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26《缓慢的归乡》:那是小说内在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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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在他的身下,成了响着夜之回声的迷宫,迷宫里响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他看见了那部描述他的人生的大手稿,甚至从中读出了一个句子(它十分清晰地从其他字词中凸显出来):“他毕竟就是他,镜子、虚无和威严相互触摸着。”
  ——《法则》

启示录一般,他是被写的对象,他是手稿里的人物,“他毕竟是他”,他被塑造成他,他无法越过他的藩篱,在镜子中,在虚无里,在威严中,“相互触摸着”或许只是“他毕竟是他”的一种投影,因为,他最后没有完全走完“缓慢”的归乡路,因为他还在飞往欧洲的夜航飞机上——没有降落,就是没有归乡,夜空中的飞翔也可能不被看见,甚至被吞噬,那么,在被描述的人生大手稿中,他如何在缓慢中真正抵达故乡?

索尔格,一名来自中欧的地质学家,小说中的人物,被彼得·汉德克写在这本书里,这就是人生大手稿文本化的一个证明,彼得·汉德克让他乘坐飞往欧洲的夜航飞机上,最后对他说的是:“我亲爱的索尔格,在你‘第一次真正的旅行中’。”旅行而归乡,需要的是学习什么才是真正自己的风格,当“他毕竟是他”变成“这就要是我”和“这就是现在”,小说会完稿,人生的大手稿会结束——在末尾会写下最后的句子:“飘然欲去的脸!/我脚边的石头将你送到近前:/沉醉于它们之中,/用它们压住我们。”这就是真正的旅行,这就是自己的风格,这就是最后的归乡:是在沉醉于它们之中,是在用它们压住我们之中,走近你——他不再是他,他就是我,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故事里,石头就是最贴近的表达。

彼得·汉德克建立了人生大手稿最后完结的“法则”,那就是从他走向我,而中间是一个如石头般贴近的你,但是,命名为“缓慢的归乡”,这一种贴近经历了太多曲折,遭遇了太多困境,品尝了太多的痛苦,在“镜子、虚无和威严相互触摸着”的世界里甚至遗忘了自己——索尔格的人生有时候就成了一本“伪造的福音书”,在谴责罪责中诞生了救世理论,但是救世首先是自我救赎,首先是从“他毕竟是他”中解脱出来,正像从高纬度之地到大学城,从陌生土地到欧洲大陆,那一切对于一个他来说,是完全的疏远,从疏远到贴近,彼得·汉德克绘制的就是一副“缓慢的归乡”地图。

“后来,当我头朝前从那条小路跌跌撞撞走下来时,突然出现了一种形态……”小说的题辞说明了那遥远的存在,“突然出现了一种形态”不是别的,是“史前形态”,“他毕竟是他”把他拉向的是一个时间的疏远存在。这是遥远大陆的高纬度地区,这是由印第安人构成的聚居地边缘,这是一栋浅灰色的三角山墙的木头房子,远处的河面在黏土岸边铺展开来,河流蔓延向整个地平线,消失在天际之前,不见一丝人类踪迹。这就是索尔格所感受到的“史前形态”,它是荒野的存在。这样一个地方,索尔格尽管和同事劳费尔住在一起,但是他们只是拥有对方而高兴,只是在偶然中默认一种礼貌;索尔格也会开着劳费尔的车去找印第安女人,这个由卫生部聘任、独自长官该聚集地储备药品的护士,对索尔格来说,是一种存在,也是一种女性的存在,他们会抱在一起,他也希望用自己的言语去爱她,但是,“当他抬眼向上望去时,第一次发现她面部没有任何表露,就是一种完全的投入,他在那张脸上预先看到了一个漂亮的老人。”这里还有一只黑白斑猫,它也是这栋房子的成员……

劳费尔、印第安女人或者黑白斑猫,构成了索尔格生活中的“他们”,但是他们都是外在的,他们区别了他,他站在河岸,站在荒野,站在这个史前形态的地方,一种巨大的感觉是:“他眼前的这片荒野已经全然成为他个人的空间。”他忍受着孤寂,他停留在户外,他观察、绘图和记录着这里的一切,它们是他赢回的空间,穹顶成为一个自我圣地,“这已成为索尔格的挚爱。”所以在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这一块自我圣地让索尔格体会到了“无我”的状态,不再有任何向往,却还能感觉到生存之趣,就像和劳费尔的关系,只是感觉自己是善良之人而不是恶人,就像和印第安女人的关系,只是男人和女人而已。

“无我”的趣味也许就是不争,就是沉静,就是和谐,“这是一种已经动物化的需求”,实际上这种无我是对人类整体生存的讽刺,人类居住的星球已经“一目了然地文明化和家园化”,无我而不是超我,当工作和生活在这样一个“史前形态”,对于索尔格来说,无我的动物化需求又容易被“威力强大的事实所伤”,“他的另外一个自我身在一个由黏土、泥灰岩、也许还有金粉组成的前沿上,承受着这种呼呼作响的、仿佛在不断变换着方向的空寂。”所以“无我”更像是一种被放置于世界之中而无法找到“他们”的空寥感,于是想丢弃一切又想自己走失的索尔格有了“回乡”的想法,这是被群体的“他们”丢弃又希望重新变成“他们”的想法。

开始了归乡,对于索尔格来说,更像是一种离开,离开地震断裂带和后方黄土梯地的残留,离开印第安的聚居地,离开劳费尔,当然也离开这个“史前形态”,就像他的论文《论空间》一样,他必须从时间消失的“史前形态”中走出来,必须从“无我”的趣味中挣脱出来,“睡梦中,索尔格的大脑变成一幅世界地图,他作为夹裹着许多石头的土堆醒来。”第二天他提着箱子离开这这个地方,以“飞回”的方式降落在大陆西海岸的大学城里,那里有宽阔的大道,有加油站,有购物中心,“北极之光”曾经是索尔格生活的无我世界,而现在它是大学城里的一条路的名字。

编号:C38·2230904·1995
作者:【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著
出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5年02月第1版
定价:45.00元当当22.50元
ISBN:9787208125728
页数:279页

从时间意义上的“史前形态”回到大学城,就是回到了西方世界,回到了空间地带,但是这是一种归乡?索尔格还是遭到了“无我”的状态:这里没有梦幻,只有岩石般的沉重,他遭到了语言的遗弃,所以他必须对外界保持无声的沉默,“不是孤单地待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孤单得没有世界:而在他的心里——非时间——存在着星体和旋涡状星云,像是眼睛,却不关注他。”在这个像是被切断了联系的世界里,索尔格看到了自己的麻木,并且麻木已经成为一种命运烙印在他的身上,对外的他保持着一种装腔作势的姿态。当向外成为虚假的态度,他转向内心,他发现了“童年地理学”:描绘他的童年时代,描绘童年时代的原野形态,描绘出有趣地方的地形图……他的一切童年地理学都是为自己而绘制,“无我”仿佛找到了“有我”的状态。但是童年当然不再,在时间意义上它就是人类的“史前形态”,记忆已经变形,城市早就自动化成了另一幅样子,而且他每次外出都会“迷路”:迷路而走进教堂,迷路而来到海边,迷路进了夜总会——这就是索尔格遭遇到的“空间禁地”。

“史前形态”制造了时间上的虚无,“空间禁地”又带来了空间的迷路,在时间和空间构筑的迷失中,“无我”并不是一种拯救而是逃避,在和来自中欧的一对家庭相识之后,索尔格才开始提出了自己的“回乡”计划:不是回到一个国家,而是回到一个确切的地方,回到出生的故居,“我也不愿做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我看见自己走在人群中间,认为这样很合适。我甚至在一些友好的梦中梦见那些希望我死的人,我常常感受到那种能达到永久和解的力量。”对于索尔格来说,回乡意味着和谐,意味着没有矛盾,意味着快乐,更意味着“更好地做我自己”,一个善良的自己,有责任的自己,对永恒纯洁有着需求的自己,“无我”变成了“有我”。

依然是飞行,和第一次从高纬度地区来到大学城的飞行不同,这次的飞行在中途下了飞机,然后坐上了大巴,然后去了空无人烟的地方……是和有着明确目的地的飞行告别,才能最后抵达那个确切的地方,就像“无我”而“有我”,所以索尔格参加了小学同学的葬礼,为逝者哭泣,想起了对兄弟姐妹的责任,这就是“有我”的善和责任,这就是回乡的意义,他在彼得·汉德克那里就是“法则”:“我相信这一时刻:我将它写下来,它应该就是我的法则。我宣布自己对自己的未来负有责任,我向往那永恒的理性,我再也不愿孤单。谨记。”从“无我”到“有我”,从迷路到归乡,从天空到大地,索尔格寻找着一种救赎,通过自己的拱门承受失败。但是彼得·汉德克并不只是探讨一个个体的“有我”状态,他需要人类整体从“一目了然地文明化和家园化”中找到自我,让我成为我成为现在,让疏远变成贴近,所以关于人类的生存手稿在索尔格完成“有我”的基础上,开始了更为伟大的寻找。

小说之外,是《圣山启示录》,那里不再有一个第三人称的他,不再有一个“索尔格”,这完全是一个“有我”的世界,而且就是从欧洲开始的,“回到欧洲之后,我每天都需要文字,就好像每天都需要面包,然后又重新读了许多东西。”文字不是人生的大手稿,寻找的行动才是。从对颜色的命名开始,“一直以来,对我而言,区分颜色、乃至于对颜色命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这个开启启示录的人是保罗·塞尚,他描绘了一种在空旷点上的颜色,这是一个“特殊的物体”,它是共存的,它也是区分的,它是平面的,也是渗透的,它是被描绘的,也是制造的,“它们被画家放置在了特殊的光线之中”——于我而言,就是从对这一“特殊的物体”的寻找,开始了我真正的“写作”。

塞尚的画描绘的是艾克斯市与托罗奈村之间的那个空旷的地点,当我沿着道路寻找那座山,发现那些颜色,我是在抵达“颜色的高地”,当明亮的石灰岩被照射,它焕发出白云岩一般的光泽;不仅仅是颜色,在树木的香气中,“这是何等的机遇啊——就在此时此刻!塞尚之路上的宁静。”雨后是湿湿的小路,让沥青的小石子变得五颜六色;寻找也是一次归乡,在那些高山之上,我似乎成为了索尔格,因为我有一种“无我”的感觉,是一种无名之辈获得的暂时安全。但是这不是重点,颜色也不是唯一的高度,快抵达托罗奈村的时候,我看见了飞翔,正是因为鸟展翅飞翔让大地不再是平面,“这些平面让人迷醉,而它们又在逐渐形成明显的影像;眼睛与它们之间的空气变得很有质感。然后,那些已经熟悉到生厌的地步的东西,那些位置固定的东西,那些因为它们的俗名而似乎变得空洞无物的东西,突然一下子都处在了一个正确的距离上,连同它们真正的名字,成为了‘我的物体‘。”就像荷兰在17世纪发展出的“全景画”,人们的目光会吸引到无限的远处,而无限远更是一种视野中的拉进,一只鸟就能够将天空变成大地的眼神,变成目光的眼神,变成我的眼神,整个宇宙可能都变成了“我的物体”——于是我将这一高度命名为“哲学家的高度”。

从颜色的高度到哲学家的高度,圣山的启示录已经被打开,“无我”的状态便有了“我的物体”的一次命名,在彼得·汉德克看来,就是从“我”变成了写作的作家:“而我,摇身一变,变得比单纯隐形的时候多了一些东西:作家。”是塞尚的颜色打开了一个世界,也是作家的眼睛打开了一个世界,它是不同的山组成的空间,它是宁静带来的时间,它是桑树的红,它是苔藓的绿,它是石头的光泽,它也是用眼睛看见的危险、舞蹈、团结和真挚,而所有这一切在写作这一权利之中,都具有了“贴近感”,“因为那松树与山崖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高高地矗立在了我的内心最深处——仿佛一只翱翔的鸟,带着巨大的翅膀,穿过整个身体;它们不会像恐惧那样的情绪一样很快烟消云散,它们将长存。”

从“史前形态”到“空间禁地”,“无我”是切断的拒绝,从颜色的高地到哲学家的高地,是“有我”命名的写作,“无我”而有我,疏远而贴近,写作的意义在彼得·汉德克看来,就是塞尚所谓的“实现”的看法,就是“对于处在危险之中的物体进行转化和隐藏”,它不是通过宗教仪式,而是通过作为画家的秘密出现的信仰形式,写作也是如此,写作不是虚构而是实现,不是个人对于“善的自我”的信心,而是以“小说内在的光线”构筑明亮与崇高——一双眼睛,一双看见的眼睛,一双有信仰的眼睛,一双将无限远拉回而贴近的眼睛,也是一双最终归乡的眼睛:

回到如今的人们那里;回到城市;回到广场与桥梁;回到码头与通道;回到体育场与新闻;回到钟楼与商店;回到金光闪闪与裙袂褶裥。家中是否还有一双眼睛在等待呢?
  ——《大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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