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6【“百人千影”笔记】贝拉·塔尔:没有更漫长的“撒旦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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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是病人,这是丧钟。
    ——《撒旦探戈》台词

废圮教堂传出的钟声是丧钟,六步踏前六步退后、六步退后六步踏前的“撒旦探戈”是丧钟,伊斯泰克抱着猫被天使看见而死去是丧钟,丧钟是死亡,丧钟是隔离,丧钟是对病态一切最终极的命名,丧钟,当然也是病态者的自我命名:钟声从教堂里第一次传出,却变成了再无法逃离的丧钟,蜘蛛众人皆醉中画出的“8”字图案,却变成抵达无穷的“∞”,所有人都离开了,却变成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离开”……

命名是因为他是作者,命名是因为他是病人,命名是因为他不敢离开,这是一个关于“圈子封闭”的寓言:住了13天医院回来的医生,打着满瓶子酒回来的医生,关上了窗户,钉上了木板,在黑暗中他拒绝窥见外面的世界,他也成为了不被看见的看见者,当看见和被看见成为一种行为的两种“封闭”结果的时候,他写下了最后一句话:“十月底的一个清晨,那是第一滴让人无法忍受的秋雨,降落在人间之前,降落在炎热的裂开的大地上,在农场的西部。那样发臭的沼泽,淹没了道路,无法通行。直到第一次霜冻,把整个镇与世隔绝。弗塔基被一阵钟声吵醒,最近的教堂在西南八千米之外的地方,在古老的霍克米斯地里,一间孤独的小教堂。但是那里并没有钟,在战争时期,这教堂已经倒塌。小镇距离太远,钟声无法传到这里……”他在看不见也不被看见的世界里,成为了醒来又睡去的弗塔基,成为了瘸着腿病态的弗塔基,成为了被写进句子里的弗塔基,自我的他者化是医生作为作者最后的命名:“他们盯着天花板看,没有线索。那就是这么空闲、被动,使他们处于他们最害怕的宽恕当中。”

逃避,或者自我庇护,远比对外界的拒绝来得强烈,当《撒旦探戈》以这样的方式命名了医生和作者,他就是自己笔下所记录的“他们”,他就是“圈子封闭”的“他们”,而他们之外,电影之外,长镜头之外的贝拉·塔尔是不是也封闭了自己?是不是也听到了丧钟?是不是也成为了处于最害怕的宽恕中的他们?450分钟的电影,是贝拉·塔尔制造的神话文本,没有旁观者,没有逃离者,甚至没有唯一的作者:听到了丧钟的医生之外,制造了“除了雾还是雾”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之外,贝拉·塔尔用长镜头目睹了一切,他让“恶魔的乳头”现身,他让“撒旦的探戈”起舞,他定义了噩梦中的天堂,他制造了“前景”的幻觉,重复着重复,至少会让一个人从钟声中醒来,“贝拉·塔尔的绝望正处在他无与伦比的欢快道路之上,间于受害者的对普遍腐败的冷笑和对精神奴仆的呼唤之间。”雅克·朗西埃说。而这个文本又成为制造和他有关神化的文本,苏珊·桑塔格留下的是“片长七小时却每一分钟皆雷霆万钧”的评价——神话和被神化,成为贝拉·塔尔的双重文本,那么,这是不是成为了贝拉·塔尔“圈子封闭”的一个现实寓言?

一开始他在外面,一开始他在摄像机后面,一开始他区别了“他们”。第一部剧情长片《居巢》,贝拉·塔尔以一句题辞区别了里面的他们和外面的自己,“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影片中的故事也许没有发生,但可能发生。”作为“社会主义三部曲”的开篇之作,很明显,贝拉·塔尔所强调的是真实感,故事的真实感,镜头的真实感,以及叙事的真实感,没有公寓大家挤在一起,于是争吵,于是隔阂,于是出走,《居巢》的蜂窝状存在让每个人拥挤着,寄居着。当贝拉·塔尔聚焦于没有公寓的家庭问题,凸显的就是匈牙利的社会现实,所以,即使这样的故事没有发生,也可能发生——但没有公寓的生活从来不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它其实就是一种必然。之后的《异乡人》和《积木人生》,都聚焦于社会现实,都在可能发生的必然性里展示真实。和主题一样,故意失焦的画面,手持相机的摇晃感,粗粝的影像,大量的特写和长镜头,以及伪纪录片的手法,贝拉·塔尔在技术层面也呈现了影像的真实性。

真实的现实,真实的困境,真实的社会,贝拉·塔尔的前期风格被定义为一种自然主义,这是一种向外的影像构筑。但是,贝拉·塔尔强烈的个人风格不是将故事推向了外部,而是以一种由内而外的方式制造了某种“圈子封闭”的效果,而他不仅把故事圈进了封闭之中,甚至把自己也完全变成了里面的一部分。贝拉·塔尔镜头中的“摇摇晃晃的人间”里是没有公寓的夫妻,是游走的异乡人,是隔阂的“积木人生”,而一切的摇晃依靠的就是手持摄像机的拍摄效果,在画面的不稳定中,摄像机后面的被他·塔尔无处藏身,他甚至以更为显性的方式告诉“我存在,我拍摄”的作者属性,或者说,从第一部剧情长片开始,贝拉·塔尔就建立了“作者电影”的叙事结构,作者不在暗处,作者没有消失,向外记录匈牙利的社会现实,就是向内看见作者的思想:《居巢》表面是一个外部的分配制度问题,本质上是一个道德感丧失的人性问题;《异乡人》是没有家的存在问题,实际上是人不为自我的异化问题;《积木人生》表面上是夫妻生活的融合问题,实际上是人生漫长永远无法阻止的重复问题。

正因为这种由外而内建立的叙事结构,自然主义其实变成了主观主义,贝拉·塔尔似乎在故意营造混乱的局面,以致叙事也在混乱中失去了其最起码的故事性,《居巢》中的拥挤房间里,每个人都在说,拥挤的不再是人,而是话语,而手持摄像机的摇晃感,几乎不能传达出在场者是谁,说话的内容是什么;《异乡人》更是在含混的叙事中缺少最基本的逻辑,和安德拉斯游离式的生活一样,贝拉·塔尔的影像也是游离的,故事也是断裂的,那些吉普赛人生活的地方,贝拉·塔尔没有给出全景,也没有沿着安德拉斯的视角运动,不时插入的镜头制造了画面的破裂感,马车和火车交汇着,行走的人和站立的人交叉着,在没有主体甚至充斥着混乱镜头的场景中,吉普赛人就是安德拉斯“异乡人”生活的写照;而到了《积木人生》里,摇摇晃晃的人间终于变成了那一幕的长镜头:运货卡车在行驶,它奔驰在道路上,它经过了高楼,它穿过了街道,直行、转弯,它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坐在车上的是丈夫瑞特和妻子,他们伸展着腿,靠在车的挡板上,旁边是刚从商店买来的洗衣机。

这是一段长达4分钟的长镜头,在速度和方向组成的场景中,一种抵达似乎正在预示着生活的改善:洗衣机从陈列在商店的商品变成夫妻生活中的消费品,全自动的功能将解脱妻子繁重的家务劳动,她可以腾出更多时间带两个孩子,或者她和瑞特之间的矛盾和争吵也会减少。但是全自动洗衣机可能带来的生活变化像是一个讽刺,两个人坐在车上,风吹在他们的脸上,扬起他们的头发,但是正在发生、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和他们有关,漫长的运货过程,是漫长的沉默,是漫长的无语,也是漫长人生中永远的隔阂。漫长而重复,《积木人生》的长镜头似乎是贝拉·塔尔转型的一个标志,正是从这个“长长的沉默,长长的叹息,长长的卑微”的长镜头开始,“很慢很慢很慢”的贝拉·塔尔进入到了完全转至内在的叙事风格中。

为什么要运用长镜头叙事?距离最后封镜还有三年的时候,贝拉·塔尔就《来自伦敦的男人》的长镜头讲述了自己的观点:“我喜欢长镜头。在现实生活,你一定要经过中间过程才能达到最后一步。于是,我希望电影时空,让观众思考一下。长镜头在某种程度上也能捕捉到最真实的生活。”这里他再一次强调了能捕捉“最真实的生活”,这是对叙事风格的某种坚持,当镜头语言在时间的不断延续中接近物理时间,展示过程中的确和物理时间取得了一致性,这种一致性所达到的便是真实性。而对于贝拉·塔尔的长镜头,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做出了另一种评价,“生活的时间和纯粹的重复相连,在那里;人的言语和姿态趋向动物。”这是从哲学层面对长镜头、对贝拉·塔尔长镜头的解读,当叙事在时间中重复,不管是静止长镜头,还是运动长镜头,不管其中展示了画面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向外的镜头里,永远都是一种物的存在,而当镜头外的“他们”变成物,和手持摄像机的贝拉·塔尔一样,镜头后面的贝拉·塔尔永远是那个唯一的控制者,唯一的作者,而这个控制者和作者在将人物物化的同时,存在着巨大的危险:连同自己也变成了封闭起来的物——一种永远他者的存在。

《麦克白》可以说是贝拉·塔尔在长镜头叙事上的第一例,全片72分钟仅仅只有两个镜头:第一个镜头在开场5分钟内,第二个镜头则长达67分钟——如果把字幕前的第一个长镜头解读为“序章”,那么这部电影也可以说只有一个长镜头,当然,在技术上这不是“一镜到底”的范例,因为影片经十次拍摄完成,但是叙事上的一镜到底开启了贝拉·塔尔的神话之路。67分钟的长镜头,麦克白的故事跌宕起伏,他经历了回国之后的不安、麦克白夫人对他的怂恿、亲自杀死了邓肯国王的疯狂、下令杀死班柯的恐惧,最后远赴英格兰讨伐出逃的麦珂德夫,之后是再次班师回朝,接着是沾满鲜血的麦克白夫人疯死,勃南的森林向邓西嫩移动,最后是麦珂德夫砍下了麦克白的首级……整个过程有着多种冲突:麦克白自己的担心,麦克白夫人和麦克白之间的矛盾,麦克白对班柯的阴谋;整个过程也有不同的行动,刺杀邓肯,杀死班柯,麦克白征战,麦克白夫人疯死,麦克德夫杀死麦克白,等等,这些不同的内心冲突和不同的阴谋实施,都应该在不同的空间,不同的时间里发生,但是当贝拉·塔尔将其电影化为一个长镜头,在一镜到底中是不是更好地阐述了麦克白的悲剧性?

这不是一次舞台表演,而是一部电影,电影可以取消戏剧的物理时空,电影可以创造影像化的时空,从戏剧到电影,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时空的再造,显然贝拉·塔尔做到了这一点,他运用超强的调度,当然可能也包括后期的剪辑,但是至少在影像的表达上做到了时间的持续性和空间的同一性,仿佛麦克白的这一系列故事都发生在同一个场景中,当故事被纳同一个电影时空的时候,最大的革命意义就是让一切都在场,预言在场,阴谋在场,谋杀在场,内心活动在场……一切在场,就是现实主义的解体,就是超现实主义的实践,而这个实践的唯一的指向就是开场的那个预言,它就像幻象一样主宰了麦克白,之后的一切似乎都是沿着这条路前行,“恶使我看到了幻象。”用这个恶来解释麦克白的悲剧,起到了前后呼应的效果:他从女巫的预言开始进入自己的恶世界,最后在勃南树木的移动预言中走向了自己的悲剧终点。

贝拉·塔尔在这里表现出了足够大的的野心,这种野心不仅仅是对莎士比亚戏剧的影像化再造,更是用长镜头制造了恶的幻象,但是当贝拉·塔尔用长镜头返回麦克白的内心,专注营造麦克白由欲望呈现的内心之梦的时候,看起来在构建另一个时空,实际上却重新回到了戏剧舞台,重新被囿于经典的框架中,所以贝拉·塔尔的麦克白完全是他控制的移动的傀儡,“人生不过是行走的影子。”这是麦克白最后说出的话,而这句话也体现了贝拉·塔尔的创作观:人生就是行走的舞台,在舞台上行走,在舞台上出没,一切都取决于调度,都取决于导演——麦克白身上的欲望完全不是人类的悲剧性存在,而是导演赋予的一种表现性存在。一切都湮没于贝拉·塔尔用野心构筑起来的形式主义镜头里。

之后的《秋天年鉴》《诅咒》,摄像机后面的贝拉·塔尔完全变成了一个有着强烈欲望的控制者,抽离了属于外部叙事的情节铺垫、人物关系、叙事逻辑等,将主题变成了一种抽象的形而上,于是一切变成了关于生命、生活甚至生存的不可知论。首先,人物变成了几乎不存在紧密逻辑关系的物,而去除了彼此之间人的成分,似乎是贝拉·塔尔为了剧情所需,为了主题所需,人为设置了这不同身份却只是符号的五个人,因为他们的存在只有一个意义:让公寓里的关系变得错综复杂,让每个人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让矛盾和冲突在参与和旁观中被展开。所以他们是符号,他们是物而不是人,除了印证每个人的孤绝和孤独,还能起到什么作用?而正是这种毫无逻辑安排的人物关系,在整部电影中都呈现为一种断裂感:不论是母子还是情人,他们在这里都不指向一种明确的存在意义,像游离于其中的灰尘,像散落各处的纸张,命运便在这样的设置中成为了未知。再者,贝拉·塔尔必须在五个人之间制造故事,于是在缺失了背景和逻辑的孤绝状态中,每一种关系的设置都变成了一种设计,它表现的复杂性也变成了混乱:提波尔和赫迪在一起感慨生命,安娜和贾诺斯在一起说起了新生活的时机,提波尔和安娜情人在一起说是“最好的搭档”,提波尔和贾诺斯在一起,竟然牵出了珠宝失窃案的线索,提波尔已经将这些珠宝当掉了,但是在贾诺斯的威胁下终于拿出了当铺的收据;赫迪和安娜情人之间谈论着内心冲突;安娜又和提波尔在一起的时候,竟然和他上床了,而且还在赫迪面前炫耀:“我和老师上床了,他咬了我一口……”而在情人面前,她竟然呵斥他滚出去,而反转的是,安娜竟然又要讨好情人,情人反而让她离开;提波尔在贾诺斯面前又表达了对赫迪的爱,“如果她能够像摸你的头一样摸我,那我就幸福了,我爱你妈妈,她是我一生的挚爱……”赫迪和安娜之间当然也爆发了冲突,赫迪让她离开这个公寓……

他们之间对话,完全变成了呓语:他在说,有听者在场,但是听者几乎不参与话题不进行讨论,即使听完之后在说,也几乎是自言自语,而且这些呓语基本脱离了他们该有的身份属性,每个人讲出来的话都是形而上的,都是抽象的,都是宏大的、沉重的话题,也因为此,在抽离了各自背景的意义上,经历了什么是一个未知的谜,走向什么样的命运当然也会成为不可知论,而贝拉·塔尔精心构筑的就是这样一种不可知论的影像世界,正如朗西埃的评价:“贝拉·塔尔告别了标志着其反叛精神的家庭故事,自此,他的世界里除了行差踏错的个体之外什么都不复存在,家庭不再被呈现为两种秩序(社会与个体、男性与女性、老人与年轻人)彼此冲突的场所。”明暗对比的色彩,被分割的空间,自我的呓语,断裂的情感表达,孤独的对话,所有这一切便是贝拉·塔尔书写的一个“秋天年鉴”。

在《诅咒》中,重复意象的长镜头制造了令人窒息的现实,一堵墙,雨水从上面渗下来,本来干的柱体便湿了,镜头从左向右平移,是一群站着的人,他们躲着雨,每个人都面无表情;镜头再平移,是另一堵墙;再平移,是另一群面无表情的人;再平移,是第三堵墙,是墙上的窗,是窗上的杯子;再平移,依然是面无表情的人;再平移,还是一堵墙,雨水从上面渗透下来,柱体慢慢变湿了……一堵墙和一群人,另一堵墙和另一群人,再一堵墙和再一群人,墙和墙分隔了他们,人与人分割了自己,这就是“他们”的世界,没有对话,没有笑容,每个人都是死寂的物,每个人都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雨总是不停地下着,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地上永远是湿的,不管是有人走过还是无人经过;空间永远是割裂的,不管是两个人的场景,还是许多人在一起;克莱总是独自一人,不管是和女人在做爱,还是躲在柱子后面偷窥;镜头总是压抑的,不管是4分多钟的长镜头,还是只有觅食的狗、运行的缆车、破旧的自行车和混乱的房间的空镜头……总是,或者永远,在变而不变的世界里,贝拉·塔尔制造了一个无法走出的颓败世界,像一句咒语,封闭其中,直到爱情或生命走向最后的空寂。

向外的是长镜头,是重复,是物的世界,而向内都是不可知论,都是呓语,都是形而上学,都是未知,无疑,在这由外而内的叙事结构中,贝拉·塔尔成为了作者电影中唯一的作者,他敲响了丧钟,他言说了结局,他关闭了大门,他甚至把自己封闭在里面。450分钟,长达七个半小时的《撒旦探戈》是贝拉·塔尔制造的神话,他用一百五十个镜头构筑了一个末世寓言。六步踏前六步退后,六步退后六步踏前,循环的探戈,重复的探戈,没有大地,没有大海,只有被探戈拖着行走的生命,所有人都成为了“他们”:他们害怕,他们怯弱,他们离开,他们消失,他们最后在蜘蛛制造的世界里被封闭起来,“他们用神秘的线把自己绑起来,好像是来自他们躲藏角落的关键。他们的每个动作和摆动都很好,只要这张无形的网没有糟到破坏。他们在睡着的人脸上、脚上、手上编网。然后马上回到自己躲藏的地方。等待着他们的小线条再次颤动起来。”

即使被称为傻子的伊斯泰克不属于他们,当孤立的他在猫身上寻找自己的存在,死亡也成为她不可逃避的现实,她用老鼠药毒死了那只猫,她抱着猫吃下了老鼠药躺在了被摧毁的塔楼里,很安静地走向了死亡,“天使看到了,天使知道了,她的内心平静了,树,路,雨,夜晚,一切都安静了。她认为,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是好事,所以一切最终都变得简单,她意识到了时间之间的关系,她并不孤单,所有的人和事,都因她而定,就像她自己依赖一切一样……”伊斯泰克也被自己的死亡封闭起来。还有医生,他记录了一切,他窥见了一切,他用酒来麻痹一切,这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种进入,最后在窗户上钉上木条,便是自我封闭的最后命运。所以每个人都是醒来而无法走出的弗塔基,每个人都是无法逃离的他们,每个人也都是听到了丧钟的作者,农场和教堂,小镇和钟声,以及作者和观者,都被放进了同一个句子里,它们被包裹在十月的秋雨中,被关闭在发臭的农场中,被隔绝在无人的世界里,被循环在死寂的时间里——谁还能听到?谁还能醒来?谁还能打破一个梦的界限?

贝拉·塔尔当然不想打破这个梦,不想找到“封闭”之后的出口,因为他就是操控一切的作者,因为他就是被作者操控的他们。一样在《鲸鱼马戏团》中,贝拉·塔尔用经典的长镜头,构筑了詹诺斯“进入”的三次经过,小镇上的“鲸鱼马戏团”里到底有什么?鲸鱼是什么,王子又是什么?三次“进入”,贝拉·塔尔似乎赋予了詹诺斯发现秘密的机会:第一次是自然状态,没有束缚,没有欺骗,打开了进口,也打开了出口;第二次是社会状态,虽然没有进入,但是他看见了在广场上买酒的人,聊天的人,以及马戏团被取消的消息;第三种则是政治状态,詹诺斯以不合法的方式进入,偷听了两个人的对话,知道了王子暴力式的统治计划。

而在三次经历中,詹诺斯都没有看到那个特效的王子,它是传说,它是符号,它是幌子,它是谎言,它最终在两个人的对话中成为暴力的当权者。詹诺斯进入而且看见了外面的世界,贝拉·塔尔也给了他关于“鲸鱼马戏团”的线索,但是贝拉·塔尔又关闭了这个世界,詹诺斯的宇宙观,吉里叔叔的七音论,所追求的是和谐,是尊重自然,但是当鲸鱼马戏团被关闭,秘密被去除,躲在最深处的贝拉·塔尔制造了另一个“撒旦探戈”:在吉里叔叔最后一次看他告诉他“照顾好自己”的时候,詹诺斯是无语的詹诺斯,是麻木的詹诺斯,是病态的詹诺斯,是悲剧的詹诺斯,或许在这个连恐惧都丧失了的世界上,人活着才是真正进入了一种自然状态,没有上帝的杰作,也没有世纪的奇迹,只有大雾的广场上那一具巨大的鲸鱼尸体,它在腐烂,它在发臭,它睁着恶魔的眼睛。

麻木、病态和悲剧的封闭世界,也是《都灵之马》中贝拉·塔尔制造的寓言。寓言从1889年关于尼采的“都灵之马”的旁白开始,“在母亲和妹妹照顾下,尼采又继续生活了10年,他脾气温和,神志不清。但是关于那匹马,我们一无所知。”从第一个长镜头开始,一对父女其实是一步步走向了被旁白预设的结构中,宣布上帝死了的尼采疯了,不是上帝重新回来,而是人本身的死亡:一只手残缺的父亲,拄着拐杖的男人,几乎沉默不语的女儿,生病了的马,他们代表的就是尼采所说的“末人”,残缺着,平庸着,无希望地生活着,这一切即有着来自里面的黑暗力量,又有来自外面的侵袭,里面和外面形成了人之死的统一体,于是,即使没有第七天,第六天之后的黑暗,第六天之后的死寂,第六天之后的无声,从来不会改变。

一方面,贝拉·塔尔的长镜头制造着尼采“人之死”的命运,不同的六天,是重复的六天,重复的六天,是死亡的六天,在镜头里,父女就是物的存在。另一方面,贝拉·塔尔也将自己封闭起来,放在和父女一起的镜头语言中,黑屏中的旁白过后,贝拉·塔尔的第一个长镜头就交给了一个马车夫和一匹马,但是在长达3分钟的镜头里,不同的角度展现马的疾行,但是很明显,随着镜头对运动的记录,自身也变成了一个运动的物,双重的运动使得摄像机被凸显出来——当马首偏向于镜头的反方向的时候,它更像是在避让,这也证明马感受到了摄像机的存在,甚至摄像机干扰了马奔跑的自然状态——所以摄像机“进入”到了影像中,摄像机身后的贝拉·塔尔也进入到影像中。在被干扰的状态中,在避让的痕迹里,这匹马就是都灵之马,关于尼采发疯的故事就是马车夫接下来的命运:旁白和长镜头如一种分水岭,把正常的生活逐渐解构。

贝拉·塔尔就在镜头里,他是操控者,他是作者,他把目光向外延伸,但是一切的基点就在里面,他制造了悠长、漫长甚至冗长的镜头,但重复中建立的物叙事,自己也成为了叙事的一部分,于是,当贝拉·塔尔宣布《都灵之马》成为自己的封镜之作,摄像机、长镜头永远被封存在了那里,像医生那样关上了窗,钉上了木板,但是作者写下的那句“撒旦探戈”的预言还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离开。”贝拉·塔尔,当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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