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30《基顿小姐和其他野兽》:就像是个童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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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身经历了这件事的一个男人告诉他,尽管他们在看见女孩消失在大海当中时非常惊讶,但他并不感到痛苦。她看上去很快乐。
  ——《卡特琳娜》

失踪之后一年,小女孩被日本的渔民发现:一艘捕鱼船追逐着一群鲸鱼,当渔夫准备将鱼叉投向其中一头鲸鱼时,鲸鱼露出了水面,渔夫发现那不是一头幼鲸,而是一个女孩。失踪的女孩重现,失踪的女孩在鲸鱼中,失踪的女孩“看上去很快乐”,这就是《卡特琳娜》这个故事的结局,特蕾莎·克隆用“奇怪”来形容这个故事,而“奇怪”的背后则把故事定义为奇迹:对于父母卡特琳娜夫妻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复活”式的好消息,自己的女儿在那个九月神秘失踪,再也找不到不是走向了死亡,对于卡特琳娜来说,每天面朝大海坐一会儿也是从未失去希望,这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在一年后从一艘渔船传到另一艘渔船,又从日本传到了自己的耳中,并且证明是“货真价实”的存在;而对于小女孩来说,像亲身经历的渔夫所形容的那样,她并不感到痛苦,她看上去很快乐。

奇怪的故事变成奇迹的一种存在,成为幼鲸并且很快乐的小女孩是一种死而复生的象征,但是特蕾莎·克隆讲述这个故事,当然不只是为了展现可能的奇迹,在死亡没有发生的结局中,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是:生命如何在走向死亡时变成了不可能?而这个主题隐射的另一个问题:小女孩为什么会失踪?在失踪之前她又经历了什么?而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回到死之前的生,甚至是生命降生的那一刻,以及降生之前发生的故事。卡特琳娜的父母在鱼店工作,每天他们的皮肤和衣服上残留的是鱼鳞和鱼腥味,而当他们把店里快要坏掉的鱼肉带回家,气味渗透到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坏掉的鱼、鱼腥味,让卡特琳娜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她的邻居所生下的婴儿死去让她产生的感觉如出一辙,于是为了不染上鱼腥味,她不再和父母拥抱。这是一种隔阂的开始,而当卡特琳娜长大和马塞尔谈起了恋爱,他们也是和拒绝拥抱一样背着双方的父母偷偷交往,后来马塞尔向卡特琳娜求婚,卡特琳娜也接受了求婚,但是马塞尔的母亲布瓦特夫人却有了想法,“她手中的财富不多,她的条件不允许她远离自己的儿子。”这也是一种隔阂,但是因为从此每周有两次可以吃到海鲜,布瓦特夫人让步了。卡特琳娜和马塞尔就这样结婚了,两个人走进了自己的世界。但婚前的两种隔阂让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充满了变数,也就在受孕的瞬间,“两个人之间出现了另外的什么东西,一个更为奇特的胚胎进入了卡特琳娜的身体深处。”

“奇特的胚胎”当然是科隆的一种设置,她制造了导向其他结局的可能:卡特琳娜看见了正在游泳的沙丁鱼,而且闪烁着正在运作的大脑的光芒,这不是看向死亡的沙丁鱼的眼睛,在那一刻卡特琳娜分神了,沙丁鱼似乎也就这样游进了她的身体。在怀孕只有五个月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难受,接着发现自己的肚子瘪了,马塞尔却在衣服下面发现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皮肤白皙、眼珠漆黑,而且正向他们伸手——伸手是对父母的渴求,或者说婴儿的这个举动是对父母的认同,和卡特琳娜拒绝和鱼店的父母拥抱形成了相反的两极,这也就意味着在婴儿和卡特琳娜之间形成了相异的态度。怀孕五个月就降生,刚出生就可以坐了,对于这个奇特的胚胎形成的奇特的孩子,卡特琳娜总是让她倚着自己的胸脯,让孩子看上去不致那么奇怪,“他们还不希望让别人发现孩子那双黑色眼睛深处所映照出的事实。”

孩子成长的速度也很奇怪,终于有一天他们发现孩子不见了,在寻找无果之后,即使卡特琳娜从未失去希望地坐在朝海的方向,一天一天过去,也终于变成了某种绝望,而绝望无疑指向了死亡。这是孩子“复活”之前的故事,它和复活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面向,卡特琳娜对父母拥抱的拒绝,对孩子奇怪特点的掩饰,以及和布瓦特夫人之间的矛盾,都指向了一种不正常,受孕时进入身体深处的奇怪胚胎,之后看见的人影以及那条正在游泳的沙丁鱼,是这一切不正常的预兆,而孩子最后虽然降生了,但是不正常依然成为孩子的生命特征。在这里科隆显然以寓言的方式思考了关于生命、关于人性的问题,身为女人,当然更直接将这些问题和女性联系在一起,卡特琳娜、布瓦特夫人的存在,似乎制造了这些奇怪的生命;但是当失踪的孩子在日本被人发现,它又导向了另一种结局:死亡没有发生,死亡变成了复活,而且这种复活是一种快乐,于是在构筑了从生到死/不死的两条路径中,克隆明显给出了积极的态度:“除了他们每天熟知的事情外,生命还可以有其他美好的形态。”沙丁鱼也好,幼鲸也罢,它们也是生命的一种形式,而且也可以使美好的形态,没有鱼腥味,也没有内心的恐惧,当生命的美好形态最终在复活中展现,克隆也给卡特琳娜一个自我救赎的机会,“在满月的夜晚,马塞尔和卡特琳娜总会在客厅的窗户前手拉着手。他们知道,他们身体的一部分正自由自在地在大海中畅泳。”——日本渔夫发现的三头鲸鱼,何尝不是一家三口最形象的比喻?

编号:C39·2230408·1935
作者:【安道尔】特蕾莎·科隆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2年10月第1版
定价:55.00元当当25.30元
ISBN:9787020174805
页数:150页

从生命的诞生开始,导向了死亡或不死两种可能,而死亡或不死又是从生开始的结果,也就是说,对于生命的态度决定了最后的结果。《卡特琳娜》无疑在科隆的这部短篇小说集中具有启示性意义,它具有的死/不死的辩证关系正是科隆在小说中想要表现的生命主题,而且这一文本在不同的故事中被引用:在《克洛克小姐》中,说到孩子降生的奇特故事,其中就有布瓦特家的女儿掉进水里的故事,“大家都以为她死了,但在她消失一年后,一个日本渔民在公海水域中看见她在一群鲸鱼当中。”在《迪瑟查彭大宅》里,佩塔罗收到了远方亲戚布瓦特夫人的信,心中说起布瓦特家的女孩在人们以为她死了之后重新出现,“布瓦特夫人所说的那件事让她们很着迷。那都是好消息。”《卡特琳娜》中幼鲸女孩的故事被引用被传说,它无疑在这两部小说中成为一个象征性事件,而两部小说也构成了死和不死不同的结局走向。

《克洛克小姐》是一个死亡事件,它构成的是从降生走向死亡的悲剧性结局,生和死一样显得奇特。“克洛克小姐”是从生到死的主体,而诞生了“克洛克小姐”并将其推向死亡的则是“克洛克夫人”。“就在克洛克夫人发现自己的衰老是不可避免的那个早上,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小说的第一句就以非常奇特的方式命名了一个母亲:克洛克夫人已经四十六岁了,照着镜子发现了那条脸上的皱纹,它刻进了克洛克夫人的身体里,更是成为精神上“已然是一棵栎树”的存在,这就是“衰老”,而且十多年前她曾有过一次流产,但是在“衰老不可避免”的时候,她竟然怀孕了——在经过了八个月又两周的时间,经过了七个小时的宫缩和三个小时的分娩,克洛克夫人诞下了一个女孩。

在衰老中怀孕,在痛苦中临产,克洛克夫人为什么还要生下这个孩子?科隆无疑是在命名一个女性的重要角色:母亲,克洛克夫人是在看见那张母亲的肖像画时,想象母亲的双手正充满希冀地放在自己的腹部,“她能感觉到腹中的胎儿是如何在她体内长大的。”克洛克夫人也有这样的感觉,成为母亲的感觉在科隆那里就成为了关于人性的问题,就像出生之后的克洛克小姐去摘玫瑰花茎却被刺了手,“既然她已经被刺到了,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将手放在玫瑰上呢?”克洛克小姐的人性问题也是克洛克夫人的人性问题:虽然衰老如同可能被刺的玫瑰,但是冒险诞下孩子才能让自己成为母亲,才能让自己变得完整。但是在这个关于女人完整性身份所凸显的人性问题后面,却是另一个人性问题,它却以其他的方式导致了生命的颓败。

克洛克小姐也是以超乎常人的速度成长,当成为小姑娘的克洛克小姐在阁楼上发现了母亲的那些漂亮礼服,克洛克夫人却害怕了,“克洛克夫人心里很清楚,她不能让孩子看见她自己的模样,也不能让别人瞧见孩子的模样。”她想把女儿藏起来,她不想女儿迷上那些礼服,她甚至将那些药片融进果汁中让女儿服下。为什么克洛克夫人会有这样的想法?会有这样的行动?克洛克小姐慢慢长大,对礼服的入迷,对男人的渴望,都是一个女孩正常的心态,而克洛克夫人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的女儿在舞会中慢慢走近自己,但是当克洛克夫人仔细看她时才发现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孩,而成为了自己的母亲。

特蕾莎·科隆:我们就是属于世界的生灵和存在

梦境对于克洛克夫人是双重的打击:一方面克洛克小姐在舞会上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她如此光彩夺目,这是年轻的标志,而年轻就意味着身为母亲的自己正走向不可避免的衰老,克洛克夫人一定变成了对时间的恐惧——“克洛克”的名字是“Clock”,科隆的这一命名无疑就指向了时间,仿佛时间的钟声不断在克洛克夫人耳边敲响:她已不再年轻,她正在衰老;另一方面,她恍惚看见自己的女儿变成了母亲,在那个人性的问题面前,克洛克夫人让孩子降生是因为她要成为母亲,以使自己的人生变得完整,而克洛克小姐变成自己的母亲,无疑克洛克夫人和克洛克小姐的母女关系发生了彻底的颠覆,在倒置中自己也就失去了人生的完整,她永远在“母亲”之下拥有了不完整。所以无论是自己不断走向衰老的钟声,还是不再是母亲的导致,都让克洛克夫人无法面对新的人性问题,于是克洛克小姐的头发变白了,于是她看上去比母亲更年老,于是她慢慢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于是她最后躺近了棺椁里——死亡就这样发生了,科隆隐去了很多死亡之前的细节,仿佛克洛克小姐走向了属于自己的死亡,但是一切的操作者正是克洛克夫人,她以绝对的母亲身份让一个生命走向了终结,仿佛从来没有出生那样,“克洛克夫人穿过房间,伸手靠近墙上那被揭起的一小块绿色墙纸,用手指轻抚暴露出来的墙纸上的白色小鸟。”

克洛克小姐死了,走向必然的死,其原因不是别的,正是不可容纳的生。《莫特森家的男孩》也是这样一个从生的原因开始就逐渐走向死亡的寓言:莫特森家的巴贝尔夫人在痛苦的叫喊之后生下了小男孩,这是一场出生的战斗,“那小家伙似乎死死地抓住了母亲的身体,不愿意出来。”等出来了,巴贝尔却发现孩子的一只手是猪手,他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孩子是一个撒旦,因为猪手就是身上“野兽的部分”,当巴贝尔夫人在分娩四天后躺进公墓,他更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孩子就用那猪手撕碎了自己母亲的内脏,杀了自己的母亲。”终于在那个早晨,他让女佣抱着孩子带离了莫特森大宅,孩子被送到了住在偏僻地的基顿小姐,超过三十岁的基顿小姐单身也不再打算结婚,陪伴她的是一头猪、十二头羊和一些母鸡——这也是科隆这本小说集名字《基顿小姐和其他野兽》的出处,当猪手男孩被送到基顿小姐那里的时候,他也成为了“野兽”。

基顿小姐却不把他当野兽看,她照顾他,他给他取名叫“洛克”,和她认识的伯翰先生同名,她让神甫为孩子受洗,洛克慢慢长大后也帮助基顿小姐干活。但是这个被称为“野兽”的男孩,这个叫做“撒旦”的生命,如何能不死?因为手上的一枚金币,洛克在回家的路上被发现他的罗特夫妇撞向了山石,然后将他扔下了山坡。洛克死了,死于贪欲,死于歧视,死于不正常,但是当他死后基顿家的那只猪逃离出来,它跟着伯翰家的马车去了和洛克名字相关的伯翰家,“伯翰夫人和她的孩子们回头看向猪的粪便,惊呆了。”惊呆的故事并没有变成一种报复,科隆制造了死亡的结局,或者在出生即“野兽”的故事里,死亡也同样难以逃离命运的设置。难以逃离这一设置的还有《掘墓人的儿子》,掘墓人将一个死去而怀有六个月身孕的女人埋葬,但是肚子里的胎儿却没有死去,最终被掘墓人发现,他“像拔洋葱一样从墓穴的深处取出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这是死者的孩子,这是掘墓人的孩子,这也是死神的孩子——是死神给了他养料,是死神庇护了他的生命,也是死神让他死而复生。但是死神是夺取生命的专家而不是孕育生命的专家,死神的儿子活着无疑是一个悖论式的寓言,而科隆将这个悖论破解:“她忘记了生命女神精心编织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那是所有生灵都拥有的、到死前仍紧握不放的一个要素——她忘了把希望给到这个孩子。”

出生的孩子没有“希望”,这本身就是死亡的状态,这个名叫伍迪的孩子不仅自己是死亡的象征,而且也见证了没有希望的死亡:七岁那年伍迪走进了墓园,他走过了给自己的信鸽喂食时死去的邦科先生的坟墓,走过了因一块鸡骨头而噎死的科赛特夫人的墓地,走过了在激烈争吵后被烧死的斯彭达兄弟的坟墓,最后走进了自己的坟墓,在用力拥抱死神中死去,而掘墓人在伍迪死后也在清理枯枝和野草中死去。死就这样发生,没有意外地发生,因为伍迪是死神的孩子,因为伍迪是没有希望的存在——出生就注定了死亡,出生就是死亡唯一的因,所以克洛克小姐死了,所以有猪手的洛克死了,所以没有希望的伍迪死了——当死亡毫无意外在生之后发生,回到《卡特琳娜》的故事,在没有拥抱的世界里怎么可能还会有希望?

但是《卡特琳娜》故事中布瓦特夫人的孩子成为幼鲸的故事终于以招手的方式,让奇特的生命走向了“美好的形态”,《迪瑟查彭大宅》里的佩塔罗先生收到了布瓦特夫人的信,“布瓦特家女孩的故事就像是个童话故事一样。”于是关于美好的生命形态也终于成为了不死的奇迹。在那个早晨,迪瑟查彭大宅的厨房里出现了一个孩子,他浑身赤裸,“躯体像雪一样白”。他是谁?他是谁的孩子?这是一个奇特的生命,他是冷的象征,自从他出现之后,迪瑟查彭大宅的地板开始结冰。但是无名也罢,寒冷也好,迪瑟查彭大宅的佩塔罗夫人、勒克乌塞夫人和女佣拉特梅都开始照顾他,“勒克乌塞夫人推着婴儿车。佩塔罗夫人指引着她前进,拉特梅小姐跟着她们。”迪瑟查彭大宅的温暖气息融化了寒冷,也让孩子有了家的感觉。而其实在这样的世界里,谜底揭开也毫无悬念,十天前被米拉伊尔夫人辞退来到迪瑟查彭大宅的拉特梅就是孩子的母亲,那时的她怀上了帕因塞克家的二公子的血脉,因为身份的差异她被无情辞退,但是她来到了迪瑟查彭大宅,隐藏的秘密被揭开,那颗被无情的拒绝的心随着寒冷的孩子变温暖而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这是一个童话故事,这是一个寓言故事,关于生命的诞生和死亡,并不被分裂开的,生是死的原因,死是生的一部分,即使在幼鲸中间,即使没有名分,生命也一定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迪瑟查彭大宅”注解了这个平凡奇迹的诞生:“她们能感觉到,我们就是属于世界的生灵和存在。佩塔罗先生看着孩子。那是最后一个佩塔罗家族的人了。他转向他的妻子,握住了她那湿润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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