吃、喝、睡得舒舒服服/我之所以能活下去/正因为我就是我。”同样的话也出现在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的嘴里,那时他已经精神失常,当他独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不停说出的那句话是:“我就是我。”所以博尔赫斯说,我不是博尔赫斯,我不是向往战争的阿塞韦多,不是基尔兽死亡的父亲,不是手持长矛冲锋陷阵的苏亚雷斯,一切和家族有关的知识都属于他们,而即使是“他们的回忆”,“我也是另一个”:“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回声,/希望无牵无挂地死去。/我也许是梦中的你。/这就是我。正如莎士比亚所说。”

回到了吉哈诺“继续梦见我”的嵌套中,回到了造梦者的创造中,而黑夜也不再是制造了“漆黑一团和睡眠”的制造者,相反,是梦制造了更多的“一千零一夜”,所以黑夜不再是概念,不再是一个词,不再是恐惧和荆棘,也不再是没有了眼睛而不存在的“美惠三女神”——她其实一直存在,她就是永恒本身:

迦勒底人给了她十二座房屋,
哲学家芝诺给了她无数世界。
拉丁六韵步诗
和帕斯卡的畏惧塑造了她。
路易斯·德·莱昂在她的领域
看到了自己震撼的灵魂。
如今我们发现她
像陈酒一般回味无穷,
观看她的人无不感到眩晕,
时间赋予她永恒。

女神出现在梦中,梦中看见了女神,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是一种关于创造的互文结构,是关于时间的永恒存在,而那没有了眼睛却看见了一切的女神是不是就在博尔赫斯身边?它是妹妹诺拉口中所说的虎——不再是“老虎的金黄”里的虎,而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俊美而不幸”的虎,它是“巴勒莫的虎,东方虎,布莱克、雨果和希尔汗的虎,古往今来的虎,也是标准型的虎”,仿佛梦中出现,去而永不逝去,诺拉说:“虎是为了爱而存在的。”它也是那一只狮子,是伊斯兰庭院和《福音书》中的狮子,是雨果的广袤世界里的狮子,是迈锡尼城门上的狮子,是迦太基的被折磨死的狮子,也是莎士比亚笔下象征的狮子,但是它一样是爱的象征,“像狗一样的动物/吃着雌兽为它叼来的猎物。”老虎和狮子,永恒的存在,因爱而存在,出现在梦中,出现在夜晚,最后它便成为了博尔赫斯能够看见的那个月亮:“我孤独地踏遍人间道路,/但始终在灵感的夜晚/寻找宙斯的女儿,那冷漠的月亮。”

作为希腊神话中俊美的牧羊青年,恩底弥翁夜间在拉特莫斯山上露宿,月亮女神塞勒涅怜其寒冷,下来吻他,睡在他身边,于是牧羊人为梦境所迷,祈求主神宙斯让他永远睡在山上,永葆青春。月亮出现在黑夜里,月亮是灵感的化身,月亮唤起了爱,而那道月光其实就出现在博尔赫斯的每一个夜晚,在《铁币》里,他就沉浸在月色之中,“高悬夜空的月亮/并不是当初亚当见到过的情形。/人们无数世纪的凝注使它积满了泪水。/看吧。它就是你的明镜。”月亮让人的眼睛积满了泪水,而在泪水里,看见的便是世界的永恒。一首题目叫《月亮》的诗,如此隐秘地出现在诗集里,而致谢的“玛丽亚·儿玉”才是博尔赫斯第一次睁开眼睛叫出的名字。

一个小38岁的女人,一个一直陪伴在身边的朋友,玛利亚·儿玉其实就是博尔赫斯失明之后的那一双眼睛,1976年,博尔赫斯的母亲莱奥诺拉去世后,玛利亚·儿玉正式成为他的秘书,每天代替莱奥诺拉为他阅读,记录他的口头创作;带他去饭店吃饭,向他描述杯盘刀叉和盘中食物的位置。那一个个单词,一篇篇文章,一首首诗歌,被心灵唤醒,被看见看见,被文字记录,它们就是通向永恒,而对于博尔赫斯来说,黑夜不再是一团睡眠,他曾不止一次地深情地望着儿玉,认真地说:“玛丽亚,我看到你的轮廓了,真的!”

她给了他另一双眼睛,他给了她月光的比喻,所以博尔赫斯在《恋人》中写道:“我应该相信还有别的。其实都不可信。/只有你实实在在。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所以博尔赫斯在一九七七年的诗集题辞上说:“为了今后的你,为了我也许不懂的你。”失明而苍老,被围困在黑夜中,但是这只是一种表象,梦在呼唤造梦者,造梦者在进入梦中,也许,所有的故事只需要一个夜晚就可以演绎,所有的梦只需要一道月光就可以唤醒:

为了这一切不同的事物,正如斯宾诺莎所预感的那样,这一切也许只是一件无限事物的表象和侧面,我把这本书呈献给你,玛丽亚·儿玉。

铁币

编号:S63·2170911·1416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12.10元
ISBN:9787532773060
页数:78页

“我会记下梦中听到的模糊话语并取名为《一个梦》。我会将一首关于斯宾诺莎的诗重写并且很可能改得很糟。最后,我会沉醉于先辈的信念和那另一个为自己的晚景增彩的发现:英格兰和冰岛的日耳曼渊源。我没有枉生于一八九九年。”博尔赫斯在《铁币》中论述道:每一件事物,不管是多么短暂和轻微,都会给我们一种特别的美感。每一个词汇,尽管已经存在了多少个世纪,却仍然能够开始一个新的篇章和对未来产生影响。《铁币》是博尔赫斯创作于1976年的诗歌,是他受邀到美国东兰辛的密歇根州立大学做访问教授期间以及当年回国后所写的诗作合集,是关于梦、关于月亮、关于斯宾诺莎、关于日耳曼渊源的遐想。


《铁币》:他要的是真正的死亡

它只不过是博物馆的橱窗
遗忘了的展品中的一件、
只不过是一个象征、一种过去了的辉煌、
一件弯形利器,已经没人再去注意。
也许我的无知与别人无异。
——《剑的命运》

一把剑,曾经闪耀着历史的光芒,一把剑,曾经锋利无比,一把剑,曾经砍下过暴君的头,一把剑,曾经制造了可歌可泣的故事,但是,这一切都属于曾经,都发生在过去,当历史的硝烟散去,它只是一把“麻木不仁”的剑,它像草木一般无声无息,它被清除了所有和强悍的手臂、激烈的战斗、祖国的生死有关的记忆,它变成了博物馆里陈列的一部分,甚至作为一种象征,它也是悄无声息地被人遗忘。

而这是不是就是走向苍老的诗人?这是不是就是失去了看见能力的博尔赫斯?一九七六年,他住在东兰辛的荒凉校园里,他还在写诗,但是分明只是“偶然命笔”,写下的诗歌也只是“偶然杂凑起来的集子”,就像一把剑,似乎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光辉,而时间的逼仄让他惘然,让他有一种被隔绝在外的孤寂感,他一直在问的是:那把能打开大门的钥匙在哪?“昏暗中,高大而空荡的镜子/守护着日夜的交替循环、/先辈留下的遗像.以及照片上依稀可寻的昨天。/总有机会推开那牢固的大门,/让那锁头不再成为阻拦。(《东兰辛的一把钥匙》)”

钥匙应该在的,应该能发挥它应有的价值,博尔赫斯似乎在昏暗中找到了秘密,如果能从那扇牢固的大门进去,就能够看到祖辈留下的遗像,就能找寻到依稀可寻的昨天,就能够让一把剑照亮历史的天空,于是听见战马疾驰的声音,看见英雄辈出的时代,于是能够将死亡抛在脑后,能够激发最后的战斗激情,“我没有枉生于一八九九年。我的习惯可以追溯到那名个世纪乃至以前,而且我还力图不要忘记自己那遥远和已经变得模糊了的祖先。”在《序言》中,博尔赫斯这样说,一八九九年是自己生命的开端,当从一把钥匙开启的大门向内望,关于生命的一切都可能呈现出不一样的风采。

首先是一种怀念,“我多么怀念/那一条两侧竖立着矮墙的土路/在旷野中的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个没有日期的日子里/遮蔽了初显的晨曦的/那位魁伟的骑士”,骑士披着“长大而破旧的斗篷”,这一幕成为祖先最精彩的一次书写。或者,博尔赫斯曾经并不知道自己将以博尔赫斯而姓氏的母亲,不知道“参加塞佩塔的战斗、和看到埃斯塔尼斯劳·德尔坎伯迎着第一颗子弹走去时的那种豪壮的从容”,不知道父亲曾在临睡之前推开秘密别墅的那扇大门,不知道“亨吉斯特率领的舰队从丹麦的一处海滨起锚前去征服当时还没有称作英格兰的岛屿的壮观场面”,甚至还不知道“探讨不朽问题的苏格拉底”——不知道不是对祖先的未知,而是在用钥匙打开牢固大门的时候,为曾经的荣耀,曾经的战斗留下未知。

家族的历史缓缓打开,那一切是一种挽歌,“我多么怀念/你说你爱我/我欣喜和幸福得/直到天明都未能成眠的日子。(《不能再现的往事的哀歌》)”因为斯人已逝,再也无法回到当初,但是挽歌带来的某种阵痛之外,却也是不灭的功绩,博尔赫斯在曾外祖父伊西多罗·苏亚雷斯那里看见了高大身影中的英雄主义:“我从幻觉中看到了你啊,/年轻的军人,你就是曾经主宰/那场发生在胡宁、改变了/人们的命运的战役的英雄。/那微带哀伤的高大身影/仍然伫立在辽阔南国的某处旷野之中。”所以在《致父亲》中博尔赫斯希望用一种彻底的死换来新生,“你希望能够死得彻彻底底,/包括伟大的心灵和肉体。/你希望走进另一片黑暗的时候,/不会发出怯懦和痛楚的哀泣。”只有彻底的死,才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所发现”,才能在自己的影子里看见真正的典范,“没人会知道石碑预示着的是什么样的明天”,但是明天一定是死亡之后才能到来的另一天。

牢固的大门缓缓打开,那一切也是祖国的哀歌,当显赫家族和权贵不再,当英勇拼杀和兵荒马乱的历史不再,当耸立的高碑、长篇的演讲、庆祝会不再,“这一切不过是一团旧焰留下的/些许微不足道的余火轻灰。(《祖国的哀歌》”当一切成为灰烬,无论是哀歌还是挽歌,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其实是一种对于残酷的叹息,而一个人活着,是不是也必须在这种哀歌和挽歌带来的遗憾中死去?在死亡面前,在沉寂的历史里,人或许会遭遇两种命运,一种叫宿命,赫拉克利特在以弗所高声说道:谁都不可能两次涉足一条河里的同一水流之中。所以历史不可重复,所以昨日永在昨日,赫拉克利特的流水带走了一切,“赫拉克利特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他只是一个纯粹的梦中产物,/源自于红柏河边的一个凡夫、/一个为了不去思念布宜诺斯艾利斯、/不去思念至爱亲朋/而刻意拼凑诗句的人。一个落寞的人。(《赫拉克利特》)”

因为人无法超越宿命,所以像一把剑一样,它只是展品中的一件,只是一个象征,只是一种弯形利器,“也许我的无知与别人无异”,所以人也不是别人,“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一种肉体的存在都将归于寂灭,都将走向终结,即使博尔赫斯向命运发出哀求,“上帝或者机缘或者空蒙啊,求求你/还给我那不灭的形象而不是忘记”,换来的也许也只是最后的“无边无际的揪心记忆”,而在赫拉克利特河流上,永远是被命运嘲笑的“天真”:

我奇怪一把钥匙居然能够打开一扇门,
我奇怪自己的手居然确实无疑,
我奇怪希腊人的伊利亚疾矢
居然没能射中不可企及的目的。
我奇怪锋利的宝剑居然会美、
奇怪玫瑰居然会有玫瑰的香气。
——《天真》

但是命运的钥匙是不是真的只能打开一扇门,是不是被嘲笑的天真永远无法改变现实?博尔赫斯说:“一位作家,在活了整整七十年之后,即使再笨,也已经明白了某些事情。首先是自己的局限。他比较有把握地知道什么事情可为和——无疑更为重要——什么事情不可为。”知道自己的局限,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是一种“明白”,但是这明白根本不是向命运屈服的宿命论,而是在知道“不可为”的同时知道“可为”,或者在避开更重要的“不可为”中找到可为的钥匙。一种选择,一种态度,其实博尔赫斯在命运的嘲讽面前反而发出了讥讽的声音,“我知道自己在政治方面根本没有发言权,不过,也许人们能够原谅我说一句:我不相信民主,那是一种对统计学的亵渎。”不可为的是政治上的发言权,是相信民主,而可为的呢?

在生与死之间,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在挽歌和英雄之间,在可为和不可为之间,博尔赫斯在制造一个和宿命不一样的世界,《拟首位君王的说教》是一种虚拟,却完全是制造了一把钥匙,然后把牢固的大门真正打开:

未来同样不可改变,
就跟严酷的昨天一样。
时光是一本书,
没有什么事情不是不可解读的
永恒文字的无声篇章。
离家出走的人已经回来。
我们的生活就是待走和走过的征程。
没有什么有去无回。没有什么会将我们抛弃。
你不该泄气认输,奴隶的牢狱一团漆黑,
注定的天数像铁铸的一般牢固,
然而,在你坟墓的某个角落
难免不会有个豁口、有个疏忽,
路途如同离弦之箭一去不返,
不过,上帝总是透过缝隙在关注。

上帝会透过缝隙关注,上帝是命运之外的一道光,上帝会重新让一把剑锋利,所以在家族的挽歌里会有英雄高大的身影,在祖国的哀歌里,会有战斗的民族——只有在哀歌和挽歌带来的真正死亡之后,才会有那缝隙出现,才会有关注的上帝,“竟会有那么多事情完全一样!竟会有那么多事情截然不同!”死亡带来的是遗忘,却也会把世界通向种种可能,死亡是梦魇,却可以在驱散黑夜之后迎来日光——不可为的是死亡,政治上的发言权和民主的谎言也是死亡,甚至那为了不死的征服者也是死亡,“美丽的宝剑和狂暴的搏杀/才是我建功立业的力量源泉。/别的无关紧要。我曾经活得勇敢。”所以在真正的死亡之后,一切都应该超越命运,超越时间,超越赫拉克利特的那条河流。

公元九九一年发生了马尔登战役,在英格兰,埃塞克斯的民兵被奥拉夫·特吕格瓦松的北欧海盗所打败。他们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先后战死,因为他们的指挥官已经阵亡,为了荣誉,他们不能偷生。到那时在这生与死之间,沃费思对儿子说:“沃费思,儿子,我现在在跟你讲话。我要你做的事情并不简单。你必须独自离开我们。你要退出战斗,要让人们永远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只有你能够做到这一点。你是歌手、是诗人。”让一个诗人退出战斗,是不是一种胆小的行为?而之所以退出,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在死亡到来之前寻找死亡的真正意义,或者说,让死亡在脱离了命运的桎梏之后,成为一种象征,“你已经证明了自己不是胆小鬼。我们将用生命来报答老爷,你要让他的名字万古流传。”诗人写下了一首歌谣,一首歌谣被传颂,不是诗人退出了战斗,而是诗歌必须超越战斗,而那个“儿子”也成为博尔赫斯“可为”的一种隐喻:“在那首篇幅很短的史诗里面,与当时风行的讽喻风气截然不同,有许多极具特色的描述,这些描述为后来的冰岛‘萨迦’的技巧开了先河。我把诗人想象成为撒克逊人的头领的儿子,正是这位头领命令自己的儿子不能死,从而救了他一命并使那次战役的情况得以流传了下来。”

这是诗人比勇武的人更大的价值所在,并非是博尔赫斯在厚此薄彼,而是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中寻找那个突破哲学命题的缝隙,只有打开,上帝才能关注。所以挪威王埃伊纳尔·坦巴尔斯克尔维尔在历史的激烈战争之中留下了一句名言:“国王问他是什么在背后发出断裂的响声,/埃伊纳尔·坦巴尔斯克尔维尔答道:/是挪威,陛下,断送在了你的手中。/几个世纪之后,有人发掘出了/发生在冰岛的这个故事。我如今再次复述,/却远离着那片海域、那种情愫。(《埃伊纳尔·坦巴尔斯克尔维尔》)”于是,瑞典天主教大主教、历史学家奥拉乌斯·马格努斯留下了永恒的典籍,“没人读过、没人留意的史籍啊,/一天夜里,你以永恒之物的完美状态/汇入了赫拉克利特的长流水中,/那水还在继续将我裹挟卷带。”于是,丹麦死去的国王在莎士比亚的著作中复活;“再现于莎士比亚的梦中。/人们还将继续梦见那死亡,/那死亡是时光的一个程序,/是某些永恒的形和物/在预定的时刻履行的仪式。(《回声》)”

它是歌谣,它是名言,它是回声,它是历史本身书写的一部大书,“那是一本大书。那是蓝色的普洛透斯。”不再是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而是蓝色的普罗透斯,一样是水,却在浸透了宿命和历史之中发现了另一个世界,它是永恒之水,无休无止地流向那个叫未来的地方。一九七六年,东兰辛的荒凉校园是赫拉克利特之河,但是博尔赫斯分明看到了一九一五年的普罗透斯,那在日内瓦博物馆里的汉字大钟就是一把不说话的剑,但是当它变成诗歌,变成语言,变成回声,它就是永恒之物的呈现:

深藏着奥秘,孤独无依,我知道
自己可能是茫茫黑夜中轰鸣的祈祷
或者囊括了整整一生或仅仅一夕的
酸甜苦辣滋味的警句格言
或者你已经熟悉了的庄周之梦
或者一个平庸的日子或一个比喻
或者如今只剩空名的泱泱皇帝
或者整个寰宇或者你那不为人知的名字
或者那个你曾经倾尽全力
日夜探究而终未解破的谜。
我可以是一切。请让我待在黑暗之中。
——《文字》

寻找永恒之物不只是语言上的一种象征,不只是文字上的一个隐喻,在博尔赫斯的世界里,它依然指向可为的现实,指向不再有谎言的政治,指向过去战斗带来的激情,所以在入世的回声里,博尔赫斯不是在真正的死之后进入沉睡的世界,而是在“铁币”的疑问中发现对荣耀忘却的规则:“你遭人诟病,为什么得不到器重?/我们应该从别人的缺欠中寻找自己的缺欠。/我们应该从别人的长处中看到自己的长处。(《铁币》”

深沉的玫瑰

编号:S63·2170911·1415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12.10元
ISBN:9787532771226
页数:60页

“我首先看到一个仿佛是远处岛屿似的形式,后来演绎成一个短篇小说或者一首诗。我看到的是结尾和开头,而不是中间部分。如果吉星高照,这一部分逐渐明朗。我不止一次在暗中摸索,有时不得不从原路退回。我尽可能地少去干预作品的演变。我不希望作品被自己的见解所左右,我们的见解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博尔赫斯在《深沉的玫瑰》里阐释了语言本是魔法的符号,后来遭到时间的变本加厉的耗损,诗人的使命就是恢复——即使是部分恢复——它原来具有、如今已经泯没的优点,诗歌的任务有二:一是传达精确的事实,二是像近在咫尺的大海一样给我们实际的触动。收录《西蒙·卡瓦哈尔》、《不可知》、《布鲁南堡,公元九三七年》、《失明的人》等诗作。


《深沉的玫瑰》:我是羡慕死者的人

我看不见你,但知道你存在,
这件事增添了我对你的恐惧,
你居然成倍增加那些构成并且包括
我们的事物的数目,这事未免离奇。
你死去时将会复制另一个,
然后是另一个,另一个,另一个……
——《镜子》

另一个之后是“另一个”,“另一个”之后是另一个“另一个”,它们排列成一行,在循环里构成了省略号的世界,而另一个、“另一个”以及另一个“另一个”之前的“一个”在哪里?它是不是早就湮没在“另一个”的无限之中?它是不是被增殖的数字所吞噬?

或者,应该已逆向的方式寻找那个本源,那个本体,那个自我,但是这一条充斥着循环的路上,已经很难看到当初出发的起点。一种迷惘,就写在博尔赫斯的诗歌里,不仅仅是隐喻和象征,甚至也是文本的一次事故。《深沉的玫瑰》诗集里这首诗的题目叫《镜子》,读着读着仿佛是那些熟悉的诗句了,再翻过去,果然看到了几乎一样的诗句,在《老虎的金黄》里,题目叫《致镜子》,镜子摆在面前,是能够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面庞,那是另一个自我?看见其实是令人恐惧的,因为镜子里的另一个自我“时时刻刻都在暗中窥探监视”镜子前活着的自己,他们构成的并非是一种镜像,而是被时间改变的肉身,所以在《致镜子》里博尔赫斯说:“你透过飘忽的水面和坚硬的玻璃/将我跟踪,尽管我已经成了瞎子。”于是熟悉的句子变成了另一个:

我看不见你,但却知道你的存在,
这事实本身使你变得更加可怖;
你是敢于倍增代表我们的自身
和我们的命运之物的数目的魔物。
在我死去之后,你会将另一个人复制,
随后是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镜子制造了成倍于我们自身的事物,镜子照见了被复制的另一个,而这种成倍和复制的一个事实是:我已经死去。死在《老虎的金黄》里,死在《深沉的玫瑰》里,这或者就是博尔赫斯真的无法摆脱的一种恐惧,它是一本诗集里的一首诗,它是另一本诗集里的另一首诗,他是一个闻到了死亡气息的博尔赫斯,他是另一个闻到了死亡气息的博尔赫斯——所以不安,所以害怕,甚至,所以恐惧。一种逆向寻找源头的动作其实还没有真正完成,同样在《老虎的金黄》里,《一个明天》里,博尔赫斯说到了“我已经年届七旬、双目失明”,在《深沉的玫瑰》里,在《一九七二》里,博尔赫斯也在说“我已失明。年届七旬”,《一个明天》是“祖国啊,你属于我”,而《一九七二》里,“给我的是祖国”,《一个明天》里,希望“让我摆脱龙钟的老态,/摆脱如同一排排明镜般/干篇一律的日子”,《一九七二》里则是希望“摆脱琐碎的学院气息,/代替剑的事业”——关于个体的卑微生命,关于英雄主义,关于祖国,关于对时间的抵抗,几乎就是同一首诗。

被复制的“另一个”是不是就变成了博尔赫斯复制的“另一个”,从在镜子命运中的自己到在现实中渴望摆脱苍老的自我,这是在时间的巨大困境中的一种迷惘?博尔赫斯的确已经失明,的确已经老去,随着时间一步步将他带向那种死亡的境地,眼前的镜子一定越来越多,而在镜子面前,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看不到另一个,看不到另一个之后的“另一个”,以及无数个再也分不清的另一个,所以只能在想象中感觉到“我对你的恐惧”,而想象越多,那些镜子就越密集,就越会制造另一个,最后都变成了一种梦魇。

“可能是一面镜子映出我变了样的面孔,/可能是一座有增无已的牢笼般的迷宫。/可能是一个花园。但始终是梦魇。”其实早已不是试探性的“可能”,而变成了被困住的必然,所以在这增殖的镜子恐惧中,博尔赫斯或者想要摆脱语言的牢笼——那些被记录下来的诗句,曾出现在《老虎的金黄》里,又出现在《深沉的玫瑰》里,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记录甚至变成了对于诗意的复制,在一种工具意义上生产出了文字。

但是,博尔赫斯从来不是在镜子前低下头去的人,即使重复那些语句又如何?即使复制另一个自我又怎样?即使面对不似人间的恐怖,博尔赫斯也在寻找镜子之外的诗意,寻找另一个之前的本源,“当我的肉体静止、灵魂孤寂的时候,/我身上为什么绽开这朵荒唐的玫瑰?(《梦魇》)”看不见镜子里的一切,重复记录诗句,只不过是“肉体静止、灵魂孤寂”的一种表现,但是在《老虎的黄金》中,他已经伸向了“神话和云雾缭绕的昨日”,开始探寻那些孤独的灵魂,“我讲的是那独一无二的人,讲的是我自己,讲的是永远都生活在孤独中的人。”他们是尤利西斯、亚伯、该隐,是布下星斗的始祖,是修建第一座金字塔的人,是《易经》卦象的记录者,是在亨吉斯特的剑上用北欧古字母镌下铭文的铁匠,是弓箭手埃伊纳尔·坦巴尔斯克尔维尔、路易斯·德,莱昂,是伏尔泰的园丁,是还活着的你和我。

而在《深沉的玫瑰》里,这种独一无二便成为了在镜子前看不见自己之后的想象,《布鲁南堡,公元九三七年》不仅仅是在神话和云雾缭绕的昨日,当九三七年韦塞克斯的国王们战胜了爱尔兰的安拉夫率领的苏格兰、丹麦和不列颠联军,其实在一九七五年的博尔赫斯那里,变成了比昨日更锋利的一把剑,“你身边空无一人。/昨晚我在战斗中杀了一个人。”因为有人死去,因为空无一人,所以才可以那么迅速地拔出武器将敌人置于非命,一把剑就是一种无限的想象,它制造了杀机,手起刀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还有什么是“另一个”?还有那一头白鹿,是支配这个奇特世界的神灵,它曾经在梦中出现,而现在它变成了更神奇的想象:“在遥远未来的一个拐角,/我或许会再梦见你,梦中的白鹿。”还有存在于博尔赫斯世界里的东方,那里有“骆驼商队经过遥远的时间和沙漠/把它运到维吉尔所在的罗马”的丝绸,有“但是地球上世世代代的人们/不会忘记流血、祈祷/和小山冈上三个最后的人”的宗教,有“我知道有一本神奇的书,/用六道虚实相间的线条组成六十四爻,/占卜我们清醒和睡梦的命运”的易经,有“我知道那个黄铜瓶里/禁锢的一缕烟的妖魔,/以及他在黑暗中作出的许诺”的阿拉伯传说,如此构筑了博尔赫斯镜子之外的那个神秘、神奇和神圣的世界:“这就是我的东方。是我的花园,/对你的回忆使我透不过气。(《东方》)”

“作家忠于的应该是他的想象,而不是一个假设‘现实’的短暂的情景。”一九七五年六月的《序言》里,博尔赫斯如是说,当想象变成了“现实”的对立面,它逃逸出了镜子,逃逸出苍老和死亡,成为寻找自我的一条通道,即使不是肉眼所看见,一样可以有一座岛屿,“我首先看到一个仿佛是远处岛屿似的形式,后来演绎成一个短篇小说或者一首诗。我看到的是结尾和开头,而不是中间部分。”即使若隐若现,即使在诗句里有复制的影子,最后的那首诗一定是独一无二的,就像“神话和云雾缭绕的昨日”。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岛屿带来的归宿感和寄托意义比制造了“另一个”的镜子更有诱惑,它甚至可以是情感的终点,以一部小说或诗歌的方式留存下来,也只有划船而行的人能找到这个岛屿,能登临上去。

所以博尔赫斯留下了一个更神秘的进口,“失明是封闭状态,但也是解放,是有利于创作的孤寂,是钥匙和代数学。”似乎再次回到了独一无二的自我世界,那里没有失明,没有苍老,没有死亡,没有制造了无数“另一个”的镜子,而这也正是博尔赫斯寻找自我、寻找本源的真正意图——我是谁?我是肉体组成的人,“颅骨、隐秘的心、/看不见的血的道路、/梦的隧道、普洛透斯、/脏腑、后颈、骨架。/我就是这些东西。”我是曾经浪迹天涯的人,“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是,不是战斗的剑。/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我这个人》)”我是“失明的人”,“我再说一遍:我失去的只是/事物虚假的表象。”甚至,我是一个“自杀者”:“我将抹掉金字塔、勋章、/大陆和面庞。/我将抹掉过去的积淀。/我将使历史灰飞烟灭,尘埃落定。/我瞅着最后的落日。/听到最后的鸟鸣。/我什么也没有留给后人。”

我在流浪,我会死去,我遗忘也被人遗忘,我什么都不是,这是博尔赫斯看见的我,但这个我永远在物的意义上,就像那间阁楼上的杂物,是一张散了架的行军床,是死去的人用过的轮椅,是“流苏残缺不全”的巴拉圭吊床,是阿帕里西奥·萨拉维亚参谋部的一张图片,是“棋子不全”的硬纸板棋盘,是镀金剥落的镜框,是一本发霉的《殉道书》,是一帧不知谁人的照片,是一张虎皮,是“不知开哪扇门的一把钥匙”。这一切提供的就是一张死亡的“清单”,它们都是物,都被人遗忘,都在空虚里死去。所以在杂物的世界里,博尔赫斯发问的是:“楼里堆满了杂物,/我们能找到什么?”

但是,走进这个阁楼的不正是博尔赫斯自己?看见杂物的不正是一个活着的、而且具有想象里的诗人?“我树起这块碑,纪念遗忘和遗忘的事物,/和杂物混在一起,肯定不及青铜持久。”那个岛屿已经若隐若现,所以被激活的世界需要的是“另一个”之前的这一个,唯一的一个,“我是从港口看船头的人;/我是时间耗损的有限的书本,/有限的插图;/我是羡慕死者的人。/更奇怪的是我成了/在屋子里雕砌文字的人。(《我》)”我不再是一些器官组成的肉体,而是“一把剑的回忆”,可以看见“弥散成金黄的孤寂的夕阳”,看见“阴影和空虚的缅想”,甚至可以沿着航线一直到达那个岛屿;我不再是在事物虚假表象里失明的人,而是在弥尔顿的世界里拥有勇气的人,“我仍想着玫瑰和语言,/我想如果我能看到自己的脸,/在这个奇异的下午我也许会知道自己是谁。”我也不再是害怕被镜子监视而倍感恐惧的人,“我将是众人,或许谁也不是,/将是另一个人而不自知,/那人瞅着另一个梦——我的不眠。/含着淡泊的微笑凝目审视。(《梦》)”

我反而成为嘲笑“另一个”的人,我反而比尤利西斯的水手们划得更远,我反而可以超越人类记忆的彼岸,所以当博尔赫斯铺陈出“我们的全部往日”,就是将一种静态的时间扩展开来:

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属于谁。
我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
是那个写过一些拉丁六韵步诗句
已被岁月抹去的日内瓦少年?
是那个在父亲的书房里
寻找地图的精确曲度
和凶猛的虎豹形状,
耽于幻想的孩子?
还是那个推开房门的孩子?
屋里一个人即将死去,
孩子在大白天
吻了那人临终的脸。
——《我们的全部往日》

超越生死,超越当下,超越肉体,何必再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何必再迷惑于“瞅着我的是谁的脸”?何必被复制的“另一个”所劫持?博尔赫斯看见的是宇宙的秘密,不是混沌,不是黑暗,不是空间,不是时间,“是他设置了第一个/无限夜晚之前的万籁俱寂。”这才是宇宙起源,才是世界的源头,“它神秘的过程没有让/过去流向未来,/遗忘流向遗忘。”博尔赫斯听到了夜莺的歌唱:“我在空濛的下午不懈地仿效,/沙漠和海洋的夜莺,/你在记忆、兴奋和童话里/在爱情中燃烧,在歌声中死去。(《夜莺》)”看到了野牛的奔跑:“不受时间限制,不可计数,等于零,/它是最后也是第一头野牛。(《野牛》)”而那个自己也将被遗忘:“我要用今天的语言/道出永恒的事物;/努力不辜负/拜伦的伟大回声。/我生自尘土,归为尘土。(《勃朗宁决意成为诗人》”

夜莺、野牛、尘土都是另一个宇宙,它们是起源,是第一个,是自我,而在通向想象岛屿的航行中,那一朵曾经开过、现在开着、未来永远开放的玫瑰在深沉中成为唯一的一朵:“我是盲人,什么都不知道,但我预见到/道路不止一条。每一件事物/同时又是无数事物。/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永久的玫瑰》)”

老虎的金黄

编号:S63·2170911·1414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15.00元
ISBN:9787532770687
页数:123页

“比喻随意,行文自由或者打破了十四行诗的约束。混沌初开的时候,人们都很茫然,听命于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事物很可能就不存在有诗意和没有诗意的分别。一切都有点儿神奇。托尔还不是雷神,而是雷和神。”《老虎的金黄》为博尔赫斯诗歌代表作,创作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堪称博尔赫斯最为著名的诗作,。诗人从历史、神话、国家、语言、动植物或日常行为中选题,打破十四行诗的规律。“对于你,我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回声:/对于我自己,我是一种渴望和奥秘、/是一个充满神奇与恐怖的岛屿,/也许每一个人都是这个样子,/就像在另一片星空下生活过的你。””收录《帖木儿》、《剑》、《短歌》、《苏莎娜·邦巴尔》等诗歌。


《老虎的金黄》:我讲的是那独一无二的人

“正是由于我不再是那个孩子了,”他反驳我说,“所以才必须杀了您。这不是报复,而是讨回公道。您的辩白,博尔赫斯,只是因为害怕而耍的花招,想让我别杀了您。您已经别无选择了。”
“我还有一个办法,”我回答道。
“什么办法?”
“醒过来呀。”
我真的醒了。
——《仇人轶事》

那个怀着仇恨的人已经是一个可怜的老头,但是在小孩子的时候记下的仇恨却无法消除,他拿出了枪,对准了我,尽管我告诉他,“您已经不再那个孩子,我也不再是那个不知轻重的人了。”尽管我开导他,“报复和宽恕一样,都是面子上的事情,都是荒唐可笑的。”但是仇人遇到了仇人,似乎只有死路一条,执着于仇恨,是不被时间所改变,或者更应该说,仇恨后面的公道是不被时间所湮没的。

枪拿了出来,再无退让的可能,但是在这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我却想到了另一个办法:“醒过来啊。”于是真的醒了——醒来的不是拿着枪要将仇人置于死地的老头,而是我,当我醒来,就是脱离了死亡的梦魇,就是忘掉了仇恨的本质,但是当一个人醒来,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死亡没有对象,就再也无法制造噩梦?而醒来是不是意味着连公道也不存在了?

博尔赫斯制造了一个寓言,像一个虚构,在死亡迫近的时候挣扎着看见了呼吸的出口,然后逃逸,然后永远放在了身后。一九七二年,博尔赫斯显然在这一个梦里制造了不死的幻觉,而梦从来都是拿着枪的那个人,“我已经年届七旬、/双目失明”,在年老面前,在疾病面前,博尔赫斯是无力的,他的呼喊是宿命式的,“谁能发发善心/让我摆脱龙钟的老态,/摆脱如同一排排明镜般/干篇一律的日子,/摆脱礼数、拘囿和说教,/摆脱不断签发/以供尘封的名册,/摆脱充作记忆的书籍,/让我能够得到也许是作为阿根廷人/注定该得到的那充满生机的净土……”渴望摆脱这些桎梏,其实是渴望摆脱时间造成的困境,从这个意义上讲,时间就是那个拿着枪的老人,他已经瞄准了自己,只需轻轻扣动扳机,所有的时间都走向了死亡。

死亡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它缓慢地解构了所有的希望,博尔赫斯在“致马里亚娜·格罗多纳”里看见了“瞎子”,他被逐出了斑斓的世界,从此自己成为了囚徒,而那些往事都变成了灰蒙一片的镜子,“在花园里,/我只能嗅到黑暗中的黑色玫瑰的香甜,/朋友们啊,如今一切物体全都模糊浑黄,/我所能够见到的不过是连绵的梦魇。”瞎子是失去了看见的能力,那些隐隐现现的繁星,那些掠过如今神秘莫测的蓝天的飞鸟,那些“别人用字母编排组合起来的文章书报”,那些庄重大理石墙壁,那些“隐去形体的玫瑰”,那些悄无声息的赤金和艳红的绚丽都无缘再见。

失明是丧失了看见的能力,而苍老更直接指向了死亡,他听到了梦里有人对他说:“大约是在几天前的夜里,在科尔多瓦大街的一个角落,曾经同博尔赫斯讨论过塞维利亚无名氏的呼唤:啊,死神,你悄悄地来吧,你总是驾着飞矢悄然而至。”他进入了《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梦》里:“你没有理睬他,因为你已经死了。你已经像平时一样同妻子和女儿道过别了。你将不会记得这个梦,因为,为了让事情成真,你必须忘掉一切。”他在《宫殿》里感叹无法更改的生命走向:“有限却又美好。在石碑上镌下、在生死簿上登记日期则是我们死后的事情;一旦死了,议论也好、欲望也好、名声也好,全都与我们无关。”他像那个“卫兵”,闻到了仇恨带来的死亡气息:“我身处一间圆形的囚室,环状的墙壁越缩越紧。/我们互不欺骗对方,但是却又都在说谎。/我们之间相互了解得太深,/形影不离的兄弟啊。/你在喝我杯中的水、在咬我手中的面包。/自戕者的大门正开着,不过,神学家们断言:我将在另一个王国的无边黑暗中等待着我自己。”他感到自己将失去一切:“如今留下来的到底都有些什么?/我的那些已经没有踪迹可觅了的/波斯或挪威籍祖辈又都在什么地方?/让自己不变成瞎子的机缘、船锚和大海、/忘掉自己是什么人的可能该到哪儿去寻找?(《失去了的》)”当然,他更看见了刻着自己名字和日期的墓碑:“我只希望得到那块石碑。我只希望/镌下两个抽象的日期和被人遗忘。(《坟地》)”

“我的命运已经注定”,这是博尔赫斯最后的无奈,而在这被枪指向了仇恨的死亡中,他甚至开始像一六四三年的英国医生、作家托马斯·布朗那样,在日记的沉思中谈论上帝,并期望上帝能够保佑自己,“保佑我吧,主啊,让我能够战胜/化作石碑、被人遗忘的强烈欲望,/保佑我,让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不再拥有那已经无可挽回的举止模样。”布朗在“针对自己的私下练习”里把宗教信仰看成是对死亡的解脱,而博尔赫斯祈祷的主也变成了一个普通名词,诗人带着强烈的欲望解救个体困境,希望告别的仅仅是“黄昏时分的惶惑”——甚至,博尔赫斯还在“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呐”希望见到奇迹。

在死亡的恐惧中,那只老虎就真的闯了进来,一种战胜死亡的力量幻化成“威猛彪悍”的老虎,变成“宙斯幻化的可爱金属”——老虎的金黄是不是就是博尔赫斯解构死亡的一次努力?它有着“九夜戒指”:“每过九夜就衍生九个、每个再九个,/永远都不会有终结之数。”循环而故事由此开始,而在取消了终极目标的虚构中,博尔赫斯所要逃离的是死亡的循环,因为死亡带给他的就是“在我死去之后,你会将另一个人复制,/随后是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的镜子命运,是另一个我的命运寓言。所以用循环来战胜循环,是把死亡带离命定的圈套,那一只老虎在“九夜戒指”的神奇力量下,制造了另一个传奇:“啊,夕阳的彩霞,啊,老虎的毛皮,/啊,神话和史诗的光泽,/啊,还有你的头发那更为迷人的金色,/我这双手多么渴望着去抚摩。(《老虎的金黄》”

老虎的金黄带着“神话和史诗的光泽”,当博尔赫斯在诗中去抚摸,其实就是打开了那个囚禁自己的牢笼,就是取消了自我循环的命运——神话超越现实,史诗终结当下,在那个广阔的世界里,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帖木儿,他把战旗插到了波斯波利斯,他制服了罗马人和埃及人,他踏遍了茫茫的俄罗斯大地,他把少数不肯臣服的君王捆绑在了战车的辕下,他把始传于混沌初开之前的经典之经典《古兰经》投入到了阿勒波的烈焰之中,他把埃及那纯洁得像山顶积雪一样的美人塞诺克拉特拥在怀里……他是众神,他是“所有的星辰”:“我的王国属于这个世界。/狱卒、监牢和利剑/执行着我不说二遍的指令。/随便说出的话语就是铁的法律。/就连在其遥远的国度/未听到过我的名字的人们/也心甘情愿地任由我随意驱使。”

在那个神话故事里,利剑开创了一片天地:它是格拉姆、杜伦达、鸠约斯、埃克斯卡利伯等圣剑,“它们昔日的战绩随着诗歌的流传而得以播扬,/这诗歌就成了它们在人世间的唯一纪念。”它被握在公园九〇〇年的诺森伯里亚手上:“但愿野狼能在天亮之前将他吃掉,/利剑是最近便的通道。”它在西古尔德的铸造中成为永恒之物,“只有不受时光局限的事物/才能在时光中长生久传。”它甚至在麦克白的复仇中成就了莎士比亚的伟大:“我杀死自己的国王,/为使莎士比亚演绎成戏剧。”

它在史诗里,它成为神话的主题,它在英雄的手上,而当博尔赫斯用手抚摸这“老虎的金黄”,他感受到的更是谁与争锋的孤独,苏莎娜·邦巴尔在眺望中,“在那诸多的神话与脸谱背后,/潜藏着的是一颗孤独的心。”帖木儿在征战中发出了“为什么我没有亲临刑场?/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利斧和头颅?”的疑问,守门的双面神明雅努斯在独白中看见了时间的分裂,“我看到了自己的无奈:残断的躯体/和两张永远都无缘相见的面孔。”高乔人打败了敌人,却也无法逃离孤独,“他从来都未曾说过:我是高乔幸人。/他注定不会去想象别人的乐与苦。/在临终的时刻,同我们一样,/也是那么无知,也是那么孤独。”

高傲而孤独,传奇却带着悲剧,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宿命?也是一个噩梦?对于博尔赫斯来说,这个疑问的直接回答是:“在这人世间,只诞生过一个人,只死过了一个人。”一个人成为英雄,一个人写就史诗,一个人有着“老虎的金黄”,一个人散发着光泽:“那个人就是尤利西斯、亚伯、该隐、那布下星斗的始祖、那修建第一座金字塔的人、《易经》卦象的记录者、在亨吉斯特的剑上用北欧古字母镌下铭文的铁匠、弓箭手埃伊纳尔·坦巴尔斯克尔维尔、路易斯·德,莱昂、孕育出了塞缪尔·约翰逊的书商、伏尔泰的园丁、站在比格尔号船头的达尔文、毒气室里的一个犹太人,以及,还活着的你和我。”

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看见辽远的曙色,只有一个人能体味水的清凉、果味和肉香,只有一个人是我,是你,“我讲的是那独一无二的人,讲的是我自己,讲的是永远都生活在孤独中的人。”也只有是一个人,才不会出现循环,才不会有终结,所以一个人注定是孤独的,一个人可以打破宿命,一个人也必然会写出独一无二的史诗。但是,博尔赫斯从神话、史诗到个体,其实构建的是生命的传奇,它不是走向死亡,而是一次归来。《四个时代》里他讲述了四个故事,它们是“一座一些勇敢的人进攻和保卫着的坚固城池”的故事,荷马创造了一个时代;它们是关于尤利西斯滞留十年归来的故事,它们是伊阿宋和金羊毛关于追求的故事,它们是关于神灵牺牲的故事,“弗里吉亚的阿提斯自残自戕;献祭给奥丁的奥丁,自己献祭给自己,在树上挂了整整九夜,而且还身带矛伤;基督被罗马人自己钉上了十字架。”四个故事,四个时代,从神话到英雄史诗,博尔赫斯只为一点,那就是每一个时代都独一无二,每一种传奇都书写了永恒——它不可超越,它不再重复,它就是时间提供的“老虎的金黄”。

所以在追寻、在回归中,博尔赫斯要从复仇的噩梦中醒过来,不是为了忘掉迫在眼前的死亡,而是在死亡到来之前找到永恒意义。时间会带走芬斯堡英雄业绩,会蚀损些许千古诗句,会改变历史的进程,但是有些东西必须是独一无二的:

在塘底的乌龟。
不可能存在的物体。独角兽的
另外一只角。三合一的灵性。
三角的圆盘。伊利亚人的
悬滞于空中的箭矢
得以射中目标的那一捉不住的瞬间。
贝克凯尔诗中的鲜花。
时光阻遏了的钟摆。
奥丁钉到树上的钢钎。
切口没有裁开的页面上的文字。
以某种永恒的方式
轰鸣不止并成为天机组成部分的
胡宁之战的马蹄的回声。
萨缅托留在人行道上的影子。
牧人在山野听到的呼唤。
沙漠里的白骨。
射杀了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的子弹。
壁毯的背后。除了贝克莱的上帝
没有任何人看得见的物体。
——《咏物》

而所有这一切的思想、文字、声音、故事、信仰,甚至死亡本身,永恒意义就在于它发现了诗意,“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每—件事情都应该是富有诗意的,因为其本质就是如此。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达到了那么高的境界。”诗意在生命的有限中也在无限中,在时间的终结处也在开启时,在个体的陨落中也在重新醒来时,就像西班牙北部桑坦德市西的一处洞穴里的绘画和雕刻,“我的生与死有过许许多多的形式。”许多也是唯一。

为六弦琴而作·影子的颂歌

编号:S63·2170911·1413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33.00元亚马逊15.40元
ISBN:9787532771219
页数:130页

读博尔赫斯《为六弦琴而作·影子的颂歌》里的那些歌谣,应该通过想象有一个人手指拨动着琴弦,唱出那些富有节奏的词,而唱词的内容也就不这么重要了。《为六弦琴而作》创作于创作于1965年,收录了《关于两兄弟的歌谣》、《他们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关于哈辛托·奇克拉纳的歌谣》、《关于堂尼卡诺尔·帕雷德斯的歌谣》等11首博尔赫斯为吉他曲子创作的诗,并建议读者通过想象”有一个人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或者是在商店里怀抱吉他边弹边唱的情景”来补上没法听到的音乐。《影子的颂歌》收录《詹姆斯·乔伊斯》、《永久的礼物》、《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迷宫》等诗歌,是博尔赫斯的第五本诗集,在时常提到的镜子、迷宫和剑之外,还增添了两个新的主题:老年和伦理观。


《为六弦琴而作·影子的颂歌》:镜子在等着他

那人已经失明,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
读他摆弄的美丽的书本,
书本也不可能帮他写出
与别的书本平起平坐的书本,
但他在或许是金色的下午,
在奇特的命运面前露出笑容,
找到了那些心爱的旧物
给他带来的特殊的幸福感觉。
——《一九六八年六月》

他进入到藏书室,他整理着书架上的书籍,他抚摸着羊皮纸的封面,对于他来说,当用手触摸那些书面的时候,有一种建立秩序带来的愉悦感,于是,他把这个时间叫做“金色的下午”,仿佛有一道光照射进来,仿佛那光制造了整个下午的宁静,仿佛完全的宁静就是命运的写照。

这是一九六八年的六月,一个下午,站在那些书面前的是一个名叫博尔赫斯的老头,他已经快七十岁了,不仅感觉到自己已经慢慢苍老,而且眼睛也不再看得清眼前的一切,当这一个下午如期而至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是“金色的下午”?是不是真的享受到了宁静?或者整理那些书真的能带来某种秩序感?是的,他说,这是“在可能象征金色下午的宁静中”,他把自己叫做“那人”,他把整理藏书看成是“默默无畏地进行文艺批评”,这一切的可能,他之外的那人,想象中的文艺批评其实必须面对的是一个现实:他已经不可能读那些摆弄的书,那些书也不可能让他“写出与别的书平起平坐的书本”——宁静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种寂寥。

一九六八年六月,似乎已经显得过于脆弱,对于博尔赫斯来说,身体之病更让他迫近苍老,迫近一种叫死亡的东西,而在三年前,也是六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他还在为那些歌谣寻找适合歌唱的词,还在告别“哀哀戚戚的感伤情调”而赋予它们一种传奇新色彩,还在朴素的民谣里怀想一种英雄主义,“骁勇从来都理当受到称赞,/希望绝对不会落空成缥渺,/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唱起了/关于奇克拉纳的传奇歌谣。”他们是“肯定是坦坦荡荡充满自信”的哈辛托·奇克拉纳,是“目光炯炯有神气”的堂尼卡诺尔·帕雷德斯,是“他都表现不凡有本事”的刀客塞维里奥·苏亚雷斯,是“他实实在在是个好人”的小老乡,是“沉静但又显出几分忧伤”的黑人,是“没人不知道他的大名”的阿博诺斯,即使有“刀光闪闪亮”的伊韦拉氏两兄弟的争斗,即使有关于塞万多·卡尔多索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将他的性命最后葬送”的悲剧,即使在胡安·穆拉尼亚的故事中发出“他们如今都到哪里去了”的感叹,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写作这些民谣是快乐的,甚至他还期望读者能想象“有一个人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或者是在商店里怀抱吉他边弹边唱的情景来补上没法听到的音乐”,只要想象中的那个人“手指拨动着琴弦”,于是,“唱词的内容也就远不及那节奏重要了”。

避免“探戈歌词”造成的感伤情调,让民歌显出朴素的一面,博尔赫斯为读者预留的想象其实是想让自己“手指拨动琴弦”,所以没有避讳没有夸张,所以“不必感伤。在未来的岁月……”所以即使看见了曼努埃尔·弗洛宙斯歌谣里的死亡,他也说:“弗洛雷斯就要死了,/这件事情并不稀奇;/死亡本是一个习俗,/人们知道怎样处理。”但是当一九六五年的六月已经远去,当一九六八年的六月倏忽到来,那种对于时间真切的感觉如何能在民谣的欢快中化为乌有?一九六五年,他为读者预留了一个想象的位置,一九六八年,他或者必须为死亡预留一个位置。

他一定是看见了“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发生的那次死亡事件:他走进了盥洗室,他洗掉了黑白方格图案的地面上的血迹,他抚平了自己的头发,整理了领带,然后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动作,“他的手并不颤抖。他顺从地、着魔似的已经把手枪抵住太阳穴。”他是没有害怕地杀死了自己,“我相信,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一种死亡毫无悬念,因为他是在“预定的时刻踏上了大理石梯级”。现在的问题是,当一种死亡毫无意外地发生,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写在一个事件的档案里,当他死了,“现在他像死去的人那样不会再受到伤害。”当他踏上了梯级,“这件事将成为别人的回忆。”而他在盥洗室里做出最后一个动作的时候,他看见了镜子,而且和那些歌谣可以让读者产生“手指拨动着琴弦”的那个人一样,镜子也为他留下了位置,因为“镜子在等着他”:等着他到来,等着他擦洗血迹,等着他抚平头发整理领结,等着他把手枪抵住太阳穴,因为,“试图想象镜子里在动作的是另一个人,而作为替身的他却在模仿。”

镜子里的是另一个人,死亡也属于另一个人,也许正是这种镜像关系使得他“顺从地、着魔似的”打响了枪,走向了死亡——他仅仅是一个模仿者,之后他会走出盥洗室,走下梯级,然后消失在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的档案里。镜子在等着他,镜子也让他逃离死亡,一种互文关系,是为了让死亡留出一个口子,而死亡却变成了想象式的虚构,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行为。从这个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的死亡镜子开始,博尔赫斯看见了迷宫:“我知道阴影中还有一个。/他的命运是耗尽/构成这个地狱的漫长孤寂,/渴望我的鲜血,吞噬我的死亡。/我们两个在相互寻找。/但愿这是最后一天的等待。(《迷宫(另一首)》)”所以当许诺给博尔赫斯作画的豪尔赫·拉尔科逝世,依然能找到一种纪念,“它以某种方式存在。像一支乐曲那样存在和发展,陪伴到永远。”所以在一九六九年七月一日的早晨,博尔赫斯开始祈祷,“我愿彻底死去;我希望同我的伙伴一我的躯体——一起死去。”死去的意义是宽恕我的过错,是拯救自己,是“早早被人遗忘”,是在宇宙的安排中能够不在意个体的消失。

一面镜子等着他,反而变成了某种希望,《他的结局与开始》中的那个孑然一身的人,那个带着落寞、怅惘和局外人的心情昏昏睡去的人,的确在临终之前做个噩梦,“梦见什么一点也记不清了,只害怕梦境再次显现。恐惧最终占了上风;横插在他和他想写的稿纸和想看的书之间。字母推推搡搡,挤在一起;一些面庞,一些熟悉的面庞,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人和事纷纷离他而去。他仿佛突然发了狠心似的,他的思想死死地依附着那些变化不定的形象。”那是一种害怕,是一种不安,是对于死亡最真切的体会,但是他最后却感到了亲切,因为那些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形象,“如今他属于这个新的世界,远离过去,远离现在和将来。这个世界逐渐包围了他。”又一种时间被开启,他蒙受了天恩,“从他死去的一刻开始,他一直在天上。”

无论是在镜子中真正的死亡者成为模仿者,还是在死去时祈祷被人遗忘,无论是阴影中还有另一个,还是在天恩中开启了新的世界,其实在一种可能到来的死亡里,博尔赫斯总是把死亡放在彼处,把死者当成是另一个人,正如镜子照映的世界一样,它变成了一钟“影子的颂歌”:我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我已经成为老年人,我做任何事都是强弩之末,我一生追求的事物并没有都如愿,但是,这却是一次回归,“我到达了我的中心,/我的代数,我的密码,/我的镜子。/我马上就会知道自己是谁。”

死亡变成了一种反向的运动,它走向寂灭的同时也制造了新的可能,那里是我的中心,是唯一的代数,是必然的密码,是照映他者的镜子,所以一个中心议题是:死亡降临的时候,能看清自己到底是谁?从他者回归到自我,便是死亡的真正意义。但是,这个自我到底是什么?我在时间里,这似乎是难以逃离的一种束缚,但是时间真的只有开始和结束吗?时间能走向永恒吗?在永恒里我是不是可以一直活着?并非是要追寻永恒的时间,而是在时间的议题里发现永恒的意义,所以博尔赫斯希望在时间中回答赫拉克利特提出的哲学命题:“未来、现在和过去有什么内在联系?恒河流过的这条是什么河道?源头难以想象这条河是什么河流?卷走神话和剑的这条是什么河流?”

在时间之流中,有过过去,那是一种记忆,“是那个形式易变的虚幻的博物馆,/是那堆破碎的镜子。”博物馆里存放着什么?是时间的影子,影子是“正等着他”的镜子,那里写着祖辈的名字,“我没有失去。它们属于我。/我在遗忘中,在偶然的愿望中拥有。(阿塞韦多》)”那里发生着高乔人的故事:“他们一生仿佛在梦中度过,不知道自己是何人何物。/也许我们的命运和他们的相同。(《高乔人》)”那里有一九四〇年关于英格兰的记忆,“英格兰,休让日耳曼野猪和意大利鬣狗/亵渎你神圣的土地。/莎士比亚的岛国,愿你的儿子们拯救你/和你的光荣的影子。(《致某影子,一九四〇年》)”那里是一九六九年以色列的战斗,“忘掉你父辈的语言,学会天国的语言吧。/你将成为以色列人,成为战士。/你将在沼泽和沙漠上建立祖国。(《以色列,—九六九年》)”那里也存放着诸多的物品,一面红色的西方镜子、幻想中的朝霞、锉刀、门槛、地图、酒杯、钉子,“它们的存在超过我们的遗忘;/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已经离去。(《物品》)”

当然,那里也有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个城市里有疲倦而幸福的人在美洲战斗归来的五月广场,有拉雷科莱塔执行枪决的大墙,有胡宁街的一株大树,有金塔纳路上一扇有门牌号的大门,有一座沉重的金属骑士塑像,有一把经历过战争的剑,有“我们同一个女人分手和一个女人离我们而去的日子”——“这些事物个人色彩太重,太就事论事,代表不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是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博物馆里能够发现的是从未到过的另一条街,是街区和最深的庭院的隐秘中心,是门脸掩盖的东西,还有“我的敌人”和“不喜欢我的诗歌的人”,有“我们可能进去过但已经忘记的小书店”,有“为我们演奏我们不熟悉的米隆加舞曲”——它们是一个城市有关的记忆,却在隐秘处揭开了另外的面容,也许直到没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早在镜子的影像里等待着我们,“是已经消失和将要出现的东西,是后来的、陌生的、次要的,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城区,我们不了解而又喜爱的东西。”

时间深邃,不是只有开始和结束,不是只有昨天和现在,而在这个巨大的博物馆里,博尔赫斯发现的更是刻印在时间之河上至今都没有破译的神秘主义。《人种志学者》弗雷德按照导师的建议去了土著居民的保留地,他起初生活在那里只是为了观察他们的仪式,只是为了探索巫师的秘密,甚至只是为了写一篇可以出版的相关论文,但是抵达那里之后,他却改变了看法,他告诉导师的是一个秘密,“我掌握了秘密,能用一百种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方式加以阐明。我不知道如何向您解释,那个秘密十分宝贵,我现在觉得我们的科学与它简直无法比较。”正是拥有了这个秘密,他可以应付任何地方和任何情况,后来他结婚又离婚,后来他成为了图书管理员,但是他掌握的秘密是什么却不得而知,而博尔赫斯却说:“这里只有一个主人公,除非所有的故事都有成千上万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活着的和死去的主人公。”成千上万的人变成了一个主人公,复杂多变的情况都在一个秘密里,看得见和看不见、活着和死去也不再是必然的变化,它都在一种结局中成为所有的可能,而这种可能就像镜子一样,制造了影子的颂歌,在神秘意义上破解了我们单一的方向。

还有那个为躲避搜查而进入地下室的佩德罗·萨尔瓦多雷斯,他在那里整整住了九年,那里都是黑暗,“黑暗使他整天陷于迷梦”;那里都是威胁,“每天都可能是他的末日”;那里都是恐惧,“最初他梦到月黑风高,钢剑直逼咽喉,梦到空旷的街道,梦到平原。”但是九年并不是由年月日组成的简单数字,它让一个人变成了温顺的野兽,变成了隐秘的神,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却又回到了年月日组成的时间里,“他长得虚胖,脸色苍白得像蜡,说话老是压低嗓音。他被充公的乡间产业始终没有发还;据说他贫困而死。”最后是死亡。一个在九年的黑暗、威胁和恐惧中都没有死去的人,在回到属于别人时间里的时候,却死在贫困里,与其说是时间改变了什么,不如说是他者的时间制造了无可逃避的死亡,“正如一切事物一样,佩德罗·萨尔瓦多雷斯的遭遇仿佛是我们即将领悟的某件事情的象征。”

是什么样的象征?神秘主义是不是脱离了时间之河,是不是脱离了生命的形式?它是一个影子,在本体之外成为了一个喻体,而是发现了另一个自己,再次回到赫拉克利特提出的哲学命题,博尔赫斯说:“河流卷走了我,我就是那条河。/构成我的是不稳定的材料,是神秘的时间。/源头也许就在我这里。/日子也许从我的影子里涌现,/虚幻而不可避免。”一个我是在火中化为灰烬、肉体变成尘土的我,是“面庞已成为尘埃里的一个”,是在竖起的墓碑里入睡的我,是七十岁眼睛已经看不清事物的我,但是另一个我在镜子里唱着影子的颂歌,在博物馆里寻找神秘的故事,在语言中发现符号的永恒,守护着那些藏书建立了秩序,“这里有高高的书架,/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际,/像星辰一样隐秘而又可见。/这里有花园、庙宇。(《书籍保管人》)”

“除了无奈的读者已经预见到的镜子、迷宫和剑之外,增添了两个新的主题:老年和伦理观。”在那些覆盖了灰尘却看见了花园和庙宇的图书面前,我看见了老年的时间,也看见了时间之外的不幸和善,它们在镜子里都是面向一九六九年之外的“福音”:“被爱的人、爱的人、可以不要爱的人都是幸福的。”因为他们都不是时间之中的个人,他们都在天国和地狱之外发现了幸福,因为:“幸福的人是幸福的。”

另一个,同一个

编号:S63·2170911·1412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35.00元亚马逊16.30元
ISBN:9787532771257
页数:187页

“语言的起源是非理性的,具有魔幻性质。丹麦人念出托尔、撒克逊人念出图诺尔时,并不知道它们代表雷神或者闪电之后的轰响。诗歌要回归那古老的魔幻。它没有定规,仿佛在暗中行走一样,既犹豫又大胆。诗歌是神秘的棋局,棋盘和棋子像是梦中一样变化不定,我即使死后也会魂牵梦萦。”在结集出版的书中间,《另一个同一个》是博尔赫斯偏爱的一本。《关于天赐的诗》(另一首)、《猜测的诗》、《玫瑰与弥尔顿》和《胡宁》都收在这个集子里。集子里还有他熟悉的事物:布宜诺斯艾利斯、对先辈的崇敬、日耳曼语言文化研究、流逝的时间和持久的本体之间的矛盾,以及发现构成我们的物质——时间——可以共有时感到的惊愕。


《另一个,同一个》:逝去的事物中有一朵不被遗忘

匕首同草稿和信件一起,躺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无休无止地做着它单纯的老虎梦,它一被掌握就兴奋起来,因为金属顿时有了生气,金属每接触到杀人者就有预感,匕首是人们为杀人者制造的。
——《匕首》

躺在书桌里的匕首已成为一件遗物,甚至已经锈迹斑斑,它沉默,它入睡,它做着自己的老虎梦,但是谁唤醒了它?打开了抽屉,一只手握住了它,手是人的手,具有温度的手,传递过来,于是冰冷的、生锈的、正在死去的匕首活了过来,它即将要做的一件事是:杀人。

恐怖气息弥漫开来,一幕带有死亡的谋杀正在上演,“它要杀戮,要制造突然的流血事件。”但是这只不过是匕首应该做的事,或者是它的使命,正是这种使命让它从历史进入到现实,不是中断,而是继续,而现实也早就为它空出了位置,无法逃避,必然而来。“它不仅仅是一件金属构造的物品;人们设计并制作了它,目的十分明确;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它是永恒的,匕首昨晚在塔夸伦博杀过一个人,以前杀过恺撒。”是的,那里曾发生过科拉莱斯和巴尔瓦纳拉好勇斗狠的人的事迹,巴勒莫的刀客穆拉尼亚,催命鬼伊韦拉都是高傲的刀客,他们用匕首作为武器杀死了敌人和兄弟,而在历史的探戈声里,这一种死亡传递出来,让匕首有了一种归宿感。

以前和昨晚都在时间的另一侧,当时间在现在这一侧重新打开,时间就是一体的。“要命的匕首和另一把匕首——/时间——把他们委诸泥淖,/那些死者今天仍活在探戈中间,/他们超越了时间和不幸的死亡。”以前的匕首,以前的探戈,以前的死亡,现在的匕首,现在的探戈,现在的死亡,“今天它蓦然单独冒了出来,/违抗了忘却,没有以前或将来”,旋律唤醒了时间,看上去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经变成了现实,或正在变成现实。

匕首在博尔赫斯的抽屉里?匕首拿在博尔赫斯的手上?匕首被博尔赫斯写进诗歌里而复活?为什么博尔赫斯感到悲哀?“多么坚韧,多么坚定的信念,多么冷漠或者无辜的高傲,岁月白自流逝。”流血事件必然发生,是因为人们将它置于无休止的老虎梦而悲哀?还是用一只温热的手唤醒它而悲哀?博尔赫斯的悲哀其实在于时间的一个主题,这个主题的关键词是:永恒。时间可以永恒吗?存在于时间里的一切都会永恒吗?而对于永恒的悲哀更在于:什么是不永恒的?

《永恒(一)》和《永恒(二)》并列在诗集里,其实它们不是同题的系列,而是指向了时间的不同意义。英文Everness是《永恒(一)》的标题,博尔赫斯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说:“Everness这个词是威尔金斯在17世纪创造的,意思是永恒,但比永恒更有力。他还创造了一个更为有力、更为可怕的词,从没有人用过,那就是Neverness,指的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物。”这是否定的永恒,是永不发生的事,在这首悲怆的十四行诗里,博尔赫斯说:“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样。那就是遗忘。”时间不被遗忘,它到底提供了什么?“上帝保全了金属,也保全渣滓,/在他未卜先知的记忆里/寄托着将来和逝去的月亮。”但是,当你的脸庞在镜中留下,并且今后还有留下,并非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它只是宇宙的记忆,只有一个艰巨的过道,当身后的门一扇扇相继关上,“只有在太阳西下的那一方,/你才能见到原型和耀光。”

“才能见到”当然是无奈的,它无法在时间里成为永恒的意象,所以只有永恒不变的事物,一切的存在都是镜花水月。而在《永恒(二)》里,那个从德文Ewigkeit转变而来的词就是“永恒”,还是那句:“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件。那就是遗忘。”但是当一切归于腐土,还可以歌唱“苍白的灰烬”,还可以赞美一切,“我知道永恒中继续燃烧/我所丧失的许多珍贵东西:/锻炉、月亮和下午。”锻炉、月亮和下午都成为了丧失之物,和躺在抽屉里的匕首一样,但是当永恒出现,它就可以继续煅烧,继续活过来,继续拥有使命,在一种遗忘之后发现存在的真正意义。

永远不会发生事物,是永恒的否定状态,在永恒中歌唱灰烬,是永恒的肯定状态,它们构成了永恒的双面结构,一种是悲怆,一种是欣喜,一种是可怕,一种是希望,所以博尔赫斯在《致儿子》中对那个我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你的儿子,以后的儿子,亚当的儿子说:“永恒属于时间的范畴,/因此也是匆匆过客。”在这里,如果把永恒放在时间意义中,它其实被限定在一种封闭结构中,它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它只有死亡不会复活,它只发生一次不会重复,但是,“上帝慈悲地给了我们交替和遗忘”,便是在时间之外,剔除了那些匆匆过客,而在交替中发现一切存在的真正意义。

时间一定是封闭的,它的最直接表现便是构筑了历史,历史是一个不会重复发生的时间维度,那里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往,都会成为遗迹,都会成为故事。那里有“约克大教堂的一把剑”,死了很久却还握在凶残的手上,“我在他面前是影子下的影子。/我是瞬间,瞬间是尘埃,不是钻石,/唯有过去才是真实。”那里有一册写在《贝奥武甫》上的诗,探讨着灵魂不朽的特点,“它广阔而严谨的循环/无所不包,无所不能?”那里生活着一位十三世纪的诗人,他在渴望的镜子中捕捉到了黑夜关闭而白天打开的一切:“代达罗斯、迷宫、谜语、俄狄浦斯。”那里发生了著名的胡宁战役,那个名叫苏亚雷斯的上校“有过顶峰,有过狂喜,有过辉煌的下午,/以后的时间算得了什么。”那个叫《巴尔塔萨·格拉西安》的西班牙作家、耶稣会教士“只在记忆里/纠缠于迷宫、象征和双关语”。

教堂里的一把剑,写在书上的诗,一个十三世纪的诗人,一次从辉煌跌落到深渊的战役,它们都在历史里,变成了匆匆过客,这是时间的无情,它只留下和他们有关的记忆,甚至记忆都被湮没了。但是历史并不是逝去,公元四四九年的“一个撒克逊人”带来了语言的词汇,“随着时间的推移,/提升为莎士比亚的音乐:/夜、水火、色彩与金属、//饥渴、痛苦、梦想、战争、/死亡和人类的其他习性;在山林里,在开阔的平原上,/他的子孙创造了英格兰。”苏亚雷斯上校在胡宁战役中是胜利者,他的曾孙写下了关于他的诗句:“战斗是永恒的,不需要军队和军号的炫耀;/胡宁是两个在街角诅咒暴君的百姓,/或是一个瘦死狱中的无名的人。”而那名乌尔比纳的士兵,在梦境深处探究,他就是塞万提斯,他看见“吉诃德和桑丘已在那里漫游”;一八二九年九月二十二日,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博士遭到阿尔道手下高乔游击队杀害,在他临死之前,博尔赫斯为他打开了心灵之门:“我找到了缺失的字母,/上帝早就知道的完美形式。/我在今晚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意想不到的永恒的面庞。/循环即将完成。我等着那个时刻。”

尽管历史的命运就像拉普里达一样,被骑手、马鬃和马匹逼近,最后被坚硬的铁矛刺穿了胸膛,被锋利的刀子割断了喉咙,但是临死之前的所想,却成为延续时间的一种方式,他等待上帝带来完美形式的那个时刻,等待找到的缺失字母能编织永恒的面庞,一个博士即将死去,但是他所代表的知识、思想,却成为未来的希望:“我曾渴望做另一种人,/博览群书,数往知来,/如今即将死于非命,暴尸沼泽;/但是一种隐秘的欢乐使我感到无法解释的骄傲。”欢乐和骄傲是因为不被时间遗忘,是因为还有永恒。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要完成永恒吗,就要丢弃那些该遗忘的东西,《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三十节》中说:“把这无用的仆人丢在外面黑暗里,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了。”因为回忆已经眼花缭乱,那里的英雄,那里的荣誉和失败,都变成了虚幻的东西,“我们白白地给了你浩瀚的海洋,/白白地给了你惠特曼见了惊异的太阳:/你消磨了岁月,岁月也消磨了你,/你至今没有写出诗。”而正是被丢在外面的黑暗里,那首诗出现了,诗歌里的一切都是“最易塑造的时间形式”:巴西和乌拉圭的边境,马匹和拂晓,青铜的砝码和一卷《格勒蒂尔萨迦》,代数和火焰,在血液里奔腾的胡宁冲锋的激情,比巴尔扎克笔下人物更多的日子,忍冬花的芳香,情爱和情爱的前夜,无法忍受的怀念,埋在地底的宝藏般的梦,慷慨的机遇……

诗歌在开放,它超越了有限的时间,注入了无限的激情,于是所有人都不再是无用的仆人,他们都在写诗:伊曼纽尔·斯维登堡在“用枯燥的拉丁文/记下没有原因和时间的最后事物”,爱默生说:“我的名声传遍了大陆;/但我没有生活。我想成为另一个人。”惠特曼在歌唱:“我的生命几乎已经结束,但我的诗歌颂了/生命和生命的辉煌。”海涅看见了夜莺:“你的金色黄昏/和你歌唱的花朵挽留不了你。”而斯宾诺莎“超越了隐喻和神话,/打磨着坚硬的水晶:/上帝的全部星辰的无限图像”即使如爱伦·坡,也“反复从镜子的另一面/投身他错综复杂的使命,苦心孤诣地营造梦魇”。

他们是富有,闪耀着永恒的光芒,他们在时代中消失,却“有一朵不被遗忘”,那是弥尔顿笔下的玫瑰,不被遗忘是因为这朵玫瑰是“没有标志或符号的一朵”,它不属于历史,不属于传说,不属于唯一的时间,当它被去除了标志和符号,便是一种永恒。但是无论对于历史事件的改写也好,还是对于历史人物的想象也罢,博尔赫斯似乎还是站在历史的维度里,当他面对现实,面对自我,面对布宜诺斯艾利斯,又该如何发现和构筑其中的永恒?

这是流进血液里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如今你在我身体里,你是我朦胧的命运,/那些感觉至死才会消失。”这是让人恐惧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联系我们的不是爱而是恐惧;/也许正由于这原因,我才如此爱你。”这是只存在过去名字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名字里回响着号角、共和国、军马和早晨,/欢乐的胜利,军人的牺牲。”这是留给了我凋零的玫瑰、凌乱的街道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如果说一切都有终结和规格,/都有最后一次的遗忘,/谁能告诉我们,在这幢房屋里,/我们无意中已经向谁告别?”这是一个把我遗忘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拂晓时我仿佛听见一阵喧嚣,/那是离去的人群;/他们曾经爱我,又忘了我;/空间、时间和博尔赫斯已把我抛弃。”甚至,我成为一个外地人,“它是一系列模糊的形象,/仿佛专为遗忘而设。”

被遗忘、被抛弃、被异化,那个亲切的、熟悉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不是像那永远不会发生的事一样,抵达了永恒的否定状态?也因为这种可怕的否定状态让博尔赫斯发出了“我是谁”的疑问:“海洋是谁,我又是谁?/我将在末日后的那天得到解答。(《海洋》)”这个问题或者需要在历史的维度里具有了回声,《胡宁》是博尔赫斯的祖父战斗过的地方,当进入到那段历史,他找到了“同一血统、同一姓氏”,而发问的是:“有谁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模样,你是谁?”过去在无数镜子里,无数的镜子照出了自己的衰老,所以在面对自我时,关于命运,便成为一首挽歌:“他见过人们常见的事物:/死亡、笨拙的黎明、平原和迷人的星辰,/除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姑娘的脸之外,/他什么或者几乎什么都没有看到,/他不希望那张脸再记得他。/啊,博尔赫斯的命运,也许不比你的命运更奇特。”

博尔赫斯是我,博尔赫斯是谁?博尔赫斯是所有被遗忘、被抛弃的人,又是一样寻找意义的人,所以博尔赫斯在《致一位一八九九年的小诗人》中假想了一个现代主义诗人,而这个诗人就是自己,就是叫博尔赫斯的诗人,“我不知道你的愿望是否实现,/模糊的兄长,我不知道你是否存在,/但是我形单影只,我希望/你淡薄的影子从遗忘中重现。/让这些已经疲惫的单词/在即将逝去的黄昏中组合。”无数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另一个,是同一个,无数的博尔赫斯是另一个,是同一个——他们一起唱出了《一九六六年写的颂歌》:“祖国不是个别的人物,而是我们全体。/让那些纯洁奇妙的火焰/在你我胸中燃烧不熄。”

时间会过去成为约克教堂里的一把剑,历史会湮没成为匆匆过客,现实会变异将诗人变成外地人,而所有一切的逝去和留下,死去和复活,抛弃和唤醒,都是关于永恒的两首歌,因为永远不会发生所以是一面镜子,因为无法遗忘而成为光荣的记忆,如梦如幻如水:

水啊,我恳求你。听了我
对你说的这番话语,请记住
在你怀里游泳的朋友博尔赫斯,
在我最终时刻不要背弃我的嘴唇。
——《第四元素的诗》

诗人

编号:S63·2170911·1411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34.00元亚马逊15.90元
ISBN:9787532770670
页数:154页

陶工手里的沙泥,密布着同时也是神祗的星辰的苍穹,曾经有过一头狮子从中坠落的月亮,轻轻移动着的敏锐指尖感觉到的大理石的平滑,惯常喜欢用洁白的牙齿猛然撕下的野猪肉的香味,一个腓尼基语的词语,一柄长矛投在黄色沙滩上的黑影,傍依大海或者亲近女人,甘醇胜于辣烈的浓酒……这一切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全都能够攫住整个心灵。《诗人》为博尔赫斯创作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诗歌代表作,也是他获得世界声名之后出版的作品,严格来说是诗歌与散文的集合,是集中体现博尔赫斯风格的作品。收录《诗人》、《梦中的老虎》、《关于一次对话的对话》、《趾甲》、《遮起来的镜子》、《鸟的命题》等50余首诗歌,本诗歌集还包括《博物馆》部分诗歌。


《诗人》:老虎永远都愿意是老虎

他们没再继续谈论下去,因为恰在那个时候有人喊了他们的名字。
——《死人的对话》

《面前的月亮》里的基罗加将军来了,罗萨斯也来了,那一首《基罗加将军驱车驶向死亡》却又从死亡中活过来了。1835年的阴谋其实并不只是一种死亡事件的发生,当阿根廷联邦派军阀基罗加将军带着随从去和首领罗萨斯会晤的时候,这个“平原之虎”其实杀了太多的人,甚至带着六个人头的残暴开启了死亡之间的对话。会晤的结果也许符合基罗加的预想,但是在返回途中他却在科尔多瓦遭遇伏击而身亡,据称是罗萨斯安排了暗杀。

当“人和马匹的赎罪幽灵”变得支离破碎,当“具有转印图画的显眼的美丽”变成了博尔赫斯笔下的死亡诗歌,为什么两个死人之间还有对话?罗萨斯说到了耐心,在联邦派争斗中他认为真正的英雄是“能让比我勇武的人为我卖命和送死”:“比方说吧,结果了您的性命的桑托斯·佩雷斯就是其中的一个。”罗萨斯似乎在还原那个阴谋的真相,1835年基罗加被伏击,就是被桑托斯·佩雷斯一刀解决,这在罗萨斯看来就是成功的秘密。但是当基罗加死于阴谋,他反而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胆怯,并希望被人忘记,“希能够换个模样,另有一番作为,因为历史上已经有过太多狂暴之徒。”而罗萨斯却认为,自己并不想变成另外什么人,“我却只想做我自己。”

一个是残暴的“平原之虎”,他希望自己被别人忘记而不再胆怯,一个是制造了死亡的阴谋论者,他不想变成别人只想做自己,他们都已经死去,他们的对话只是一种臆想,而其实,不想怎样和只想怎样,似乎都和死者无关,他们死了,必然地死了,无法改变地死了,但是“死亡的对话”意义何在?当死亡发生,当对话终结,其实有两种东西隐藏在他们身后,罗萨斯最后说的话是:“也许是我这个人注定不该死吧,不过,这种地方、这类讨论倒像是一场梦,做这梦的人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还没有出世的人。”死亡的对话是一场梦,是谁制造了这个幻梦?是一个1835年还没出生的人,当博尔赫斯把他们的对话记录在《诗人》里的时候,他就是“诗人”,他就是那个还没出世的人,他就是替死者对话的人,他就是制造梦境的人。

在作者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他们没再继续谈论下去,因为恰在那个时候有人喊了他们的名字。”喊了名字,对话终结,死亡再次发生,谁把他们推向了第二次死亡?叫他们名字的人一定是上帝,《基罗加将军驱车驶向死亡》中早就说过:“他死了,又站起来,成了不朽的幽灵,/向上帝指定他去的地狱报到”。于是,当1835年的谋杀变成死亡的对话,博尔赫斯和上帝才是他们背后真正的主宰,而在这个意义上,关于死亡,关于历史,关于自我,关于时间,关于诗人,便浮现出来。

上帝或者也是博尔赫斯看见的上帝,诗集的名字叫《诗人》,原文题目是“El hacedor”,在西班牙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制造者”“创造者”,特别用于指称上帝,即“造物主”。但是博尔赫斯在一篇访谈中提到,这个词是从英语“maker”中翻译过来的,在他看来,这个英文词语在12世纪的时候,苏格兰方言里意谓“诗人”,由于hacedor的含义更贴近英语而离开了西班牙语,所以博尔赫斯说:“我是一个hacedor……一个诗人和一个作家,仅此而已。对我来说,任何别的称谓均属溢美。”他把自己叫做诗人和作家,是一个创造者和制造者,也是如上帝一样的造物主,而在这个诗人和上帝合一的语境中,当那一幕死亡对话发生的时候,就是博尔赫斯喊了他们的名字,让他们终止讨论真正走向了死亡。

但是死亡到底是什么?博尔赫斯在叫出他们名字的时候,也在探寻他们应该有的意义。死亡是一种不断重演的故事?十九世纪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南部,一个高乔人被另外高乔人所杀,在他倒下去的时候看见了养子,“怎么,是你!”的责备和惊异只不过在让死亡变成了一种旧案的重演:凯撒被刺杀时也有过这样的故事,而博尔赫斯说:“莎士比亚和克维多均曾引录这一悲怆的呼叫。”死亡是一种消逝的见证?胡宁战役发生之后,那些士兵倒下了,那有关海伦的情爱故事消失了,而博尔赫斯的疑问是:“等到我死的时候,什么东西会伴我而去、世界又会失掉哪些牵动人心或一时应景的礼仪?是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的声音、一匹红马留在塞拉诺及查尔卡斯荒郊上的英姿,还是放在桃花心木写字台抽屉里的一块硫磺?”死亡是一种被记忆扭曲的变异?它带走了那些和生者有关的东西,即使另外的生者想起来,一切也都发生了变异,“不知为什么十字架、套索和箭头,这些如今都已降格或升级成了标志的人类古老器具竟会让我惊异。”

不管是一次重演,一种见证,一些变异,死亡总是在时间里发生的事件,它和历史有关。它是穆拉尼亚屠刀下的“灰暗的傍晚”,它是“一八九几年的一个阴影”,它是被时光抹去的“大理石的光彩”,即使博尔赫斯的祖父最后卷入叛乱而重伤致死,“他一生中有过许许多多的瞬间,/惟愿这悲壮的时刻永沐光芒。”即使博尔赫斯家族的那些先人为了使命而立下战功,“他们全都无可挽回地变成了/时光、大地和忘海的组成部分。”死亡无法避免也写在那些“博物馆”的集子里,马格里布人阿尔莫塔辛诗集的《四行诗》说:“有些人死了,不过事情已经成为了过去,/(无人不知)那个季节对死亡最为合宜。/我是耶古卜·阿尔曼苏尔的子民,/也会像玫瑰和亚里士多德一样难免一死?”胡利奥·普拉特罗·阿埃多在《铭文》中感叹:“我的藏书(就在我的眼前)当中,/有的我已经不会再去触摸。/今年夏天我就将年届五旬,/死亡正在不停地将我消磨。”

他们在感叹和思考死亡,最后他们也走向了死亡。他们是历史的组成部分,而当死亡变成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只是被一种物理时间带走了,但是当死亡留下了对话,留下了诗歌留下了博物馆的卷帙,是不是也留下了作者,留下了他们的告别,“道别就是否定永久分离,也就是说:今天咱们权且分手,可是明天还会再见。人们发明了道别,因为,尽管知道人生无常转瞬百年,但却总是相信不会死去。”《德莉娅·埃莱娜·圣·马尔科》中我和德莉娅在街上告别,然后走向了各自属于自己的方向,从此以后没有再见面,而一年之后德莉娅与世长辞了。对此,博尔赫斯认为,这只是告别,而不是死亡,人们在告别中只说再见,是因为希望在明天又回来,而“死者”德莉娅也说:“咱们会有机会(在哪条河边?)继续这场迷离的谈话的,而且还会相互提出这个问题:咱们曾经就是一座消失在漫漫荒原的城市中的博尔赫斯和德莉娅吗?”

博尔赫斯和德莉娅,在文本里,在作者笔下,他们道别他们再见,不是和历史一样的死亡,于是诗人和上帝不再叫他们的名字,而是和他们一起寻找物理时间制造的死亡之外的象征。诗人的世界里有什么,一开始总是那些沉湎于追忆往事带来的快慰,似乎转瞬即逝的生命还生动活泼,“他知道什么是惊恐,也曾愤怒和无畏,有一次竟然最先攀上敌营的壁垒。他曾浪迹异乡的土地,并见过大洋此岸或彼岸人们聚居的城镇及其宫阙,贪婪、好奇、身至心随,唯一的信条就是及时享受,过后不再思念。在熙来攘往的市廛或者完全可能会有神怪出没的崇山峻岭脚下,他曾经听到过种种离奇的传说故事而且全都相信,并不探究是真是假。”但是这一切的美好事物湮没在时间里,它们也成为死亡之一,而诗人也成为了瞎子,“—切全都迷离恍惚”,如死亡一般降临。但是在诗人失去光明的时候,却还有回忆,却还有父亲给他的一把青铜匕首,却还有一个女人,所以最后他惊异地发现了其中的道理:“在他如今正要步入的肉眼的长夜里面,等待着他的同样也是爱情和风险,亦即阿喘斯和阿佛洛狄忒,因为他已经朦胧地感觉到了(因为身陷包围之中)荣耀和赞颂的喧声,那捍卫神灵无力拯救的庙堂的人们和在大海中寻找心爱岛屿的黑色舟楫的喧声,也就是他命中注定要讴歌并使之在人类的记忆空谷中回响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的喧声。”

这是诗人之存在的一种意义,在博尔赫斯看来,这就是“诗艺”的可能,“将死亡当作是平常的熟睡酣眠,/将黄昏看成为赤金的微光幽辉,/这就是诗,虽然不朽但却清贫。/诗像曙光和晚霞一样去而复回。”诗把死亡当成是睡眠,把黄昏看成是微光,诗可能消失但一定会回来,而在“去而复回”的过程中,诗完成的是一种超越,它不再是语言,不再是意境,而是象征,像一面镜子,“在那日暮的时分,有时候镜子里/会出现一个注视着我们的面孔;/艺术本就应该如同是那面镜子,/我们展示出我们自己的面容。”镜子里有我们的面容,我们的面容被别人在镜子里注视,镜子的意象其实在博尔赫斯世界里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意义:诗歌和艺术照见了我们的现实,我们便用诗歌艺术编织现实之外的想象,它们是曙光和晚霞,它们是微光幽辉,它们是熟睡酣眠,但是镜子在被注视的时候,却一定还会带来现实之外变异的恐惧。

“上帝创造了梦魇连绵的夜晚/也创造出了镜子的种种形体,/只为让人自认为是映像幻影,/也正是因此,我们才时刻惊悸。(《镜子》)”另一个作者即上帝出现了,他是梦魇的制造者,他是恐惧的创造者,他时刻呼喊着每个人的名字,而且让死去的每个人都听见——就像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面容,“我扪心自问:这对镜子的恐惧/究竟来自命运中的哪个渊源?”那一个“遮起来的镜子”故事似乎在解答这个问题,我从小就感受现实被神秘地再现而带来的恐惧,但是却痴迷于这种恐惧,甚至向上帝祈求梦见镜子,一方面是被神秘的世界所诱惑,另一方面却又害怕镜子里的自己会失真会走形。又一次认识了一位性情抑郁的姑娘,“她是联邦分子的孙女和重孙女,我是集权主义者的嫡传。对我们来说,融在血液里的先人的纷争倒成了一种联系、一种对祖国更为深刻的认同。”这种认同并没有使我们相爱或“假装相爱”——因为她怕爱,而有一次她疯了,她把卧室里全部的镜子遮掩起来,“因为镜子里映出的是我而不是她,于是她浑身战栗,不是沉默不语就是说我像鬼似的缠着她。”

镜子神秘地再现,镜子制造了恐惧,不是因为它真实映照自己,而是变形失真,而忧郁的女孩,发疯的女孩,怕爱的女孩,其实提供了那个注视者的视野,或者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的注释,才使得镜子如上帝一样成为梦魇的制造者、恐惧的创造者,而那些作者带来的象征之物也和镜子一样,成为一种虚幻,一种梦境。博尔赫斯带来了太多的象征之物,那里有鸟,到底闭上眼睛的时候为鸟数数,是可以数清才证明上帝存在还是数不清证明上帝不存在?最后的结局是:“我看到的鸟数在十和一之间,但不是九、八、七、六、五等等。具体的数目说不清楚,因此,有上帝存在。”那里有黄玫瑰,当一个女人把黄玫瑰插入杯中,她吟咏的诗句是一种美好的现实还是厌弃的想象?“房间角落里那金碧辉煌的厚重卷帙并非(像他出于虚荣而梦想的那样)尘世的镜子,只不过是人间的一件赘物而已。”那里有宫殿,那个用一句诗包容了整个宫殿以及全部细节的诗人,为什么最后被国王杀死?因为国王说:“你掠走了我的宫殿。”

当然,还有老虎,梦中的老虎,博尔赫斯说,从小就狂热地崇拜老虎,它进入到自己的梦中,所以时常会想:“这是梦,纯粹的意念产物,既然我无所不能,那就去造出一只老虎。”梦中博尔赫斯是作者,是上帝,是创造者,但是当被命名的时候,老虎却又变得丑陋不堪:“有时形体难看,有时个头太小,有时转瞬即逝,有时像狗,有时像鸟。”梦和老虎,其实构筑了两种象征,就像闭上眼睛数数的鸟,就像吟咏诗句里的黄玫瑰,就像写在诗里的宫殿,一种虚幻之物覆盖了现实之物,便是变形便是失真,便是一种死亡。所以博尔赫斯要构筑另一种老虎,“星辰的轮转并非永恒无限,/老虎的形象注定反复再现,/然而,我们,忽视了巧合与偶然,/总是觉得被逐于空乏的时光,/会有任何事情让人感到新鲜。”

反复出现的老虎,需要制造伪装,需要重新命名,一只老虎是“威猛、天真、血腥而又年轻”的老虎,“它肆无忌惮地残杀着野牛的种群”;而第二种老虎是“象征符号组成的虚影幻象”,是“一系列文学比喻的串联和拼接、/百科辞书里综合描摹出来的图像”;而在这两种老虎之外,需要第三种老虎,“也是我梦中的影像,/是用人类语汇描画出来的图形,/不是冲出神话王国的血肉躯体/奔行在实实在在的坚实土地之上。”这一只在夜幕下寻找的老虎到底是什么?它是影像却是人类绘画出来的图形,是象征却必须进入诗歌的世界,实际上,另一种老虎是另一个自己。

镜子和梦,死亡和象征,它是它又不是,就像有个死前和死后遇到上帝的人说:“我徒然地做过了许多人,现今只想成为一个人,就是我自己。”而上帝对他的回答是:“我也不是我自己。我的莎士比亚啊,像你梦见过自己的作品一样,我也梦见过世界,既是许多人又谁都不是的你就在我的梦影之中。”那个人是莎士比亚,是作者,是梦的制造者,是镜子里可能失真的人,当上帝都说我不是自己,认识你自己就变成了一只老虎的真正使命。《博尔赫斯和我》在一起,我和博尔赫斯有同样的嗜好:喜欢沙漏、地图、十八世纪的印刷术、词语的来源、咖啡離的香味和斯蒂文森的散文,但是两个人又不同,“我活着,竟然还活着,只是为了让博尔赫斯能够致力于他的文学,而那文学又反证了我活着的意义。”

我是我,另一个是博尔赫斯,不是不共戴天,是互文和共存,而这一切的意义是“将自己的一切全都转赠给了他”,按照斯宾诺莎的说法,万物保持着自己的心态:“石头永远都愿意是石头,老虎永远都愿意是老虎。”石头是石头,老虎是老虎,是一种返回,是一种证明,就像死亡去而复返,就像镜子神秘而多变,就像梦境虚幻而真实,就像历史湮没而存在,就像诗歌,清贫而不朽,“永远都是那同一个/日常的赫拉克利特的晶体,不变/又有变,就像那奔腾不息的大河。(《诗艺》)”

所以在创造者的世界里,我是作者,我是上帝,我是死者,我是博尔赫斯,我是我,一切都在变形、虚幻、遗忘、质问、悖理中成为同一个人:“有一个人立意要描绘世界。随着岁月流转,他画出了省区、王国、山川、港湾、船舶、岛屿、鱼虾、房舍、器具、星辰、马匹和男女。临终之前不久,他发现自己耐心勾勒出来的纵横线条竟然汇合成了自己的模样。”

面前的月亮·圣马丁札记

编号:S63·2170911·1410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12.10元
ISBN:9787532773053
页数:80页

一九〇五年前后,赫尔曼·巴尔断定说:具有现代性是唯一的责任。二十多年后,《面前的月亮·圣马丁札记》的作者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自己也承担起这个完全多余的责任。博尔赫斯多次说过诗歌是神灵突然的赐予,思想是心理活动;他认为魏尔兰是纯粹的抒情诗人的代表,爱默生是理智诗人的典范。如今他认为凡是作品值得重读几遍的诗人都具备抒情和理智两种因素。《面前的月亮·圣马丁札记》收录他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创作的两部诗集《面前的月亮》和《圣马丁札记》,是他步入文坛最初的尝试,诗集主要描绘作家的家乡布宜诺斯艾利斯,它“有粉红色店面的街道”,它的南区、北区以及“郊区的地平线”,更记录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祖辈父辈,还有寄托在这里的情感。


《面前的月亮·圣马丁札记》:每天下午都是一个港口

我是城里人,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
城市、地区和街道是我活动的圈子:
下午传来远处的电车声
增添了我的忧伤。
——《我们离开了甜蜜的地方》

自右至左,从博尔赫斯的“时间匣子”里抽出第二本,一种复古的阅读方式在继续:当《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变成《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神秘》,当面前的“你”变成“面前的月亮”,那个从1923年归来之后进入的城市、进入的时间到底会以何种方式呈现在博尔赫斯的诗歌世界里?

归来似乎并没与带来一种真正的融入感,那时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亲切的,却也是陌生的,甚至在1969年重新写的序言里,博尔赫斯还是像被隔离在城市之外,“我对《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里提到的城市一直怀有亲切之感,这个集子里的城市却有些张扬和公开。”是城市不同,还是时间的坐标不同,或者1923年那个怯弱的人已经变了?“我常常忘记自己是阿根廷人,也想多一些阿根廷特色。我冒险买了一两部阿根廷方言词典,从中学到了一些今天连自己几乎都不懂的词”,那些词是陌生的符号,在词典构筑通道里,曾经的亲切又去了哪里?或者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不是早就不是曾经回来的终点?

“我们离开了甜蜜的地方”,离开的地方是甜蜜的,那么到达的地方则是心酸的,甚至是隔阂的,这是祖父辈生活的地方,他们对这里的水火风土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们是军人和庄园主,他们“以明天的希望哺育心胸”,“有一个曾同西班牙佬打仗,/另一个在巴拉圭冲锋陷阵;/他们都久经风雨世面,/征战对于他们只是顺从的女人。”这是一种时间的宏大叙事,它是档案,是历史,甚至是英雄主义的颂歌,而在只留下一块墓碑的家族叙事体系里,接近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不是就是重复战斗的历史?就是再次书写英雄的颂歌?

而对历史,何尝不是另一种隔阂?博尔赫斯寻找历史的点滴,发现这个城市内藏的时间密码,而在这个隐秘的故事里,并不都是“明天的希望”,并不都是带来征战的胜利。“他们”驰骋在历史的内部,“他们的白天像空中旋舞的套索那么贪婪。/他们的夜晚是刀剑愤怒的间歇,随时准备攻击。”他们侈谈人性,侈谈祖国,他们的马车马车辚辚,“阴影幢幢的庞然大物带有葬礼的不祥”,四匹蒙着眼罩的马、六个胆战心惊的人,一个不眠的硬汉,最后都变成了一种黑色的死亡,“驱车驶向死亡,多么悲壮的情景!”这一幕发生在1835年,有着“平原之虎”之称的鸡,基罗加将军同联邦首领罗萨斯会晤,之后在会途中遭到伏击身亡,罗萨斯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其实是罗萨斯安排了这次暗杀——当基罗加将军带着那六个丢了脑袋的人进入黑暗,险恶狠毒的科尔瓦多匪帮头领就曾自傲地想:“岂能奈何我的灵魂?/我扎根在这里的生活,坚如磐石,/如打进草原土地里的木桩。”而其实,他驱车驶向的是死亡,是阴谋之下的黑暗世界,“他死了,又站起来,成了不朽的幽灵,/向上帝指定他去的地狱报到,/人和马匹的赎罪幽魂,/支离破碎、鲜血淋漓地随他同行。”

1835年已远,阴谋和死亡已远,诗歌宛如一部小说,博尔赫斯说这首诗“具有转印图画的显眼的美丽”,那是黑暗的死亡独具的美丽?侈谈人性、侈谈祖国的“他们”成为历史的主角,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底经历了怎样的阵痛?而在这个重新归来的城市里,博尔赫斯感觉到的是与“他们”的错位,他们侈谈人性,而“我的人性在于感到我们都是同一贫乏的声音”;侈谈祖国,而“我的祖国是吉他的搏动、几帧照片和一把旧剑”,“他们”和我,如何在一种历时的祖国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一样是迷惘,一样是矛盾,“时间将我消耗。/我比自己的影子更寂静,穿过纷纷扰扰的贪婪。/他们是必不可少的、唯一的、明天的骄子。/我的名字微不足道。/我款款而行,有如来自远方而不存到达希望的人。(《宁静的自得》)”

我的名字微不足道,所以是无名者,我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所以是无知者,甚至我的一生也注定无聊,“到过许多地方;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我爱过一个高傲白皙的姑娘,/她具有西班牙的恬静。/我见过辽阔的郊野,/那里的夕照无比辉煌。/我玩味过许多词句。/我深信那就是一切,深信不会再看到/或做什么新的事情。/我相信我的日日夜夜同上帝和所有的人/一般贫乏和充实。(《我的一生》)”其实,“他们”的对面是“我们”,其实历史的对面是现在,正如1969年的序言里引用赫尔曼·巴尔的那句话“具有现代性是唯一的责任”——“二十多年后,我自己也承担起这个完全多余的责任。具有现代性就是具有当代性,和时代共脉搏、同呼吸;事实上我们都是这样,无一例外。”

所以一方面是我的名字微不足道,但是却可以“再次看到”天际寥廓的平原、杂草和铁丝凌乱的荒地、像昨晚新月那么明亮的店面、街角的长条石和树木掩映的庭院,一方面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却可以“用诗歌纪念围绕我的城市/和散漫的郊区”——“别人随波逐流的时候,我作惊人之语,/面对平淡的篇章,我发出炽烈的声音。/我赞扬歌唱我家族和我梦中的先辈。”我的一生可能不会做什么新鲜事,但是一样可以找到力量,“孤独的街道,你将把别人的永生给我。/你已经成了我生命的影子。/你像剑刺似的直穿我的夜晚。”(《为西区一条街道而作》)”所以有些东西活着,继续活着,永远活着,“苦难和顽强的潘帕斯草原已经不存在,/我不知你是否死去。我知道你活在我心中。(《致郊区地平线》)”时间已远,但是在当代性的体验中,在“我们”的世界里,我只需要属于自己的历史

海洋像盲人那么孤独。
海洋是我无法破译的古老语言。
深处,黎明只是一堵刷白的土墙。
远处,升起光亮,仿佛一团烟雾。
在无数岁月面前,
海洋像凿不透的岩石。
每天下午都是一个港口。
——《航行日》

历史死去,是阴谋之死,是暴力之死,是权力之死,但是离开历史,用“一个下午和村落”来看见现时,并非是一种逃避,写在圣马丁牌练习簿上的九首诗歌便成为博尔赫斯审视历史,审视死亡,审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另一重维度,“我多次说过诗歌是神灵突然的赐予,思想是心理活动;我认为魏尔兰是纯粹的抒情诗人的代表,爱默生是理智诗人的典范。如今我认为凡是作品值得重读几遍的诗人都具备抒情和理智两种因素。”依然是一九六九年的序言,博尔赫斯明显要在抒情和理智相结合的诗歌世界里探寻一个城市的生死。

从生而死,向死而生,这并不是时间的轮回,而是一种超越,甚至是颠覆——生其实是重生。死亡似乎是静态的,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死亡》中,这个城市的死亡展现在两处墓地里,一处是恰卡里塔墓地,其中埋葬的多是1871年黄热病流行时的死者,该年六个月内死了13614人,“人的死亡像诞生那么肮脏,/死的圈套不断扩大你的埋葬地,/你替灵魂的大杂院和骸骨的地下部队招募,/它们仿佛沉到海底似的/坠人你漆黑夜晚的深处。”死亡以一种复数的方式呈现,而当博尔赫斯来到墓地,感受到了生命的另一种意义,“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命是迫近的死亡;/生命不是什么别的,/而是闪亮的死亡。”另一处则是拉雷科莱塔,那里的正面是轩昂的门廊,那里举行过军人葬礼,那里还留存着罗萨斯执行枪决的大墙,在这个死亡之地,“这里的死亡具有尊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死亡在这里显得端庄”,它是宏大叙事的一部分,和恰卡里塔的墓碑形成对比的是这里的鲜花,“它们潇洒而沉静的存在/正是陪伴死者的最好事物”。

两处墓地,两种状态,两段历史,但是对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说,绝不仅仅是这两段历史呈现的死亡,它带给博尔赫斯的是一种神秘——不是神话,而是神秘,“因为‘神话’使人联想起庞大的大理石神像。”神像脱离当代性,神像制造的是虚幻和崇拜,而在神秘世界里,布宜诺斯艾利斯有着曾经到达的船只,有着发生过的屠杀,险恶的水流、斑驳的小船和纠结而成的小岛,组成了一种颠沛的命运,这是它的过往,它提供了一个历史的坐标,但是这个历史的坐标却要延伸到现在,延伸到博尔赫斯的世界里,粉红色门脸的杂货铺、传出的萨沃里多探戈舞曲、像玫瑰似的熏香,“街道相依的街区依然存在于我那个市区:/危地马拉、塞拉诺、巴拉圭、古鲁恰加围成一圈。”所以从抵达的船只为历史的开端,像一条河会流到现在,而这便构成了一种永恒:“我不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过开端:/我认为她像水和空气一样永恒。”

不相信开端,其实不相信被书写的历史,不相信时间的静止状态,所以在神秘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在没有了大理石像的神话中,在取消了历史开端的静态时间里,死亡具有了当下性,“拱门的哀歌”编织的是巴勒莫的回忆,而穿过这首哀歌可以寻找回忆,并沿着回忆抵达当下,“墙内探出头来的那株无花果树/和我的心情吻合,/街角的粉红色/比云彩的颜色更讨我欢喜。”那一片花园里有最高的棕榈树、麻雀的大杂院、欣欣向荣的黑葡萄蔓、红漆的风车、屋基的圆形地下室盘据街角的杂货铺,这个同样神秘的温馨世界,“博得人们的艳羡”;北区的爱情已经消逝,大理石的小阳台不见,连“五道口天上的星星不是当年模样”,而“那份殷勤友好的情意,/我正在表白的隐秘的忠诚”……

而一切的记忆,一切的神秘,都是为了在重生之路上找寻到可标记的东西,博尔赫斯自然从家族的历史中发现当下可延续的故事,在以博尔赫斯的外祖父伊西多罗·阿塞韦多为题的诗歌中,他感觉自己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历史或者只是地名和日期,甚至是墓碑上的时间和姓名,那个发生在一九〇五年的战斗故事也可能是“语言的欺骗”写就的传说:“当年他披上军装,/为的就是那次幻想的爱国行动,/要求的是信仰,不是一时冲动;/他纠集了一支布宜诺斯艾利斯军队,/为的就是让自己阵亡。”无论是何种传说,刻在历史里的关键词是牺牲,是祖国,所以当历史变成远离现实的存在,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却用一种承续的方式唤醒了生命意义:“我当时很小,不明白死的意思,我没有死的概念;/我在不点灯的房间里寻找了他多天。”

“可能博得我外祖父一笑”,一首诗当然不是为了讨好,因为在死亡面前,是一个我,而且是在“寻找”的我,所以历史没有被割断,记忆没有变成虚构,一种死亡的发生是为了给现实一个背景,而在现实里,需要触摸“后死亡时代”那一种神秘意义?死亡带走的是心爱的书籍,是一把钥匙,是“同别人相处的习惯”,甚至是生者必有的特权,当守灵在他的最后一夜,不再是小时候“在不点灯的房间里寻找了他多天”,而是在死亡的背面看见其超越现实的真正意义:“他在与他无关的鲜花覆盖下面,/他身后的殷勤将多给我们一个记忆,/南区一条条缓缓走过的街道,/回家路上悄悄拂面的微风,/以及让我们解脱最大悲哀的夜晚:/现实的繁琐。”

找寻死者的遗迹而进入现实是一种方式,背离现实的繁琐而走向死亡,是另一种方式,无论哪一种,其实都是建立了生与死之间的关系,都是阐述了时间之存在的意义:它是启示,是审视,是探寻,是进入之后的返回,是归来之后的前行:1928年,朋友弗朗西斯科·洛佩斯·梅里诺自杀,死亡变成了一种自我的选择,而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阐释生命的意义,都是为了有“每天下午都是一个港口”:

如果情况属实,时间许可,
我们将保留一点永恒的痕迹,世界的余味,
那么你的死亡就无足轻重,
正如你一向在其中等待我们的诗句,
那时它们唤起的友情
不至于亵渎你的黑暗。
——《致弗朗西斯科·洛佩斯·梅里诺》

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

编号:S63·2170911·1409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12.40元
ISBN:9787532770663
页数:75页

“同一九六九年的年轻人一样,一九二三年的青年也是怯懦的。他们害怕显露出内心的贫乏,于是也像今天的人们似的想用天真的豪言壮语来进行掩饰。”1923年,博尔赫斯正式出版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作为他的第一部诗集,“怯懦”并非是1923年博尔赫斯作为一个诗人唯一的表情,它其实是以一种自由、平易、清新、澄澈的风格开创了博尔赫斯的诗风,“对我来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包容了我后来所写的一切。这本诗集以其朦朦胧胧地表现了的和通过某种形式预示着的内容而得到恩里克·迪埃斯一卡内多和阿方索·雷耶斯的慨然称许。”内收录《街道》、《拉雷科莱塔》、《南城陌生的街道》、《圣马丁广场》等33首诗。


《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已经融入了我的心底

失去了记忆也失去了希望,
没有了局限,神秘莫测,几乎成了未来的偶像,
死者不只是一个死了的人,而是死亡。
——《为所有的死者感到的愧疚》

《博尔赫斯全集》第二辑,12册诗集安放在小小的书盒里,书盒放在关闭着的书橱里,它们是静止的,无声的,但是灰尘覆盖不上去——从2017年购置到现在,时间过去了一年半,它们静立的姿态让我想到某种永恒,仿佛在未阅读之前就决定了收藏,所以在塑封的包装里,在不打开的扰动中,所有的诗歌都沉睡在时间里。

但总有一天需要打开,需要重新融入一个阅读的人,从2017年9月到2019年5月,时间对于它的注解就像在《晨曦》这首诗里所说:“恰在这个时候,一只小鸟打破了沉寂,/而那残败的夜色/只留在了瞎子的眼底心间。”瞎子的眼底心间仿佛是对于过去的注解,闭目而不看见,是把时光留在了怀念的地方,1914年,正是因为博尔赫斯的父亲患上眼疾而几乎失眠,所以老博尔赫斯选择了退休,全家选择远赴欧洲,眼底心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便成为一个固定的意象,而在欧洲的博尔赫斯遍游了英国、法国,定居在瑞士日内瓦,都德、左拉、莫泊桑、雨果、福楼拜,读托马斯·卡莱尔、切斯特曼、斯蒂文森、吉卜林、托马斯·德·昆西,读爱伦·坡、沃尔特·惠特曼,读海涅、梅林克、叔本华、尼采……都进入到了他的阅读世界,那扇门被打开,于是,“一只小鸟到了沉寂”,甚而至于在移居西班牙期间,博尔赫斯和极端主义青年作家交往,创办文学期刊,创作了诗歌和小说。

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欧洲,一种视野的扩展是为了看见更多的东西,但那仅仅是游历,仅仅是经过,当1923年博尔赫斯再次回到阿根廷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世界其实发生了改变,而在这其中决定这一切变化的也许就是时间。如诗集一样,它在时间制造的行为艺术中触摸了记忆,看见了希望,发现了过往,又进入了未来:12册诗集在时间匣子里,从1923年的第一部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到1985年的最后一部诗集《密谋》,自右至左整齐排列着——当从最右处抽出第一部诗集,按照时间的序列打开,是不是有一种中国式的翻阅体验?

最右侧的诗集,最右侧的时间,最右侧的记忆,其实就是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已经融入了我的心底。”回来而再次踏入这片土地,似乎街道还在,似乎花园还在,似乎广场还在,但一定不是曾经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间拉开了距离,时间储存了空无,而时间其实也是唤醒了记忆,那里是孤独者的乐土,那里有万千豪杰繁衍生息,那里是壮美的存在,经过圣马丁广场,坐在宁适的长凳之上,看见满目的晚景,“港湾憧憬这远处的波涛”,在这平等待人的广场上,博尔赫斯感受到了“如死亡似梦境”的存在。博尔赫斯在“南城”发现了诗情:“呼吸素馨与忍冬的芳菲,/感受睡鸟的沉寂、/门廊的肃穆、湿气的蒸腾,/——这一切,也许,就是诗情。”在“一处庭院”里,感受的是温情,“永恒/沉静地潜伏于密布的繁星。/黑暗笼罩着门廊、葡萄架和蓄水池,/真是乐事啊,得享这份温情。”在“近郊”,即使一个人,也收获了一份柔情:“所有这些地方/全都洋溢着柔情万端,/而我却只身一人,与影相伴。”

温情、诗情和柔情,其实都是一种记忆带来的美好,而这种记忆仿佛经过岁月的洗礼,成为一种想象中的存在,甚至融入了心底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让他满怀豪情,“向西、向北、向南,/街巷——祖国也一样——展延羽翼,/但愿它们能够扎根于我的诗行,/就像飘扬的战旗。(《街道》)”战斗的呼喊,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但是为什么博尔赫斯会走向更远的存在?当他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别称“贝纳雷斯”命名这个城市,那些过往的历史,那些战斗的故事,那个“这众神聚居的城市”其实还是回到了它的现在,“(于是,我想到:/就在我玩味似是而非的意象的时候,/我所讴歌的城市/继续矗立在尘世为它设定的地方,/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民居层叠好似梦境仙乡,/有医院、有兵营、/有徐缓的林荫大道,/有唇烂齿冷的/穷汉游荡。)”

这是放在括号里的贝纳雷斯,这是另一个想象的城市,这是被重新命名的故乡,于是,那间肉铺带来的是一种“羞辱”,它甚至比妓院还不堪;于是,从“黄昏时分的田野”能看到未愈的伤口,夜幕抹去的是镜面上的光晕;于是,在街头漫步的时候,所有的存在都是因为一个人的凝注,否则,“它将荡然无存”;当然,还有死亡,陌生的街道就像耶稣受难处的“骷髅地”:“人的生命在燃烧,/好比是各不相同的蜡炬,/我们向前跨出的每一步/都是在髑髅地里驰驱。”

死亡已经发生,死亡正在降临,当“死者不只是一个死了的人”的时候,死者就是死亡,是城市的死亡,是时间的死亡,而那些温情、诗情和柔情,是不是也是死亡的一种状态?“我们常常错将那恬静当成死亡,/以为在渴望自己的终结,/实际上却是向往甜梦与木然。”是的,博尔赫斯的回来其实看见了更多被时间带走的东西,所以他要“为所有的死者感到愧疚”,一个人曾经对街巷寄予希望,“甚至连我们正在想着的事情他也曾经想过”,但是当有人闯进了时间,“我们像一群盗贼,/瓜分了昼与夜的宝藏。”所以他要写下“适用于任何人的墓志铭”,盲目祈求长生不老的人死了,但是生命却融入了别人的世界,“其实你就是/没有赶上你的时代的人们的镜子和副本,/别人将是(而且正是)你在人世的永生。”

为死者感到愧疚,写好了任何人的墓志铭,在向死的维度里,博尔赫斯书写了另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是这绝不是悲观,而是为重新打开它激情的世界做好准备。从欧洲回来,其实在博尔赫斯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踌躇满志的战斗之路,战旗飘扬起来,号角开始吹响;而另一种则是在审视这个城市的历史中寻找未来之路,看起来都是指向明天,但是战斗的激情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梦想,它其实是返回到历史的虚无之中,所以真正指向未来的路是从过去出发,从现在出发,扎根在其中,收拾起遗落的那部分,思考被埋没的历史,寻找最适宜的道路,“原以为这座城市是我的过去,/其实是我的未来、我的现时;/在欧洲度过的岁月均属虚幻,/我一直(包括将来)都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里。(《城郊》)”

这其实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思考,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东北部的墓园里,埋葬着博尔赫斯的祖先,他在这时间通道里感受到了死亡,也思考自我的意义:

时间和空间本是生命的形体、
灵魂的神奇凭依,
灵魂一旦消散,
空间、时间和死亡也随之销匿,
就像阳光消失的时候,
夜幕就会渐渐地把镜子里的影像隐蔽。
给人以恬适的树荫,
轻摇着小鸟栖息的枝头的徐风,
消散之后融入别的灵魂的灵魂,
但愿这一切只是
总有一天不再是不可理解的奇迹的奇迹,
尽管一想到它注定会周而复始
我们的日子就会充满惊恐疑惧。
在拉雷科莱塔那个我的骨灰将要寄存的地方,
正是这样一些念头萦绕在我的心际
——《拉雷科莱塔》

更进一步,则是在博尔赫斯外祖父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的墓志铭中读出了关于民族、关于祖国、关于独立的意义:他曾勇贯安第斯的山峦,他曾同险峰和大军作战,他曾在胡宁的原野之上取得了战斗的胜利,他曾让西班牙人的鲜血染红了秘鲁的矛尖,他曾“用冲锋号角般的铿锵文字/写出了自己的功勋汇编”,所以,在这个英雄身上,博尔赫斯读出了家族之外的历史,“他选择了光荣的流亡。/他如今只剩下一抔尘土和些许美谈。”而自己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不也是一种流亡?“流亡的岁月终于结束,/我回到了童年时代的家里,/一切还都显得生疏。(《归来》)”所以在归来的复杂感情了,博尔赫斯其实在寻找一种根,这种根不是一种对西方构想的彻底排斥,当重温了叔本华和贝克莱奇特至极的推理后,博尔赫斯说:“世界不过是/思维的运作、/心灵的梦境,/没有根基、没有目的、没有形体。”这种根也不是对历史的英雄主义盲目崇拜,那个罗萨斯不是拿着匕首掀起了一次革命?但是最后和芸芸众生一样,只有虚名和沉寂,“上帝可能已经将他遗忘,/用残存的仇恨/延缓他的最后泯灭,/与其说是羞辱,不如说是怜悯。(《罗萨斯》”一个拿着匕首的暴君,只不过在历史“修正的狂热”中找到了事实真相,“他那远播的恶名/曾经意味着百姓的灾殃、/高乔的膜拜偶像、/刀砍脖子的惊慌。”英雄在一把匕首中发出了光芒,也在这把匕首中成为仇恨的代名词,博尔赫斯不无讥讽地说:“为罗萨斯或者手头别的什么暴君进行辩白。显而易见,我至今仍是个野蛮的集权论者。”

所以死亡是过去,但并不是消失,死亡提供的是对于现实的经验,提供的是对于未来的思考,在过去、现时和未来中,一定有一种东西具有恒久的意义,“真正的原因/是对时光之谜的/普遍而朦胧的怀疑,/是面对一个奇迹的惊异:/尽管意外层出不穷,/尽管我们都是/赫拉克利特的河中的水滴,/我们的身上总保留有/某种静止不变的东西。(《岁末》)”如何发现那一个静止不变的东西,如何命名为一种永恒存在?博尔赫斯说不是对黎明的迷信,不是把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成梦境,不是在“同样的恶作剧、同样的诗篇”中进入游戏,而是捡拾起遗失的东西,唤醒那些超越个体意义的使命:

挺拔傲立并常青不枯的树木,
缠绵偎依的夜晚和充满期盼的黄昏,
声同寰宇的沃尔特·惠特曼,
悄然沉埋河底的国王的威武佩剑,
无意中孕育了我的
撒克逊人、阿拉伯人和哥特人祖先,
我就是这一切和其他种种?
或者,这一切都是我们永远不能破解的
密码和难点?
——《可能于一九二二年写成并遗失了的诗》

一只鸟打破了寂静,一个城市在渐渐醒来,一个诗人在回来之后寻找未来之路,所以在1923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个可以对话的“你”出现了,可以找寻你的踪迹,“你的不在萦绕着我,/犹如系在脖子上的绳索,/好似落水者周边的汪洋。”可以表达对你的思念,“可能有的只会是思念。/啊,凄清悱恻的黄昏,/渴望能够见到你的夜晚,/脚下的田野,/眼前渐失的蓝天……/你的不在就像无奈的石碑,/将会使许许多多个黄昏暗淡。”可以和你共度苦难,“夜色将窗栅遮蔽。/在那肃穆的客厅里,/你我的孤寂就像两个瞎子相互寻觅。”当然,也可以对你进行定义,“你,/昨天只是美的化身,/此刻却又成了爱的女神。”你在镜子中,你在想象中,你在梦境里,你当然也在现实的此时此刻,在归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你的世界一定是真正充满温情、诗情和柔情的,你的故事一定有着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也只有站在我面前的你,才是可以对话的平等者,所以1923年的博尔赫斯找到了真正时间的同谋者,他不远离不沉默不消逝,就像时间本身存在一样,通向那个可以看见的未来,甚至当博尔赫斯走到1969年的时候,甚至当他找出了彼此的不同时,“我那时候喜欢的是黄昏、荒郊和忧伤,而如今则向句往清晨、市区和宁静。”那个你也并没有成为可以抹去的一部分,还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是从过去看到了未来,还是拥有了“博尔赫斯”的同一性:

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们俩全都不相信失败与成功、不相信文学的流派及其教条,我们俩全都崇拜叔本华、斯蒂文森和惠特曼。对我来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包容了我后来所写的一切。这本诗集以其朦朦胧胧地表现了的和通过某种形式预示着的内容而得到恩里克·迪埃斯-卡内多和阿方索·雷耶斯的慨然称许。

私人藏书:序言集

编号:E63·2160313·1285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2年07月第一版
定价:27.00元亚马逊11.30元
ISBN:9787532767625
页数:176页

“一本书不过是万物中的一物,是存在于这个与之毫不相干的世上的所有书籍中平平常常的一册,直至找到了它的读者,找到那个能领悟其象征意义的人。于是便产生了那种被称为美的奇特的激情,这是心理学和修辞学都无法破译的那种美丽的神秘。”博尔赫斯摈弃学院派的选择标准,不以文学运动或流派为准绳,而是另辟蹊径,只以文学的美为条件,将他“爱不释手并极想与人分享的书”收入一套虚拟的私人藏书里,并为之作序。本书共收录六十四篇文章,既提到了如今在文学史上已经树立声威的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王尔德、福楼拜等大文豪,也提到了如今被人遗忘的、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其中既有他最熟悉的南美小说家群体,也有比较冷僻的日本古典文学和北欧史诗。博尔赫斯自称是一个“极好的读者”,他对文学十分敏感,博闻强记,所做的序文不落窠臼,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

但丁九篇

编号:E63·2160313·1284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5年07月第一版
定价:22.00元亚马逊9.20元
ISBN:9787532767601
页数:76页

“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以往和未来的历史,我有过的和将要拥有的东西,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座默默无言的迷宫里等待着我们……我幻想出一件神奇的作品,一幅可称作微观宇宙的画;但丁的诗就是那幅包罗万象的画。”但丁的《神曲》是博尔赫斯钟爱的作品,本书收录了他为它写下的九篇妙趣横生的短文。有别于艰涩乏味、空洞无物的学术论文,短文有的从《神曲》里的一个人物,有的从其中的一个细节,有的甚至从某个词语出发,结合心理学、哲学、神学等各领域的观点,丰富了对《神曲》的解读。书中没有任何唬人的文学理论和长盘累牍的方法论,每一篇都精致可爱,独立成章,体现出作者极高的文学造诣和阅读素养。


《但丁九篇》:《神曲》是用第一人称写的

啊,夫人,你是我的希望所在,
我祈求你拯救
我地狱里的灵魂……
——但丁《天国篇》第三十一歌

那是头上有光晕的贝雅特里齐,是但丁朝思暮想的贝雅特里齐,是爱穿红衣服的贝雅特里齐,却不在他的身边,却而代之的是一个老人,“她在哪里”的喊声传达的不是寻找的快感,而是一种不见的失望。而那被老人指点而居于高处的贝雅特里齐仿佛是另一个不可企及的上帝,和在低处和但丁构成了一种天堂和地狱般的对称。

所以,但丁的乞求,但丁的失意,以及但丁的痛苦,都变成了但丁的绝望。起先当贝雅特里齐在但丁身旁的时候,那时在最高天,有无边无际的玫瑰圈覆盖在他们头上,而玫瑰圈所组成的是那些正直的人,虽然玫瑰圈很远,但是那些人很清晰。作为天堂的一种场景描述,这样的“最高处”似乎是幸福的,是沐浴着一种最高处的爱,但是在但丁构筑这个“隐秘的不和的第一个迹象”之后,贝雅特里齐却不再身边了,即使取而代之的老人指向了另一个最高处,对于但丁来说,也意味着天国的坍塌——爱情的天国,想象的天国,以一种回归现实的方式破灭了但丁的一个在高处的梦。

“贝雅特里齐瞅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身,朝永恒的光的源泉走去。”这似乎是一种对于永恒的隐喻,贝雅特里齐是微笑的,转过身去留下的那光的源泉,但这像是另一种虚幻,因为她在高处,但丁在最深的海底,“他祈求她,像祈求上帝似的”,而上帝变成一个渴求的女人,意味着一个具体存在的真实取代了光的永恒:她是一度不理睬他的贝雅特里齐,二十四岁就去世的贝雅特里齐,嫁给巴尔迪的贝雅特里齐·德福尔科·波尔蒂纳里。死去在现实里,消失在诗歌里,但丁似乎在一种“转过脸去”的恐惧中看见了自己孤独的影子。

祈求上帝,是需要上帝拯救在地狱中的灵魂,但是这样一个上帝却非只是神学意义上的,当但丁写下这天国的场景,写下这祈求的声音,写下“转过脸”去的永恒,他就已经变成了真实之外的但丁,或者说,当他永远失去了贝雅特里齐,在孤独和屈辱中,他编织了一个想象的世界,一个相遇的场景,甚至一种呼喊的声音,“他知道已经一去不返的那个微笑和声音才是最重要的。”因为那里有煎熬灵魂的地狱曾,有南方的炼狱,有同心圈的九重天,有弗朗切斯卡,有半人办鸟怪,有狮身鹰头兽,甚至有贝特朗·德·博恩,他们以插入的方式成为这个永恒故事的一部分,而为了想象和贝雅特里齐在一起,他想象出那个场面,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对他固然不幸,对读到他作品的后代却是好事,意识到邂逅出于虚构会歪曲幻象。”

这里其实出现了两个但丁:一个是爱着贝雅特里齐却最终分开的但丁,当他回到现实的时候,他是一个写作《神曲》的作者,而另一个但丁就是在最高处看见贝雅特里齐、最终构筑了那个想象的场景将幻象带入作品的诗人。两个但丁不是合一,是分居在两个故事里,甚至如老人对于贝雅特里齐一样的替代,是为了完成某种和“最后的微笑”有关的命名:“《天国篇》第三十一歌 事实上,其中的悲剧成分与其说是属于作品,不如说是属于作者;与其说是属于作为主角的但丁,不如说是属于作为撰写者和创作者的但丁。”

当然,第一个但丁是首先经历了这样一种“转过脸”去的永恒的痛苦,对于这一种痛苦的解救,弗朗切斯卡和保罗的爱情被放大为一种永恒,虽然被安置在地狱里,但是很明显,但丁对于他们是充满怜悯的,甚至是一种自我的寄托。在地狱里弗朗切斯卡叙说着自己的罪孽,这样一种叙说,其原因在博尔赫斯看来,是有四种猜测,第一种是技术性的,就是但丁让沉沦的灵魂做出忏悔,从而引起读者的兴趣,而那些沉沦的灵魂是能引起读者兴趣的,甚至要被打入地狱的人;第二种猜测是将文学创作和虚构等同起来,“但丁如今成了我们的梦,他梦见了弗朗切斯卡所受的惩罚和痛苦。”第三种猜测是但丁写作《神曲》是为了预测上帝不可探知性。而只有最后一种猜测,在博尔赫斯看来是“绝对符合事实的”,也就是说,但丁以怜悯的方式安排了弗朗切斯卡的罪孽,以不可宽恕的方式突出了这个被理解的矛盾,是因为他把罪孽看成了一种必然,也就是说这是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弗朗切斯卡的痛苦和罪孽属于一种类问题,而不是具体的人。

在符合事实的情况下,但丁进入到地狱中,在最深的海底看到了在最高处的贝雅特里齐,那一种最高处和低处分隔的场景在博尔赫斯看来是《神曲》的原始核心,其意义就在于用作品的梦幻的方式创造了无穷无尽的贝雅特里齐。一个死去而消失的女人,在但丁面前其实一直以虚幻的方式存在,他寻找她,而且就在天国里找到了她,但是这种找到并不是像弗朗切斯卡和保罗一样,进入到爱情的永恒里,而是在“梦中邂逅”中成为一个“不幸而迷人”的故事。贝雅特里齐出现在但丁面前,但是她却在天使面前数落他,并且告诉她们在梦中寻找的但丁也无处可寻,因为“他堕落得太深了”,在地狱里,甚至没有办法拯救他。于是贝雅特里齐让他当众忏悔,让他看见上帝,让他走向永恒。

贝雅特里齐本身就像上帝,在天国里,在天使旁,而但丁对她的爱也像对上帝的爱,“达到了偶像崇拜的程度”。博尔赫斯说,爱上一个人就像是创造一种宗教,但丁对于贝雅特里齐的爱终于到最后变成了一种并不平等的关系,但丁崇拜贝雅特里齐,渴望和她在一起,甚至要把自己变成天国里的人物,但是另一方面,贝雅特丽齐却嘲笑他,俯视他,甚至将他但丁看成是微不足道的人。这种一种对应的态度也仿佛是天国对于地狱的俯视,所以对于但丁来说,设置了弗朗辛切斯卡和保罗的爱情,尽管他们在地狱里接受惩罚,但是他们却不分离,没有“转过去”的笑,没有不停的祈求,“他们是但丁未能获得的幸福的隐秘的象征,尽管他并不理解或者不想理解。”结合在地狱里,就是一种永不分离的状态,甚至是没有天国和上帝的存在。

贝雅特里齐是在最高处的上帝,那一转身带着微笑,却变成了和上帝一样无穷无尽的象征,这种象征对于在最深的海底得到但丁来说,则意味着可以从作品中逃离出来,从死去的爱情中逃离出来,从祈求式的崇拜中逃离出来,“我们出于同情和崇敬,倾向于忘掉但丁那刻骨难忘的、痛苦的不和。我读着他幻想的邂逅情节时,想起了他在第二层地狱的风暴中梦见的两个情人,他们是但丁未能获得的幸福的隐秘的象征,尽管他并不理解或者不想理解。”当博尔赫斯说到另一个但丁的时候,他也引用着寓言派的说法,在《神曲》里,但丁所设置的维吉尔是理智,贝雅特里齐则是信仰,他们是获得信仰、获得神性的工具,但是当这两个目的达到的时候,两者都消失了。这是寓言派关于文本意义的永恒性问题,那么在但丁的世界里,在《神曲》的世界里,这个工具性的解读则变成了关于永恒的回归问题。

“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以往和未来的历史,我有过的和将要拥有的东西,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座默默无言的迷宫里等待着我们……我幻想出一件神奇的作品,一幅可称作微观宇宙的画;但丁的诗就是那幅包罗万象的画。”博尔赫斯在《序言》里就说到了那一种等待着我们的迷宫,迷宫里的一切指向过去现在和将来,指向永恒,但是这种永恒无论是具体的承载物,还是对象,都是固定的,也就是说,在构筑一种永痕的文本意义中,我们是读者,但丁是作者,那包罗万象的画如何从一个人的手中绘出,又如何被等待着的我们看见,这才是永恒的存在本质。

一方面,博尔赫斯说:“他的书里没有一个说不出道理的词。”没有“模糊的崇高”,没有“杰出的概括”,没有夸张手法,没有机械式的、粗糙的符号,诗之为诗,在博尔赫斯看来,但丁是唯一的,是不可替代的,是站在最高处的,甚至是头上有光晕、站在天使面前,这和那个在天国出的贝雅特里齐一样,具有上帝的意义。《地狱篇》第一歌第六十行那句诗是:“太阳沉默的地方。”太阳而沉默,是让听觉动词表现了视觉形象,是看见而听不见、听见而看不见,既是有限又是无限;《炼狱篇》第—歌第十三行的那句诗是:“东方蓝宝石的优美颜色。”蓝宝石是东方的色彩,“他采取了一种前后呼应的手法,可以无限制地延伸开去。”词语无限延伸,意义无限延伸,没一句诗都变成了上帝的启示,而这种启示甚至也超越了神学意义,具有永恒的美学意义,就像拜伦在《希伯来旋律》中说:“她款款而行,像夜晚那么端庄。”罗伯特·勃朗宁说:“哦,抒情的爱,半是天使,半是飞鸟……”弥尔顿在《失乐园》中说:“……她女儿中间最美的那个:夏娃。”夜晚的女神,抒情的爱,最美的夏娃,上帝在言说一种美,一种永恒,而这些“都是想象带来的无限和循环反复”。

这或者是一种诗学意义上的,而在《神曲》中,真正的上帝是把人从罪恶中带离出来,走向一种幸福和美德的最高处。以托勒密的地球为原型,但丁把天文学说和基督教神学相结合构筑了一个宇宙:北半球适合人居住的锡安山,上两边的恒河和埃布罗河;南半球的炼狱山,正好位于锡安山的对跖点;锡安山底下一个向地球中心延伸的倒置圆锥体就是地狱;围着地球旋转的九重同心圆是天穹,最高处有“公正的玫瑰”簇拥着一点,那就是上帝……天国、炼狱和地狱,构筑了但丁《神曲》里的世界,而与里面的但丁、维吉尔、贝雅特里齐的象征意义一样,天国、炼狱和地狱也是一种隐喻,按照但丁的儿子雅克波的观点,《神曲》旨在表明人生的三种方式:罪恶在地狱里,从最善向善的过渡而有了炼狱,最后达到最完美的状况,就是天国,所以这个宇宙“表明人识别至善所必需的美德和幸福的高度”。

但是在这个从罪恶到完美的过程里,但丁所看见的上帝,所看见的美德,并不是都是如贝雅特里齐一样,在最高处却最终“转过脸”去,而是在宇宙中用其他的方式唤醒和启示另一种永恒,那些居住在城堡里的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和卢坎,为什么会在《地狱篇》?为什么作为贤人他们的净界却充满了恐怖?博尔赫斯说:“《神曲》中痛苦的王国并不是可怕的地方;而是发生可怕事情的地点。”也就是说,但丁提供的地狱并不是为了表现可怕,而是再现可怕,甚至是在神学意义之外构筑另一种永恒:“亚伯拉罕的怀里”就是贤人的净界,因为那里居住的贤德是非天主教徒,所以但丁以创造性的方法把他们安置在地狱处,不是一种惩罚,而是在“远在天堂的视野和支配”之外,对他们神秘的命运表示同情,“他们都是文学巨匠,但是如今身处地狱,因为贝雅特里齐忘了他们。”

和地狱篇“高贵的城堡”一样,乌戈利诺为什么要啃咬大主教的头颅,为什么在这饿死的儿孙面前不吃他们的肉?“他对死者自言自语,痛哭流涕,在黑暗中触摸他们;最后,饥饿压倒了痛苦。”当饥饿压倒痛苦,对于乌戈利诺来说,是不是饥饿的力量大于痛苦?或者说“最后”之前,乌戈利诺为了先前的罪孽而选择了撒谎?“我试着这样回答:但丁不希望我们这样想,但希望我们这样猜:模糊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乌戈利诺啃咬着大主教的头颅;乌戈利诺梦见尖牙利齿的狗撕裂狼的胁腹。乌戈利诺痛苦地啮咬自己的手,乌戈利诺听到儿孙们令人难以置信地请求他吃他们的肉;乌戈利诺念出那句意义含糊的诗后又去啃大主教的头颅。”乌戈利诺在地狱里只是一个关于永恒的象征,“乌戈利诺在他饥饿之塔的黑暗中既吞噬又没有吞噬亲人的尸体,那种摇摆的不明确性正是构成他的奇特的材料。因此,但丁梦见了两种可能的弥留的痛苦,后代也将这样梦见。”

高贵的城堡是非天主教对于上帝的远离,乌戈利诺的饥饿是对于后代的启示,而最后一次航行的尤利西斯,则完全是但丁式的冒险经历,当“航行以灾难告终,那不仅水手的归宿,并且是上帝的决定”,对于尤利西斯来说,却并不是宿命般地放弃,而是用一种力量向“人力的极限挑战”,为的是抵达海岸,在上帝的灾难决定之后,尤利西斯的冒险是一种亵渎,也注定到了地狱世界,但这也绝不是堕落的惩罚,而是在上帝之外的永恒。而但丁在博尔赫斯看来,就是“另一个尤利西斯”,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和谦恭的心情踏上海滩,指引他的不是高傲而是天恩照耀的理智”,这个尤利西斯,也不是享见天主,也不是为了天堂,但丁并不只是但丁的航行,并不只是关于主人公的不公,“因为《神曲》是用第一人称写的,死去的人被不朽的主人公淡化了。”

第一人称的但丁,在地狱里的但丁,冒险航行的但丁,在书的王国里,在书的宇宙里,在书的天堂里,有一个悲伤、绝望的但丁,有一个失去了贝雅特里齐的但丁,有一个在最深的海里看见上帝祈求上帝的但丁,但是这不是唯一的但丁却又变成神学以外的启示,博尔赫斯说:“对他来说,写作《神曲》的艰难程度,甚至冒险和致命的程度,往往并不亚于尤利西斯的最后一次航行。”所以在《神曲》里的但丁和作品外的但丁,在失望于地狱中的但丁和冒险而航行的但丁之间,构筑了一个关于但丁的命题:“他的并非最艰难的任务之一是隐藏或者掩饰那种无所不在性。以但丁的情况而言,这一问题对他更为艰难,因为他的诗的性质要求他必须作出天国或地狱的判定,同时又不能让读者知道作出判定的权力最终在他自已手里。”

把第一人称安放在最深的海里,然后以第三人称的方式做最后一次航行,那冲破巨浪、不再回去、看见“高贵的城堡”的诗人,其实从来没有祈求上帝,从来不曾伤感,正如弗朗切斯卡·德·桑克蒂斯所说:“当贝雅特里齐离去时,但丁没有发出哀叹,他身上的所有尘世浮渣已经焚烧殆尽。”

七夜

编号:E63·2160313·1283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2年07月第一版
定价:28.00元亚马逊11.70元
ISBN:9787532768394
页数:173页

收录了博尔赫斯1977年夏天公开所做的七次演讲的内容,分别以《神曲》、梦魇、《一千零一夜》、佛教、诗歌、犹太教神秘哲学、失明为题。博尔赫斯的虚构类作品“因模糊了事实与幻想、学术与想象的界限”而闻名于世,在技巧精湛的写作背后,支撑的是庞杂浩瀚的阅读量和毕生埋首的治学热情。他的非虚构作品里充满了各式各样天马行空的文学动机,《七夜》汇集了一些博尔赫斯心爱的主题,表现了他独特的思考方式和对文学、哲学、人生的精彩观点。“我的失明不是特别戏剧性的。那些突然失明的人才是戏剧性的,那是一闪光,突然之间没有的,而对我来说,这个缓慢的黄昏(这种缓慢的丧失视力)早在我开始看东西时就开始了。从一八九九年就开始了这个缓慢的黄昏,持续了半个多世纪,没有戏剧性的时刻。”在《失明》中,他仿佛就看见了《老虎的金黄》里的那种“黄色也继续陪伴着我”的情意。


《七夜》:一切近的东西都将远去

埃涅阿斯穿过象牙门,是因为他进入了梦的世界——也就是说,进入了我们所说的醒。
——《梦魇》

两个梦,两种梦魇,以及两种状态:梦和醒,梦是醒时的片段,还是醒时成为一个梦?其实博尔赫斯总是在梦和醒之间看见那两扇门,牛角门和象牙门。《奥德赛》中说到的两扇门似乎就在博尔赫斯面前,“虚假的梦是通过象牙门来到人脑的,而通过牛角门来到的梦则是真实的,或是预言性的梦。”当埃涅阿斯穿过象牙门,把虚假的一切放在人脑的时候,博尔赫斯到底是不是已经醒来了?

“进入了我们所说的醒”,博尔赫斯当然是“我们”中的一个,在醒的世界里阅读《奥德赛》,在醒的世界里看见埃涅阿斯,在醒的世界里把梦当成虚假的片段,那么博尔赫斯带领着的“我们”变成了野蛮人或者孩子,那些梦就是片段的插曲,就像把《奥德赛》翻到了其中一页,翻到了关于象牙门的叙述中,然后是合上这本书,合上一个梦的世界,然后以清醒的方式写下那一篇《梦魇》。“梦是属,梦魇是种。”梦是“我们”,梦魇是博尔赫斯,在这个种与属的关系里,博尔赫斯首先是看见了“我们”的出现和消失,然后是看见了“博尔赫斯”的美学和恐怖。

“我们”的出现和消失,只是梦里的一个场景,而这种出现和消失最后都变成了种的永恒,就如邓恩在《时间试验》中所说,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低微的个人永恒,在被醒的所谓真实世界缠绕的生活里,“我们”其实把时间分割成一天和另一天的区别,一小时和另一小时的间隔,一分钟和另一分钟的断裂,但是却在某一个必须到来的晚上,进入到持续而永恒的状态中,“今天星期三,晚上我们要睡觉,我们要做梦。我们梦见星期三,梦见第二天,即星期四,说不定梦见星期五,说不定是星期一。”星期三可能是第二天的星期四,也可能是再后面的星期五,也可能是返回到前面的星期二或者星期三,甚至,连被严格区分一个星期都不见了,它只是一种状态,一种虚幻,一种可以编织时间的存在,而这种状态就把时间的物理性取消了,梦让我们实现了和时间无关的一切。

“通过梦给每个人一段小小的个人永恒,允许他看到自己最近的过去和最近的将来。”过去和将来,都在梦中成为了现在,那种拥有是具有神秘意义的,甚至具有诗意,而在这种诗意中,“我们”或者也不再是每一个和自己有关的人,而在梦见了你,梦见了我,梦见了别人。但是,梦却会醒来,穿过象牙门或者牛角门,变成了醒来时的记忆,或者充满了虚假的色彩,或者变成真实的现在,甚至在里面看见了维吉尔所说的那个柏拉图的原型世界。

一个个梦在那里发生,在那里永恒,在那里成为“我们”的属性,但是当看见了自己在查尔卡斯大街的某一个地方作着报告,看见坐在底下听他讲述关于梦和梦魇的《梦魇》,听到他说:“让我们进入梦魇,我的梦魇总是老一套。”那么博尔赫斯是梦中进入个人永恒的一个人,还是从梦中出来醒着的一个讲述者?他是穿过了象牙门还是牛角门?他是在虚假的梦中还是来到了真的世界?在这个报告里,博尔赫斯终于没有再讲到那个“庄生梦蝶”的中国故事了,他说起了和自己有关的一幅钢版画,回忆起了和朋友有关的鸟爪,也看见了一个国王面前的宝剑和狗。钢版画、鸟爪的手和国王的宝剑和狗,构成了博尔赫斯梦魇的部分,他说,他一直会见到两个梦魇,一个是迷宫梦魇,另一个则是镜子梦魇。

迷宫和镜子,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在梦中成为一种增殖的对象,当灵魂游离于躯体,便有了自由的感觉,便在游荡中找到了精华意念,而迷宫和镜子最后变成了他小说的一部分。所以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梦魇一开始是具有某种文学味道的,他命名为“美学”,也就是那种和现实无关的诗意,在梦中变成无穷尽创造的文本,他走进迷宫,他面对镜子,所以他成为了作者。这是一种状态,当那个国王从遥远的时代走来的时候,其实是没有诗意的,仅仅是寓言,就把他带向了恐怖的世界,连同朋友那只变成鸟爪的手,仿佛在地狱里看见了“不堪忍受之事”。

一种是美学的,一种是恐怖的,不管是象牙门还是牛角门,不管是醒来发现的梦,还是在梦中醒来,对于博尔赫斯来说,个人变成了“我们”:我们是剧场、观众、演员和故事。所以在这样一种定位里,当《神曲》里的尤利西斯受到惩罚的时候,是不是一种属于“我们”的梦魇?当《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架起西方和东方的连接点,是不是属于一种“我们”应该讲述的故事?当佛教的长寿观念和涅槃、喀巴拉的神秘主义变成了另一个上帝,是不是“我们”需要找寻的永恒?其实,一本书,一个故事,一种神秘,都是另一种梦,醒来而回忆,睡去而创造,半梦半醒却也是“允许他看到自己最近的过去和最近的将来”。

《神曲》“让我们注意每个诗句的着重点”,《神曲》“超出了我们的生命”,《神曲》是“文学及一切书籍的顶峰”,如此说来,神曲是和“我们”有关,是但丁写就的一部经典,是是的感染力创造的奇迹,是史诗的另一个高峰,是叙事体书写的一种永恒:“我们不断地阅读而又不断地惊叹不已。它将超出我们的生命,超出我们的不眠之夜,并将为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所丰富。”四种对于《神曲》的读法,最后一种是预言式的,即使把但丁看成是人类的象征,把贝雅特丽齐看成是信念的符号,把维吉尔看成是理智的代表,也都是和“我们”有关的阐释。可是在寓言之外呢,在“我们”之外呢?

“毫无疑问,我们的肉体死后,等待着我们的前景将不会同但丁所描绘的地狱、炼狱和天国里的情景相同。”保尔·克洛岱尔也写到了“我们”,但是却把我们变成了每一个必然要死亡的肉体,当但丁说“人是一个很好的四边形,一个正方体”的时候,似乎那种肉体已经开始接受了磨难。“在我们人生道路的中央”,这是但丁把“我们”变成自己的一个转折,《圣经》说人的寿命是七十岁,而在《神曲》里的但丁就是行走在“人生道路的中央”,因为他三十五岁。写作者的但丁写到了三十五岁在《神曲》中的但丁,那么这个但丁,“一切都是那么活生生的”,“以至于我们会想他确实相信他的另一个世界”:作为维吉尔的儿子,他自认为得到了拯救,但是却怀着无限的同情讲述了保罗和弗朗切斯卡的命运。两个情人,在地狱里,他们的拯救仅仅是因为他们可以相爱,而对于“活生生”的但丁来说,他的贝雅特丽齐却不在了,像肉体的寂灭一样“等待着我们的前景”。

“当她讲话时,她用‘我们’:她为他们俩说话,这是他们在一起的另一种方式。他们永恒地在一起,共享着地狱。这对于但丁来说简直是天国的佳运。”但丁用两个情人的永恒来关照自己爱的缺失,像使自己的一个梦魇,不管是虚假还是真实,总之通过让自己成为上帝而得到拯救。但是博尔赫斯说,但丁只是一个假上帝,“然而但丁必须接受这个上帝,就像必须接受贝雅特里齐不爱他一样;必须接受佛罗伦萨粗鄙不堪,就像必须接受他被驱逐并死在拉韦纳的现实。必须接受世界上的罪恶,同时又必须赞美这个他不明白的上帝。”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但丁,在《神曲》之中把但丁放在里面的意义。而那个尤利西斯呢?也只不过是但丁的一个投影,尤利西斯不是因为特洛伊木马而受罚,而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但丁”受罚:“即那个无私无畏地渴望认识被禁止且不可能事物的企图。”尤利西斯是但丁自己,这一个镜子的梦魇,像博尔赫斯看见的那样,以写诗的方式,以美学的方式,最后变成了而一种无穷尽的阅读体验:“我只是想强调一点,谁也没有权利放弃这样一种幸福,即真诚地阅读《神曲》。”

阅读是幸福,阅读必须真诚,《神曲》里博尔赫斯看见的但丁不管是何种方式穿过梦境,但最后还是回到了文本,回到了和“活生生”无关的经典,只要阅读,便是对于那一种充满美学意境的梦的尊重。《一千零一夜》也是如此,博尔赫斯将他看成是东西方文化的接近点,在那里看见了东方,却也在西方的视野里,而这种东西方的连接其真正的意义是文化的继承性和永恒性:“用故事套故事的方式讲述,产生一种奇怪的效果,几乎没有穷尽,还有一点晕晕乎乎的感觉。这一点被不少以后的作者所模仿。”同样的,作为犹太教神秘主义体系的《喀巴拉》,是“丰富多彩,有时又相互矛盾的理论”的体现,它是关于圣书的一种阐释,而圣书的原则就是“每一个字母都是神圣的”,神圣就是绝对,就是必然,就是永恒。但是在圣书的世界里,那十个分支构筑的四个世界,为什么会充满错误,为什么会遭到不幸?而其实这里的错误和不幸就是一种恶,恶之存也是为了一种永恒性,正如莱布尼茨所说,“恶对于世界的多样性是必要的。”一个图书馆拥有一千本价值各异的书,其中包括一本《埃涅阿斯纪》,而另一个图书馆是一千册《埃涅阿斯纪》,当然是拥有各异的书的图书馆超过完美却只有一本的图书馆。这种恶的永恒性为“上帝在形成之中”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因为在形成中,于是便是永恒,在过去,在现在,也在将来:“很显然,这个世界不可能是万能的、正义的上帝所创造,但是它有赖于我们。这就是喀巴拉留给我们的教益,它远远超过历史学家或者语法学家研究的古怪学说。”

《神曲》和《一千零一夜》是关于文本的永恒,《喀巴拉》是关于恶的永恒,而佛教在博尔赫斯看来,代表着一种破我执之后的永恒,它以抵达涅槃的方式创造了一种自由;而诗歌,则把语言带向了一种永恒之境,“我翱翔,我的灰烬将是现在的我。”说到的灾难和死亡,“那田野绿色的寂静。”说到的寂静和美,“玫瑰开放了,它没有理由地开放了。”说到的独立与唯一,都让人有一种恒久的美学体验。当文本、诗歌、宗教和神秘都趋向于一种永恒的时候,其实在博尔赫斯看来,都是抵达了一个远的世界,一个虚幻的梦,一个不醒来的现实。

那么,那个“活生生”的但丁,那个爱着贝雅特丽齐的男人,那个像尤利西斯受到惩罚的诗人,又在哪里?当博尔赫斯阅读《神曲》的时候,是不是也会从永恒的梦中醒来?不管是象牙门还是牛角门,不管是虚幻还是真实,似乎从梦中醒来第一件确认的事是看见,但是博尔赫斯失明了,他的看见变成了问题。“上帝同时给我书籍和黑夜,/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我这样形容他的精心杰作,
且莫当成是抱怨或者指斥。(博尔赫斯《关于天赐的诗》)”天赐的是如《神曲》、《一千零一夜》的图书,但是在博尔赫斯那里却变成了另一种黑暗,“对于我们昏暗的眼睛来说,都是些空白的书,没有字母的书。我写了上帝对我的讽刺,到最后我问自己,两个人中究竟谁写了这首诗,诗的作者是复数的我,单个的影子。”复数的我是“我们”,是进入一个如梦世界的“我们”,但是却留下“单一的影子”,留下一个博尔赫斯?

“我一直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那么,在这样一种黑暗里,是不是能看见图书馆?是不是能进入经典的文本?是不是能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但丁?不是“很过分的失明”,也不是突然之间失去了看见的功能,所以在缓慢归于黑暗的过程中,博尔赫斯成为了“活生生”的博尔赫斯,成为了开始不断了解自己的人,荷马、弥尔顿、普雷斯科特、詹姆斯·乔伊斯、德谟克利特,都是博尔赫斯面前的“我们”,这是发现自己的世界,这是开始得到恩赐的机会:“我已经用给我的恩赐劳累了你们。失明给了我盎格鲁—撒克逊,给了我部分的斯堪的纳维亚,给了我原来不知道的中世纪文学,给了我好好坏坏的几本书,不过这些书那时写得值得。另外,盲人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热心。人们对盲人也总是抱有善意。”

失明的世界里有了“影子的颂歌”,这无论如何也是一种进入永恒梦境的方式,不再是恐怖的梦魇,去处处是美学的构筑,“一个作家,或者说所有人,应该这样想,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工具。所有给他的东西都有一个目的。”“我们”最后还是要回到关于一个人的永恒里,回到在梦中看见的迷宫和镜子里,而这样一个世界,就是歌德所说的那种状态:“一切近的东西都将远去。”近的是图书馆,是查尔卡斯大街,是《神曲》,是《一千零一夜》,是喀巴拉的历史,而这一切当穿过了梦的那扇门,穿过了醒着的看见,穿过了活生生的肉体,便以了解自己的方式变成“远去”的永恒:“今天晚上我给大家讲了这个过程,我想证明它不完全是个不幸。它应该是命运或者运气给予我们的许多奇怪工具中的一个。”

博尔赫斯,口述

编号:E63·2160313·1282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5年07月第一版
定价:23.00元亚马逊9.60元
ISBN:9787532767618
页数:96页

演讲集。一九七八年五六月间,博尔赫斯应阿根廷贝尔格拉诺大学邀请讲授了五堂课,分别以书籍、不朽、伊曼纽尔·斯威登堡、侦探小说和时间为主题。“如同阅读一样,讲课内容则是双方合作的结晶,听众的重要性不亚于讲课的人。”《博尔赫斯,口述》收录了这五堂课的内容。这些主题看似宏大抽象,作者却另辟蹊径,带给读者全新的思辨体验:他从口述传统角度谈论书籍的历史,以诗歌为切入点分析不朽的意义,借斯威登堡谈生与死的哲学议题,把侦探小说誉为混乱文学时代里的拯救者。五堂课看似各自为政,其实“时间”这个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是贯穿其中的一条暗线。他在《书籍》中说:“在人类使用的各种工具中,最令人惊叹的无疑是书籍。其他工具都是人体的延伸。显微镜、望远镜是眼睛的延伸;电话是嗓音的延伸;我们又有犁和剑,它们是手臂的延伸。但书籍是另一回事:书籍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


《博尔赫斯,口述》:我的灵魂在燃烧

在这里,在死亡之后,我们因失去双手而仍将触摸,因双目失明而仍将观看。
——布鲁克

坐在贝尔格拉诺大学讲坛上的是一九七八年的博尔赫斯,是已经双目失明的博尔赫斯,他无法亲眼目睹那些在底下听他讲座的听众,当然也不会以看见的方式准备那些关于时间有关的文稿。当“一九七八年”和“双目失明”变成博尔赫斯的修饰语的时候,他或者已经感受到了生命正在死去的脚步,正如他讲述时所说:“我们,在一生七十岁的过程中,感觉到不少事物在这一生中毫无意义。”一生为七十岁,是《圣经》中对于人的生命的建议,似乎只要活到七十岁就已经完成了人世中的使命,但是博尔赫斯的“不幸”在于已经超过了这个大限,因为“我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了”。

“不幸”的七十八岁之于“命中注定”的七十岁大限,就如双目失明之于看见的意义一样,已经变成了一种没有遗憾的缺失,引用“英国伟大诗人”布鲁克的这句话,博尔赫斯分明是想要在双目失明中“仍将看见”,但是这种看见不是生命存活中用生理不衰退的功能看见,也不是在灵魂意义上用心灵去看见,而是在死亡之后成为不朽,成为永恒。博尔赫斯似乎在构筑一种相反的过程,对于自己来说,或者对于那个叫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人来说,他期望像每一个人一样,按照死亡的约定彻底死去,而且“我希望肉体和灵魂一起死亡”,死亡首先是肉体的寂灭,但是博尔赫斯连灵魂都希望它死去,因为在他看来,只有灵魂在这个世界死去,才能在另一个世界复活,“灵魂保存着对人间所作所为的记忆,到了另一世界依然能记忆犹新。”

灵魂里有少年的记忆,有成长的记忆,有写书的记忆,有失明的记忆,但是每一种记忆只有在灵魂意义之上,就会变成“另一个我”,也就是说,灵魂是需要逃脱肉体的束缚,引用苏格拉底的观点,只有在失去肉体之后,灵魂才能获得更好,“我们都受到肉体的囚禁。”死亡之后,灵魂会有另一种归宿,就如圣托马斯·阿奎那所说:“心灵必希永恒。”但是博尔赫斯在肉体死亡的意义上要求灵魂也一起彻底死亡,并非是对于那个逃脱了肉体囚禁的灵魂能够不朽,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即使永恒也只是个人不朽:“我们无需个人不朽。我本人不想不朽,我害怕不朽;对我来说,知道我还要活下去是可怕的,想到我还将当博尔赫斯是可怕的。我腻烦我自己,腻烦我的名字,腻烦我的名声,我想摆脱所有这一切。”

不想个人不朽,其实就是不想继续成为这一个博尔赫斯,这一个我,“我可不愿意永远当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愿意成为另一个人。”所以在博尔赫斯看来,抛弃个人不朽就意味着迎接其他的不朽,不朽体现在著作中,留存在记忆中,同样,也在音乐和语言上,当不朽外化到这些方面的时候,“我感到我是博尔赫斯与你们感到你们是甲、乙或丙,会有什么区别?”博尔赫斯变成了非博尔赫斯,或者是“去博尔赫斯”,个人符号被消解,意味着一种共有符号的诞生,“那个我是我们大家共有的,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存在于所有人中间的。”就如博尔赫斯还活着的时候,在重读那些经典诗歌的时候,他感觉到那些伟大的诗人“就活在我身上”——“我就不等于那个已亡故的人”,他作为一个死去个体还是他,我作为一个活着的个体还是我,只有在让他复活在我身上的时候,在灵魂意义上就完成了非个人的承续,就建立起了永恒和不朽的链条——“而是想以普遍的方式永恒。”

所以在个体彻底死亡之后,在普遍的方式下,没有双手还可以触摸,双目失明还可以观看,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经典论断就可以改写为“思故在”,当我从个体意义的不朽被去除,留下的只有思考,只有存在。这样一种“不朽观”,博尔赫斯用两种载体加以分析,一个是侦探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爱伦·坡把侦探小说推向了一个伟大的阶段,一方面是爱伦·坡“制造了一种特殊的读者”,他创作了小说,“他也随即制造了这种虚构的侦探故事的读者。”因为文学体裁的意义不仅是取决于作品本身,还取决于阅读这些作品的人的看法。这种读者观为爱伦·坡的第二种意义奠定了基础,“书之存在是在读者开卷之时,此时才产生审美现象。”打开书是激活了书,也激活了审美现象,所以侦探小说的不朽还在于创造了审美现象中的“智慧”,当读者打开书的时候,他就和书中的人物产生了共鸣,在互动中不仅超越了读者,而且在和作者的结合中延续了智慧的意义,所谓保持和继承传统美德,所谓拯救文学的秩序,都能在智慧中得到一种尊严的捍卫,“我们的文学在趋向取消人物,取消情节,一切都变得含糊不清。”在一个混乱不堪的现实里,侦探小说就是可以抵达不朽的作品,就可以在时间中“以普遍的方式永恒”。

这种因智慧而存在的永恒,也在斯维登堡的经历和著作中得到体现,一个在科学研究上举足轻重的科学家和军事家,却原来是一个文学家,一个哲学家以及一个新的神学家,当他在现实中遇见了耶稣的时候,那道天国和地狱的门其实一起向他打开,人们可以自己判决该下地狱还是该上天堂,可以自己选择该于天使对话还是和魔鬼成为朋友。但是在天国和地狱之间,在天使和魔鬼之间,还有一个幽灵世界,“在这个地带里,有活人,有死后的灵魂,他们既同天使、又同魔鬼交谈。”幽灵世界的存在,才真正变成了一扇大门,那些天国和地狱的选择并非是自由选择,并非体现自由意志,因为你不属于天国的人即使进入了天堂,也会在不适应中重回地狱。

那扇大门的通行证就是智慧,智慧是劳动,是利他主义,只有具备智慧品质,他才能进入真正的天国,真正和天使交谈,“如果一个人听不懂这些谈话,就不配进人天国。”天国是永恒,是不朽,而智慧就是走向永恒和不朽的最好品质,所以斯维登堡的自由意志就是体现着不死的智慧型灵魂,而以他命名的“斯维登堡派”更是将天国变成了一个允许结婚的另一个充满七情六欲的人间,“他不愿否定这一切,也不愿贫乏得一无所有。”或者这才能让天国永恒,不是诱惑,而是以一种对应的方式建立起更加生动的“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也就是博尔赫斯所追求的的另一个我,甚至是另一个没有我的“思故在”的不朽之地。智慧而对话,智慧而永恒,那扇门打开的时候,其实就像是打开了一本书,“我们必须把书打开,这样,精灵们就会觉醒。他说,这样,我们就能同人类产生的最优秀的分子结为伙伴,但我们不去寻找他们,却宁愿去阅读各种评论、批评而不去听他们自己说些什么。”在没有打开之前,书其实是死的,就像曾经的轮回学说,天堂和地狱像是不可逾越的两个世界,命中注定的结果根本所谓的自由意志,斯维登堡把这一切解放了,他其实是打开了那一本书,一本被唤醒的书,一本不再死去的书。

书如灵魂一样具有记忆性,书如想象一样具有虚构性,书也和文学体裁遇到的读者一样,具有审美的可能性,书籍之存在,为的是唤醒,但是古人把书看成是口头语言的替代物,看成是圣书的观念,也就是说,书是时间里那个迷宫的入口,柏拉图对话中把自己演化成了苏格拉底、高尔吉亚,这是口授具有的传承意义,也是书籍在最原初的功能,当苏格拉底成为口授大师,当基督没有留下完整的话语,当佛陀只留下说教,并非是对于书籍的湮灭,而是在口授中进入到了时间循环的迷宫,一代一代传下来,超越时间,超越个体,最后总是会成为不朽的东西,而只有在打开图书的时候,这种不朽才能让人看见智慧的光芒,“书本里卧躺着的一大堆字是些什么东西?这些没有生命的符寺号是些什么东西?什么也不是。倘若我们不把书打开,书又有什么用呢?那只不过是一堆纸片和一个羊皮封面;但是,如果我们去阅读它,奇怪的事就发生了,我相信,越读变越大。”

毕达哥拉斯派在别人指责他们说了某些新的话的时候,他们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大师说过。”口授的大师,没有死去,尽管有着辩解的意义,但是却点名了智慧的永恒和不朽,大师说过,大师是不朽的,所以语言成为经典,所以书籍成为时间的载体:一方面满载这逝去的往事,另一方面则在读者那里丰富了书的内容,前一种意义是时间向后回首,把往事变成了现在被激活的往事;后一种意义把时间向前拉近,丰富了内容是未来的创造,一本书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共同唤醒状态下,就是超越了时间,超越了个体,而成为神圣、奇妙、永恒的存在。

所以最后还是回到了时间的问题上来,《书籍》是关于知识的时间,《不朽》是关于普遍的时间,《伊曼纽尔·斯维登堡》是关于自由意志的时间,《侦探小说》则是传承的时间,而《时间》呢,博尔赫斯说,“时间对我来说依然是个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形而上学取消了时间和空间的对立,取消肉体和灵魂的对立,取消生与死的对立,它只是时间,只是现在,只是永恒。博尔赫斯说,时间是个根本问题的时候,他正坐在贝尔格拉诺大学里,双目失明让他有一种现实世界消失的感觉,有一种躯体慢慢死亡的预感,但是正如布鲁克的“观看”一样,正如毕达哥拉斯派的“大师说过”一样,他不是正经历个体的死亡和个体不朽,而是在时间中看见和构建一种永恒。

博尔赫斯的时间是形而上学的,所以不必看见,不必生死,“我们的意识在不停地从一种状况转向另一状况,这就是时间,时间是延续不断的。”活在别人身上,别人活在他的身上,这就是一种转向,这就是一种延续不断,就是永恒;“什么是永恒?永恒不是我们所有昨天的总和,永恒是我们所有的昨天,是一切有理智的人的所有的昨天;永恒是所有的过去,这过去不知从何时开始;永恒是所有的现在,这现在包括了所有的城市,所有的世界和行星间的空间;永恒是未来,尚未创造出来但也存在的未来。”永恒是现在,是所有的现在,是超越时间的现在,所以博尔赫斯说,时间离开了永恒又必须转回到永恒:“上帝创造了世界;整个世界,所有的宇宙万物都想回转永恒的源头,这个永恒的源头是超越时间的,既不在时间之先,也不在时间之后,它在时间之外。”先是以时间作为一个起点,用时间来换取永恒,而后来则是时间作为终点,以时间来命名永恒,那条时间之河是从过去流向未来,也从未来流向过去,是从我们个体的身体之上流过,也从人类的历史中流过,所以时间的形而上学意义就是:永恒。

生是趋向于死,死也是为了另一种生,“我天天死亡”不是对于时光流逝的伤感表达,而是在天天死亡、天天出生,持续不断地出生和死亡中走向永恒,我是谁的个体不重要,我们是谁的意义也不重要,在永恒意义上,每个人的存在意义,只需问一句话:“我的灵魂在燃烧,因为我想知道时间是什么。”我返回我,并非是从个体的一种状态回归到另一种状态,而是从形而下的自我进入到和灵魂、和智慧、和不朽有关的形而上之中。

关于书籍,关于不朽,关于斯维登堡,关于侦探小说,关于时间,博尔赫斯在七十八岁之前其实都已经阐述了,但是当他以双目失明的方式再次看见,当他听到了“思故在”的声音,当他在感知慢慢的死亡中思考永恒,仿佛底下听课的人引用了毕达哥拉斯派的回答说:“大师说过。”是的,大师说过,大师在说,大师还将说,一本书便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命名:博尔赫斯,口述。

序言集以及序言之序言

编号:E63·2160313·1281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5年07月第一版
定价:40.00元亚马逊16.60元
ISBN:9787532768967
页数:328页

序言是博尔赫斯钟爱的一种体裁,他写过的序言数以百计。序言也是博尔赫斯锐意革新的一种体裁,他为此专门撰写了《序言之序言》,直言“在微弱多数的情况下,序言近似于酒后的致辞或者葬礼的悼词,不负责任地极尽夸张之能事,读之令人怀疑”,并提出序言的新理论,宣称序言应该是评论的新侧面,而非祝酒词的次要形式。本书以《序言之序言》为先导,共收录了三十九篇精彩纷呈的序言,评介的对象不受时间空间的羁绊,不仅可以看到作者熟悉的到阿根廷作家,也不乏莎士比亚、卡夫卡、惠特曼等不朽的经典,充分展现了博氏序言的独特风格。


《序言集以及序言之序言》:一次序言的平方

他用枯燥的拉丁文记下
没有原因和时间的最后事物。
——博尔赫斯《斯维登堡》

枯燥的拉丁文里有解剖学、物理学、代数学、化学里的灵感,枯燥的拉丁文里写下奇特的六步韵诗,或者,枯燥的拉丁文里还有十二卷本的《神秘的结合》——当这里没有演绎的推理,这里避免了争吵,那种平静、干净和利索的说明,是不是更进一步对于“枯燥”的拉丁文的一种回应?枯燥之语言,其实是有意避开世人“看不见的事物”,当火红的几何学、上帝的水晶宫殿,地狱欢乐的漩涡在那里展开,当世人看不见的时候,谁又能看见他?一个比别人高处一头的人,一个在芸芸众生中行走的人,一个从来不呼喊天使隐秘名字的人,灵魂世界里的天国和地狱,科学和神话,以及枯燥的拉丁文,都变成了“岁月永恒的反映”。

博尔赫斯的十四行诗,并不能充分说明斯维登堡的《神秘主义著作》的全部内容,博尔赫斯以他的名字作为诗歌的题目,却有意忽略了一首诗明确的诞生时间,“一九六几年我写了下面这首十四行诗”,在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里,“岁月永恒的反映”也变成了神秘主义之一种,那么,那些“没有原因和时间的最后事物”,会不会以一种独立自主式的神秘主义向永恒致敬?“他走遍阴阳两界,清醒而勤奋。没有谁像他那样充分地拥抱生活,热忱地研究生活,理智地热爱生活,渴望了解生活。”一个来自瑞典的作者,在博尔赫斯看来,不是走遍阴阳两界,而是横跨了物质与精神、科学和哲学,身体和灵魂:他提出了拉普拉斯-康德星云假说;他设计了能在空中飞行的艇,能在海底航行的船;他创立了一种确定经度的方法;他还留下了一篇关于月亮的直径的论文。

这是科学的成果,但是当那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发生之后,是不是“没有原因和时间的最后事物”变成了神秘主义真正的注解?神秘主义有着确切的时间:一七四五年四月的一个晚上,有确切的地点:伦敦,有确切的人物:起先在伦敦街上默默跟着他,然后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最后告诉他那人就是上帝,要交给他关于布道的使命:唤醒陷于无神论、迷途和罪孽中的人,使他们能够树立起真正的宗教信仰——对耶稣的信仰;以及确切的方法:可以游历天堂和地狱,可以和亡灵、魔鬼和天神交谈。

五十七岁的斯维登堡在这个重要而确切的时间、地点和人物、方法之后,进入了自己的神秘主义世界,作为代言人,斯维登堡说,天堂和地狱并不是一种空间而是一种环境,谁也没有禁止进入天堂,当然也没有注定要下地狱,也就是,两者的门都开着,死人遇见的陌生人,可能是天使也可能是魔鬼,他可能进入天堂也可能进入地狱,完全是自由选择的结果,只是因为他们喜欢天堂或者地狱,也就是说,两个领域的平衡体现的自由意志,每个人不是在为自己的彻底毁灭创造条件,就是为自己灵魂的得救而努力,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是什么,我们死后还会是什么。

一个确切讲述的故事,或者最后不是变成了神秘主义,而是变成了斯维登堡派:一种关于道德的学说,一种关于对应的观点,当天堂和地狱不再进行死后选择的时候,它就是被自己生命所对应的灵魂归宿的位置,或者再延伸开来,人无非也是上帝在世上的反映,于是这种灵魂观又进入了斯维登堡的微观宇宙:人是宇宙的镜子。当一七七二年三月二十九日斯维登堡逝世之前,他的身边是一件旧的黑色天鹅绒外套,一把柄部样式很怪的剑,他仿佛还在和天神交谈。

枯燥的拉丁文终于不再枯燥,神秘主义的天堂和地狱也不再神秘,那么在这关于拉丁文的十四行诗背后,是不是也让博尔赫斯看见了“没有原因和时间的最后事物”?人是上帝在世上的对应,人是宇宙的微观镜子,而灵魂成为岁月永恒的反映,斯维登堡为博尔赫斯提供了一把进入的钥匙,而那本《神秘主义著作》就放在那里,像被启发的灵感,而博尔赫斯一九六几年的十四行诗,就变成了这本纽约新耶路撒冷冷教堂出版的书的一则序言,门打开了,会有陌生人来接你,你或者去往天堂或者去往地狱。

并非只是道德式的虚构,导引的博尔赫斯显然在这一则序言里发现了“没有原因和时间的最后事物”的自由意志,去往何处是自由选择,其实也是你活着时候灵魂的一种对应。神秘主义的天堂和地狱,也如神秘的序言一样,总是在现实里成为“小径分岔的花园”。倒回去,博尔赫斯其实是以一种远离的方式来看待序言,在《布罗迪报告》中他说:“序言过长,上帝不容。”一句克维多的话,似乎在人世中看见了上帝的好恶,上帝不容过长的序言,是因为像《布罗迪报告》这样的虚构作品,一个读者并不需要被开着的门前的陌生人带向误读的世界,阅读也是自由意志,甚至也是神秘主义,他早就被自己的一切的习惯所左右,所以写序言似乎变成了一种赘述,“我还得啰嗦一句,我从来不看萧伯纳写的序言。”或者也是博尔赫斯以一个统领者的角色拒绝过长的序言。

那么在一九七〇年的《布罗迪报告》之后,一九七四年的博尔赫斯是不是也像斯维登堡一样偶遇了那个被自称为上帝的人,是不是也让他可以走遍阴阳两界横跨身体与灵魂?是不是没有原因和时间的最后事物变成了带着原因和时间的具体之物?所以四年的时间,他开始和读者交谈,就像斯维登堡和天神交谈,“不妨说,这是一次序言的平方。”序言之序言,交谈之交谈,不是一种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它是从一扇门开始,从一个人开始,从一本书开始,扩散而蔓延开来的自由意志,所以在《序言之序言》里。博尔赫斯把序言的作用归结为以下四点:序言近似于酒后的致辞或者葬礼的悼词;序言可以用来阐明一种美学;序言如果不被时间忘却它就是正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序言是评论的一个侧面。

似乎正体现着在在门前陌生人的自由意志,一次序言的平方,以另一种激增的方式进入天堂和地狱,进入不同的世界,而这种激增是因为永远有一个读者带着灵魂的自由意志,这种自由意志便是恢复传统:“我们的任务是,像美国一样,建立一种不同的传统。”而这样的自由意志面对的现实是:“在那个我们已经与之脱离的国家寻找传统,显然是有悖情理的;而在一种想象中的本土文化中寻找传统则更是不可能的和荒谬的。”重建传统,或者是依靠托马斯·卡莱尔一样的英雄主义,“世界历史是大人物的传记。”在《论英雄》中他宣布世界历史就是一本圣书,“它的注释和撰写权应该属于所有人,他们都应被写进历史”。而一年之后的《旧衣新裁》中他说,伟大的人物是真正的圣典,而那些具有才华的人以及其他人则仅仅是一些评论、说明、注释、介绍和说教。对于卡莱尔来说,英雄绝非是凡人,而是半神,他们通过武力来粗鲁言语来统治平民百姓,所以博尔赫斯认为这样一种英雄主义绝不是自由意志的表现,因为当一个腐朽世界瓦解之后,权力又将落入到强人手里,“结果是出现了奴役、畏惧、野蛮、思想的贫乏和背叛变节。”

重建传统,或者是像阿尔马富埃尔特那样革新了伦理主题之后有否定了对于幸福的追求?在他看来,所有人的本质命运和最后的结局导致了一种失败,而这种失败来自于卖弄、傲慢的迁就以及人对人行使的肆无忌惮的“最后的审判”,所以孤独的阿尔马富埃尔特不相信上帝,也对现实不怀希望,他蔑视天堂的诱惑,坦陈幸福是不值得追求的,“于他来说,才德是世间一切力量的一种不幸。”重建传统,也不是如圣地亚哥·达沃韦在《死神和他的衣裳》中所说的虚无主义,博尔赫斯说:“为了这一场带有一九六〇年印记的梦幻或现实,圣地亚哥溘然谢世,旋而长存于这一本书所构想的梦境与现实之中。”重建传统需要的是自由意志,这种自由意志就是一种革新的力量,如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在《莫雷尔的发明》中“为我们的土地,为我们的语言移植了一种新的文学样式。”自由意志就是一种激情的迸发,如卡洛斯.M.格伦贝格在《犹太诗草》中的嘲讽和洒脱的气魄,走遍秃鹫的窝巢的勇气和满怀优美高雅的火焰;自由意志是如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身上一种爱的永恒,“马塞多尼奥否认在世界的表象之后存在着永恒的物质,否认能够感受这个世界表象的自我,但是他承认一个现实,就是激情,它表现在各类艺术和爱之中。”自由意志更是一种国家信仰,阿斯卡苏比诗歌世界是那个“使他朴素地而又愉快地在那个闪烁刀光剑影,同时又匕首乱舞的令人惊恐的清晨,挺身向前”的作战精神,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甚至把美洲当成是一个国家,“无论今朝还是昔日,我们都使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名义,或者用这个或那个省份的名义思考;明天我们或许会以美洲,以‘人类’的名义思考。”

但是,重建传统的自由意志更多是一种融合,博尔赫斯又提到了何塞·埃尔南德斯的《马丁·菲耶罗》,在他看来,这个当过庄园看管人、士兵、速记员、记者、语法教员、打笔墨官司的人、土地买卖经纪人、书商、参议员,以及那个时代内战的军官的唯灵论者,以“马丁·菲耶罗”作为自己的名字,作为作品人物的名字,就体现着一种绝对的对应,马丁·菲耶罗是高乔刀客的代表,而作者的马丁·菲耶罗则是高乔文学的代表:“产生了创作一种诗歌的念头,要描绘一个高乔人用真正自己的声音吟唱政府给他们带来的不幸和悲惨境遇。而这个高乔人必须带有普遍意义,每个高乔人都可以与他认同。”每个人高乔是个体,个体组合成的整体就是整个民族的自由意志,所以当何塞·埃尔南德斯变成马丁·菲耶罗,他就开始了一种对于传统的重建:“菲耶罗让埃尔南德斯屈就了自己。他不再是原本故事里要描绘的那个爱发牢骚的可怜虫了,而是我们熟知的一条硬汉,他逃离尘嚣,开小差,放声歌唱,玩弄刀子,而且对于有些人来说,他还是一位勇士。”

“埃尔南德斯或许做到了一个人对于传统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革新。”把革新作为重建的关键词,意味着所谓的传统其实就是一种新思想,新灵魂,所以当序言的大门被打开,博尔赫斯并不是在那个狭小的世界里寻找“没有原因和时间的最后事物”,人是上帝的代言,人是宇宙的缩影,那么这一种需要创新的传统也是人的传统,也是文学的传统,所以从高乔出发,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发,从阿根廷出发,走向更远、更广的世界,走向更多的文本。

在西班牙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身上,发现了宽容的精神,发现了人的意义:“他最感兴趣的却是人,不管是作作为整体的人,还是作为个体的人。”在爱德华·吉本身上,发现了反对基督信仰背后的那种让人愉悦的讽刺口吻,“读他带有讽刺口吻的摘要远比迷失在阴沉的或者说不近人情的编年史家的原始材料里更令人愉快。”在弗朗西斯·布雷特·哈特身上,发现的是具有生命力是的浪漫主义,“其他各种流派不同,浪漫主义远不只是一种绘画或学的风格,而是一种有生命力的风格。”而在卡夫卡身上,发现的是那种难以忍受的现代困境,”他渴求一个地方,哪怕寒酸到家,不管什么社会秩序;无论在宇宙,在一个部,在疯人收容所,还是在监狱。”在多明戈·福斯蒂诺·萨缅托身上,发现的是过去和现在、文明和野蛮的冲突和最后的抉择,“在我的如此贫困、矛盾而同时又执著于某种难以言状的崇高愿望的生活里,我依稀看到我们这个可怜的南美洲,尽管竭尽全力要冲破铁笼展翅腾飞,却一直挣扎于赤贫之中。”

凡此种种阿根廷之外的文学,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最贴合重建传统的则是沃尔特·惠特曼,以及他的《草叶集》,因为在他的诗歌里,有着“美国史诗”的粗狂和伟大,从草叶而变为美国史诗,那些一草一木的世界里是不是隐含着人的宇宙观,是不是人就是上帝和宇宙的对应?“它应该是多元的,应该公开宣扬所有的人无可比拟地绝对平等,并以此为基点。”这不是变得纷繁和混乱,在惠特曼的手中,这个危险的实验变成了一部不朽的著作,博尔赫斯说:“他像拜伦一样需要一位英雄,但是他的英雄,作为大众民主的象征,必须像会分身的斯宾诺莎的神一样,数不胜数、无处不在。他创造了一个我们还没有完全理解的奇特人物,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沃尔特·惠特曼。”惠特曼是作者,是读者,是人物,三位一体的世界,就是多元,就是无限,就是“没有原因和时间的最后事物”。

美国史诗里的英雄就是大众,自由意志体现的就是无限和多元,单独的文本最后变成了永恒和不朽,惠特曼是博尔赫斯给予感情的一个象征物,是重建传统的一个样本,而当斯维登堡的那扇门打开的时候,当序言的平方创造了激增的力量的时候,会有陌生人来接你,你或者去往天堂或者去往地狱,“地狱和天堂就在人身上。”

诗艺

编号:E63·2160313·1280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2年07月第一版
定价:27.00元亚马逊11.30元
ISBN:9787532766383
页数:163页

演讲集。一九六七年秋,博尔赫斯应哈佛大学诺顿讲座之邀,就诗的地位、隐喻模式、小说与诗、音韵与翻译等展开六讲:《诗之谜》、《隐喻》、《说故事》、《文字-音韵与翻译》、《诗与思潮》、《诗人的信条》以及《论收放自如的诗艺》。讲座录音带在图书馆尘封三十多年后,由时任西安大略大学现代语言文学系副教授的凯林–安德米海列司库整理出版。全集广征博引,涉及从古至今诸多文学现象,又有着口语化文本的不拘形式感,娓娓道来,收放自如,“《诗艺》是一本介绍文学、介绍品位,也介绍博尔赫斯本人的书……博尔赫斯跟历代的作家与文本展开对话,而这些题材即使是一再反复引述讨论也总还是显得津津有味。”


《诗艺》:每一个字都是死去的隐喻

你生来就不会死,永生之鸟!
没有辘辘饥肠糟蹋蹂躏;
我今夜听到的歌声唱吟
古代帝王与农夫也同样听到;
或许同样的这一首歌也
进入了露丝悲伤的内心,满怀对家乡的想念,
让她站在异国的玉米田中,泪流满面。
——济慈《夜莺颂》

夜莺吟唱济慈的诗里,第六十一行至六十七行的歌声不绝;夜莺吟唱在博尔赫斯幼年的记忆里,面对着父亲,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图书馆里;夜莺吟唱在古代世界里,和战争有关的帝王、和劳作有关的农夫都听见了;夜莺吟唱在露丝的心里,那一种家乡的想念让她泪流满面……这是一只夜莺?这是一只也会死去的夜莺?这是一只只有济慈写出来的夜莺?为什么古代的帝王和农夫听到了,为什么站在异国玉米田中的露丝听到了,为什么坐在煤气灯火中的博尔赫斯听到了?又或者,在打开一本书的第128页的一个读者也会听到?

跨越时间,跨越空间,跨越文本,夜莺是一只“永生之鸟”,而不死的夜莺其实并不只是一只孤独的鸟,它活着,永远活着,和它们一样活着。“既然夜莺生存在当下——而且它们也都只是芸芸众生——为什么它们可以永生不灭呢?”这是博尔赫斯的疑惑,当下是他和父亲在一起的当下,是被图书馆的书包围的当下,是不理解夜莺成为永生之鸟的当下,也是知道有一天每一个人都会死去的当下,但是当这首诗在博尔赫斯快要七十岁再次打开的时候,当下其实变成了永远的现在,变成了不朽的现在,因为一种唤醒,因为一种抵达,因为一种听见——阅读和吟唱一样,都是生命在诗歌中被重新定义的不朽:“虽然人的生命是由几千个时刻与日子组成的,这许多的时刻与日子也许都可以缩减为一天的时光:这就是在我们了解自我的时候,在我们面对自我的时候。”

这是博尔赫斯作为一个诗歌读者的启示,也是一个诗人创作的信条,“我听到济慈的诗,刹那间就感觉到这真是个很伟大的经验。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体会这首诗了。”刹那间的感觉变成“从那以后”的体会,这便是从一种唯一的时间走向不朽时间的开始,这便是从面对他人的诗歌了解自我和面对自我的开始。对于博尔赫斯来说,诗歌需要一种粗狂而美感的语言,诗歌需要忠于一种想象;而诗人需要暗示读者,又要“尽可能地不要矫饰自己的作品”,这些都是关于诗歌诗人的信条,而这一切这不过是唤醒那永生不死的夜莺,需要听到婉转而动听的吟唱,需要寻找一种充满想象的诗意。

夜莺为什么可以永生不死,这或者就是博尔赫斯关于诗歌的一个谜,当他站在哈佛大学诺顿讲座的讲台上的时候,他是一个当下的人,但是那些诗歌,那些夜莺,那些想象,那些诗人,却以永生不死的方式超越当下的具体呈现,超越时间的唯一性,“的确,每次面对空白纸张的时候,总会觉得我必须要为自己重新发掘文学。”重新发掘文学,就是重新唤醒诗歌,就是重新回到当下,“我们也可以说,每一次读诗都是一次新奇的体验。每一次我阅读一首诗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又会再度浮现。而这就是诗。”

但是对于这个“诗之谜”来说,真正具有意义的不是看见了诗歌,甚至不是回想起六十几年前的记忆,而是阅读,而是体验,夜莺不死,在博尔赫斯看来,正是诗歌不死才可以被唤醒,才可以被体验,那一次坐在图书馆的煤气灯火下,博尔赫斯如果不翻阅这一首诗,如果没有思考夜莺的永生不死,又或者在哈佛的讲台伤没有想起这首诗,没有回忆那个图书馆的夜晚,是不是夜莺就已经在不阅读中死去了?引用爱默生的一句话就是,图书馆是一个魔法洞窟,里面注满了死人,只有当你展开这些书页的时候,这些死人就能获得重生,就能够再度得到生命。所以一首诗当脱离了作者之后,它必须在阅读的体验中才能走向新生,才能超越时间,所以诗歌的永生在博尔赫斯看来,就是一种生命的永生,“生命就是由诗篇组成的”,而且,诗歌不死外在于生命,“诗就埋伏在街角那头。诗随时都可能扑向我们。”

一种呼应,读者不死,生命不死,夜莺不死,诗歌不死,相反的一句话是,“把一本书交到一个无知的人手中,跟把剑交到小孩子的手中是一样的危险。”所以对于真正的诗人和读者来说,诗歌是一种武器,抵御时间的侵蚀,抵御生命的衰败,而这种武器又必须具有永生不死的诗意,必须融合在生命的体验中,才能发现美发现意义。这是“诗之秘”的破解,而对于诗歌如何从危险的剑变成生命的永生力量,博尔赫斯似乎从方法论上进行了解读。

“每一个字都是死去的隐喻”,这是阿根廷作家卢贡内斯在《感伤的月历》中说过的话,卢贡内斯或者在感慨时间会成为一种感伤主义的旅行,很多东西都会死去,诗歌也不例外,就像那把危险的剑,在不懂的诗歌的人手里会变成伤害。所以在时间中死去的隐喻,必须在时间中得到重生,而博尔赫斯认为,卢贡内斯的这句陈述本身也是隐喻,“有些隐喻死气沉沉,不过有的就活力十足了。”什么是隐喻?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观点,隐喻“产生于两个不同事物之间共同之处的直觉”,强调直觉,当然是一种刹那间的感觉,而当隐喻死去的时候,或者就是这种感觉的沉寂,和《永恒史》说到的“双词技巧”一样,在博尔赫斯看来,如果词语只是为说而说进入诗歌的话,它就是一种死去的隐喻,眼睛和星星,时间和河流,女人和花朵,睡眠和死亡,战争和火,以及人生如梦,这些隐喻在历代的诗歌中已经被使用了无数次,在固定意义上它们是隐喻,但是这却是对于时间永恒的一种取消,“只要我们有时间的话,我们几乎就可以创造出许许多多数也数不尽的隐喻。”

当拜伦说:“她优美地走着,就像夜色一样。”是不是一种突破了规则的隐喻?是不是重新赋予生命的隐喻?像夜色一样的走,是清晰还是朦胧?是迟缓还是快速?一个句子带来的是想象,一首诗带来的是活力,所以当“一绳串的狗”用在蛮荒的地方,“男人间的阵式”出现在战争中,是不是一种被激活的隐喻?是不是突破了双词技巧墨守成规的规则?其实,当“巨鲸之路”一开始隐喻为大海的时候,也是带来一种语言的张力和诗意的想象力,但是当不知名的萨克逊人激活了这个隐喻而使得使人们争相开始使用的时候,这种诗意有迅速被解构了,最后变成了“双词技巧”,变成了一种死去的隐喻。“虽然我们已经有了上百种的比喻,而且一定也可以再找出另外上千种的比喻”,不止是上百上千的数量问题,博尔赫斯其实定义了隐喻的真正意义:“在几个主要的比喻模式上写出新的变化。”

变化是为了重生,重生是为了永生,同样在诗歌的叙事方面,博尔赫斯也认为,只有把诗人当成是“说故事的人”,才是符合古人提出来的“创造者”的角色。一种诗歌是抒情作品,叙述欲望、抒发愁绪是它的主题,而在这样的抒情作品中,诗歌的叙事成分才能激活那一种情感,才会赋予诗歌新的诗意。而另一种诗歌,本身就是叙事,其最突出的代表就是史诗,和英雄出征有关的《伊利亚特》,和回乡有关的《奥德赛》,都在讲述一个故事,诗人都变成了“说故事的人”,而人类历史上的第三首诗,就是“福音书”,博尔赫斯也认为,这首诗也体现了了故事性,对于信徒来说,它本身就是关于神明救赎人类罪孽的奇闻轶事,而当神明想要了解人类的苦难宣传他的“福音”的时候,他必须要和人类一样接受那些苦难,也就是说,他已经成为其中一员经受了苦难;而对于非信徒来说,福音书就是一个关于天才的故事,“这个人认为他自己就是上帝,不过最后他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介凡夫而已,而上帝——他的上帝——却早已弃他而去。”

而其实,诗歌中的史诗,在博尔赫斯看来,它的故事性使得它天生具有小说的本质,当“小说正在崩解”成为当下的一种现象的时候,其实是小说中的英雄性正在丧失,人物的毁灭,角色的堕落,似乎正将小说推向一种死亡的境地,而诗歌的故事性,或者史诗的复归,就是一种解救,“我认为史诗将会再度大行其道。我相信诗人将再度成为创造。我的意思是,诗人除了会说故事之外,也会把故事吟唱出来。”小说不是史诗的退化,而是回归威严的一种努力。

在变化中寻找新的隐喻,在复归史诗中拯救小说的出路,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重生的希望,所以在《诗意》世界里,博尔赫斯从诗歌的“永生不死”来关照文学的现实,来关照现实的困境。而诗歌的音韵与翻译,他从“逐字逐句”的方法论中寻找脱离历史主义的办法,“我们身上都担负了历史观,而且是负担过度了。我们不可能像中古时期或是文艺复兴时期甚至是十八世纪的人一样,从同样的角度观看这些古老的作品。”作品已经存在,但是无论是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还是音韵中的再创造,其实都是为了赋予这些古老作品一种“我们所期待的意外悸动”,当荷马写下那句诗的时候,当翻译成“暗酒色的大海”的时候,古老作品其实就已经从历史中脱离出来,变成了新生事物,是一种色调的描写,还是一种心情的注解,是一种通感的表达,还是一种想象的产物?

新生并非都是奇怪的创造,并非都是模糊的美感,也并非都是刻意为之对历史的告别,它的准则只有一条:“文学作品所使用文字的意涵将会超越原先预期的使用目的。”这必须是一种超越,超越时间,超越诗人,超越当下,而超越的意义是否定重复,却是返回自身,博尔赫斯用了一个词:具体:“我们会发现文字并不是经由抽象的思考而诞生,而是经具体的事物而生的。”具体是什么?具体就是真实,具体就是诗意,具体就是其所是,所以在诗歌意义上,它是把文字“带回到最初的起源”。原初是出发点,当诗歌在时间中演进,当诗歌成册而进入图书馆,这是一种沉淀,但是并不是固化,其实里面的文字,还是保留着最初的起源,“语言不是从图书馆里头产生的;而是从乡野故里、汪洋大海、涓涓河流、漫漫长夜,从黎明破晓中演进出来的。”

文字的起源,也是诗意的落脚点,为什么在英文里还有uncanny这样的字眼?为什么其他语言里找不到了?语言不应在演进中丧失它的诗意,而这样的诗意在某种程度上就构筑了“诗之谜”。希腊亚历山大城诗人写过这句话,“三重夜晚的七弦琴" (the lyre of threefold night)。博尔赫斯说,这句诗震撼到了我,于是去查注释,七弦琴指的是海格立斯,而海格立斯正是由朱庇特在一个由三个夜晚这么长的夜晚诞生的。但是当博尔赫斯去查阅注释的时候,看起来是返回原初的意义,但是在被注解中其实破坏了这样一种原初性,也就是说,当文字以考据的方式进入图书馆的时候,它其实已经死了,已经消灭了诗意,已经变成了枯燥的语义学研究,所以在没有查阅之前,博尔赫斯是震撼的,“三重夜晚的七弦琴”带来的是想象,是活力,是谜,而查阅之后,一切都变成了明白的词语和典故,所以,博尔赫斯说:“这样子就够了——就让这首诗维持住谜样的面貌。我们没有必要把谜解开。谜底就在诗里头了。”

谜底就在诗里头,就是返回到了它应该在的原初里,就是复活它本身具有的诗意,所以隐喻也好,翻译也好,思想也好,典故也好,重要的不是在明白中,而是在真实上,真实的情感,真实的体验,真实的诗意,就如作为作者的博尔赫斯所说:“我在写作的时候,我会试着把自己忘掉。我会忘掉我个人的成长环境。我就曾经试过,我不会把自己当作‘南美洲的作家’,我只不过是想要试着传达出我的梦想而已。”从作家回归到单数名词的我,回归到有梦想的诗人,回归到去除了一切背景和命名的自己,这便是让诗歌找到永生的隐喻的唯一办法。

“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应该要把这些隐喻连结到作家的情绪上。”只有写作的时候诗人的情感是真实的,那么当翻开那首诗,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无论被多少人读到,它就是不朽的,它就是永生不死的,如夜莺,成为一种“永生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