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8【“百人千影”笔记】沃纳·赫尔佐格:我制造了“上帝的愤怒”
我的角色没有影子,他们都来自黑暗世界,这样的人物自然没有影子,光使他们疼痛。他们默默地在那里,然后消失。
——沃纳·赫尔佐格
2020年,沃纳·赫尔佐格已经78岁了,这个1963年成立自己的制片公司并拍摄了第一部短片《大力士》的导演,已经制造了太多的“影子”,在不到40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拍摄了和自己的年龄数字“等量”的电影,不管是在剧情片还是在纪录片领域,都竖立了独树一帜的标杆,《维农少年》和《火球:来自黑暗世界的访客》两部新片将于今年上映。对于老而弥坚的赫尔佐格来说,那些来自黑暗世界的影子似乎从来没有消失,也没有在光的世界里疼痛,它们反而以另一种方式在影子和光的世界里创造神奇,就如赫尔佐格自身永远不竭的力量一样,走向对生命矢志不渝的探索之路上。
把电影里人的角色解读为没有影子的存在,光会使他们疼痛并默默消失,这是不是一种无名状态?在电影世界里制造了五彩斑斓的光和影,并在体现生命的探索中不断前行,这是不是一种自由意志的展现?无名状态和生命意志,在赫尔佐格的影像世界里似乎成为矛盾的统一体,就像赫尔佐格2019年最新的电影《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当他打破纪录片和非纪录片的界限,是在寻找虚构影像之外的真实,还是在真实电影之外阐述替代者的存在意义?这一种疑问,或者可以在他1986年的纪录片《赫尔佐格的自画像》中找到一些答案。一幅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的画作,里面有一个孤独的人,而站在画作外的赫尔佐格看着里面孤独的人,仿佛看见了自己,当画作中的人和画作外的人,在隔着几百多年的时间成为一种呼应:“你看见一个孤独的人,相比壮观的景观简直微不足道,但风景不仅仅是充当背景的道具,它是一个人内心的风景,灵魂的条件。”
浪漫主义代表画家的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是一个孤独的人,他画作中的人物或者就是内心的自己:他曾经过着平静的生活,他曾经去波西米亚的上去和湖泊旅行,他以沉思的方式唤起创作的灵感,他通过颜色和造型表达出言语所不能表达的东西,他的作品带着冷寂虚幻的情味和神秘的宗教气息,他的题材开辟了风景绘画新的领域。“当你闭上肉体的眼睛,你就第一次能够用心灵眼睛观察你的绘画。”18世纪的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如此注解自己的创作以及作品,而这句话也解读了一百年后站在他的作品面前的赫尔佐格。画作前作为观者的赫尔佐格在画作中找到了对应,而摄像机前的赫尔佐格也在电影里找到了对应,正是这种“自画像”的存在,像一面镜子照见了赫尔佐格,也照见了赫尔佐格制造的影子。喜欢徒步,喜欢登山,喜欢沉思,赫尔佐格看见如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看见的内心风景,而当他以“内心的风景”命名那种孤独状态,他实际上将世界分裂成向外和向内两部分,正因为外部世界制造的破碎和混乱,正因为从外部世界看见了无奈和死亡,所以他要寻找内心的宁静,制造太多的影子,无论是生命,还是灵魂,都在内和外的纠葛中,在内和外的对抗中现出它神秘的一面,“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别无他求。”
赫尔佐格1986年为自己绘制了自画像,对于时年四十四岁的赫尔佐格来说,人生似乎只是走了一小段路,电影还处在开创时期——那时他还没有拍摄《眼镜蛇》《纳粹制造》《坏中尉》《儿子,你都干了什么》《重见天日》。但是1986年的赫尔佐格已经完整地书写了关于电影的一个段落,从处女作《生命的标志》到之后的《阿基尔,上帝的愤怒》、《新创世纪》、《陆上行舟》、《苏弗雷火山》,以及《木雕家斯泰纳的狂喜》,都已经奠定了赫尔佐格电影的风格,甚至对于生命、灵魂、文明的思考,也已经走向了此后很难达到的高度,或者说,在1986年为自己画像,赫尔佐格内心的影子已经触摸到了上帝的愤怒,“我曾经见过上帝。”
外部世界和内心风景,一定是对立着的存在,这种内和外的对立是光和影子的对立,是黑暗和光明的对立,是文明和野蛮的对立,是喧嚣和孤独的对立,但是赫尔佐格的兴趣并在于从对立中寻找和解,并不需要上帝的救赎,他让这种对立处在“自然”状态中,并以自然的方式形成视角来关照现实关照现代关照文明关照理性,无论是在这种关照中“见过上帝”,还是自己成为俯视一切的上帝,一个不会改变也不能改变的是:人作为一种事实存在,他就在那里,他既是来自黑暗世界并最终在光制造的疼痛中消失的影子,也是有爱恨有欲望有梦想有狂喜的存在,人是事实,人是真相,人是世界,人也是上帝。
“受人尊敬的结果就是,我破了产;河里才是我应有的归宿,顺流而下。”这是《陆上行舟》中的一句台词,当有人问赫尔佐格在人生旅程中自己是处在什么位置时,赫尔佐格的回答是:“我一直在河里,从没离开。”这种从没离开的“人的真相”的状态从和他以及电影有关的两个人物中得到解读。一个是布鲁诺,他在电影《卡斯帕尔·豪泽尔之谜》和《史楚锡流浪记》中扮演了文明之外的“野人”和流浪者的角色,而赫尔佐格一直以保护的方式拒绝向外界公布他的身份,即使被追问,赫尔佐格也只是提供了布鲁诺3岁因遭母亲毒打而不再说话,在各色家庭、公共机构、救济院和监狱里度过23年等已经被外界知晓的基本信息,“我很快意识到他暂时不应该离开他的生活环境,也不应该曝光在媒体面前,被作为电影明星来对待。”
赫尔佐格只是让他成为“德国电影的无名英雄”,不公开身份,隐去姓名,都是让他处在“匿名”状态中,正是匿名使布鲁诺成为了“没有影子”的存在,避开了光和疼痛,最后的消失便是一种走向自然融入自然的纯粹状态。而在布鲁诺主演的电影里,赫尔佐格也在寻求一种自然状态,无论是《卡斯帕尔·豪泽尔之谜》的卡斯帕尔·豪泽尔还是《史楚锡流浪记》中的史楚锡,都有着布鲁诺的影子,他们在外部的侵袭中遭受了疼痛,却又在真相的黑暗中保存了自己,卡斯帕尔·豪泽尔被所谓的文明世界驯化和解剖,最终被定义为一种文明的畸形,而其实这种定义正是赫尔佐格对文明的讽刺,“我是人类故事的开头”是豪泽尔默默逃离人类规则的宣言,而“人人为自己,上帝反众人”则建构了一种反文明的寓言,“你们没有听见周围恐怖的尖叫吗,那个尖叫的人在喊寂静吗?”《史楚锡流浪记》中的史楚锡不想成为可怜人,不想被关进失去自由的监狱,不想在宿命中走向终点,在那一声自杀的枪声响起之前,他或许很平静很自豪地对自己说:“我去度假去了。”——就像布鲁诺在第一次见到大海,有人对他说大海并不是清澈的,他的回应是:“当世上没有了人类,大海就会重新变得清澈了。”
无论是电影中的野人、流浪者,还是现实中的“匿名”状态,布鲁诺都成为赫尔佐格世界里的那个远离文明规则的无名者,他是“人类故事的开头”,他书写了“人人为自己,上帝反众人”的寓言,他看见了没有人类的清澈大海。这是赫尔佐格所找寻的一种人类真相,在前期的创作中,这些匿名者组成了赫尔佐格的影子:他们是在没有警察、不出现总统的世界中的“侏儒流氓”,即使暴力、杀戮、欺凌和荒诞,也都是内心最原始而纯粹的恶;他们是末日中重新起航的“玻璃精灵”,“世界的边缘和万物,倾斜坠落,我凝视着瀑布,感受着一股逆流,我的双眼寻找着一个定睛的点,它会展翅飞去,一片新的大地会浮现,如同失落的亚特兰蒂斯大陆,浮现水中。”他们的身上刻着最原始的“生命的标记”,每个人都活在看见敌人的不安中,每个人都在制造敌人的恐惧中,每个人也成为了他人眼里的敌人。
匿名者是文明异化面前的沉默者,他们甚至从文明里绕道而行,一种孤绝的隔离感使他们生活在自己原始、野蛮和纯粹的世界里。而在这一种人类真相之外,赫尔佐格看见的是另一种人类真相,那就是穿过人类文明的迷障却体现着生命的自由意志,他们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对抗,这种人类真相的代表人物便是克劳斯·金斯基。“我和金斯基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它把自己标榜为‘大自然的男人’,却从未走进过丛林。”赫尔佐格如此评价金斯基,从《阿基尔,上帝的愤怒》到《伊沃采克》,从《陆上行舟》到《费斯诺拉图》再到《眼镜蛇》,他们合作了五次,而在这五部电影里,金斯基所扮演的都是有着强烈个性的人物,甚至都是在主流和秩序之外的存在,《我的魔鬼》是展现金斯基暴戾性一面的纪录片,赫尔佐格说他是懦弱和勇敢的混合体,说他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狂傲的人,说他在上帝的愤怒中变成了魔鬼。
而在金斯基为主角的五部赫尔佐格的电影中,这种以愤怒的自由意志破坏规则、甚至拆解文明秩序的疯子行为,也体现在这些电影的主题里,《阿基尔,上帝的愤怒》中,当最后那只蹿上木排的猴子,被想要殖民建立王国的阿基尔狠狠地抓在手上,阿基尔对着寂寥的天空喃喃自语:“这是多么伟大的背叛,整个新西班牙都会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上帝的愤怒,将和自己的女儿结婚,和她一起建立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最纯净的王朝,统治这个大陆。我们的皇朝将会世代永存。”新西班牙在哪里?上帝的愤怒在哪里?纯净的王朝在哪里?是文明自身带来了悲剧,是征服行为带来了恶果,最后也只有在“上帝的愤怒”中反讽着人类自身。而在《陆上行舟》中,最后愤怒的上帝被安抚了,一个人的菲兹杰拉德在亚马逊河上,在欧洲歌剧团演奏中,站在天鹅绒的椅子旁,抽着雪茄,他便成为了赫尔佐格镜头下欧洲文明中个人主义的一个鲜明符号。
“上帝的愤怒”是因为看见了人类的愚昧和虚伪,是因为需要打破规则和秩序,而赫尔佐格并不只是将金斯基当成他的一个演员,他在这个疯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风景,他把他们的合作称作是“疯子间的合作”——赫尔佐格和金斯基一样,身上有着疯子的特性,有着对世界相同的理解,就像金斯基在一本书中写到了赫尔佐格,他把赫尔佐格说成是一个傲慢、狂妄、顽固、残酷、愚笨和缺乏天分的人——赫尔佐格拿着金斯基的那本书,读着对自己的描述和评价,似乎就是一种对话。也正是这种对话的存在,赫尔佐格更为真实地穿过外部世界回归到内心,尤其在纪录片中,他制造了更多的影子,“纪录片应该让人发现更深层次的真相,而这只有通过诗性和创造力才能达到,通过那些通常情况下我们所说的剧情片手法才能达到。”这一种诗性和创造力就是体现着不被文明异化而保持生命的自由意志和疯狂,从非洲的撒哈拉沙漠、中东的油田、南美洲的热带丛林,到世界最高的雪峰、印度朝拜的圣地、阿拉斯加州的灰熊居住地,甚至“世界尽头”的南极,在偏远的世界里,在特立独行的人群中,赫尔佐格追寻着人类真相,制造着上帝的愤怒。
匿名者和疯子,这是赫尔佐格考察人类真相的两种维度,不管是从异化的现代社会中绕道而保持野蛮状态,还是穿越文明世界却以自己的疯狂体现自由意志,它们都是一种自然,只有在自然中才能看见事实,只有在事实中发现真相,也只有在真相中,“上帝的愤怒”也是赫尔佐格的愤怒:
这是一片上帝——如果存在的话——用他的愤怒创造出来的土地。……仔细观看的话,这里存在着一种和谐,是一种大型集体谋杀所制造出来的和谐……。面对这样巨大的不幸,我们只能保持低调和谦逊。……宇宙中是没有和谐的。但当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是出于对丛林的敬畏……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4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