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16如今我不想下一个十字路口

在生活的玻璃后面有我的眼睛
在日子的树林中却没有我
我看见你正携影疾走
也将看见
更快地坐进阳光里
    ——陆忆敏《街道朝阳的那面》

我在阴影里，无数的光线在我远处和不远处撒落，无数的行人在我前面和后面行走，无数的脚步都在提醒我离开和到达，但是在阴影里，我静止不动，我呼吸，我看见，我沉默，待在原地是为了把我之外的一切都放行，然后，我像被去除的一个符号，在城市的纵横交错中被遗忘。

一种场景，其实不需要设置，它在每天的开始中到来，在每天的结束中消失。我就是站在十字街头的一个影子，和阴影成为一体，和场景再无区别。只是，这应该是特殊的一天，特殊的年月日，特殊的现在，特殊的此地，以及特殊的我。它从来不会重复，当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它就在那里诱惑着将要打开这一天的人，在被自己铭记的时候，单向历上写着：宜放轻松：“一切都太沉重了，除了灵魂。只要你能抓紧点自己的灵魂，弯个腰也没什么。”引用自艾米·里奇的《世间万物：与植物、星辰、动物的相遇》。相遇而开始，这是交错的地方，那些植物，那些动物，那些星辰，以及那些铭记了时间的人，是不是必须在今天相遇？

弯腰是坐进了车里，弯腰是打开了抽屉，弯腰是拿起了诗集，弯腰没有什么，是因为我们必须和一样东西相遇，甚至和身体本身相遇，所以一个日子就是和自己相遇，和自己的日常行为相遇，和自己不设置的场景相遇。但是弯腰之后呢？谁会在相同的一天抓住灵魂？灵魂又在何处与另一个灵魂相遇？如果一定要发现相遇的可能痕迹，昨夜折进书册里的诗集或许是一种证明，已经打开了通向生命终点的那一本，他说到了“过去的日子”，从不能成眠的焦躁夜晚开始，到房间里那幅失明的眼睛清楚见过的版画，再到对于《骑土、死神与魔鬼》的错误印象，最后是通往沙漠，于是变成了一面镜子，一个回身，甚至，“我是墓志铭”——句号，把过去都放在了日子里面，在不转身的时候，如何遇见之后的每一个时刻？如何在石碑上刻写数字和名字？

遇见博尔赫斯，就是在昨晚被抽离了锋利书签的那本书里，而在这一次的相遇以零点的钟声结束为标志，在“宜放轻松”的一天到来之际，又如何遇见另一种对话？在弯腰之前，也许还有一本地图册，它早就打开在那里，似乎不曾见过从黑夜到晨间的转换，也不曾看见我从直立到弯腰的过程，我就以为关于行走，关于旅行，关于从此处到彼处都是一个在想象中完成的事。所以在一个一杯设置好的场景里，我如何也不会遇见，甚至也不会弯腰，只是静止在阴影里，等待一天在毫无变化中走向终点。

这十字街头就是一本静止的地图册，无数的光线，无数的信任和脚步，都走在城市被延伸的地图上，所以是声音，是语言，是晨昏，是花园，是人们——和被打开的书里一样写到过的东西，一本书就是在现实的时间里被打开了：那个坐着轮椅的老人在斑马线上等待亮起的绿灯，他的手控制着按钮，等待和出发都可以把行走的脚省略；那个挂着外地牌照的汽车发出轰鸣的引擎声，被改装的装置制造了动力，也制造了喧嚣；那个骑着电动车的妇人脸上还贴着面膜，小孔里只留着一双看见方向的眼睛。用按钮控制速度，巨大动力可以被改装，面具一般制造了美的目的，他们才是独一无二的，他们才不屑于弯腰。

甚至，在我静止而抬头的那一刻，高楼顶上欢叫的喜鹊也是独一无二的，单独的一只，说话的一只，然后飞走的一只，它也不需要弯腰，不需要相遇，就在噗的一声中自由离开。一只喜鹊，是我见过城市里稀有的物种，当我目光向上的时候，我以为是逃离了一个场景，甚至在对面的阳光中感受到了这个最后春天的暖意。是的，要真正寻找到这一天的特殊存在，一只喜鹊引诱的天空似乎成了一个标注的符号：在许多日子的阴雨之后，在明天还将落雨之前，它是晴朗的，于是看见了喜鹊后面的蓝天，看见了蓝天里的阳光，像是一种馈赠，“阳光来自一片失眠的树叶/我的眼睛正在适应光明”，有一个诗人曾经这样说。

大致是有些愉快的，和阳光相遇，弯不弯腰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但是当被标注了特殊的意义，一只喜鹊的离去又把一爿天空都还给了今天，没有物，透明地存在，和静止在阴影里有什么区别？只有一双眼睛，当红灯停绿灯行的故事反复发生，那被控制的轮椅、被改装的车辆、敷着面膜的妇人都已不再，于是，无数的行人在我前面和后面行走，无数的脚步都在提醒我离开和到达，无数的阳光依然我行我素于无法触摸的天空——那里只有超现实主义的臆想，圆顶礼帽的男人、漂浮的苹果、白鸽、烟斗，一起成为一种特殊的存在，于是，解构的马格利特说：“佩戴在你身上的，是玩笑之外的玩笑，戏仿之外的戏仿……”

无法界定物之为物的标准，也就无法区别我之为我的意义，也就无法遇见灵魂之为灵魂的可能，这是一个还没有走完的春天，这是一处川流不息的十字街头，这是一个不想弯腰的我，这是一张没有遇见的单向日历，眼睛被玻璃挡住，时间携影疾走，阳光在对面盛开，从一九七五年开始，都是梦：“梦境衍化成另一个梦，于是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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