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30《影迷》:介入和进入
拿起摄像机,对准世界,拍摄下眼前的一切,当摄像机“看见”,它必然是为了“被看见”,当看见和被看见构成了摄像的内在结构,拍摄行为和观看行为也构成了必然的环节,这是一种对客观世界的真实记录?还是要体现着自己的观点和情感?
基耶斯洛夫斯基将电影命名为“影迷”,对于这一问题的解读似乎就站在拍摄者的立场,或者说,在影像世界里,拍摄者是最主要的主体,但是在客观和主观的选择中,涉及的是拍摄行为是处在画面之外的记录者,还是为了某种目的进行取舍的创作者?这一选择在菲林身上,起初是不明显的,当妻子生下女儿,他拿起摄像机想要拍摄女儿成长的点滴,这是一种身为人父很自然的选择,当他对准女儿拍摄下她的日常,影像具有的就是一种记录功能。但是,这个单纯的目的却渐渐出现了矛盾,当公司的老板发现菲林会拍摄时,他便要求菲林拿起摄像机拍摄公司的相关场景:公司的庆典,公司召开的合作会议,以及之后要求拍摄为公司工作了25年以上老员工。
从家庭到公司,从关于女儿的影像变成工作有关的场景,这是一个转变,影像的空间结构发生的改变,意味着从私密空间变成了公共空间,在这个空间的转变中,影像的功能也发生了改变:拍摄女儿是一种成长的记录,而为公司拍摄则变成了一种宣传工具。看起来是在两种层面中并行不悖地展开,既可以拍摄女儿的私生活,也可以为公司做好宣传,但是在菲林的身上,这种平行关系却变成了非此即彼的选择:因为过多参与了公司的拍摄,所以不进女儿相关的影像减少,而且打乱了家庭生活,对此,妻子雅卡非常不满,她告诉菲林自己只想要一种平静的生活,但是摄影却改变了这一切,拿着摄像机成为菲林生活的全部,它已经不再单纯是一种记录,而是变成了对生活的干涉。
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矛盾,成长记录和宣传工具的矛盾,这其实并非是影像本身造成的冲突,关键问题是菲林在这个过程中,从拍摄者变成了“影迷”,影迷的执著表现为一种主动的介入,而这种介入表现在两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是伦理问题,另一个则是感情问题。伦理问题其实早在菲林选择记录时就已经出现:他在妻子出院后给女儿拍摄,拍摄女儿的笑,拍摄雅卡为她换尿布,此时雅卡说了一句:“不要拍了,她是一个女孩。”这里无疑就体现了拍摄需要处理好伦理问题,因为是女孩,摄像机拍摄时就需要避开一种私密性;而在为邻居比托拍摄是,也遇到了这个问题,比托是开灵车的司机,菲林用镜头记录下了比托开车时的情景,但那是一辆灵车,上面总是载着死者,这认为是一种不吉利,但是菲林似乎并在乎这些,他拍摄比托驾驶灵车的镜头,拍摄比托和楼上窗户前母亲的对话,拍摄母亲微笑的画面,那一天比托告诉他母亲生病了,要急送去医院,菲林的妻子建议不要用灵车,但是在没有救护车的情况下,比托还是用灵车送母亲到医院,雅卡站在那里看着灵车离开说了一句:“可能一去不回了。”
导演: 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
无论是女儿出生之后的影像,还是比托驾驶灵车的画面,其实当菲林毫无忌惮地客观记录时,就可能破坏了伦理规则,这或许也是雅卡最反对的一点,有次在拍摄女儿时,菲林让雅卡站在窗口,雅卡差点摔倒,女儿也陷入在瞬间的危险中,所以记录本身可能破坏某种规则。在电影一开始的时候,是从空中俯冲下来的老鹰,它叼住了地上的一只鸡,然后不停地啄它,这是雅卡的一个梦,在女儿即将出生的时候,梦见这一场景,无疑具有某种暗示,而那时的菲林正在吃着面包,在妻子的焦虑和痛苦中,菲林享受着美食,这就是世界不同步带来的危害。菲林正是没有预见这一切,所以他的拍摄行为渐渐被雅卡所否定,两个人发生了矛盾,之后甚至引发了家庭危机,雅卡带着行李离开了家——这种沉浸自我世界的做法,在起初菲林拍摄时就已经成为了关于拍摄的一个隐喻:他没有对准身为女孩的女儿进行拍摄,而是对着电视里的钢琴演奏拍摄,这是一种影像的影像,影像叠加在他人完成的影像作品里,就是取消了影像本身的意义。
这是菲林的一种无奈之举,也反映了面对伦理的禁区时,菲林想要的一种突破。之后,他对拍摄越来越投入,他也渐渐变成了影迷,从器材的改进,到拍摄范围的扩大,菲林完全进入了自己构建的影像世界里,这就涉及一个拍摄者的情感问题。他拍摄公司的宣传片时,也把这种情感带了进去,本来公司老板只要一个常规的镜头,但是菲林拿着摄像机,拍下了公司开会合伙人上厕所的镜头,拍摄了窗口那只鸽子的镜头,只要看见的一切都拍摄进去,虽然有后期的剪辑,但是这种拍摄自然违背了老板的初衷。
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讲,菲林的这种拍摄似乎在接近“直接摄影”的风格,他将镜头对准窗户下面的街道,那里有人在吵架,有人在游戏,有人在修建道路,讲这些人物和场景事无巨细地拍摄下来,没想到却得到了业余电影协会安娜的注意,她让菲林参加比赛,菲林将自己的作品送去参赛,没想到还获得了季军——这是安娜对他作品的一种赞许,实际上他的作品还是引起了争议,有人说,他拍摄了身边的事物,是一种真实的记录,具有浓浓的生活气息,但也有人认为,这里没有什么观点,在纯粹的记录中,画面只不过是一些垃圾。菲林的作品获奖,他甚至和安娜发生了暧昧关系,而安娜对他说的一句话是:“我做任何事都不会全情投入。”无疑安娜对他的启示意义就在于:无论是生活还是创作,需要感情的投入,但是更需要理性。
《影迷》电影海报
缺少必要的理性,也许是菲林陷入困境的原因,虽然他拍摄公司老员工禾力克的纪录片《工厂》得到了纪录片评委的肯定,得到了公司员工的钦佩,更得到了禾力克本人的赞许:“你拍得太好了,所以我才走出来。我在这儿已经工作25年了,从来没有吃到过。刚来的时候工资是300元,现在慢慢的涨到了500。我不喜欢吃甜的东西,闲暇时候和老伴坐着,聊聊天,吃点酥油饼......”这就是对真实、客观的记录,展现了老员工的风采。但是菲林拍摄的这些纪录片,有着明显的主观情绪,老板让他拍摄老员工,其实是拍摄一种群体存在,但是菲林在拍摄时却放大了禾力克一个人,镜头对准的也都是禾力克的画面,作为一个侏儒,为公司兢兢业业,自然是应该被记录的,但是在放大他的功绩的同时也放大了他的缺陷,无疑这里也有一个伦理问题,而且电视台要去了这部纪录片,面向广大观众播放了这部片子,本来是公司内部的纪录片,却在公共媒体里播放,自然违背了老板的初衷,甚至也引发了关于公司的舆论,所有工程被停工——老板最后做出了裁员的计划,让同样是老员工的奥殊提前退休。
菲林的拍摄是全情的投入,是直接摄影的完整记录,是对于生活的还原,在整个过程中,菲林是站在摄像机后面的人,是那个永远的看见者,但是即使当拍摄成为生活的全部,他依然只是一种介入,或者说,那个在摄像机后面的人记录了生活,提供了影像,他永远没有面对自己,正是这种介入的状态,在看见一切的影像构筑上,缺少一种理性,或者说,基耶斯洛夫斯基呈现出伦理和情感意义上的“道德焦虑”,不仅在探讨摄像的私密性和公开性、个体性和群体性之间的区别,更在于审视摄影机之看见和被看见的内在矛盾:看见女儿,看见同事,看见街边的人,看见鸽子,看见生活,但是唯独缺少的是自己,在一个自我缺省的世界里,即使完整,即使客观,即使真实,也是为了被看见——在看见而被看见所设定的影像里,伦理的底线和情感的规则很容易被突破,所以要让介入变成进入,要在进入中看见自己,要在看见自己中让自我成为被看见的对象,只有这样,回归理性才会成为可能。
最后的镜头无疑是菲林的回归,更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对于影像本体的阐述:菲林拿起摄像机,像往常一样对准窗外的一切,他看见了镜头里的世界,镜头里的世界被看见,之后他拿开摄像机,然后转过来对着自己,按下按键,于是自己成为了画中人,于是自己成了被看见的存在,当自己成为他者,看见和被看见构成的是关于自我的客观存在:“她清晨四点醒过来,我正在吃面包,这是一年前的事情……”回到一年前女儿出生之前的那个夜晚,似乎回到了没有摄像机记录的本真状态,即使摄像机拍摄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也变成了生活本身,不是为了看见,也不是为了被看见。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