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6《101夜》：关于电影史的拼贴游戏
从拍电影的场景开始，到“意大利朋友”偷走了所有胶片，从一个男孩子拿着场记板叫“第一幕开始”，到一个女孩呼应说“第一幕结束”，从满是电影记忆的“电影先生”，到学习电影理论的毕业生，从电影城堡里不断出现的电影明星，到话题中不断提到的电影导演，从德国表现主义、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到戛纳电影节、好莱坞电影、日本电影……这是一个电影的世界，关于电影的情怀、电影的记忆、电影的未来，构筑了百年电影史的“101夜”。
面对电影百年这一题材，阿涅斯·瓦尔达选择用剧情片的方式来演绎：一个已经百岁的老人西蒙，就是“电影先生”，他住在满是记忆的电影城堡里，各种和电影有关的胶片、海报、影人照片成为电影历史“物”的证据，但是对他来说，更为可贵的是关于电影的记忆，从记忆中延伸出来的是电影情怀。一个叫卡蜜的女生来到了城堡，她将在未来101个日子陪伴西蒙，听他讲述和电影有关的故事。卡蜜走进了这座电影城堡，穿越了电影记忆，在这里她遇见了很多电影明星，也听他们讲述电影故事。但是卡蜜不是一个单纯的听众，她的男友米卡正准备投身电影事业，想拍摄自己第一部电影，他想让西蒙加入他的剧组；另一方面，西蒙的孙子文森失踪了，所谓失踪，其实是离开了，因为他去了印度，十年了，西蒙一直想念他，并确定他为继承人，将遗产全部给文森。文森终于出现在城堡里，他回到了爷爷身边，他也和卡蜜产生了暧昧的情感，而最后西蒙也加入了米卡的剧组，开始了自己第一百岁时的电影拍摄——最后，他的意大利朋友却拿走了电影城堡里所有的胶片……
阿涅斯·瓦尔达以剧情片的方式串联起电影百年的历史，剧情其实只是一个壳，无论从拍摄手法还是主题阐述，都没有深入，就像米卡正式开始拍摄电影时，却拿着一个纸板的摄像机，这一幕曾经就出现在阿涅斯·瓦尔达的电影《狮子、爱和谎言》里，在这部探讨电影和现实、真与假的电影里，阿涅斯消解了它们之间的对立，让现实成为了电影的一部分，或者让电影就成为现实本身。而在这里，阿涅斯·瓦尔达再次使用这一叙述手法，却指向了一种戏谑：讲述电影史，进入电影世界，需要的是一种随意的精神，它就是现场，就是在场，即使胶片被全部偷走了，意大利朋友还是意大利朋友，电影也还是电影。
剧情片这一属性只不过是串联的一种手法，但是在关于电影的叙述中，阿涅斯·瓦尔达却隐性地传递了自己的一些看法。西蒙作为电影先生，已经100岁了，这是电影拟人化的设置，他是一个老人，虽然自己说“看得见，听得清”，但是很明显他的腿脚已经不便利了，这是电影走向衰落的一种象征？而他固守着电影城堡，几乎是足不出户，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保守？他活在电影记忆之中，而且要靠卡蜜让他回忆，这是不是意味着电影可能被遗忘？在衰落、保守和可能被遗忘的现实里，西蒙让更年轻的卡蜜陪伴自己打开电影记忆之门，似乎也是一种传承，而且卡蜜学的就是电影专业，她的系统性电影理论知识对于电影未来的发展更有见地性。而卡蜜的恋人是米卡，这个一直在剧组指挥交通、维持秩序的年轻人，也想拍摄属于自己的电影，最后终于在卡蜜的帮助下开机，卡蜜和米卡代表的年轻一代，为电影注入了新的活力。
除此之外，还有西蒙的孙子文森，一方面他在印度呆了十年，印度文化对他产生了影响，他回来更能让电影在文化融合中发挥作用。而融合的故事还发生在另两个场景中：一个日本旅行团来此旅行，他们参观了电影城堡，和“电影先生”合影，而西蒙也说到了日本电影，说到了黑泽明，说到电影未来的合作；而最后，西蒙带着卡蜜在参加了1994年的戛纳电影节之后，又去了好莱坞，卡蜜回来后就对米卡说：“好莱坞完全是个不一样的世界。”——印度电影、日本电影、好莱坞电影，是电影百年历史上的另一个向度，对于以欧洲电影为代表的的“电影城堡”来说，它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或者如文森一样走融合之路，还是像米卡所说希望去过好莱坞的卡蜜回到以前，都为电影发展的外向维度上提供可能。
| 导演: 阿涅斯·瓦尔达 |
而在卡蜜、米卡和文森之外，阿涅斯·瓦尔达让更年轻的一代出场，男孩和女孩，只是拿着场记板宣布“开始”和“结束”的存在，但是他们也成为了电影世界的另一种存在。“电影先生”西蒙和那些日渐老去的电影明星、卡蜜、米卡、文森为代表的的年轻一代、播报开始和结束更年轻的一代，三代人组成了关于电影的时间轴线，它绘制出了一种流变的、发展的电影叙事轨迹，对于电影来说，百年电影已经成为一种过去，它需要面对的是现在和未来。但阿涅斯·瓦尔达的这种想法并不强烈，这一条面向未来的线索也极为有限，返回来，她更多地还是从电影百年这个主题出发，以回顾的方式梳理电影历史，“电影先生”和电影城堡便成为唤醒记忆的主要载体。
回顾历史，唤醒记忆，激发情怀，关于电影的“101夜”更多是一种拼贴，它以随意、欢快、片段的方式连缀起和电影相关的主题、演员、风格，剧情不断被弱化，规则不断改写，线性结构不断被肢解，从而慢慢走向一种人和物的罗列，而电影博物馆之存在，也只是在走马灯中让所有人都成为了观众。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叙述方法，那就是戏拟：将电影历史融进了现实，让过去发生、呈现在银幕上的一切还原到现在，于是每个人都成为了电影历史的在场者：卡蜜第一次去城堡见“电影先生”，打开阴暗的门，却发现里面坐着的是阴森恐怖的吸血鬼造型，卡蜜撒腿就跑，这无疑是戏仿F.W·茂瑙的《诺斯费拉图》；西蒙说到了布努埃尔的《一条安达鲁狗》，于是插入了最经典的切割眼球的画面，下一个镜头就是西蒙切开的红番茄，番茄汁便流了出来；卡蜜的自行车被人偷了，米卡回应说：“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回潮了。”西蒙说起《日落大道》和葛罗利亚，施特罗海姆以他在大幻影中的军官造型出现，但是却做着管家的工作；“电影先生”又说起了米高梅，窗外却出现了米高梅Logo中的那头狮子；保罗·贝尔蒙多扮演的“记忆专家”利用高科技机器为西蒙寻找电影记忆，当被连接的管子插入了西蒙的头部，他立刻看见了记忆中的芭铎，而身后的剧照却是林奇的《橡皮头》……
“卢米埃尔兄弟”就在城堡里，西蒙的拐杖和《金刚》有关，《天涯沦落女》走进城堡，走出城堡时变成了“贞德”……电影元素无处不在，而他们的话题也和电影有关，西蒙、马塞洛·马斯楚安尼和卡蜜讨论《公民凯恩》中“玫瑰花蕾”的特殊含义；他们说起演员的作用，“演员不是普通人，他们可以扮成任何人，却谁也不是。”他们阐述电影中最常见的主题：“死亡是狗屁。”“遗忘万岁”“回来的人最应该回来。”也涉及电影本体的讨论：“表演就是感受。”“运动就是生命，就是电影。”“新浪潮之后就是‘新风潮’。”“电影里都是陈词滥调。”他们也评价导演：“费里尼是个小偷！”“奥逊·威尔斯是个娃娃脸的巨匠。”“该死的戈达尔！该死的特吕弗！”没有规则，没有标准，当然也没有道德评判，他们只不过注解着电影相关的一切，电影是现实，电影是梦境，电影是神话。
《101夜》电影海报
这是关于电影史的拼贴游戏，字幕中打出了“友情演出”、“友情鸣谢”和“戛纳电影节来宾”的名单，他们是：米歇尔·皮寇利、马塞洛·马斯楚安、尼阿努克·艾梅、芬妮·阿尔丹、让-保罗·贝尔蒙多、罗曼娜·波琳热、桑德里娜·伯奈尔、让-克劳德·布里亚利、帕特里克·布鲁尔、阿兰·德龙、凯瑟琳·德纳芙、罗伯特·德尼罗、杰拉尔·德帕迪约、哈里森·福特、吉娜·劳洛勃丽吉达、让娜·莫罗、汉娜·许古拉、萨宾·阿泽玛、简·伯金、斯蒂芬·多尔夫、安德利亚·菲洛、阿松波塔·塞尔纳、丹尼尔·托斯坎·杜普兰蒂尔、伊莎贝尔·阿佳妮、让·雨果·安格、拉德 丹尼尔·奥图、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维尔娜·丽丝……当然还有卡蜜的扮演者朱莉·加耶，米卡的扮演者、阿涅斯·瓦尔达的儿子马修·德米。
涉及的主要导演如下：卢米埃尔兄弟、让·雷诺阿、巴斯特·基顿、费德里科·费里尼、让-吕克·戈达尔、奥逊·威尔斯、路易斯·布努埃尔、让·谷克多、斯皮尔伯格、科波拉、罗曼·波兰斯基、卡尔·西奥多·德莱叶、伯格曼、布列松、卡瓦利埃……
而电影中的电影更是可以列出长长的片单：《历劫佳人》《公民凯恩》《金刚》《诺斯费拉图》《八部半》《魂断情天》《蔑视》《黄昏》《套曲》《天堂的孩子》《一条安达鲁狗》《偷自行车的人》《饕餮大餐》《巴洛可》《洛克兄弟》《恶魔天空下》《丹东》《天王星》《奥菲斯》《勇士的奇遇》《黑月》《不羁的天空》《甜蜜的生活》《最后的莱奥》《夜》《瓦抗之夜》《玛戈王后》《不朽的故事》《玛丽娅·布劳恩的婚姻》《黑衣新娘》《爱比死更冷》《天涯沦落女》《贞德》《孟加拉虎》《月宫宝盒》《费里尼访谈录》《日落大道》《煤气灯下》《德州巴黎》《辣手摧花》《侏儒流氓》《游魂归乡》《火车进站》《消失在地平线》《舞国》《金牌制作人》《希特勒与德国的春天》《戏梦巴黎》《雨中曲》《龙虎群英》《河流》《人人为己》《马尔他之鹰》《死亡之吻》《疤面煞星》《肮脏的哈里》《不可触碰》《落水狗》《独行杀手》《江湖龙虎斗》《勇斗三人》《罗生门》《乡村星期天》《周末》《一缕芳魂》《扒手》《将军号》《一次完美的逃亡》《迷失太空》《坏血》……
卡蜜说自己工作的时间调整为下午5点到7点，这不正是指代阿涅斯·瓦尔达自己的电影《五至七时的克莱奥》？讨论时说到“呼喊见鬼，细语万岁”是不是暗指伯格曼的《呼喊与细语》？还有墙上《驴子巴特萨》、《橡皮头》的照片、音乐中的《蔑视》主题曲和《日以作夜》的主题曲，构成了隐秘的电影线索。“101夜”的电影史是丰富的也是庞杂的，是记忆的唤醒也是拼贴的游戏，是过去的狂欢也是未来的希望，而摄像机后面的阿涅斯·瓦尔达更是身处其中，她甚至就是这个电影城堡的建造者，就是沉浸在电影情怀中的“电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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