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30《血红街道》:只看见他人的自画像
1945年的《血红街道》,1931年的《母狗》,一部电影致敬另一部电影,在调整了情节、改变了风格中,是不是一种创新?是不是对于不同心路的探寻?致敬或者是对于同一主题,对于相似情节的某种托辞,当弗里茨·朗在好莱坞时代转向14年前让·雷诺阿的诗意现实主义,缺失的不仅仅是某种意蕴,更是对社会现实的刻意疏远:他在取消了“母狗”作为娼妓的蔑称之后,将主题变成更广阔意义的“血红街道”,似乎将一种罪恶推给了这个让自己陷入困境的社会之中。
同样是一个逐渐老去的出纳,同样是一个渴望女人的男人,同样是骗取画作用来谋私利的女人,也同样是一个在爱情骗局里自我享受的浪荡子,三个主要人物的设置上没有本质的变化,甚至最后的结局也走向了让·阿雷诺的悲剧意境:女人被杀死,浪荡子坐上了死刑的电椅,逃脱了法律惩罚的老人受到良心的谴责。但是差异是明显的,让·雷诺阿取名为“母狗”,“母狗”就是娼妓,是那个出卖肉体的妓女露露,这一种命名完全将社会问题公开化,也正是对于“母狗”式生存的描写,让·雷诺阿一开始就显示了诗意现实主义的某种寓意性:一出木偶戏开场,第一个木偶告诉大家,“这部电影反映的是现实悲剧,我们的演出将证明罪恶从未得到惩罚。”它是社会悲剧,罪恶没有得到惩罚,但是这种命题似乎并不全面,紧接着又从右侧冒出一个木偶,他也开始对这部电影进行定义:“这是有道德寓意的喜剧。”一个说是悲剧,另一个说是喜剧,一个说是罪恶没有得到惩罚,另一个则认为其中有道德寓意,肯定和否定,悲剧和喜剧,有道德和无道德,正是因为这种歧义性定义,最后导致两个木偶开始争执,并演化成打斗,而在双方谁也无法说服谁的情况才,第三个木偶出场,他却站在第三方的角度说:“这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没有什么道德寓意,也不证明什么,作品里的人物即非英雄也非恶棍,他们都是人。”
让·雷诺阿将这部电影最终定义为“人”的问题,其实就是在“母狗”式的生存中,一个骗钱的妓女被谋杀是悲剧,一个用爱情骗局赚钱的男人被判死刑是悲剧,一个人逃避法律的制裁是喜剧——但是喜剧到最后还是在一种落魄中,在没有尊严的世界里生活,也变成了悲剧,人生其实分不出悲剧还是喜剧,而扩展开来,这个结局似乎在一种充满寓意的故事里变成了对于人的社会性存在的思考,也就是说,当人成为社会可悲的牺牲品,它实际上在强调着法律、道德等的全面沦陷。但是在少了让·雷诺阿这个诗意现实主义明显标志的木偶戏开场之后,这条“血红街道”里发生的悲剧似乎缺少了必要的寓意,甚至在最后老头的命运呈现中,完全没有了社会性批判,而变成了一种被悬空的自我折磨。
这里的一个明显变化是最后看见自画像的那一幕,在让·雷诺阿的电影里,勒格朗为客人开车获得了20法郎的小费,为此他开始欢呼雀跃起来,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了自己作的《自画像》,那副画挂在橱窗里,作为名画而存在,但是勒格朗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作了这幅画,当他看着画作被运上卡车,画作里的自己也在“看着”他,这是一种相互的观望,但是对于勒格朗来说,遗忘代表着对自我的忽视,当一个人不再审视自己,当一个人不在自我的看见中感觉到罪恶,他就变成了麻木的人,甚至完全变成了肉体和灵魂分离的人。但是在弗里茨·朗的电影里,那个叫克瑞斯的老头走在街上,经过画廊的橱窗,看见的也是自己作的画,也是命名为“自画像”,但不是自己,而是他曾经想要和她结婚的女人凯蒂,当然也是她亲手用冰锥杀死的死者,当克瑞斯看见这一幅画被抬走,听到人们说它值1万美金,画中的凯蒂似乎也在看着他,当他被死者看见,内心里萦绕着的那些话又成为他的噩梦:“他杀死了我,强尼……”
克瑞斯看见,也被死者看见,这里的互文不是让·雷诺阿的遗忘,不是对自我的忽视,不是灵与肉的分离,因为克瑞斯看见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也就是说,他是在看见亲手杀死的死者看见自己的时候,内心的恶被唤醒,也使自己难以逃离命运的惩罚,他的一生剩下的时光或许都在这种道德惩罚中度过。但是,自画像不是自己而是他人,明显的变化折射的是:让·雷诺阿是让自画像审视自己的灵魂,让自己对自己进行道德拷问,而弗里茨·朗是让他人审视自己的灵魂,让他人拷问自己的灵魂,也就是说,弗里茨·朗明显进行了一种转向:不再返回内心进行道德审视,而是转向外部接受一种惩罚。
导演: 弗里茨·朗 |
由内到外,这是一个明显的不同,这种不同正是把对克瑞斯的道德审判还给了社会,当凯蒂已被刺杀,当强尼被执行死刑,在法律之外,克瑞斯已经逃避了惩罚,而现在在道德层面上,他似乎也在他人的注视和审问中,脱离了自我审判,即使孤零零活在这世上,克瑞斯的命运也缺少了负罪感,同时也缺少了对于社会的批判。而其实在整个过程中,弗里茨·朗将这个社会问题都归结为个体的某种愚昧,归结为“他人即地狱”的牢笼。凯蒂不是一个妓女,她先前甚至还是一个演员,这样的设置自然让她不再具有像让·雷诺阿里的露露那样,是在肉体出卖中丧失了灵魂意义,甚至凯蒂还有着内心最美好的东西,那就是对强尼的爱,她在好友米妮面前一直强调强尼是好人,自己则爱他,“你不了解,这就是爱。”即使强尼是一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子,即使他想着法子要骗钱,甚至一不顺心就要打凯蒂耳光,但是凯蒂对强尼的确表现了爱的忠贞,她容忍他的暴力,她答应骗取克瑞斯的钱财,她将自己的名字印在克瑞斯的画上而卖给画廊,似乎都是为了和强尼的爱。
这种爱似乎是值得怀疑的,也正是因为有这种爱,当克瑞斯出现在她面前,她却只想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克瑞斯第一次提出要她嫁给自己的时候,凯蒂却转移了话题;当克瑞斯给了她钱并且吻了她的时候,即使不是嘴对嘴的激吻,凯蒂的目光里也都是嫌弃;第二次克瑞斯再次问起她会不会嫁给自己,凯蒂虽然说:“如果你是单身,我当然可以。”但是她这样说完全为了骗到更多的钱,而这些钱完全是为了自己和强尼的爱情,所以她在强尼面前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尽管凯蒂和强尼在一起不再去工作成为了“小懒虫”,尽管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想到如何不劳而获,但是凯蒂却坚守着自己的爱情,这和让·雷诺阿镜头下的娼妓露露截然不同,而最后克瑞斯起了杀心,也是因为凯蒂不改初衷,说出了心里话:“我第一眼看见你的长相就想笑,又老又丑,让我恶心。”
《血红街道》电影海报
从整个过程来看,克瑞斯喜欢上凯蒂并且甘愿拿出钱来给她,也完全是自己冲昏了头脑,当大家看到老板贺拉斯和凯赛尔女爵在一起而说他出轨时,克瑞斯甚至在同事查理面前说:“我从来没有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在这里已经没有了道德判断,因为克瑞斯渴望在道德中迷失而成全自己的欲望,当夜晚遇到被男人揍打的凯蒂,它似乎有了一种冲动,似乎她正是自己想要找到欲望对象。而凯蒂第一次和他喝咖啡,完全是为了感谢他,之后又是在强尼逼迫下才开始骗取克瑞斯的钱财。所以一切的主动全在克瑞斯身上,他的迷失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而他反而将原因归结为不幸福的婚姻。的确,在艾戴尔的前夫荷蒙失踪之后,她成了寡妇之后就嫁给了克瑞斯,但是嫁给他之后两个人并没有爱,整天的争吵不说,墙上却还挂着荷蒙的大幅画像,当两个人发生矛盾的时候,艾戴尔总是望着墙上前夫的画像,生出一些感叹。
暂且不说艾戴尔为什么要嫁给克瑞斯,克瑞斯在这样自己毫无地位的婚姻中选择寻找漂亮女孩,在伦理上就已经犯了错,之后他又盗取了公司的钱给凯蒂,这又是另一个错误,而在这些错误中克瑞斯越走越远,当有一天他发现了强尼是凯蒂真正的女朋友,他崩溃了,但是这种崩溃还保有着一个希望,那就是只要凯蒂喜欢自己,一样可以让自己觉得即使走错了路也是值得的,但是凯蒂却讽刺他又老又丑又傻——这似乎才是对克瑞斯真实的定义,但是恼羞成怒的克瑞斯拿起冰锥刺杀了凯蒂。凯蒂之死值不值得似乎还有些争议,连同不是杀人犯的强尼最后被执行死刑,也并非是因为有必死的罪责——强尼骗取钱财,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克瑞斯自愿付出的交易,只不过他隐蔽在身后。
现在的问题回到了最后的结局:当克瑞斯逃避了法律的惩罚,是不是意味着在道德层面会永远活在罪恶里?的确,当他听说强尼要被执行死刑时,内心虽有不安,但是并没有想到自己的罪恶,在车上有人议论这件事,似乎就代表了弗里茨·朗的看法:“没有人能逃脱惩罚,每个人的内心里也有法官、陪审团和执行者。”法律惩罚转变为道德审判,在弗里茨·朗看来,内心的法官、陪审团和执行者会让自己永生受到折磨,但是,克瑞斯的痛苦恰恰不是来自内心,而是来自那个他者:当他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听到的是凯蒂的声音,听到凯蒂和强尼的声音,甚至这些声音里是“我爱你”对克瑞斯的刺激,而不是“你为什么要杀我?”“你应该去死”的讨伐,所以克瑞斯被噩梦缠绕,他以上吊的方式想要逃离这种折磨;他躺在落雪的长椅上,告诉警察“我曾经杀死了一对情侣”,而警察把他看成是疯子……想要解脱,被当成疯子,对于克瑞斯来说,他内心是有痛苦,是被折磨,是一种负罪,但是这些都是从外部强加给他的,就像那幅自画像,他者的世界是外部的世界,当不是自我审视和自我忏悔,即使那声音缠绕他一生,也只是血红街道上经过的一个过客——人世匆匆,最后在被淹没的现实里,连同罪恶本身,也变成了一种不再指向自我的灵魂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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