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5《创造物》:失语的控制论
他死了,从阳台跌落到玻璃房里,遗言成为最后的言说:“我活累了,我太寂寞了,再见了!”他醒了,回家看到怀孕的妻子肚子开始疼痛。他和他,游戏的双方,在这个关于创造的游戏结束之后,死去和醒来变成两种书写的方式:当医生到来,“你的大作就要完成了。”于是哑巴的妻子开始说话:“我好痛啊!”于是出生的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当对话和哭声成为他生活中的听得到的声音,他也在游戏的破坏中迎来了新生:这是写作的新生,这是生活的新生,这是自我的新生。
无疑,创造的游戏中的失败者,塔楼上的工程师狄卡斯就是小说作家皮克利的另一个自我,他们组成了一种镜像关系,皮克利只有破坏狄卡斯发明的创造游戏,以反控制的方式破坏控制,他才能找到自己的言说方式。但是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是痛苦的,甚至,就是因为自己的控制欲望让妻子失语。可以将那场一开始的车祸看成是自我控制的失语事件:他们开着车在路上奔跑,妻子的脸部特写都是微笑,皮克利的脸部特写也一样是微笑,他们抚摸着对方,完全沉浸在爱情里。那时候的妻子是可以说话的,但是她的说话却凸显了皮克利的控制欲望:她说“开慢点”,她说“我害怕”,但是皮克利却说:“我喜欢开快车,这样我的思绪才能飞舞,我才会有写作的灵感。”妻子开慢点的诉求终于没有变成皮克利的实际行为,一声巨响,车祸在镜头之外发生着,而当镜头再次对准他们时,车子已经撞到了路边的树上,还冒着浓烟,妻子在副驾驶室里已经昏迷。
一个希望慢点,一个则要快点,这并不是一种平等的对话,因为方向盘、油门和刹车都掌控在皮克利的手上,他无疑决定着速度和方向,所以在妻子面前,他就是掌控者,在这个意义上,说出“开慢点”的妻子已经成为了失语者。当车祸发生,在镜头的快速切换中,是一只不再动弹的螃蟹,是快镜头中逆行的流水,是一个人寻找搭车的皮克利——实际上,在这组镜头的交代中,失语的妻子已经在车祸中死亡,她死于皮克利制造的速度,更死于皮克利想要获得灵感的欲望。对于皮克利来说,妻子的死亡构成了失语的事件,但是他并没有认识到自己控制一切的危险性,在生活和创造出现低迷的时候,他想要寻找的是另一种创作,而这种创作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控制论下的失语。
场景的变化,皮克利又和妻子在一起,他们租住在海边的小镇上,而皮克利来到这里的目的还是为了自己的创作。小说创作是一种书写,是一种言说,他进入的状态就是这个创造的游戏:在穿过树林之后,他仰起头看到了灯塔,看到了灯塔中的男人,这个叫狄卡斯的守卫者就是发明了创造游戏的工程师,而具小镇饭店老板娘的描述,狄卡斯退休了之后来到这里,他不和小镇上的人来往,也没有朋友,他只喜欢书,甚至他把书看成是自己的妻子。这个狄卡斯无疑是皮克利另一个自己,在妻子车祸死去的生活中,他来到这个“禁止入内”的地方,他被称为“林中的隐士”,他的生活中也只有和书一样的小说,为了获得小说创作的灵感,他苦思冥想,而这种苦思冥想的状态就是一种失语——陪伴在他身边的“妻子”就是不会说话的哑巴,这一个隐喻就体现了失语中的皮克利急于找到控制小说中人物的方法。
导演: 阿涅斯·瓦尔达 |
“那是一个冬天,万物了无生机,他想知道……”他在本子上写下了这一句话,省略号后面是无语,而无语体现的失语让他找不到灵感。于是他开始寻找灵感,寻找言说的方式:他慢慢走进了小镇人的生活,他观察在林间骑自行车的姐妹苏珊和丹妮;他去镇上的小店,吓到了打杂的小姑娘,一个货瓶被打翻在地;他认识了小镇饭店的老板娘,知道了夫人和情人之间准备私奔的故事;发现了夫人坐着轮椅的父亲,夫人告诉他:“等到父亲死了,就把店卖了,然后和他一起过城市生活。”他还遇到了在集市上卖亚麻布的两个男人,他们甚至还揍打了他,在冲突中他感觉自己慢慢成为事件的主角……这是小镇展现在他面前的生活,而实际上,他作为他们口中的“林中隐士”,他只是一个观察者,就像那块“禁止入内”的牌子,将他与他们的生活隔开了。
但是皮克利有着想要闯入的欲望,而这种闯入在他看来就是书写,就是虚构,他和白马对话,他听兔子的对话,在动物世界寻找言说的方式,他称之为“虚构”,而虚构的真正意义就是控制自己笔下的人物,他在和白马对话时就说出了这个想法:“虚构能远程控制每个人。”但是白马和兔子其实也都是失语者,他和它们的对话只是一种单向的言说,就像在妻子面前一样,当妻子在纸上写下“我的挚爱”等话的时候,他并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和他对话,而是直接讲出来——这是和车祸发生之前一样的不平等状态,皮克利只是在自我言说,只是在自我控制,只是在自我虚构。
但是,当他发现那只死去的猫身上有一块硬片,当他把影片放在夫人的口袋,夫人便开始失去理智在众人面前脱衣服,他便找到了控制的方法,那块特殊的硬片成为控制游戏的第一个装置,而无论是甲板上的大型棋盘,还是和妻子下棋时的棋盘,他找到了游戏的另一个装置,“我的故事有雏形了。”这个雏形便是要让自己成为控制者,“一旦被控制,他们就会性情大变,哪怕只有短短一分钟。”皮克利去寻找灯塔上的狄卡斯,就是在寻找拥有控制能力的自己。他闯入了灯塔,遇见了狄卡斯,开始了在棋盘上的创造游戏。游戏的规则就是一种控制,小镇上的人都立在棋盘上面,而面前的大屏幕上展示着每个人的生活,当游戏装置的抓钩抓住一个人,那么他就被控制了,这时电视机的颜色就变成了红色——控制的时间是一分钟,这一分钟就是从现实走进虚构的时间,也是皮克利和另一个自己争夺控制权的时间,“如果你输了,我会毁掉你的妻子,我享受破坏的快乐。”狄卡斯这样对皮克利说起了游戏规则,而这个失败的结局又回归到了车祸发生的悲剧世界里,这就是失语,就是创作的迷失。
《创造物》电影海报
从游戏的过程来看,控制和反控制的博弈其实根本没有区别,皮克利选择一个人,狄卡斯也选择一个人,他们选中的人物都在控制的装置里成为他们共同完成的虚构人物。而这个控制游戏最大的特点是,人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自我:维维利亚以裸体的方式勾引路过的电工,这一场“邂逅”看起来是一次爱情的降临,维维利亚甚至沉浸在和电工对未来的打算中,但是电工却在另一个地方和女人在一起;夫人和医生情人在正常状态下可能会分手,但是在控制中他们却言归于好,“我身上的东西被唤醒了。”他们继续那一段背叛的感情;夫人的父亲坐在轮椅上,开始喝酒,他不仅打了西蒙,还对那个打杂的女孩动手动脚;而那两个卖亚麻布的男人抢走了保险箱,当大把的钱拿在手上,被控制的其中一个又把钱烧了,两个人发生矛盾还爆发了冲突,麦克斯甚至被枪打中……
他们在一分钟被控制的状态下,激发了欲望,暴露了罪恶,似乎所有的理性都不存在,所有的道德都荡然无存。这当然是一种危险,而处在游戏中的皮克利和另一个自己也爆发了冲突,控制意味着无法控制,而这才真正让皮克利看到了这个游戏的本质——他和另一个自己是控制者,而他们也是被控制的目标,只不过他们不在红色被控制的世界里,而是在自我虚构的灯塔上。于是,皮克利砸坏了控制装置,破坏了创造游戏,最后他把狄卡斯从灯塔高处推了下去,一种死亡的发生,就是去除了另一个自己的控制欲望,就是结束以虚构的书写为名的创作,就是自我言说的失语状态。
狄卡斯是皮克利自我的一种异化,但是这个分裂的自我却也是在创作的控制游戏中成为自己的导师,正是在他身上,皮克利发现了自我的欲望,发现了失去理智的可怕,发现了“一切都在堕落”的现实。而当他终结了另一个自己,真正的书写便开始了:他重新来到小镇的人面前,夫人手上的黑猫还活着,西蒙也没有被大婚,夫人的情人也恢复了医生的身份,而妻子也终于开始说话,“好痛啊”是她发出的第一个声音,这是真正的言说,也是皮克利真正的书写,于是,大作诞生,孩子的哭喊声是这部人生小说中自由、响亮、充满生机的第一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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