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31《略萨谈博尔赫斯》:我不会带任何一本小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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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难以容下他过量的才华,于是它们分裂成一篇篇奇特、睿智、冰冷、如圆环般完美的短篇小说。
    ——《博尔赫斯或玩偶之家》

年前最后一本打开的书,“厚文本”之外的第111本阅读的书,拿在手上是一种轻巧的呈现:116页,6.8万字,这无论如何都可以算作是一部“短篇”,但是无论是出版社还是略萨,似乎都有一种雄心将其拉长为一部“长篇”:售价50元的确是比较“惊艳”了,而略萨选录的这寥寥几篇文章竟然宣称的是“与博尔赫斯在一起的半个世纪”的情谊。

半个世纪,换一个说法是50年,时间说法的改变就在于单位的不同,那时博尔赫斯听说“半个世纪”的时候,也是一脸惊讶,毕竟,年和“世纪”完全是不用的时间区间,完全可以陈述不同的时间概念——如果博尔赫斯还活着,拿起这本只有6.8万字却售价50元、见证半个世纪情谊的书,是不是也会一脸惊讶?二〇〇四年二月,略萨在《与博尔赫斯在一起的半个世纪》的文章中就说到,集子里收录的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对博尔赫斯所写的书评、演讲稿和采访稿,一共11篇文章,其中一九八一年六月的《家中的博尔赫斯》被拆开成一篇散文和一篇访谈,实际上在半个世纪中,略萨只写了和博尔赫斯相关的10篇文章,而且都是短小篇幅,甚至都没有从博尔赫斯的写作风格、思想高度、虚构的深度上系统地进行阐述,所谓半个世纪的情缘大约也只是场面上的交代而已。

但是,博尔赫斯是不是真的对略萨的写作和思想产生了足够深的影响?1942年,该年度阿根廷国家文学奖颁发给了作家阿塞维多·迪亚兹,而非前一年刚刚出版《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那一年,巴尔加斯·略萨只有六岁——这或者是身为读者的略萨和小说作者的博尔赫斯的第一次交集;十二年后,略萨进入圣马科斯大学学习,同时加入了地下党组织“卡魏德”,与奥德里亚将军独裁政府做斗争,这一时期的略萨在文学上奉萨特为导师,坚信文学应当有战斗性,应当积极介入并影响现实,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略萨开始“远离”博尔赫斯——在《博尔赫斯的虚构》中,略萨回忆了自己当初对文学的选择,内中公开表达着对博尔赫斯的“厌恶”:“对于我来说,博尔赫斯正是萨特教导我们要去憎恶的那种人,而且憎恶程度如化学试剂般精纯:那种活在自己世界中的艺术家,那个世界是纯粹由幻想和知识创造出来的;那种作家蔑视政治和历史,甚至连现实都瞧不上,除了文学之外,他们对一切都表露出怀疑和戏谑的厚颜无耻的态度;那个知识分子不仅调侃左翼的教条和乌托邦式思想,还把他的蔑视行为发展到了另一个极端,靠向了保守党一边,他的理由还十分傲慢无礼,说什么绅士就该与失败的事业站在一边。”

同样的态度表现在《与博尔赫斯在一起的半个世纪》这篇文章中,略萨认为,博尔赫斯代表的是“个体魔鬼”,他们的文学是“幻想文学”,“我最喜欢的作家里也很少有幻想文学作家。那些脱离现实的、以纯智力构思为基础的抽象主题,例如时间、本体或形而上学,一向让我提不起太大的兴趣”,而自己所喜爱的就是立足于现实的作家,所以略萨之后的文学创作也体现在对“政治和情爱”的表现上,因为它们是接地气的主题,“在我写的东西里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可以说,略萨投身文学甚至投身政治就是一种战斗性、现实性的写照,博尔赫斯无疑在他的对立面——但是,这半个世纪如何就完成巨大的反转?不仅自己完全被博尔赫斯的文字所迷恋,“而我无法抵御的是博尔赫斯的文学魔法。我阅读了他的短篇小说、诗歌和散文,它们让我感到眼花缭乱,心中还生出了邪恶的快感,我觉得自己仿佛犯了通奸罪,背叛了导师萨特。”更重要的是,在略萨看来,“我们这些用西班牙语写作的作家都欠了博尔赫斯一大笔债”,因为博尔赫斯的幻想,博尔赫斯文字中对灵魂、二重性、无尽或叔本华形而上学思想是真正可贵的。

转变从而开始?略萨显然没有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情谊中重点论述自己和那些西班牙语作家突然开悟的过程,只是简略地认为,博尔赫斯创造的那个世界充满了“智与美”,也正是“智与美”让略萨发现了自己的局限性,意识到了自己文字的欠缺。《博尔赫斯的虚构》一文可以看做是略萨对博尔赫斯的一次再认识,他认为,站在世界文学的位置上来讲,博尔赫斯“意味着和局限的视野决裂”,不再局限于美洲这个地域概念,而是在融合中、在幻想中建立起了和欧洲对话的能力,“很少有欧洲作家能像来自我们身边的这位诗人和短篇小说家一样以如此完满且完美的方式继承西方文化的遗产。”博尔赫斯不是美洲的,他是世界的,但是他又是纯粹个人的:他的好奇心和内心的“魔鬼”编织了具有诸多奇怪融合元素的文化织物;他的革命方式只属于自己,只代表自己;他蕴含的思想几乎和文字的数量一样多;他的逻辑和理性的东西比其它层面的东西要多;他的文学世界充满清澈无污的思想,“是借由极度纯粹、严谨的语言表达出来的”……

对于这样的一个博尔赫斯,对于这样一种幻想文学和虚构世界,对于这样的决裂和融合,略萨将其比喻为“玩偶之家”,“他的玩偶之家中总是充满精妙奇物:老虎,镜子,刀剑,迷宫,流氓.刀客,高乔人,玄幻梦,二重身,骑手与无性幽灵。”他的文字,他的悖论,他的节奏,他的时间的诡计都装在这个玩偶之家里,而拥有这样一个玩偶之家的人是天才,是不朽,是博学、善诡辩、爱游戏的知识分子,当然,略萨更是将其看成是最敏锐、最优雅的作家,“同时,可能还配得上另一种奇怪的身份:一个善良的凡人。”在对博尔赫斯身份的定义中,在对博尔赫斯作品的评价中,略萨似乎并未从年少时对博尔赫斯的某种偏见中彻底走出来,甚至在他情绪的深处,还有着对博尔赫斯观点和思想纠正的欲望——在和博尔赫斯长达半个世纪的交往中,在和博尔赫斯数次的对话中,分歧点始终在两个方面,一个是长篇小说,一个则是政治态度。

编号:E64·2221120·1901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2年09月第1版
定价:50.00元当当25.30元
ISBN:9787020173686
页数:116页

略萨在博尔赫斯的“玩偶之家”里,就指出:“长篇小说难以容下他过量的才华,于是它们分裂成一篇篇奇特、睿智、冰冷、如圆环般完美的短篇小说。”按照略萨的看法,是因为长篇小说无法容下他过量的才华,才变成了一篇篇短篇小说,这种说法看上去并不严谨,或者逻辑上并不合理,而应该是相反:只有短篇小说容不下他的才华,才会将其集合成一部长篇小说——或者在擅长写长篇小说的略萨看来,自己才是和博尔赫斯走了完全不同的路,所以这里略萨的逻辑非常明显,长篇小说真的就劣于短篇小说?或者更明显的疑问是:略萨自己的长篇小说劣于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略萨将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看成是他虚构世界重要的一部分,“短篇小说篇幅短小、情节紧凑,最适合呈现博尔赫斯想要刻画的东西:时间、本体、梦境、游戏、现实的本质、二重身、永恒。”但是当他面对博尔赫斯的时候,似乎很想知道答案的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博尔赫斯会轻蔑长篇小说?会对现实主义感到生厌?

“长篇小说这种文体势必要和人类的整体性经验糅合在一起——思想与本能、个体与社会、经验与梦境……它抗拒成为纯理论、纯艺术的东西。”略萨认为,长篇小说具有人类丰厚的人类整体性经验,长篇小说并非是几种思想的简单糅合,长篇小说甚至包含了所有,“长篇小说的优势在于一切都能被写成长篇小说。我认为那是食人生番式的文体,它能够把其他文体都吞食掉。”但是博尔赫斯却难以忍受长篇小说的不完美,他在《小径分岔的花园》序言中写下过这样的话:“撰写长篇小说是一件艰巨又耗人的工作,是想把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扩充到五百页的篇幅。”博尔赫斯的这个说法在略萨看来,是为了维护短篇小说中“满是假说、思索、理论、学说和诡辩”的特点,而当排斥了长篇小说,略萨的内心肯定有着某种不快,所以几乎每次和博尔赫斯对话的时候,他总是要寻找机会谈到这个话题。

一九八一年六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家中,略萨面对博尔赫斯,就问到了这个问题:“我写的是长篇小说,您曾经说过一句很漂亮但是十分冒犯长篇小说作家的话,它一直让我感到痛心。那句话大概是这样说的:‘写长篇小说的人贫穷而任性,竟想把用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扩充到五百页的篇幅。’”从这个问题来看,略萨的潜台词其实是:“我写长篇小说,你为什么冒犯我?”虽然语气不是咄咄逼人,但略萨的内心是不甘和不服,没想到博尔赫斯淡淡地回答:“我是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是个错误,是个由我制造出来的错误。我不写长篇小说是因为我偷懒了,不是吗?又或者是我压根没能力写长篇小说。”看起来自谦,实际上并不想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但是略萨还是继续提问,甚至将长篇小说看成是“食人生番式的文体”,会将其他文体吞食掉,但是博尔赫斯没有进入略萨的节奏,反而避开了这个话题。一九九九年五月,略萨在《博尔赫斯在巴黎》的文章中再次谈到了长篇小说,在他看来,长篇小说是整体的人类经验的领土,混杂着智力与激情、知识与本能、情感与直觉,而且一样可以传递思想,但是博尔赫斯却总认为长篇小说作家都是“不完美”的写作者,而且是“贫穷而任性”的作家——强调这一点却依然没有从博尔赫斯那里得到关于长篇小说肯定的回答。

略萨一定想要为长篇小说正名,博尔赫斯却总是避开这个话题,实际上,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的一次访谈中,博尔赫斯早就隐约地表达过自己的观点,那时的略萨问到了一个有点俗套的问题:“如果您的余生都将在一座荒岛上度过,而您只能带五本书去,您会选择带哪些书去呢?”博尔赫斯当然做了回答,他选中的五本书是吉本的两卷本《罗马帝国衰亡史》、罗素的《数理哲学导论》、百科全书的某一册,以及《圣经》——博尔赫斯说:“我不会带任何一本小说去”,他也不会带诗歌,“至于诗歌嘛,这五册书里我没选任何一部诗集,这个责任由我来担,不读诗歌就好了。”博尔赫斯要想带的五本书,其实都指向未知,指向可能,指向“没能完全理解”,它们就像是图书馆一样,而把小说和诗歌排除在外,博尔赫斯就是在孤岛上建造自己的虚构之境,小说和诗歌不在此列,也正说明他讨厌小说中的人类经验和现实主义。

无疑,略萨的问题和博尔赫斯的回答总在不同的节奏上,对长篇小说的态度如此,对政治的态度亦是如此。曾涉足政坛、参加过秘鲁总统大选的略萨当然认为政治也具有战斗性,也是为了改变现实,所以在访谈中他也总是要博尔赫斯谈及一些政治话题,“您认为理想的政治制度是怎样的呢?您希望您的国家和拉丁美洲各国施行怎样的政治制度呢?或者说您认为哪种制度是最适合我们的呢?”博尔赫斯回答说:“我是个斯宾塞式的老无政府主义者,我认为国家代表邪恶,只不过目前它还是一种必需的邪恶罢了。如果我是个独裁者的话,我会主动辞职,然后回到我卑微至极的文学世界里去,因为我提供不了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和我所有的同胞一样,我也是个生活没有条理、容易消沉沮丧的人。”同样不在一个节奏上,所以略萨把博尔赫斯看成是“有些无政府主义倾向的贫穷贵族”,他批评博尔赫斯在作品上表现出了某种民族优越感,在一九九九年十月的《博尔赫斯与政治》一文中,略萨甚至认为博尔赫斯是个“固执的个人主义者”,对政治的轻视来自他的怀疑主义,对民族主义的厌恶激怒了左翼和右翼……

半个世纪和博尔赫斯的交往,当然并没有真正改变略萨,他的长篇小说创作观,他的政治抱负和实践,一直沿着战斗性和现实性的方向前行,所以这一本的访谈和评论,对于略萨来说,即使被拉长到“半个世纪”,也依然是他并不中意的短篇小说,于是挥手做出礼貌式告别:“再见了,博尔赫斯,天才作家,诡计多端的老人。名作家们到年老时总是会‘变坏’,高傲自负、闪烁其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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